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攏上那束已萎的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那是牛校長之前送來的,當著牛校長面,她把花丟到了遠遠的那攏上。
月光從窗欞射進來,她多希望今夜能與至愛夢里相見啊。為了促成此次心愿,甚至將臥房里所有唯物相關的信仰挪到了其他地方。
她住在禿丘上,方圓半里連棵樹都沒有。夜里只有偶爾的風聲,靜得要命。牛校長這個追求者提過種兩棵樹的主意,說得好聽,什么我們夫妻倆用了半生樹人,如今兩棵樹的蔭還是絕對消受起的。
可誰知道他是不是風欲靜而樹不止,一枝紅杏出墻來,再不然扒著樹翻到院子里……
想到這,她放下手中的東西轉身檢查起門栓,覺得不穩妥,又加了一根門頂棍。才安心坐回桌前,蠟燭又撲閃起來。夜真的深了,她哈欠連連,心想累成這樣,怕又是不能于夢中相見了。
蠟燭把頭埋到沙子里,將將熄滅的時候。她也昏昏欲睡,眼皮開開合合。眼睛早已不接受信息,幾乎是同時,燭光熄滅,她沉沉睡去,和月光融為一體。
雪在彩云省內不算常見,所以開心地在雪地里打滾時,滿嘴的牙都露了出來,和滿山遍野的雪一樣白。
在空曠無他的原野里,夫妻二人抱在一起。渾身沾滿了雪粒,從院子那里往前滾了數十米。在面對年紀尚小學生時,二人無法釋放童心。于是,所有的野性和張狂都爆發在雪地里。
打雪仗,堆雪人,奔跑,追逐。待到氣喘吁吁時才原地停下,她躺在他身上,二人都呆呆望向天。放空疲憊而擁擠的靈魂,良久,他問:
“我們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你說這么沒大沒小在雪地里鬧的人?”
“哈哈…哈哈…”
夢醒天亮,可回憶沒有歸路。和丈夫結婚以后,她的工作擔子不減反增。丈夫是當地人,加上有文化,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即使如此,夫妻還是很艱難,生活亦是,工作亦是。
每天晚上夫妻二人都要給彼此做心里建設,提問和回答的角色反復交錯,最終不分你我。
“在時代的洪流中,做一個逆行者,你是否懼怕拉扯?”
“究竟是什么在拉扯?”
“什么在拉扯…是什么在拉扯…”
故事講到這里,大家都慚愧地挪開了頭。尤其是小道士和不淘。馬箜梅卻視若無睹,接著講她的。
每天早上夫妻二人都要想辦法應對二流子那樣的人。有時候循循善誘,有時候摩擦激烈,結局卻都不盡人意。
每個村子寨子都有這樣的二流子。一邊肆無忌憚走著夜路,一邊罵著當年的三反十年。每次聽聞這種話,她都有些不適。想解釋又無從說起。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不論是言論還是生活方式。在那前后的自由度,都是天壤之別,恍如隔世。
從一個時代來到另一個時代,摁下了葫蘆起了瓢。符水,又成了鄉間村里的救命藥。
任何不合理的事情得以長存,背后都離不開人的支持,支持符水的人里就有二流子。老人喝的時候,她沒辦法。小孩喝的時候,她忍不住去大鬧一場。
這種偶爾的怪事見得多了,她也恍惚。好像不是生活在新聞里的美好時代,好像還是在晚清,在古代。荒唐,古怪,無處不在。
可她也明白,不急不緩的文明,是文明。延遲而來的光彩,也是光彩。后來除了每天晚上的心理建設,夫妻二人又在隔天早上增加了小節目。
她說“耕輟尚未成功”
他說“園丁仍需努力”
在后來,有一天她如常“耕輟尚未成功”,但他沒有回應。她起身一看,他的臉色蒼白無力,昏迷不醒。
從醫院回來,二人的心情無比沉重。他卻仍舊安慰著她,逗她開心。說等來年,去一趟她的故鄉。在關外,在北方,哪里有的是雪供他們打雪仗。
那時候牛校長還沒那么一廂情愿,他和他一并把馬桶搬到了西廂。可他沒有等到來年,馬桶也沒等到下水道挖好的那天。
而那些喝了符水求長命百歲的人,一直到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
故事講到這,楊蓓哭了。馬箜梅停下講述,輕輕地撫摸她的后腦。
“后來,我也想通了。”
聽聞此話,楊蓓抬頭看向這個風輕云淡的老太婆。她淚眼婆娑,哭相巨丑。馬箜梅笑笑,為她拭去淚水。
故事繼續,在那之后,馬箜梅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人生。不論是在深夜的曠野大喊,還是在噪聒的課堂上大吼,都改變不了至愛已逝的事實。
所以她做了一個決定——遠足。
丈夫對彩云省的介紹于耳邊縈繞:
雞蛋用草串著賣,摘下斗笠當鍋蓋,三只蚊子一盤菜,火筒能當水煙袋,糌粑被叫做餌塊,背著娃娃談戀愛,四季服裝同穿戴,火車不通國內通國外,姑娘被叫做老太,和尚可以談戀愛,老太爬山比猴子快,新鞋后面補一塊,汽車比火車還快,腳趾常年都在外,樹上松毛扭著賣,花生蠶豆數堆賣,這邊下雨那邊曬,四個竹鼠一麻袋。
聽到「和尚可以談戀愛」這句,不淘滿眼放光,期許向往之情溢于言表:
“什么,什么,什么?”
“嘣!”老和尚手起錐落,不淘的頭腫起大包。
大家都笑了,馬箜梅也笑了,她說凡事都有兩面性,無一例外。她說自愛人過世之后,像是帶走了她的一些倔強。
具體的轉變不清楚了,她只記得有一天早上,二流子還在她院子外晃蕩,嘴里依舊嘟嘟囔囔。
她卻一反常態,沒有去辯更沒有去趕。只是隨手拿了一些衣物,很少很少,一件長袖一件長褲。鎖了門就離開了生活三十年的地方。
臨走的時候,她向二流子投出坦然和解的目光。二流子也一直目送她,直到看不見彼此為止。她知道,自己這一走,也會帶走他的一些什么。
她走的很倉促,本來她這樣的社會角色身份定位,突然離開必然驚起一灘鷗鷺,在村寨至少值得一場歡送。
但就是太倉促,所以大家連消息都沒收到,人就已經離開了。
后來她去了洱海,喜洲的農田,麥稻兩種。四月九月,風浪波波,香味馥濃。下著小雨,騎著自行車,沿著湖邊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