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神奇走廊
孩子7歲那年,我心血來潮且興致勃勃地想帶孩子去看大海。在我心里,大海的廣闊無垠和波濤洶涌能給孩子的成長帶來最佳的儀式感。
之所以這樣認為,大概率是因為我自己是個在內陸地區長大的孩子,小時候見過的最大的一片水就是小學校園后面的那個池塘。當時家里還養了鴨和鵝,趕著走路搖搖擺擺,嘎嘎嘎嘎叫著的一群鴨鵝去池塘里游水,再趕回來,覺得開心無比,幸福的緣由也許是感覺自己是一群動物的首領。
當然,那時的我對于世界的認知邊界,也就是家到池塘的范圍。
所以,小時候那次父親帶我去廈門看海,就打破了我內心關于世界的概念極限。之前,在那臺小小的黑白電視機里看到的大海,在我的想象里一直以來無非是大一點的池塘而已,而當眼前真的出現一望無際的大海時,人的渺小感和天地的神奇感會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特殊的體驗。“劉姥姥進大觀園”描述的可能就是這種感覺。
帶孩子去見見世面吧,我想。
但我是很貪心的,除了開闊眼界,做父親沒有經驗的我,還想借這次機會讓她變得勇敢和堅強。于是,給孩子套上救生圈之后,我就把她拉到海水里,想讓她面對海浪的沖擊。但對大海其實還很陌生的我,并沒有意識到海浪可以那么高,海浪聲呼嘯如雷,翻起的海浪越過我的頭頂,遮蔽頭頂的陽光,而并不會游泳的我當時腦海里只閃現出兩個字:完了。等海浪過去,我發現面前的女兒不見了,我頭一次體會到窒息的感覺,大腦嗡的一下,一片空白,趕緊四處尋找。
前方,沒有。
左側,沒有。
右側,沒有。
當時雖然晴空萬里,但我體會到的完全是一種天塌下來的感覺,如果她沉到了海底……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聲音:“爸爸,我怕,帶我上岸吧。”我趕緊轉過身去,女兒的臉上全是水,眼睛只能半睜著,我拉著她,迅速地回到了岸上。我坐在沙灘上,看著遠處依舊不時翻滾而來的海浪,感覺是在另外一個世界,完全不敢回想剛才發生的事情。
回到北京,我和單位同事聊天的時候,聊起了這段。我說,“無力感和恐懼感”,當時就是這種感覺,“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單位同事中,一位45歲的中年女護士竟然啜泣起來。現場人中,只有我感到意外,其他人并沒有。遞上紙巾之后,護士說起了原因。
“陶主任,你只是經歷那一會兒。我現在要是去想,天天都是這種感覺。”
我知道,這位護士多年前離異,前夫常喝醉了之后家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住在父母家。
“我爸腦梗一年多了,半邊身子幾乎癱瘓,大部分時間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媽也有高血壓,一直吃藥,血壓還降不下去,現在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我們住的那棟樓是老樓,也沒有電梯,每天老太太都得上下五樓好幾趟。我回家的時候,經常看見她拉著買大白菜的小拉兜,就坐在樓梯上喘氣,一趟根本爬不上去。
“我們家兒子高二,因為抑郁癥已經休學半年了。他前幾天還和我說:‘媽,要不你一個人活下去吧。’把我嚇得不輕。現在他吃藥了,還稍微好點。前夫也不給一分錢,這孩子就是考上大學,我也發愁。”
大伙兒都沉浸在換位思考中,護士描述的那些場景,我的確也不敢想。甚至,我寧愿和女兒再去經歷一遍大海事件,也不愿進入到她所處的現實中。
一會兒,年輕的女臨時工也開始悲傷起來。
“我媽催我結婚都快把我催死了,我老是和她說,還沒遇到中意的。可真是那回事嘛。
“幾年前,我剛來北京的時候,我總覺得我肯定能闖出個名堂來,就算要求不高吧,弄個一居室,還是沒問題的。那會兒,加個晚班,路燈都亮著,看著那些高樓,我都興奮,加班也開心,因為覺得我有希望,早晚能賺到錢。現在呢,我心里明白,賺的錢也就夠管住自己這張嘴。
“我媽身體不好,我知道她為啥催我,她怕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我也想找啊,可是現在誰不看‘硬件’啊,我現在連相親的勇氣都沒有。”
又一會兒,有個年輕醫生發話了。
“你這還算好的,我剛談崩一個。對方家長說了,不能讓我們家閨女和你一起吃苦。人家問我,你晚上一般都干什么?我說,值班。當時家長就宣布結果了。”
我突然想起來,自己之前給那個老家在南方的女博士介紹過一個金融男。女博士性格溫柔,形象氣質佳,還會做飯;金融男喝過“洋墨水”,收入高,家庭條件好。無論是從顏值匹配度、氣質吻合度,還是事業互補度上來說,兩人都是天造地設、珠聯璧合。于是我便問起來,有誰知道他們的相親結果。
哪知她們異口同聲地答道:“早散了。”
“陶主任,你靠點譜行嗎?哪個條件好的男的不找剛畢業的漂亮女大學生?進咱醫院的基本條件就是博士畢業,誰博士畢業不得30歲以上,人家干嗎找一老媽子在家,當保姆啊。”
我長嘆一聲,感覺胸口壓了重重的石頭,于是站起身來,想起病房還有做了手術的病人,應該過去看看。
從門診走到病房,要經過那條彎曲且長的走廊。這條走廊是連通病房和門診的通道,是新樓和老樓之間的橋梁。
一路上,先要經過放射科,路過焦灼著排隊的人群,那兒彌漫著一股憂心忡忡的氣氛。時不時地,拍片室的門被打開,一個聲音傳來:“下一個。”
人潮中,不時有護工和家屬推著床經過,床上躺著戴呼吸面罩的老人,面罩連著黃色的氧氣袋,老人面色發黑、胸口起伏、表情漠然;也有坐著輪椅的外傷患者,被一圈又一圈的繃帶和紗布纏著,眉頭緊鎖。
這是一條神奇的走廊,每當我心情壓抑的時候,走過這條走廊,就會看開很多,感恩自己所擁有的健康和一切看似尋常的東西。
基于對身邊人的細心觀察,我覺得人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本性上心就特大,“天邊飄過五個字,那都不是事”,說的就是這類人。他們遇事不急不躁,不溫不火,就算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也基本見不到他們發脾氣。遇到最大的麻煩,他們也不過是私底下嘟囔幾句,聲音還特小。這類人晚上睡覺,沾枕頭就著。這類人聊天的時候,屬于傾聽型,他們基本無槽點可吐。很顯然,包括我在內,大多數人并不屬于這類。我們屬于第二類:遇到事,心理會有反應。首先,天賦不行,反應常常較強;其次,內功不強,不能將心理反應快速消化。常常等事后冷靜了,又感到后悔,覺得對于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自己沒必要往心里去,但當時就在氣頭上。
我們這類人早上起來的時候,心情會比較好,逢人微笑點頭,到了下午和晚上,能量耗盡,誰搭理我們誰倒霉,免不了被莫名其妙地刺一下。
都說要學會做情緒的主人,可是怎樣才能掌握馴服情緒的有效方法?沒人說。
事實上,我很懷疑世上是否真有這樣的方法。焦躁的情緒本就是機體因不堪重負和消耗而發出的信號,我們非要逆天行事,違背自身的生理機制,把自己變成沒有情緒的鐵人,聽起來不太靠譜。
但是,我們可以擁有屬于自己的“神奇走廊”。
這條走廊可以是“別人需要幫助的物理空間”,也可以是“可愛萌寵的動物樂園”,抑或是“壯觀雄偉的自然景觀”,還可以是“過得不如自己的朋友”。
“別人需要幫助的物理空間”和“可愛萌寵的動物樂園”為我們提供的是被需要感。當我們成為他們或它們眼里的“半仙”之后,我們對自己的定位也會發生改變,疏解自身情緒的能力也會得到增強。畢竟,哪個“仙兒”會在凡人面前隨便發脾氣呢?就算心里有想法不是也得端著嗎……
“壯觀雄偉的自然景觀”給我們帶來的是渺小感和微不足道感。這是另一種相反的方式,在感慨大自然造物主的鬼斧神工之余,很多人便會把眼前那點看不開和想不明白的事情淡化掉。再大的事情,在藍色星球來看,算事嗎?如果這還不行的話,上銀河系評評理,有意義嗎?芝麻粒的事,頂不了天那么大。
“過得不如自己的朋友”為我們提供的是優越感。當我們只有十塊錢時,和只有一塊錢的人比,就會覺得獲得的更多。比如,我的好大哥,另一家醫院眼科的張主任,喜歡張羅飯局,每次他都不怎么說話,就喜歡笑瞇瞇地聽人說。有一次,趁他微醺,我問他,干嗎不像別人那樣吹牛、吐槽。他告訴我,他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聽大伙兒都有這樣或那樣不舒心的事,他就舒服多了。
你看,幸福還可以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這個自私的家伙。
不過,交換悲傷的過程中,似乎沒有輸家,吐槽局上的每一個人都受益。彼此分不出誰是最慘的,但重要的是,知道別人過得也不如意!
自己不是唯一的倒霉蛋,知道這個真相之后,心里就舒坦多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
情緒失控——焦躁、煩悶的原因,在于自身能量的過度消耗,“神奇走廊”就是無線充電的線板,是空中加油的管道。
精神上要補充能量,靠“打雞血”的口號和說教,收效甚微且持續時間短暫。如果設置一條“神奇走廊”,將自己的視線轉移,從只看得見“刺”到換個角度也能看得見“花”,心情就能像拉開窗簾一樣展開;或者通過“神奇走廊”,從內心將視線海拔降低,從窺視深淵中獲得光明。并且,一旦有了“神奇走廊”的美好回憶,還能輕度成癮,久而久之,形成慣性和內心期待。
沒事就常回“神奇走廊”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