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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天鵝書
  • (澳)亞歷克西斯·賴特
  • 4846字
  • 2023-09-19 11:50:15

譯者前言

澳大利亞原住民作家亞歷克西斯·賴特來自澳大利亞卡彭塔利亞灣瓦安伊部落,曾外祖父是華人。她長期從事虛構和非虛構寫作,并把寫作當成為澳大利亞原住民爭取權益的重要手段。賴特的非虛構作品具有很大的影響力:《格羅格酒之戰》(1997)探討在北領地禁酒的問題,一經出版就引起了很大反響;其編輯出版的集體回憶錄《特拉克》(2017)再現了原住民領袖、思想家特拉克·迪爾莫斯的一生,獲得二〇一八年度的斯特拉獎。她的小說更是為人稱道,第一部小說《希望的平原》(1997)獲得了英聯邦文學提名獎和新南威爾士州總理小說獎。第二部小說《卡彭塔利亞灣》(2006)堪稱澳大利亞原住民文學的里程碑,獲得二〇〇七年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賴特因此成為第一個獨自獲此殊榮的原住民作家。《天鵝書》是她的第三部小說,二〇一三年出版,二〇一四年獲得澳大利亞文學協會金獎。

賴特自幼聆聽外祖母講述原住民部落的故事,她把外祖母比作“故事圖書館”,這些故事深深地融入了她的血液。長大后她在墨爾本大學學習創意寫作,繼承了西方文學傳統,吸收了拉美作家的魔幻現實主義元素,并且結合原住民講故事的敘事方式,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有人稱她的風格為“原住民魔幻現實主義”。她的小說主題大多涉及土地以及歸屬感、講故事以及身份認同,還有原住民與澳大利亞其他社群之間的關系等。

與堪稱民族史詩的《卡彭塔利亞灣》相比,《天鵝書》結構更為復雜,語言也更具挑戰性。小說情節撲朔迷離,集詩歌、散文、民間故事、政論文等多種體裁于一身;對大自然的描寫出神入化,對天鵝的刻畫美妙絕倫。《天鵝書》的故事發生在一百年之后的澳大利亞北領地。小說中的啞女幼年遭到三個吸食汽油的少年輪奸,之后跌入桉樹根下的洞里沉睡,十年后被氣候難民、白人老婦人貝拉·唐娜救起。女孩不會說話,不被族人接受,于是貝拉把她養大,每天給她講天鵝故事。善良的貝拉喂養湖畔的天鵝,貝拉死后,啞女與天鵝相依為命,被稱為天鵝女。與天鵝女訂下娃娃親的澳洲鶴部落的沃倫·芬奇多年后成為澳大利亞歷史上第一位原住民總統,他到天鵝湖迎娶啞女,把她帶到城里軟禁,還派人炸掉擠滿原住民、氣候難民和天鵝的天鵝湖。后來芬奇被殺,洪水來臨,城里一片汪洋。天鵝冒死救走啞女,帶她返回故鄉。

《天鵝書》也是一部元小說,其故事情節有不同的解讀方式。啞女的歷險、流浪、回歸是一種可能的情節線;而另外一種可能性則是,女孩被困在樹洞里,始終未曾離開半步,上述故事只不過是用手指書以古老的文字寫就的一個夢。芬奇如何被害也是個謎,書中并沒有詳細交代,也許是啞女所為,也許不是;結局同樣撲朔迷離,女孩在天鵝的帶領之下,也許回到了天鵝湖,也許根本沒有。不確定性是一種后現代寫作技巧,也是澳大利亞原住民講故事的方式之一。小說的故事線多處存在不確定性,挑戰讀者的想象,令人回味。

小說中有很多澳大利亞原住民民間故事中的常見元素,如一些角色被賦予魔力(“穿墻術”)。男主人公芬奇就具有這種魔力。在女孩被輪奸跌入樹洞之后,年幼的芬奇隨著神靈去樹洞中探望她,試圖把她拉出來,卻沒有成功。二十年后當芬奇現身天鵝湖女孩棲身的破船上時,兩人是第一次見面,但是啞女對他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芬奇遇刺后,靈魂又回家尋找啞女的蹤影……原住民精神的代表“港長”老人也具有這樣的魔力。他陪同女孩坐在汽車上,車里其他人卻渾然不覺他的存在;他還能從飛速行駛的車上離開,連車門都不需要開,等等。賴特隨手拈來,為小說增添了不少魔幻色彩,也表現出她豐富的想象力。

賴特不僅是作家,還是為原住民爭取權利的活動家。對她來說,文學創作是與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厄運進行抗爭的重要手段。她在演講中不止一次提到“文學是一個很好的工具,可以用來大聲說出生活在這個國度的原住民的痛苦”;“寫作的時候必須牢記寫作的目的……我們的文字也是我們的武器……”《天鵝書》直接針對著北領地的干涉政策。二〇〇七年六月的某天,賴特的生命中發生了兩件大事:上午,小說《卡彭塔利亞灣》獲得了邁爾斯·富蘭克林文學獎;晚上,北領地緊急措施開始實施。前者代表原住民的偉大勝利,而后者卻被視為他們自一九七五年以來遭受的最大挫敗。二〇〇七年的北領地緊急措施是對《兒童是神圣的》這一報告的回應。該報告中涉及北領地原住民兒童遭受性虐待等問題,政府在未征求原住民意見的情況下立即向相關地區派駐軍隊。這項措施引發原住民的強烈不滿和廣泛批評,被稱為干涉政策。世界上許多學者和有關機構也都認為該項措施違反了原住民的權利。對于賴特來說,干涉政策剝奪了原住民對土地的所有權和思想的獨立性,勢必導致新的“被偷走的一代”出現。

《天鵝書》中的啞女形象具有象征意義。作為一個無辜的弱小者,她遭受暴力之后不再說話,也漸漸失去了說話的能力,這與澳大利亞原住民幾百年來的遭遇如出一轍。之所以選取啞女作為淪為犧牲品的原住民的象征,是因為賴特相信,他們根本無法發聲。白人老婦人給啞女取名為“遺忘·乙烯”。所謂“遺忘”,指原住民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歷史被遺忘了,他們對土地的所有權也被殖民者有意識地遺忘了。“乙烯”則象征著外來文化的影響和強加,這與暴力密不可分。三個男孩就是在吸食了汽油(主要成分是乙烯)之后向啞女施暴,給她帶來永遠的傷痛。同時,“乙烯”也是造成白色污染的塑料的原料,是強加在大自然之上的暴力。啞女與人類社會隔膜,卻和天鵝相依為命,象征著原住民與大自然的緊密聯系。據說天鵝素日喑啞,只在臨死前才會發出哀鳴,那是它唯一一次發聲。這部小說所發出的就是啞女的天鵝絕唱,也是人類社會在末日來臨之前的哀鳴。

《天鵝書》中的題記對理解整部小說起著關鍵作用:“一只黑色的野天鵝關在籠中/令整個天庭震怒”,詩句選自澳大利亞著名詩人羅伯特·亞當森的詩《追隨威廉·布萊克》。在賴特眼中,關在籠中的黑天鵝就是干涉政策下澳大利亞原住民的寫照。小說一針見血地指出,天鵝湖好比原住民的集中營,“饑餓和死亡司空見慣”。賴特直截了當地控訴干涉政策:

……在人們看來,軍事干涉本身取得巨大的成功,牢牢地控制了原住民世界。這就蒙蔽了人們的眼睛,無法看到事實的真相:這種策略根本不可能讓任何一個沼澤地居民的生活得到改善。這種掩耳盜鈴的獨裁統治被沿用了幾十年,配合遠在堪培拉的灰色政治的方方面面,只需稍微進行一點這樣那樣的細微得難以覺察的調整,軍隊便會對沼澤地居民的生活,以及像他們一樣被送進類似這片沼澤地“集中營”居住至死的其他原住民的生活干涉到底。他們通過拘押收容,把沼澤地居民完全排除在《聯合國普遍人權宣言》之外。……

然而,這種對黑天鵝也即原住民的殘暴行為必將招來天譴,表現為大地母親發怒,“洪水、火災、干旱和冰雹成為四季”,也就是氣候和生態的變化。資源缺乏必然引起戰爭,到時受苦受難的不僅僅是原住民,還包括白人在內的全世界所有人。氣候變化使人失去了安身之所,動物也在劫難逃。天鵝湖這樣的內陸深處之地本不適合天鵝棲居,是氣候變化才把它們驅趕到此。而后天鵝湖也將不復存在,天鵝被迫繼續流浪。小說中預示末日來臨的正是一只黑天鵝,它是風暴精靈,帶給人類的不是拯救的希望,而是無邊的災難。

賴特珍視人與土地的關系。城市化、全球化帶來的人口遷移,人與故鄉關系疏離的“無根”現象都令她焦慮難安。《天鵝書》描寫啞女背井離鄉的苦痛,是對北領地干涉政策的抨擊,也是對原住民幾百年來受到殖民迫害的控訴。白人抵達澳大利亞之前,原住民在天地間自由生活,用歌唱傳承對土地的了解,教導后輩如何在土地上生存。同時,土地也離不開人,沒有人的歌唱,土地就會荒蕪。人與土地密不可分的共生關系是澳大利亞原住民生生不息的根本。然而,自殖民時代開始,他們就遭到驅趕,離開了世代居住的土地,被迫放棄原有的生活方式,在天鵝湖這樣軍隊控制下的“集中營”中茍且偷生。以啞女為代表的原住民流離失所,失去了和原有的土地之間的緊密聯系,內心遭受摧殘和折磨。

不僅如此,《天鵝書》還把由氣候、生態變化帶來的全球性人口大遷移導致的問題同原住民問題相等同。難民紛紛涌入天鵝湖,使原住民的生活越發難以為繼。隨著更多難民的涌入,“天鵝湖”成為一個垃圾場,最終被炸掉,原住民和難民只得一同被重新安置。如此一來,由于生態變化,一個弱小民族就和全世界受苦難者的命運緊密相連。作者旨在說明在生態災難面前,人類必須面對自己制造的困境。

《天鵝書》所蘊含的思想眼光遠不止于傳統原住民小說的視野,它汲取了世界文學經典的各方面精華,與各個民族的文學形成對話。其突破口就是天鵝的意象。在一次訪談中,賴特提及了自己的“天鵝情結”:寫一部天鵝之書是她多年的夙愿,為此,她到訪世界各地的天鵝湖,查閱大量關于天鵝生活習性的資料,收集了全世界有關天鵝的文藝作品。賴特指出,天鵝代表著美麗平靜的理想生活,與澳大利亞原住民殘酷的生活現實截然不同。天鵝給她啟迪,讓她從現實生活中暫且抽身進行反思。賴特選擇天鵝作為小說的主題意象,也緣于天鵝遷徙的習性給予她的啟示:離開故土,帶走這片土地的故事,把故事傳播到原本它所不屬于的地方。

《天鵝書》堪稱有關天鵝的文學作品之大全。天鵝——未來世界的先知(柏拉圖的《斐多篇》)、垂死天鵝之哀鳴(英國詩人丁尼生的《垂死的天鵝》)、丑陋城市里天鵝對雨水和故鄉的渴望(波德萊爾的《天鵝詩——獻給維克多·雨果》)……這些有關天鵝的意象和觀念都在《天鵝書》中得到再現。愛爾蘭詩人W.B.葉芝在其名作《麗達與天鵝》中講述麗達被化作天鵝的宙斯所強奸,天鵝幻化為天鵝座,而強暴生下來的女孩海倫成為特洛伊戰爭的導火索,導致古代世界毀滅。這個故事賦予了《天鵝書》中原住民女孩被強暴的故事原型以意義。《天鵝書》中還化用了大量有關天鵝的童話和民間故事,比如安徒生的童話《野天鵝》、E.B.懷特的兒童成長寓言故事《吹小號的天鵝》、愛爾蘭民間故事、亞洲民間故事和古詩等等。另外,小說還指涉瓦格納的浪漫歌劇《羅恩格林》、柴可夫斯基的舞劇《天鵝湖》等。世界各國詩歌和文藝作品中對天鵝精彩的描述,如天鵝的絕唱、天鵝的癡情、天鵝舍身救人等等,在賴特的書中都與原住民的生活描寫絕妙地融合在一起。

對天鵝的絕妙描寫,使得賴特的這部小說與世界文學經典形成了對話。一直以來,西方世界以為天鵝都是白色的,直到十七世紀末在澳大利亞發現了兩只黑天鵝,隨船帶回歐洲,方知黑天鵝的存在。自此,天鵝象征著人類世界,有黑有白,二者共存,但是也意味著人間事物的對立和糾葛。《天鵝書》出版時的封面就是一只黑天鵝,是原住民的象征,與象征著歐洲移民的白天鵝形成對照。黑天鵝的存在,是對西方中心主義的顛覆,為西方世界提供了一個他者。西方長期以來以人為世界的中心,將人視為自然的征服者和控制者,其結果是氣候變化導致生態災難。而澳大利亞原住民世代與自然和諧相處,為當代西方思想提供了一個反思的范本。憑借與自然的息息相通,澳大利亞原住民也許會成為整個世界的拯救力量。賴特給《卡彭塔利亞灣》設定的結局是,風暴把所有白人文明的痕跡一掃而光,原住民諾姆帶著孫子回到卡彭塔利亞灣,憑借世代傳承的自然知識,他們準備一切從頭開始。而《天鵝書》的基調與之相反,對這種希望提出質疑,對未來報以絕望態度,認為所有的希望都會變成絕望。

《天鵝書》中環境問題和原住民問題相互糾纏,二者之間相輔相成。澳大利亞原住民在地球上繁衍生息了數萬年,其文明被稱為世界上最悠久的未曾斷裂的文明。其中,生態知識是他們安身立命的關鍵,是他們對世界最大的貢獻之一。然而,自從白人踏上這片大陸后,原住民的遺產也被忽略。白人對他者的態度也被運用到了大地母親身上,對大自然的掠奪導致了嚴重的生態問題,便有了小說開頭的世界末日景象。對人類命運的關切和思考造就了賴特對世界的非凡洞察力,她以《天鵝書》為全世界范圍內生態變化的可怕未來敲響了警鐘。畢竟,壓迫原住民和壓榨大地母親背后的邏輯和心態沒有任何差別。這部小說是對后殖民時代澳大利亞原住民繼續遭受不公正待遇的有力控訴,也是一部關于全球生態變化導致整個人類蒙受環境災難的末日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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