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忽然想起來,同宗里不遠不近還沒出五服的,有個小名叫二方子的。小名后面帶個子,是我們那里地方口語的習慣。按他家的幾兄弟算,我叫他二哥。顧名思義,他上面有個哥,但是不叫大方子,而是叫南方子。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他爹曾經在廣州當了幾年兵。這是當時能人起名的風格,去過哪兒就給兒子取什么名,大概越遠越光榮,這是真正吹一輩子的做法。我爹的堂哥也就是我大ye,他給他兒子我的大哥取小名叫長春子,就是因為我大ye曾經闖過東北到過長春。二方子下面還有個弟弟,小名叫三方子,平時也叫老三。所以,二方子和三方子的取名,完全是跟著他們哥哥的名走的。老三跟我同歲略小,我生日大,所以他得叫我哥。你要是問我小名叫什么,我會回你一句:就不告訴你。
常看到電視劇里有什么十三叔、十三阿哥之類的,如果按照宗族所有同輩弟兄排行來算,那對我來說真是一種災難,因為我根本算不清楚該把二方子喊作十幾哥。算不清這個,是因為在我們那個大宗族里,由于繁衍甚久,開枝散葉,即便是五服之內,也有好多雖然同輩但年齡已經是大ye的一些人,而且還有一些雖然同宗但住的比較遠少有來往的,我一直都認不全,這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筆糊涂賬,并且我那時的興趣并不在此,所以也懶得去認清楚他們。好在我們那里的日常習慣,除非是很近的關系才會挨個排行,稍遠一點還是一家一家的算,好認好記。
當然論資排輩這回事,確實有人能算得清楚,每次婚喪嫁娶或別的什么事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就會掰著手指一個個算,偶爾還會有人補充一下,糾正一下,這些事,他們是門清,算是術業有專攻了。我打小到現在的毛病就是略有點記不大住人,主要是記不住名姓和輩分。每次被打招呼連喊啥都不確定,只好含含糊糊應承著,糊弄了事,如果不這樣,往往會把嫂子喊成大娘,被她們嗤嗤笑,還會被當成家長里短的優質話題,經久不衰地掛在嘴上,而且不見面還不一定會聊到我,一見到我我再一轉身,她們就一定會開始說有關我的這個話題。
二方子的爹叫雁鳴子,比我爹大,所以我得叫他大ye。二方子的娘,不知道叫什么,我叫她老娘(也有叫大娘的,也就是大伯娘、大媽的意思)。農村女人的輩份,是跟著自家男人走的,我喊她老娘,不一定是因為她比我娘的年齡大,而是因為我喊二方子的爹大ye。那么我爹那一輩比我爹小的,我得叫叔,叔的老婆,叫嬸子。叔和嬸子是一對,大ye和老娘(大娘)是一對。比我爹大的,我叫大ye、老娘,二大ye、二大娘(我們那里當面喊長輩的話,并不區分大、二、三,統一喊大ye、老娘,既有尊重之意,也有親近的感覺);比我爹小的,那就是大叔和嬸子,二叔和嬸子。
說這么多,我只是想記錄一下,二方子這廝做過的幾件讓我哭笑不得的事兒。
讀初中時,忘了初幾,他好像跟我同一班。他大我至少兩歲,就跟個修仙的老怪物不去升天卻留在了人間一樣,也不知道為什么就搞到跟我一個班了,還死皮賴臉跟班主任央求安排跟我一個桌,說跟我一桌一定能學好。好個鬼啊。然而他這個請求竟然獲準了,也不知道班主任讓什么鬼迷了心竅,他這種五毒俱全的人是我能拯救得了的嗎。而且他那么難看,跟他同桌如果不是本來就重口味的肯定會被折磨成變態!
我不是吹,我這個人打小對美的欣賞水平就高,雖然14歲的那個我,那時候打死也不會對任何人承認,我原配的同桌穿一件小碎花的褂子(其實我覺得她哪怕披一條麻袋都好看,但我內心認為小碎花褂子最襯她的形象,效果最佳),那小臉兒紅撲撲的,說話像百靈鳥兒唱歌一樣,一笑就用粉嫩的小手掩口,跟我聊得高興了,那小手揮舞起來,就像在我眼前挽花兒一樣,讓我看花了眼。我怕失態,就只好側著耳朵聽,聽也聽不厭,每天拿眼角偷偷瞄,怎么也瞄不夠。好吧我看到她也在偷偷瞄我,一不小心對上眼神就跟電路短路了一樣,火花一下子就會滋起來,嚇得我倆趕緊把臉扭開,臉皮發燙,連胳膊肘不小心碰在一起也會皮發燙,她為了緩解尷尬氣氛,還假裝冷靜地給我解釋,說天太熱了。我趕緊點頭,心里話,可不嘛,我從里到外就像個加滿了煤卻忘了封火的爐子一樣,那爐火呼呼呼直竄,從里到外都快燒透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慣了好看的,誰愿意一扭頭就對上一張長了霉的發面餅似的死胖子臉!有道是由奢入儉難,想想看,一個人吃慣了山珍海味,偶爾青菜蘿卜我也認了,你讓我一下子改成天天吃糠咽菜,而且還屬性不對,哪怕天蓬元帥從南天門一頭栽到豬圈里也不過就這樣了,悲催如此,我不奮起抗議才會產生心理問題!但是班主任把我倆叫到辦公室給我倆說和,擺事實講道理說人情,總之讓我不要自私,不得歧視他,幫助他不會影響我而且還能激發我的責任心。而且論關系他還是我沒出五服的哥,所以關懷他幫助他就是我分內的事。好像不是我幫助二方子,而是二方子來到我身邊創造困難考驗我,成就我,讓我的人生從此圓滿。我目光呆滯,心理活動卻沒停止,你道德,你高尚,你怎么不去抱著老母豬睡大覺?
二方子倒是稱心如意心滿意足心安理得了。天天抄我作業,把我作業本捏得凈是指頭印子不說,就差連我名字也抄過去了,還無恥地美其名曰只是參考一下,還理直氣壯地埋怨我做的太慢會直接影響到他完成作業,簡直豈有此理。所以后來我對他執行了小院高墻的高端技術斷供措施,你要學習可以,我告訴你解題方法,對答案也行,做完了再說,抄是不能再抄了。他從此斷了念想被迫自力更生,自己一道一道啃練習題了,可能是這時候吧,我隱約覺得他對我產生了一絲哀怨。哼,不過我也不在乎,因為此時我內心充滿了牛郎織女渡河橋的怨恨惆悵,我又能朝誰訴說?叫我說我也說不出口啊。總不能對班主任明說我喜歡讓小碎花褂子做我同桌吧?那還不得被當成流氓典型抓起來開全校大會啊?我得腦筋搭錯多少根才會去做這種自投羅網自取滅亡的事?偷偷扭頭看一眼,被換到后面的小碎花褂子也在垮著小臉郁悶不已,除了不能再偷偷對我的試卷答案,她對上的那張胡子拉碴足有十八歲的老臉比二方子還難看,二方子除了嘴唇厚,起碼還沒胡子呢。我使勁掐凳子,暗暗長嘆,你這不開眼的老天啊,為什么讓好看的人終不能同桌!
平時我本來是步行上學,有一天為了趕時間到學校補作業,就打算騎自行車去上學。我剛把自行車放到門外,忽然又有點內急,就想回家上個廁所。正好二方子背著他的破書包手抄褲兜哼著流行小曲兒一搖三晃地路過,他一邊走一邊假裝好人不陰不陽地對我說:“你這樣會丟自行車的哦——”我心里話,就一會兒功夫怎么可能,要你假關心!所以就沒理他。可是等我方便完了出門一看,發現車子真的就消失了,比大衛?科波菲爾的魔術還讓人發蒙。我登時就慌了神,冷汗唰一下就冒出滿滿一腦門,這樣的財產損失我怎么能承受得起?!別說挨大人打了,我自己都想殺了我自己,為什么不聽勸把自行車推回家?!我心愛的二八大杠啊!我瘋了一樣四處亂找一通,急得欲哭無淚,誤打誤撞之下,終于在另一個胡同里找到了,這才慶幸地擦擦汗,長吁一口氣,天不亡我。到了學校后,我一邊掏出作業本補剩余的題,一邊還在驚魂未定,眼看時間就不夠了。而這混蛋已經老神在在的等候多時,一看到我就笑嘻嘻地湊過來問:“找到你車子了?”曰哦,是這個死胖子把我自行車藏起來的!我瞪大了眼扭頭轉向他,腦袋里立刻腦補出這樣一段畫面:他假裝走開,拐過胡同,又晃著渾身的肥肉,像個白天出洞的大老鼠一樣鬼鬼祟祟貼著墻根溜回來,在墻角弓著腰撅著屁股,賊眉鼠眼窺伺著我走開,然后就迅速竄出來,扛起我自行車跑到我同宗另一個叫大娃子家的那條又窄又陰暗的胡同最里面放下,再像頭發瘋的公豬一樣撒丫子一口氣竄出大街,屁股后面帶起一路塵土飛揚,消失在大街的盡頭,整個作案過程可能連2分鐘都不到!所以他才能比我早到學校!
我想到這里簡直要氣炸了,罵他你吃飽了撐得沒事干是吧?!啊,你為什么不去堵機槍眼啊?!你為什么不去炸碉堡啊?!用你去把那些革命英雄們給換下來該多好?!你去蹚敵人的地雷陣也行啊!考慮到你這體形一顆地雷可能呲不動你,我希望是一筐地雷埋在一起把你轟上天,肯定很壯觀!給你加上火箭助推器發射到太陽上去烤全豬也很好!加加林是第一個進入太空的人,阿姆斯特朗是第一個踏上月球的人,你,將會是第一頭被太陽烤熟了的豬!你是一頭特立獨行的豬!你是一頭飛天的烏克蘭大白條豬!
可是我越罵他,他笑得越開心。敢情他把我生氣后的即興演講當成免費的單口相聲繞口令表演來欣賞了。后來我更悲催地發現我一邊氣急敗壞地罵街一邊心急火燎地把練習題做錯了好幾道,想到上課還要挨老師罵,我終于還是身心俱疲心灰意冷,只好懶得再搭理他。作為堅定無神論者的我也認命了,二方子,就是我命中的一劫啊。
雖然物質損害不大,可是我心靈卻受傷不輕。經此一事,我就知道,二方子是真不是個東西。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所以后來凡事只要有他摻合進來的情況,我立馬提高警惕,標出橙色預警信號,高低得防他一手以免被坑。可是二方子陰魂不散,就跟舊時候農村那路況一樣,坑坑洼洼,除非你不上路,否則根本就躲不開。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放學回家,在家門口不巧又遇到他,我右眼皮直跳,內心立刻焦慮起來,扭臉裝沒看到他,正要快步走開,趕緊離他遠一點,以免被黏上。他果然又死皮賴臉湊過來,賤兮兮地對我說:“倒門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你哥我是愿意幫你的。”倒門,本來是我們那里的一個口頭語兒,意思是某個時候。可是,按這個意思理解,他說的話有頭沒尾的并不囫圇,倒什么門的時候啊?簡直莫名其妙。然后他還是顏色和善態度堅決地黏著我,跟住我一起往我家走。這時候已經走到了我家門口,我剛要叫他走開,然后我目瞪口呆,赫然發現,我家竟是真的倒了門了,倒了,就那么歪斜在門檻上了。也不知道是被逃出豬欄的豬還是被脫了韁繩的牛給拱倒了!這時候我爹娘應該還在地里沒回家,也沒別人看到,只有他看到了——不幸中的萬幸。這混蛋,功課不怎么樣,還跟我玩上了諧音梗!我一邊無語地看著他,一邊憋住一口氣去搬我家那扇給我丟臉的大門。他倒是沒有袖手旁觀,也趕緊給我幫忙。我倆一起把門扶起來,先上后下,把門軸塞到軸窩里,固定好,又開關幾下,沒問題了,他才笑哈哈地扭頭走了,而且還使勁地扭捏出一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的高人范兒,屁股扭開,胳膊往兩邊甩。我當時一覺得這背影忽然就沒那么難看了,這扇門死沉死沉的,沒他我可能還真不行。還有點感激地這樣想著,打算以后對他態度好一點。對了,我看到那個罪魁禍首——那頭真的豬正在不遠處一棵樹下拱樹呢,這個殺千刀的……
我好不容易醞釀出來的一點好感,就像沙漠里早晨的一點露珠一樣稀少且寶貴,不久就被他給我敗壞掉了——就像沙漠里太陽出來把露水給蒸發個干凈一樣。一連好幾天,他在人前人后不斷給我重復那句“倒門的時候……倒門的時候……倒門的時候……”。我知道怎么罵他都只能讓他更人來瘋,所以只好不出聲,拿眼瞪他表示我討厭你,結果也是一樣效果,最后仍舊只好不搭理他冷處理了事。這真是個純粹的擺脫了高級趣味的無聊有病的人啊。
很多年過去了,據說二方子摸爬滾打已經混成威震一村渾身散發著金錢臭味的農民企業家了。我一想到他,總是不無矛盾地評價,只要不拿我開涮,這廝,還是挺搞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