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麟閣一行人當天連夜翻過山，第二日中午終于趕到了山河堡。
其實還沒到了山河堡時，大家便都知道山河堡被毀了！因為一丈多高的堡墻上滿是箭支！
等到了近前，翻身下馬的龍麟閣像在大冬天一頭扎進冰水中一般，渾身都忍不住在顫抖，仿佛身體里流著的不是溫熱的血液，而是冰塊！那些冰塊堵在他的心臟里，和他的一腔怒火涇渭分明，撕扯得他的身體快要炸裂！
山河堡木制的堡門已經被燒去大半，倒在地上。上面有一具身體，胸口一個血洞，還有幾支羽箭，眼睛不甘地望著天空，正是山河堡的薛堡主！旁邊是他的三個兒子，也都身中數箭！
再后面，是一大片尸體，那些人中有他叫了一年的伯伯大娘們，也有叫了一年老丈阿婆的爺爺奶奶輩的老人，還有比他還小甚至比昌去疾還要小的男孩！
他們身上穿著粗制的皮甲，手中拿著各種樣式的武器，有的甚至只是一把農具。
他們有的表情猙獰，有的表情畏懼；有的渾身是血，有的肢體不全……旁邊都是暗黑色和暗紅色的血跡！
龍麟閣不敢再看他們的樣子，抬頭順著堡洞向里望去。
尸體一直從門洞延伸向堡內！
他卻抬不起腳，向前走一步！
呵！今天天氣很好，山中風也不大，陽光也不是很曬。這個時辰，堡門下應該有很多小孩結伴去往堡外的田地，給大人們送飯菜和水；間或有大人牽著牛馬拉著車，從田間將自家的糧食送回堡中的小院；那些大人臉上帶著收獲的喜悅，笑罵著那些小娃兒走路小心些，莫要將飯撒了；亦或是逗弄那些許了人家的女娃兒，是要給自家送飯啊還是偷偷拿了自家的飯菜送給心上人……
無論是哪一種情景，都不應該是他現在看到的這樣！
說不清是冰冷還是溫熱的眼淚，自龍麟閣的眼眶中溢出，淌過他緊繃的嘴角，滴在地上的血跡上，摔進那些死去的人的血液里。
龍麟閣手上沾過血，不論是前生還是后世。但他面對眼下的情形時還是難以接受，難以面對！如同面對當初自己的戰友犧牲時一樣，甚至更加難受！因為在他看來，山河堡中的人不過是一群百姓。
而現在，他們卻死于戰爭——一場與他們無關的戰爭！
謝映登畢竟只是少年，此時站在他身旁，看著地上與他一般年紀的少年，一句話也說不出！他本來是追過來想要安慰龍麟閣的。
薛舉自堡墻上拔下一支箭，仔細看了一番，沉聲說道：“不是大隋府兵的箭支，應該是吐谷渾人所為。”
他其實已經確定是吐谷渾人干的了。因為如果是大隋府兵有人想殺人冒功，地上的死者不會有人還留著頭顱。如今看了箭支，已是可以肯定是吐谷渾人所為。
薛舉一揮手，常仲興帶了十幾騎四下警戒，翟長孫帶了他的隊向堡門走去，從門洞向里清理出一條路來。
薛舉來到龍麟閣身邊，一拍他的肩頭：“龍兄弟！先察看一下堡中的人是不是都……”說到一半，他也說不下去，只得改口道：“龍兄弟你熟悉堡中情形，我們先進堡中搜索一番！”
他畢竟年長，又是生活在邊地，像這種破家滅族的事，在前些年突厥侵入時早已見過！至于薛家祖輩傳下來的“故事”中，當初“八王之亂”之后的五胡亂華時候，大大小小的城池，大大小小的堡莊，大大小小的家族，被屠盡者數不數勝！
遠了不說，身邊的謝映登，其家族在“侯景之亂”時，若不是被屠了十之七八的謝姓子弟，謝家又怎會一蹶不振，這么些年都沒能再出過一位像謝安謝玄那般的人物！
因此，比起龍麟閣與謝映登二人，薛舉要冷靜得多。雖然看著那些戰死的十多歲的少年，他也很憤怒。
謝映登抬手抹了一把臉，開口道：“薛大哥所言甚是！龍大哥，堡中人也許有人躲藏在堡中的隱匿之處，幸存下來也未可知！我們還是先進去看看吧！”
他眼睛通紅，聲音像刀割過鐵石一樣，嘶啞難聽，語氣中帶著自己都不信的猶疑！
龍麟閣暗咬牙根，緊抿雙唇，上馬提槊，向堡中走去。
他現在腦中都是那些熟悉的人死前的慘像，連小孩都手拿兵器戰死了，那些人還會留下其他活口么？
謝映登跟在龍麟閣身邊，仔細察看四下的情形。
兩旁不遠處是薛舉麾下的騎士，一個個也都鐵青著臉，顯然也都被眼前的慘狀激起了憤怒。
此時四下里除了馬蹄聲和腳步聲，連坐騎都好像感受到了眾人的悲戚，響鼻都不曾打過。
謝映登現在已經冷靜下來，邊走邊察看周圍的尸體。周圍沒有吐谷渾人的尸身，全是衣甲不全的堡中子民，有的人身上甚至連一件皮甲都沒有，很多人身上都被射了不止一箭。
看來吐谷渾人將自己人的尸體都帶走或是埋藏了！
再向里去，已經漸漸沒有了尸體，倒是像被山賊洗劫過一般。很多院子里都是亂七八糟，地上倒著門窗，有的地面上還灑著糧食；屋子里也被人翻動過，桌子木器翻倒在地上，地上還有陶罐碗盤的碎片。
是了，吐谷渾人逃至此處后，居然冒著被大隋府兵追上的風險，花時間攻打一座還算易守難攻的堡莊，定是為了搶奪糧食。幾十萬人被大隋府兵一路窮追不舍，給養肯定不足！所以吐谷渾人會浪費時間將自己人的尸體帶走，因為他們總歸要花時間收集糧食……
一個多時辰，他們已經將山河堡轉了一圈。
薛舉詢問過自己的部下后，和謝映登走到一起，低聲說：“吐谷渾人是為了搶糧，堡中人大都戰死在堡門附近了，我的人沒發現有活口。”
謝映登眼睛看著地上的一具尸體，那是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薛大哥說的與我想的差不多。我也覺得吐谷渾人是為了搶糧食……”
他說到一半，忽然覺得有什么地方很是別扭，有種說不出的怪異感！
謝映登驀地停下腳步，回頭四下看了一圈，高聲問道：“薛大哥！你可曾看到有男女幼童的尸身？”他語氣中帶著壓抑不住的驚喜和期冀！
一行人本來都在沉默中行進，他這一嗓子像驚雷一般，嚇得幾匹馬嘶聲咴咴。
薛舉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大聲喝道：“你們可曾看到過？”
不等薛舉麾下的騎兵回答，龍麟閣已經打馬向堡外狂奔而去。
山中不知何時起了大風，明明很涼爽的山風，吹在龍麟閣臉上，卻讓他感到一陣陣發熱。
在他常去的那個山坡上，有一處很深的山洞，是他與昌去疾發現的。
龍麟閣曾經打趣說，等昌去疾與薛青蘿成親之后，他就搬到山洞來住，省得天天看昌去疾二人秀恩愛。昌去疾卻指著洞中的水潭說，這個山洞倒不失為一個藏身的好地方，若是哪天遇到危險，躲進洞里也不會渴死……
龍麟閣知道平日里，堡中總有人在山口放哨，如果在吐谷渾人進山之前已經被山口的崗哨發現……
他打馬趕到在山洞前，發現一塊一人多高的巨石堵住了洞口！
洞口原本什么都沒有的！龍麟閣四下打量，附近沒有尸體！沒有血跡！也沒有打斗過的痕跡！
他心中狂喜，對著洞口大聲喊：“我是龍麟閣！我是龍麟閣！誰在里面？里面有沒有人？”
這時，薛舉與謝映登等人也趕到了。眾人聽他這么喊話，馬上安靜下來，一群人豎著耳朵，凝神聽山洞里的動靜。
沒有！沒有回應！什么回應都沒有！和以前他一個人呆在山坡時一樣，只有水流聲，和風吹過山林枝葉的簌簌聲！
薛舉對麾下百騎作個手勢，他麾下的騎兵都翻身下馬，有人拔刀，有人張弓。他低聲對身旁的翟長孫低聲吩咐幾句，又示意謝映登將龍麟閣拉到一旁。
龍麟閣此時只覺得剛剛泛起的希望又破滅了，心中萬念俱灰，只想著馬上去找吐谷渾拼命！謝映登拉住他的胳膊，他也沒有反應，任由謝映登將他拖向一旁。
薛舉見翟長孫一手提了一面鑲著鐵條的大盾，一手拿著他的那柄長刀，已經站在了洞口旁邊，便邁步走到那塊大石頭前。
他深吸一口氣，張開雙臂，微一蹲身，抱住了巨石。
“嘿！……”薛舉悶哼一聲，微曲的雙腿剎那間撐直，腰背也跟著繃直，本就雄壯的身體瞬間更顯偉岸！那塊重達千斤的巨石竟硬生生被他搬離地面！
翟長孫一看薛舉搬起了那塊巨石，急忙閃到巨石旁邊，用大盾護住薛舉，將長刀伸向自己身前。
薛舉腳下貼地挪了幾步，雙膀一較力，只聽“咚”的一聲巨響，那塊巨石已經被他扔在了地上。
翟長孫一直隨著薛舉在動，那面大盾始終護在薛舉朝著山洞的身體一側。
巨石落地的一瞬間，洞中刺出一桿長槍，“鏘”的一聲，正擊在翟長孫手中的大盾之上。
薛舉在扔下石頭后便已經拔出腰間的佩刀，此時見翟長孫遇襲，翻手起刀，便要沖進山洞！
龍麟閣被那聲音一驚，也回過神來。只見探出洞口的鋒刃后面，跟出一個黑色的鐵制虎頭！
是虎吞龍舌槍！昌去疾的長槍！
“薛兄住手！”
龍麟閣的話音剛落，黑漆漆的山洞里，一個滿含恨意的女子聲音傳出：“狗賊！山河堡已毀于你手，你還要趕盡殺絕嗎？”
薛舉又作個手勢，示意后面的士兵收起弓箭，自己與翟長孫持著兵刃緩緩退步。
山洞口，一個女子腳步虛浮地走了出來。
龍麟閣一看，正是薛青蘿！
此時她臉上全無往日的光澤，長發凌亂，兩眼浮腫，不斷開盍，顯然有些不適應洞外明晃晃的陽光。雙手握著長槍，直指龍麟閣，全然不顧周遭的刀槍弓箭！
龍麟閣欣喜若狂：“薛家小妹！是我！龍麟閣！你沒事？昌去疾呢？我剛才喊話，你怎么不回我？我以為，我以為你們都遇難了！”
他激動之下，也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一通亂問。剛要走上前去，一旁的謝映登一把拽住龍麟閣的胳膊。
龍麟閣大悲大喜幾起幾落，心緒已然不定。謝映登卻聽出了那女子不知為何對龍麟閣心存敵意。
謝映登警惕地盯著她，大聲說道：“這位姑娘，龍大哥這些天來一直與我們在一起。他聽說吐谷渾人從西海逃向祁連山后，擔心山河堡有危險，便與我等從祁連山北一路疾馳，今日方到此地！卻不知薛小娘子所言為何？”
薛青蘿看起來很是虛弱，像是隨時都要倒下去，雙臂像是不堪長槍的重負，一直不停在抖動，卻還是將槍尖對著龍麟閣。
她聽完謝映登的話，終于忍不住將長槍拄在地上，好借力支撐身體：“姓龍的，我來問你！你說要去武威，為何一去這么多天？又為何你走之后，便有吐谷渾人來攻打堡莊？”
她顯然并不相信謝映登所說的話，開口質問龍麟閣。
話剛說完，薛青蘿的身體一陣晃動，連人帶槍一起倒向地面。
龍麟閣初時被她問得發愣，此時一見她站都站不住了，以為她受了傷，也顧不得其他。他一個箭步跨了過去，雙手扶住了薛青蘿——她竟是已經昏了過去！
薛舉走上前，看看薛青蘿，說道：“龍兄弟不必擔心，她不像是受了傷，倒像是餓久了的樣子！”
龍麟閣聽了，看看薛青蘿干裂的嘴唇，急忙喊道：“快拿水來！”
不等謝映登將水袋遞給他，山洞里傳出一個小孩的聲音：“你們放開薛姐姐！”
龍麟閣回頭一看，洞中走出來的是山河堡許伯家的十一歲的小兒子！
原來洞中還有人在！
龍麟閣抱著薛青蘿，語氣里滿是興奮：“許子高！是你！還有誰？還有誰在山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