第一章 方東美其人及其哲學路向
第一節(jié) 充滿“異數(shù)”的哲學家
在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中,方東美先生(1899—1977)堪稱一個異數(shù)!方東美乃名門之后(系方以智之嫡傳孫),他自幼打下深厚的國學根底,大學又受過嚴格的西方哲學訓練,可謂學識淵博,富有洞見,是少有的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現(xiàn)代哲學大家。又由于方先生頗具詩人氣質(zhì),擅詩詞,其哲學表達亦充滿藝術性,世人多以“東方詩哲方東美”稱呼之——事實上,方先生亦曾自我評價曰“詩人兼哲學家”。以“詩哲”稱呼方東美先生無疑是準確、恰當?shù)摹R幌蝓r于贊美他人的大學者錢鍾書先生在聞訊方東美去世時即寫道:“中國古典詩人,如方東美先生者,今后絕矣!”1錢氏之言,可為旁證。
鑒于已有不少學人從“詩哲”的層面對方先生做了介紹、描述,如由南京大學張一兵先生主編的方東美論著輯要,即以“東方詩哲”命名之,至于以“東方詩哲”稱呼方東美先生的文章更是不在少數(shù)。為避免重復計,故筆者姑且從其他層面對方東美之“異數(shù)”角度論之,以期人們對方先生有一個更為直觀、感性的認識。
一、 喜莊終歸儒,厭“政”為政纏
研究方東美哲學,首先繞不開的是關于其哲學定位的問題,或曰方先生的學派歸屬問題。照直說,方先生到底屬于哪一派,很難定位。按慣常做法,貞定學者之門派,往往從其學術淵源與學術研究入手;然而,倘若以方先生終生之所學及其學術研究而貞定其學派,則大難矣!其實,即使方先生本人,也很難對自己有一個明確的“歸類”。方先生曾自道:“難言也。言之,君也未必將信:余在家學淵源上,為儒家;在資性氣質(zhì)上,為道家;在宗教興趣上,為佛家;此外,在治學訓練上,卻為西家。”2此乃方先生于1964年夏出席美國夏威夷大學“東西方哲學家會議”時答好奇者之所問。也許,判定一個人之學派,并不能完全從其學識層面(如“言”的層面)入手。若僅觀其言,方先生偏愛莊子,似應屬道家,如胡軍先生將其定位于新道家,并由此引起與蔣國保先生的論戰(zhàn)(蔣先生堅持方東美的“新儒家”立場)。以筆者蠡測之見,研究方東美固然要聞其言,更要觀其行。方東美終其一生,大抵是以儒家精神行事的,雖然方氏有超越、灑脫的道家氣質(zhì),但總體是“入世”而非“逃逸”的,因此之故,筆者更傾向于將其納入新儒家行列(雖然這樣有貼標簽的嫌疑,但筆者之本意傾向于“約定俗成”,以免引起不必要的爭論)。
更富戲劇性的事實在于,方東美先生在遽歸道山之前卻又皈依佛門,此未免又使得“新儒家”之貞定陷入“尷尬”。不過,以筆者蠡測之見,此種尷尬是表面的:我們知道,方先生乃理想主義者,他一生之最高理想乃是成就偉大的人格。然而,此偉大之人格很難存在于現(xiàn)世,它更多地存在于宗教之中。此如他在“中國哲學對未來世界的影響”的演講中明確指出的那樣:“在近代世界上面,很少在他的生命里面真正把他的精神提升到一種盡善盡美的神圣境界。像這樣一種全人,我們可以叫做‘宗教人’。……在這一點上面才可以了解做人做到這一種程度,才可以拿儒家的精神來看,他真正是‘圣人’;或者說是道家的‘至人’,佛家所謂人性完成之后,完成佛性。”3故而,在生命無多之日,方先生對佛教的皈依恰恰體現(xiàn)了儒者知行合一的品質(zhì)——他要踐行一種偉大的人格。我們不能因為方先生皈依佛教而判定其為佛教徒,正如不能因其偏愛莊子而將其定位于“新道家”一樣。
問題還在于,即便我們將其定位于“新儒家”,仍存在著分期問題:方先生屬于第一代還是第二代?若定位于第一代,則應與梁漱溟、馬一浮、熊十力同列,事實上,方先生與熊先生曾有過類似“同事”之交。然而無論從其年齡還是從其出道的時間及對當時的影響言,定位于第一代似有不妥——我們知道“新儒家三圣”(即梁漱溟、馬一浮、熊十力三先生)開風氣之先,就此而言,方東美明顯在“三圣”之后。若定位于第二代,與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同列,亦不妥。因方先生曾是唐君毅先生的老師,且在年齡上也長于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而唐則為第二代現(xiàn)代新儒家的代表之一。在這個問題上,蔣國保、余秉頤兩先生做了一個“善巧”的處理,將方先生定位為第一代向第二代過渡的人物,此亦姑且算得上是一家之言。就新儒家的代際劃分問題,方東美的嫡傳弟子劉述先的劃分也許更為合理,他提出了“三代四群”的分法,將新儒家“三圣”同張君勱劃為第一代第一群,將方東美同馮友蘭、賀麟、錢穆劃為第一代第二群;將熊十力的三大弟子牟、唐、徐劃為第二代第三群,將劉述先、杜維明、余英時、成中英等劃為第三代第四群。4筆者傾向劉先生的劃分,比之于蔣國保先生的厘定,這種定位更清晰、更準確些。
方先生是純粹的學者,無意于政治,一生試圖遠離政治,然而吊詭的是,他一生卻總與政治糾纏不清。且不言他在青年時代曾參加李大釗等人發(fā)起的少年中國學會(與毛澤東等人同為會員),亦不言他曾以教授身份抬棺前往李烈鈞所代表的南京政府進行游行示威,單是他與蔣介石的師生關系就讓他難以徹底擺脫政治干系——雖然方東美對臺灣當局的某些做法頗為反感,但卻始終難以割斷同蔣介石的聯(lián)系。譬如,1951年,蔣介石宴請臺灣大學教授,席間,蔣介石借機遞給方先生一本談論辯證法的小冊子,并征求其意見。以方先生的學術立場,他自然不能茍同“辯證唯物論”,于是于宴會上即席演講,展開對唯物辯證法的批判;五年后,又寫成長篇論文《黑格爾哲學之當前難題與歷史背景》一文。無疑,方東美對唯物辯證法的批判乃是其一貫的學術立場,但客觀上也滿足了蔣的意愿。學術乎?政治乎?利用乎?諸種爭辯和質(zhì)疑似乎已湮滅于歷史之中,后人一時難以說清。我們唯一能貞定的乃是,方先生首先是一個是純粹的學者、哲人和詩人,亦是后世學者研究現(xiàn)代新儒家不容錯過的大哲。
二、集儒雅、鋒芒于一體,融浪漫、嚴謹成一爐
方東美天生具有詩人潛質(zhì),加之自幼深受傳統(tǒng)文化之熏習,造就其儒雅而浪漫的高貴品質(zhì)。值得指出的是,方先生的溫文爾雅并不排斥其“鋒芒畢露”的豪氣,略舉三例說明之。
其一,勇于接受印度詩哲拉達克利希南善意的挑戰(zhàn)。1939年,印度學者拉達克利希南到重慶大學訪問,問及方先生對西方介紹的中國哲學是否滿意,并提出善意挑戰(zhàn),“可否用西方文字講中國思想”。此可謂方先生由西學向東學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機,自此以后,方先生深研中國哲學,并多次以英文寫作文章,1956年終于寫就英文專著《中國人生哲學》并出版。因此書故,1957年,美國國務院邀請方先生赴美講學,據(jù)說,戰(zhàn)后日本鈴木大拙博士、印度拉達克利希南皆獲此待遇,而方先生則是第一位受邀的中國哲人。
其二,勇于接受西方哲學家的挑戰(zhàn)。方先生平素待人寬厚,他性喜淡泊,少交際,人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但是,當他遇到他人挑戰(zhàn)自己核心觀點時,則又有咄咄逼人的雄辯與睿智。在1964年第四屆東西方哲學會議上,方東美用英文宣讀《中國形上學中之宇宙與個人》,遭到英國倫敦大學教授芬里的責難,他認為中國哲學簡直就是“美夢”。方先生據(jù)理力爭,據(jù)已故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的陳特先生轉(zhuǎn)述,方先生說:“各位先生、小姐,Mr. Findlsy(芬里)的話,很像一道光,照進我們這間房子,照亮我們每一個人。但是,他說的柏拉圖不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不是亞里士多德,黑格爾不是黑格爾……”當芬里聽到方先生說他的話像一道光時,還面帶微笑,等他聽到后面,臉都黑了。5盡管方先生咄咄逼人的辯論有失儒雅,但仍然受到與會海外學者的高度贊賞。日本禪學泰斗鈴木大拙表示:“是屆東西方哲學家會議,方先生論文不愧精心杰撰,壓卷之作。冠絕一時,允稱獨步。”大會發(fā)起人查爾理·摩爾教授評論道:“我今天才知道誰真正是中國最偉大的哲學家。”6據(jù)當時外電報道,方東美研究態(tài)度嚴正,修辭典雅,學識淵博,辯才無礙,針對種種問題,肆應有方,給與會學者留下深刻印象。
其三,勇于向經(jīng)典、前賢挑戰(zhàn)。方東美先生讀書別有心得,曾提出讀經(jīng)典須有才、膽、識之說。關于其所謂的才、膽、識的理論,不便展開,筆者僅舉二例,以管窺先生挑戰(zhàn)經(jīng)典之勇氣——就“膽”而言。第一,對經(jīng)典的挑戰(zhàn)。譬如,他關于《論語》中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解釋即為典型例子。歷代儒者皆將之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亦因此造成了后人普遍認為的“孔子乃愚民政策之鼓吹者”。方東美先生則不以為然,他將之斷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及“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認為,以孔子為首的原始儒家乃是 “廣大和諧”的首倡者,怎么會淺陋到“愚民”的地步呢?當然,方先生承認《論語》有其限制性,但這種限制必須借助《尚書》和《周易》等經(jīng)典著作來圓潤之。第二,對前賢的挑戰(zhàn)。方先生不但有挑戰(zhàn)經(jīng)典的膽略,更有挑戰(zhàn)前賢的勇氣。此在對熊十力《新唯識論》的“請益”上表現(xiàn)得極為突出。方先生曾就佛學的有關問題以《與熊子貞先生論佛學書》之書信問詢熊十力先生。蓋因此問題特別棘手而引起熊十力先生誤解,竟惹得熊十力先生“火冒三丈”。也許在方東美看來,其對熊十力先生的請教乃正常的學術問題,然而對熊十力先生而言,其請教則無異于一場“挑戰(zhàn)”。在熊十力先生看來,方東美在佛學方面的請教是“惱火而心存疑惑的,他在回信中以方東美的請教引為‘真可怪異之’,覺得方東美‘未解佛義,為糊涂,為籠統(tǒng),為混淆’”7。也難怪,方先生當時還未深研佛教,所持的乃是層層追問的西方分析哲學立場,與熊十力先生的中哲理路頗不相宜。不過,客觀地講,熊十力先生在概念的使用上確乎存在籠統(tǒng)之瑕疵,甚至存有“理障”的毛病,這一點同馬一浮先生“純?nèi)粺o雜”的風格完全不同。況且,就學風而言,熊十力先生還有個“怪異”之處,方東美對熊十力的怪異一針見血地批評道:“熊先生有個毛病,也就是說,他所要談的問題,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你也懂的話,他就存有一點顧忌了。可是,假使他發(fā)現(xiàn)你根本就不懂的話,他就會說幾句大話來嚇唬你,當場非把你唬到不可。”8除了對熊十力先生進行相關的評論外,方先生對胡適、梁漱溟等人亦進行了甚至是“不留情面”的批評與挑戰(zhàn)。方先生的諸多挑戰(zhàn),咄咄逼人,固然有失儒雅,但卻更真切地反映出先生鮮明的學術立場和嚴謹?shù)纳赖乱庾R。方東美先生嘗言:“中國先哲遭遇民族的大難,總要發(fā)揮偉大深厚的思想,培養(yǎng)廣博沉雄的情緒,促我們振作精神,努力提高道德品質(zhì);他們抵死為我們推敲生命意義,確定生命價值,使我們在天壤間腳跟站立得住。”9在方東美那里,學術即是生命,至少是培養(yǎng)生命的慧根,絲毫馬虎不得,此大抵可解釋他緣何如此堅守自己的學術觀點。
方先生雖然頗具詩人情懷,思維天馬行空,縱橫捭闔,但這并不妨礙其治學的嚴謹。相反,他的學問異常扎實,學風異常嚴謹。方先生雖然平素看不上胡適的實證主義的考證(考據(jù))方法,但方先生治學卻非常牢靠,尤其注重第一手材料的運用與學習。譬如,在佛學研究方面,方先生在二十幾歲時就開始接觸佛學,然而他認為佛學書可以讀,但從來不談佛學,認為自己沒有資格。方先生給出的理由是,佛學經(jīng)典浩如煙海,而他自以為接觸不多。后來方先生在臺大任教,最初的十年也不談佛學,只有當他接觸到影印的大正藏、大藏經(jīng)時,他才開始談佛學。恰如方先生自道:“要接觸一種學問,就應當以很大的誠心,花許多精力,研究這些資料。否則從日本人(因當時佛典多從日本傳來)那邊抄一點來,終究是人家的話。”10而一旦方先生透悟佛學以后,其慧眼卓識直逼古人,尤其在對唯識的見解上更是如此。自玄奘、窺基譯介法性唯識以來,世人皆以唯識為宗,不談其余。即便清末民國時期,歐陽漸(竟無)、楊仁山等知名佛教學者于唯識雖有復興之功,然仍有所拘泥,未能解決唯識所存在的疑惑。方先生對此提出“談唯識必研唯智”,可謂言他人之未言,非有大智慧者不能言及至此!此謂先生挑戰(zhàn)權威之典型例證。
三、因材施教,不拘一格
在哲學課程的教授上,方先生算得上一個“異”數(shù)。方先生一生以教學為業(yè),五十年來誨人不倦,造就許多杰出弟子,以至于梅貽寶盛贊“臺灣數(shù)十年之哲學師資所出于方東美門下”11。那么,方先生教書“異”在何處呢?答曰,先生之“異”,無他,在于其特有的詩人特質(zhì)、廣博的學識及其對華夏民族優(yōu)秀文化的誠摯熱愛。
首先,方先生授課之“異”在于其思維之“異”。方先生以詩人的思維講哲學,先生特有的詩人氣質(zhì)和淵博而深邃的學養(yǎng)使得其言辭如黃河之水天上來,滔滔不絕又跳躍不定。其弟子傅佩榮先生嘗言:“你若是偶然經(jīng)過他的教室,在外面聆聽十分鐘,你會以為他在介紹西方哲學,從柏拉圖到黑格爾,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你隔了一小時再度經(jīng)過他的教室,所聽到的可能是儒家與道家。但是,你若是有耐心聽完三小時的課,就會知道這一切都與大乘佛學有關……”12此種授課方式,非有禪宗馬祖道一所謂“一口吸進西江水”的廣博學識和嚴謹?shù)乃季S訓練不可!不少人平素授課亦喜歡此種灑脫的風格,但卻往往洋洋灑灑鋪開去而遠離論題,難以收回,未免落入弄巧成拙之窠臼。方先生卻能收放自如,慧心任運,其授課藝術由此可見一斑!
克就事實而言,方先生授課對有一定哲學基礎的高才生方是一種享受,對基礎較為薄弱的學生來說,則未免墜入云里霧里。因此,有人批評他這種天馬行空的授課方式。方先生對此回應道:“講哲學課本來就要說得空靈,而今卻有人批評我講課天馬行空。天馬行空居然成了罪狀。”13
其次,方先生授課之“異”在于它擅長用喻、用圖。以“喻”講授哲學,可謂哲學家的傳統(tǒng)和看家本領。無論古希臘的哲學“三圣”(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還是中國先秦的諸子百家,乃至后來傳入中國的佛學,無不擅長用“喻”,故“喻”應該為哲學固有之傳統(tǒng)。當今哲學家中,善于用喻者當首推方東美,方先生用喻較多,這里僅指出他對中國四大哲學主潮的譬喻:方先生以“時際人”喻儒家,以“太空人”喻道家,以“兼綜時空而迭遣”喻佛家,以“時空兼綜人”喻新儒家,可謂精當之極!至于以故事為喻,則更是信手拈來:如以“愛麗絲夢幻奇遇記”來比喻現(xiàn)代西方人的困境,以“放風箏”來比喻中國哲學的“統(tǒng)貫”精神,等等,皆比喻精當,若合符節(jié)。
除了用喻,方先生還擅長用“圖”,此在現(xiàn)代哲學家中堪稱“異數(shù)”。以圖解理,其實也是哲學的傳統(tǒng),中國古《周易》六十四卦如此,古希臘柏拉圖用“線段”表示認知亦如此。方先生可謂中西合璧,繼承古代哲學家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講述哲學重大問題時采取以“圖”談玄理的直觀方式。在《中國人的人生觀》一書中,就有十數(shù)圖形,再加上明白精當?shù)慕忉專屓藢π摱願W的中國哲學有一個清晰、流暢、系統(tǒng)的認識。其實,方先生為自己的哲學建立了宏偉的藍圖,這尤其體現(xiàn)在《中國哲學對未來世界的影響》之“人與世界關聯(lián)性的結(jié)果圖”中,方先生按照物質(zhì)世界、生命世界、心靈世界、藝術世界、道德境界、宗教境界逐步遞進、提升的次序,勾勒出人類哲學文化走向之藍圖。觀此圖,想先生之為人、為學,不由贊嘆先生視野如此之高,胸懷如此之廣,學識如此之博,理想如此之宏大,智慧如此之 深邃!
最后,方先生授課之“異”,還在于其擅長適時點化、“因材施教”。此種“因材施教”與其說是“技巧”,不如說是責任。且舉兩例,一為方先生在執(zhí)教五十周年的告別會上,面對弟子,以蠟燭為喻,既希望弟子們能傳燈不絕;同時還就無數(shù)燭光交織成輝之現(xiàn)象,暢談華嚴事理無礙、事理互攝之奧義,可謂契機契理,令人拍案叫絕。二為方先生專門收徒之事。當代高僧凈空法師曾寫信給方先生,希望能旁聽他的課程。方先生不僅應允下來而且還給他一個意外的驚喜,答應每個禮拜在自己家中給凈空法師上兩個小時的課。凈空法師常感嘆:“這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
這種授課方式,并非是人人所能克隆、復制的,非有大學識、大才情、大智慧不可!
四、“聞名”與“寂寞”
方東美先生學貫中西,生前聞名學界,獲得人們的廣泛贊譽。然其逝后卻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他沒有像另一位哲學大家牟宗三先生那樣,在身后形成廣泛而持久的“牟宗三熱”,且這種熱業(yè)已延伸到大陸——方先生的遭遇同馬一浮先生的身后冷落如出一轍。究其要因,竊以為在于方先生同馬先生皆屬于有大智慧、大詩情、大才情之人,故其弟子雖能學其“知”卻難以得其“智”、得其情,難以有其宏觀視野與博大胸懷;至于方先生特有的詩人特質(zhì),更非單純靠后天所能習得。
當然,方先生的弟子遍布天下,其知名弟子亦不在少數(shù),如早期弟子程石泉、陳康,中后期弟子成中英、劉述先、孫智燊、傅佩榮,皆自成一家之言。而就學術自身而言,其弟子即便有方先生“一口吸盡西江水”的廣博(通中、印、古希臘、歐等哲學),也未必盡具備方先生所特有的才情,更未必能像方先生那樣,十數(shù)年甚至數(shù)十年潛心研讀佛法。方先生學貫中西,深悟儒、釋、道貫通之理,這勢必增加了弟子接著方先生“往下講”的難度;誠然,這也涉及弟子志趣的問題。此皆是方先生之學難以顯揚之要因。
也許,方東美對于其弟子而言,其意義更在于打開了一條哲學之路、一道學問之門。劉述先在評價方先生時曾有是言:“東美師的哲學概論給我打開了又一個思辨神奇而豐富的世界,他的演講有如天馬行空,不能盡記,但卻把人的精神提了起來,深覺學問是世界的宮室之富,廟堂之美,簡直琳瑯滿目,美不勝收。”14著名學者傅偉勛先生雖非方東美的親炙弟子,但也曾聽課于方東美,據(jù)他回憶:“我從方師所學到的是廬山頂峰展望諸子百家的哲學胸襟與不執(zhí)我執(zhí)、我見的玩賞能力。方師給我的是一百條哲學道路,我也只有從這百條道路中暗中摸索出自己的一條理路。”15由此看來,即使方東美所構建的哲學體系無人能“接著講”,但由他開辟的道路卻也啟迪了后人。在這個意義上講,方東美先生又可謂傳燈有人。
導致方東美哲學難以熱起來的原因還在于其優(yōu)美的語言往往掩蓋其深邃的思想。由于方先生以詩性的語言談論哲學,其邏輯線條深藏其間,若非有大功力者難以厘清,未免使得不少人讀起來過癮,覺得處處是寶藏,然讀過后卻眼花繚亂,不得要領。此尤其體現(xiàn)在方先生弟子根據(jù)其講座而整理的諸如《華嚴宗》《中國大乘佛學》等系列著作中。無疑,對初學者而言,倘若功夫不夠,是很難得其中三昧的。
方東美在大陸未能“熱”起來的原因,還在于迄今為止,除了個別的輯錄外,如黃克劍、鐘小霖主編的當代新儒學八大家集之《方東美集》,以及王月清、李鐘梅編的《東方詩哲方東美論著輯要》,劉夢溪主編的《生生之美》外,尚沒有完整出版過方東美的著作,這無疑給研究方東美哲學帶來了困難。此一如1974年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得主哈耶克所認為的那樣,“方東美教授是中國當代一位偉大的哲人;可惜其著作譯介到西方太少!” 此結(jié)論同樣適用于大陸,目前大陸唯一譯介方東美的著作是年輕學者匡釗所譯的《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fā)展》,惜乎譯者雖付出努力,但因?qū)W力、閱歷等原因,難得方先生之神韻!此亦為方東美哲學難以走進大陸學人視野的重要原因。16
令人欣慰的是,方東美雖然未在大陸“熱”起來, 然近年來研究方東美哲學思想的學者亦日漸增多,就著作而言,2004年蔣國保、余秉頤的《方東美思想研究》可謂大陸的開山之作;朱光潛之外孫宛小平有《方東美與中西哲學》之專著問世;嗣后,亦有不少研究生將“方東美哲學思想”作為碩士、博士論文的選題。學術本身是寂寞的,“熱”起來固然有其價值,如可以借助更多的智慧與力量將哲學問題深入研究下去;但“熱”有時也可能走向反面,那就是:“熱”過以后,一哄而散,反而不利于真正的學術研究。在這個意義上,方東美雖然不熱,但對醉心于方學之人,亦可能有重要成果產(chǎn)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