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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母親的信刺傷了他的心,就是讀到其中重要的事時,他也感覺著不安靜呢。其重要的解決方法,在他的心中已經決定,毫不猶疑地決定了:

“只要我一息尚存,這種婚姻絕對不許,盧仁他不行!”

“事情異常地明顯。”他帶著一絲得意的笑低語著,好像預祝他將來的勝利似的。“不能,母親,不能,杜尼婭,你們不要來騙我!她們說什么歉疚,說什么沒有問我,說什么沒有我就決定!哼!她們自以為現在大事已定,不能不辦;哼!且看著吧!什么,彼特·彼特羅維奇·盧仁是忙人,婚禮要趕快舉行,要乘快車。你能,杜尼婭,這一切我全明了,我全知道你;我也明白你整夜不睡,是想的什么,以及你在母親臥房中的圣母面前默禱的是什么。走上髑髏地[1]是多么痛苦?。 怼銈冏詈笠呀洓Q定;杜尼婭,你決定嫁一個精明的,有產業的人,(已經有產業,這是何等引人羨慕?。┮粋€在公署中兼差的人,他有著高尚而能干的智識,如母親所寫的;而且他似乎仁慈,如杜尼婭所說的。那似乎可以克服一切了!就是那個杜尼婭;也為那個‘似乎’而下嫁給他了!好得很!好得很!”

“……我很想知道母親為什么寫信給我說起‘高尚而能干的現代人’呢?是否是一句形容話,還是有意使我去贊美盧仁呢?她們太圓滑了!我更想知道:那一整天和從那次會面以后,他們彼此已經相知到什么程度?用言語表出,還是兩人自己心中明白,不必說出來呢?也許是有點那樣吧,從母親的信中,也許是如此:他使她感到不安,覺得他有點失態,而且母親坦白地將這觀察對杜尼婭說。她定要惱了,‘很慪氣地答她。’我想,事情既已經十分明白,也不必問什么話,而且事情已經默認,無須研究,誰能不慪氣呢?她為什么寫信跟我說著:‘愛杜尼婭,羅佳,她愛你遠勝愛她自己?’她為兒子而犧牲女兒,難道良心上不感到刺痛?‘你是我們唯一的慰安者,你就是我們的寶貝。’母親??!”

他的酸楚愈想愈難過,如果那時他巧遇著盧仁,他會把他殺死的。

“唔……對的,那是對的?!彼X子繼續著旋轉又想到,“‘要深知一個人,需得長時間的慎重。’不錯的,但關于盧仁,那是沒有什么錯。唯一的,他是‘一個精明而且似乎仁慈的人,’那就算已經知人情了,是的,為她們運送包裹和皮箱!那么從此以后,必然地就是一個仁慈的人了,但他的新娘和新岳母卻要坐一輛粗陋的農人的小車子(我,我是坐過這種車)。不礙事!不過九十俄里,以后她們就可‘很舒適地乘著三等車’走一千俄里!可也不差點兒!儉約是可以的,但你自己怎樣,盧仁?她是你的新娘呀……你要知道,她母親用她的恤金抵押,借錢做盤費。當然,這也是一種交易,為著大家有利而立的合同,股份相同,開支分擔——正如俗話說:吃飯在一起,煙款各自理。辦事者還占了她們的好處。鋪蓋比她們的盤費花得少,而且也許一文不費運去。怎么她們一點兒都看不出來,也許還是她們不去考察?她們快活,快活!況且以為這只是第一回的花朵,真正的果實就要結下了,這并不由于吝嗇、卑鄙,而在于整個兒的行徑。結婚以后的行徑也將是如此,這是先給你一嘗味兒。母親也真是的,她為何要如此花費呢?她到了圣彼得堡的時候有沒有錢了呢?三個銀盧布或兩張鈔票,她所說的……那老姑姑……唔!她以后在圣彼得堡依什么為活?她已經有了她的預計,她在結婚以后,甚至于前幾個月,她就不能和杜尼婭一起住。那財主當然對于那件事已經露出幾句話:雖然母親加以否認,她說:‘我會拒絕。’那她靠誰呢?她靠著一百二十個盧布恤金,償還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以后所剩下的錢嗎?她要是織羊毛披肩并刺繡袖兒,她的老眼不是壞了嗎?織披肩的全部收入,一年也不能在她的一百二十個盧布上,再加上二十個盧布,這是我知道的??梢姡ㄒ坏南M欠旁诒R仁的豁達上面了:‘他會奉送來的,他將叫我接受?!瘎e妄想了!席勒[2]筆下那些好心人總是這樣:他們總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們總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壞的方面去想;雖然他們也預感到壞的一面,但是無論如何事先對自己不說真話;單單是這么想一想,就使他們感到厭惡;他們揮著雙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個被他們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親自欺騙了他們。真想知道,盧任先生有沒有勛章:我敢打賭,他的紐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勛章[3],他在跟包工頭和商人們一道吃飯的時候,他都戴著它,大概在他舉行婚禮的時候也會戴上的!不過,叫他見鬼去吧!……”

“嗯……母親我倒不怪她,希望上帝給她幸福,杜尼婭怎么能夠呢?杜尼婭,可愛的人兒啊,似乎我不知道你,我最后看見你的時候,你將近雙十年華:那就知道你。母親信上說:‘杜尼婭能容忍苦痛?!液苊靼?,兩年半前我就明白了,過去的兩年半我都在想著這樁事,‘杜尼婭能容忍苦痛’那事。如果她能容忍斯維里加洛夫和其余的一切,她確能忍受許多苦痛。母親和她自己現在以為她能夠容忍盧仁了,哼!什么從困苦中出來的妻子。一切都靠男人的恩賜,這種妻子最好——他在第一次見面時便有這種怪論了。即使從他‘口里滑出來’,他雖是一個機智的人(但或許那不是無意的說話,而是他預先把自己意思先說了),但是杜尼婭,杜尼婭呢?當然,她明白他,但她將要和他一起住。什么?她只能靠面包和水度日,她不會失去她的靈魂,她不愿用她的貴重的自由當作貨色去交易;就是拿什列斯威格和荷爾斯敦[4]來交換她也不愿,何況盧仁的臭錢。我以前看杜尼婭,并不是那樣的人,……她現在也仍是那樣的!是的,斯維里加洛夫一家人是苦良藥,那是不能否認的吧!為著二百個盧布在外省做一個家庭女教師,消去自己的生活,真是一件苦差事,我知道,如果為著她一己之利益,她倒情愿作一個殖民地的奴隸,或是隨著德國主人的一個拉脫維亞人,也不愿讓跟自己永遠毫無關系的人所制約,以毀侮她的人格和道德。如果盧仁是個財神,或是一只巨大的金剛石,她也不會答應去做他的姨太太。那么她究竟為什么答應了呢?其中的奧秘在哪里呢?這個謎底怎么解開呢?這是明顯的:如果為著她自己,為著安樂,她絕不會出賣肉體拯救她的生命,她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別的人!為著她所最愛的,所崇拜的一個人,她將犧牲了自己!那一切為的如此;為她的哥哥,為她的母親,她將犧牲自己。出賣所有的一切!在這狀況之中,我們‘如果是真的話,那就克制著人類的道德的情感’,甚至自由,和平,天良,以及一切都帶到市場去出售。如果我的親愛的人們可以獲得幸福,我的生活不必理會了!而且,我們會變為講良心的人,我們會學做耶穌教徒的樣子,有一時期我們或者會安慰自己,我們會使自己信仰,依照一個好的目的去做,這是人們的當為的。我們就是那樣,像太陽一樣地光亮。拉斯柯尼科夫就是這件事的中心人物,不是別人。唔,她會擔保他的前途,給他在大學里念完書,使他在事務所內成為一個同事,使他將來安穩,或者以后可以變為一個富翁,發大財,受人敬仰,甚至可以成為一個名人!但我的母親呢?羅佳,我的羅佳,她的大的兒子!為著這樣一個兒子,難道不愿犧牲這樣一個女兒嗎?親愛的,你太偏心啊,怎可以為著他,而追蹤趕上索尼婭的命運?索尼婭,世界如果存在,你就是永久的先驅者。你們兩個是否估量過你們的犧牲?那是當然嗎?你們能夠容忍嗎?有什么用處呢?其中有深意嗎?讓我對你說,杜尼婭,索尼婭的一生并不比和盧仁過活更壞。母親寫信說:說不上愛情的話。假若連敬重也沒有又怎么辦呢,若果這點都沒有遺棄,藐視、憎嫌,又如何呢?那么你也將要顧全你的面子,是不是?你明白那講究是什么一回事?你知道盧仁的講究與索尼婭的正是一樣?或且更不行、更卑惡、更卑賤,因為依你的情形說,杜尼婭,那是為的奢華而實行的買賣,但在索尼婭,那是饑餓的問題。杜尼婭,那講究是必須得付出代價的,如果以后你不能容忍,你后悔,又怎樣?那只有傷心、悲哀、苦惱、哭泣,在別人面前隱藏眼淚,因為你不像瑪爾法·彼特羅夫娜。那時你母親又將如何呢?就說現在,她已經不安,煩惱了,當她一切看得通徹時候,那她更將如何?我呢?是的,你看我是什么人?我不必要你的犧牲,杜尼婭,母親啊!我不能,只要我一息尚存,就不能,就不能!我誓要反對!”

他突然沉思在無知覺的狀態中。

“絕對不能嗎?但你怎么去阻止那事呢?你有什么權柄?你以什么條件答應她們,她們能給你這權利嗎?你整個的未來,必須等你讀完你的書,得到一個職業時嗎?不錯,一切一切我們已經聽見過了,但現在呢?現在要做點事兒了,那你明了嗎?你現在做什么?你不是靠著她們度日?她們以一百二十個盧布的恤金舉債養活你。她們從斯維里加洛夫們那里借錢。你如何去幫助她們脫離斯維里加洛夫,脫離阿凡納西·伊萬諾維奇·瓦赫魯申呢?他是未來的富豪瓊斯,她們的生活由他布置。再過十年?十年后母親將因織披肩瞎眼了,也許因為哭泣。她會因饑餓瘦得不成樣子;妹妹呢?你想十年中她會變成怎么樣呢?在那十年中她會遇著什么事故?此刻你能預料嗎?”

他為此而苦惱,并折磨自己。然而這些問題并非驟然而來的新問題,它們都是舊有的熟悉的痛楚。自從它們第一次來襲擊而且扯著他的心以后,到現在已經很久了。他現在的痛苦就是由前一次開端的;這痛苦漸漸成長,而成熟了,集中了,直到成為一種可怖的、瘋狂的、和奇異問題之形式,傷害著他的心神,固執地待要解決。這回他的母親的信好像晴天一聲雷地打在他頭上。他現在必須忍耐地受罪了,未解決的問題來煩惱自己,他必須干點事,須得立刻做,這是很顯明的??傊仨殯Q定這件事……

“或許把人生完全丟開了!”他在瘋狂中,忽然喊著,“卑賤地忍受現實的命運,最后一次,并且將一切煩悶加進自己的生命中,而放棄一切的活動、人生,以及愛情的要求!”

“你懂了嗎,先生,當你無路可走的時候,你懂得那是怎么一回事嗎?”馬美拉多夫的事情又來到他的腦中,“因為人人必須有個去處呀!”

他突然嚇了一跳,另外一種思想,昨天所有的,現在又回到他的腦中了。他對于這再現的思想并不怎樣驚奇,因為他早知道,早先感覺到,那思想一定要復現的,他正在等待著;并且,那不只是昨天所想的。一個月以前,也可說在昨天,那思想還是一個真實的幻想,但是現在……現在看來毫不像幻想,是一種新的威脅,且是生疏的形狀,他自己忽然覺得了……他覺得腦中受了一陣棒打,在他的眼前有一陣昏黑。

他急忙地四下一看,像在找尋什么。他正尋一個座兒;他沿著康士路走去。大約走了一百步遠,便有個座位。他很快地走到那里,但在路上他遇見一件偶然的小事,他的注意給吸引住了。他看見有一個女子在前面約二十步遠走著,起初,對于她,不過像擋住去路的一種物體罷了。他前面的這個女子,初看異常奇怪,他的注意完全集中在她的身上,起初是好像勉強地而且隨意地,后來便漸漸地專心起來。他覺得有一種突然的欲求,要探訪這女人究竟是什么的。她看上去像是一個很年輕的姑娘,她匆忙地走著,不戴帽,也沒有帶傘和手套,臂膀左右搖擺著,很覺可笑。她穿著一件長的飄灑的綢衣服,穿得很不整齊,也沒有扣鉤,襯衣的上部裂開了,而且緊靠著腰部地方,有一大塊破開了。一條小圍巾披在她的赤裸的頸上,但很不整齊。這女子搖晃地走著,不久就引起了拉斯柯尼科夫的特別留心。他趕忙走到那女子的旁邊,但她走到時,卻坐在座位的另一角;她的頭倚在椅背上,合著眼,看上去像很疲倦了。他靠近去看著她,覺得她已經完全喝醉酒了。看上去委實是奇怪而可怕。他以為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他看她像是一個很年輕的,擁有一頭秀發和漂亮臉蛋的女子——她大約十五六歲,生著好看的小臉龐,紅紅的有點發腫。這女子好像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她將兩條腿交叉著,而且高高地翹起來,這顯然不是在大街上的模樣。

拉斯柯尼科夫雖沒有坐著,但他也不忍立刻就離開她,他迷惑地站在她對面。這條樹木蔭蔽的大路往來的人很少;此刻正是兩點鐘的時候,正在悶熱,路上是極其寂靜的??墒窃诼返哪且活^,約有十多步遠的地方,一個紳士模樣的人在道邊站著,他明顯地也想走近那女子,他大概也在遠處見了她而跟來的,但是看見拉斯柯尼科夫在前面很礙眼。他憤憤地看過來,雖然他想避開他的怒視,他不耐煩地乘著一個機會,直到那討厭的衣服襤褸的人走開為止。他的觀察是很準的。那紳士是一個矮而胖的人,有三十歲左右,穿得很好,面色鮮潤,嘴唇紅紅的,還有點胡須。拉斯柯尼科夫似乎有點忿忿然了;他就想用一個法子來嘲弄一下那個紈绔者。他便離開女子這邊而向著那紳士走去。

“喂!斯維里加洛夫!你站在那里干嘛?”他邊喊著邊握著拳頭,一邊帶著笑,一邊惡狠狠地說著。

“你想怎樣?”那紳士眉毛一皺,傲然地嚴厲地反問著。

“快給我走,就是這樣?!?

“你是個什么東西,竟敢這樣?”

他舉起他的拐杖來了。拉斯柯尼科夫沒有想到那壯健的紳士有什么功夫,便不假思索地一拳直向他揮去。忽然有人從后面把他攔住了,是一個警察,站在他們中間。

“住手吧,先生,不能在這街道上毆打。為的什么?你叫什么?”他厲聲地問著拉斯柯尼科夫,并注視著他的襤褸的衣服。

拉斯柯尼科夫呆呆地看著他。他具有一個爽直的、精明的、勇敢的臉,嘴唇旁邊長著胡須。

“我正要來叫你呢!”拉斯柯尼科夫握住他的手臂喊著,“我是個大學生,拉斯柯尼科夫……那你可以明白吧!”他又指著那個紳士說:“過來,我有事情請教你。”

他拉著警察的手臂,帶他到那邊座位去。

“你看吧,她已經醉得這般樣子,她剛從這邊來。雖不能說她是何等人,卻不像是個正派的人。她大概在什么地方被誘灌了酒,受騙了……第一次……你懂嗎?想是他們把她驅逐到外邊來的。你看她的衣服被扯破得像什么樣子;她的衣服是被別人給穿上的,決非自己動手穿的,而且是被一個男人的手給穿上的,這很容易就看得出。現在你看那邊:我沒有存心要去和他交手的那個紈绔者,我剛才遇見的,他也看到她在路上走,正在她醉得人事不知時,他急急地想侮辱她,他在這樣尷尬的情況中,想把她帶到什么地方去呢……確有其事,相信我吧,我沒有看錯的。我親眼見他在誘惑她,盯著她,但是我卻暗暗阻止他,他還希望我走開呀?,F在他走開些了,故意含著紙煙站在那邊……我們現在怎樣使她平安地回家而不至于落入匪人的手掌中呢?”

瞬間警察已經明白一切了。那壯健的紳士是很明白的,他看了看這女人。警察仔細地更接近地看著她,他的面孔發出憐惜的表情。

“呀,好不可憐!”他搖搖頭說著,“她真是什么也不懂的小妮子!看得出來,她被誘騙了。聽我講,小姑娘?!彼麑χf道,“你家住在何處?”那小女子張開了惺忪的倦眼,呆呆地注視著他擺動著的手臂。

“這是?!崩箍履峥品蜻呎f著,邊在衣袋里抓到二十個戈比,“這你拿去叫車子,叫車夫把她送到她的住所。這是打聽她的住所的好法子呢!”

“小姑娘,小姑娘!”警察拿著錢叫道,“我去喊部車子,我來把你送回去。我送你到什么處所呢?你家在哪里?”

“離我遠點!不許纏著我?!蹦桥庸緡佒?,又搖搖手。

“怎么,怎么?嚇煞人了!這不像樣呀,小姑娘,那是不好看的呀!”他驚訝地搖搖頭,充滿了憐憫,而且有點怫然了。

“這很是為難。”警察向拉斯柯尼科夫說著,他說話時迅速地睨視著他。在他看來,這也是一個了不得的人:他自己衣裳不整,卻慷慨地把錢與她!

“你早就遇見她的嗎?”警察問他。

“她在我前面走著,搖搖晃晃的,就在這邊,在大路上。她剛才來到這座位,就躺在上面了?!?

“唉,齷齪的事情白天也做得出來,上帝!如同那樣爛漫天真的女子,竟喝醉了!受了騙誘,這是無疑的事情。而且她的衣服又怎么會扯開呢……唉,沒道德的事情和人現在出現了!她想必不是上流人家的,大約是小家碧玉……這類人現在很多。你看她的外表很年輕的,似是一位姑娘?!彼謴澫卵タ粗?。

“外貌看上去像姑娘般靚雅。”也許他故意假裝文雅嫻靜。

“事情是這樣?!崩箍履峥品驔Q然道,“如果她不落到這個惡棍的手中!為什么他應當對她加以非禮!他的目的是什么,那是彰明較著的;哼!那流氓,他還站著不動呢!”

拉斯柯尼科夫大聲指著他喊。紳士看見他又說些什么,怒氣不禁涌上來,但又不好發作,只好克制著自己,只露出一點藐視的神情。他緩慢地走開了幾步,又停著不動。

“我們總要設法使她不至于落入他的陷阱。”警察審慎地說著,“只要她說聲我們把車送到什么地方,但實際上……小姑娘,哦,小姑娘!”他又彎下腰去看她。

她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好像直覺得有什么事情發生似的,從座位站起,向來時的方向走動?!翱蓯旱某裟腥耍麄儾蛔屩?!”她說著,并揮動著手,快快地走著,和先前一樣搖晃。那紈绔者還跟隨著她,不過隔離得遠點,眼光卻仍看著她這邊。

“不用擔心,我不會讓他為非作歹的。”警察堅決地說,也起身去跟隨他們。

“唉,沒有道德的事情和人物現在都出現了!”他又不禁嘆氣地說著。

在這一瞬間,似乎有一種東西竄進了拉斯柯尼科夫的身上;陡然一陣異樣的感情在他心中埋伏了。

“喂,看這邊?!彼诰旌箢^喊著。

警察回過臉來。

“隨他們去吧,這與你有什么相干?隨她去吧,隨他去尋快活吧?!笔种钢羌w绔者,“這與你有什么相干?”

警察不知如何是好,瞪著眼睛凝視著他。拉斯柯尼科夫不覺笑了起來。

“喂!”警察叫著,做出一種藐視的姿勢,然后隨著那紈绔者和那女子后面走去,他當拉斯柯尼科夫是一個神經病者甚至更壞的一種人呢!

“他把我的二十個戈比帶走了?!敝皇O吕箍履峥品颡氉砸蝗藭r,他懊惱地低聲自語著?!芭?,由他去從那個紈绔者再弄一點錢,不管他和那個女子怎么樣,事情就此告個段落罷。我為什么要去麻煩呢?要我救助嗎?我有什么可以救助的?隨他們弄得一塌糊涂罷一一那于我有什么呢?我為什么要給他二十個戈比呢?那錢是我的嗎?”

他感到十分苦悶,這些囈語也不放在心上。他坐在寂靜的椅子上。他的思索雜亂地亂轉……他覺得要將心思放在什么事情上都很難。他想忘掉一切,好重新來開始新的動向……

“可憐的小姑娘!”他看著她坐過的那個空椅子,說著,“她將醒過來,一定會哭呢,然后她的母親……或許打她一頓,一頓重重的責打,也許把她逐出家……即使她不被逐出,達麗婭·弗蘭措夫娜之流也會聽到風聲,于是又把那女子誘往各處去。然后,又到醫院去(那些有體面的母親,女兒卻暗中走錯了門路,總是這樣下場的),因此……酒精……菜館……醫院,兩三年之中一一個傻蛋,只有十八九歲,她的一生就告終。……我沒見過那種事情嗎?她們怎么變成那樣?她們都是如此糟蹋著自己的。那有什么關系呢?他們說,那是當然的。他們并告訴著,說每年中百分之幾要……像那個樣……自甘墮落的,那么,其余的人們可以仍舊是潔凈的,無所沖突的。百分之多少!他們說的怎樣漂亮呀,他們是算得如此準確,如此使人放心。……你只要說聲‘百分之多少’,便不必再操心了。如果我們說什么其他的話……也許我們要感覺得不愉快……然而,如果杜尼婭就是這百分之幾中的一個,那怎樣呢!若不是這樣,而是另外一個百分之幾,又怎樣?”

“現在我要往哪里去呢?”他突然自問著?!罢婀?,我出來是為的什么的。我一看了信,就出來的……我是預備到瓦西利耶夫島去的,往拉祖米欣那邊去的。就是這事……此刻我記著了。但是,做什么呢?為什么要到拉祖米欣去呢?真有點兒怪?!?

他自己覺得很奇怪。拉祖米欣是他在大學時的一個舊同窗。拉斯柯尼科夫在大學念書時,幾乎沒有什么朋友,那是很特別的;他遠離著他們,誰也不去理,誰要是來看他,他也不喜歡,因此,同學便都和他隔絕了。他不參加任何集會、游玩或閑談。他有一點受人敬仰的,便是很熱心地不怕勞苦地去工作,但也沒有人和他來往。他雖很窮困,卻有一種驕傲與矜持的氣質,好像他嚴守著什么界限似的。有幾個同學以為是輕視他們,全不把他們看在眼里,似乎他是高人一等,不論在知識和信仰上,他都比他們高,似乎他們的信仰和學識都不如他。

他和拉祖米欣卻好得很,也許因為他倆較隨意些,并且在一起談話多些吧。事實上并不是如此。因為拉祖米欣是一個很忠厚且坦白的少年,而且脾氣很好,當然在這好脾氣中,往往藏著深沉與嚴肅。他的較合得來的同學都看清這點,都愛他。

他十分有識見,雖有時他會呆氣大發。他有著引人注目的外表一一高而瘦的身體,一頭黑發,臉是永遠不整潔的。他有時會很鬧,他以威力聞名全校。有一天晚上,他出去和一群朋友玩鬧,一拳把那魁梧的警察打倒在地。他的酒量也是驚人的,但他也能夠節制著不喝;他有時橫行得太厲害,有時也能坐得住的。拉祖米欣他還有一點可注意的:就是沒有什么挫折使他沮喪過;似乎沒什么逆境能把他難倒。什么地方他都能住得來,也能忍受極端的饑寒。

他十分窮困,全靠自己工作掙錢養活自己。他也知道掙錢的方法。有一個冬天,他沒有生過火爐,他常說他是喜歡如此,并說人在寒冷中更易入睡。現在他也失學了,但那只是一時的,他會努力工作,等掙了錢仍可進去求學。拉斯柯尼科夫已經有四個月沒去看他了,連拉祖米欣的住所他也不知道。大約在兩月前,他們在街上碰頭,但拉斯柯尼科夫卻避開他,走得更遠些,免得被他看見。拉祖米欣雖然已經看見他,但他也從旁邊走了過去,因為他也不愿去打擾他。

注釋

[1]髑髏地: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地方。

[2]弗里德里?!は眨?759—1805),德國18世紀著名的詩人、哲學家、歷史學家和劇作家,德國啟蒙文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席勒是德國文學史上著名的“狂飆突進運動”的代表人物,也被公認為德國文學史上地位僅次于歌德的偉大作家,被尊為“偉大的天才般的詩人”、“真善美”巨人、“德國的莎士比亞”。

[3]圣安娜勛章一共有四個等級,這里指的是第四等級的安娜勛章,也就是一種無足輕重的勛章。

[4]什列斯威格、荷爾斯敦:原屬丹麥的兩個州,在普丹戰爭與普奧戰爭之后被并入普魯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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