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分道而行:卡爾納普,卡希爾和海德格爾
- (美)邁克爾·弗里德曼
- 3349字
- 2023-09-15 10:00:38
前言
20世紀思想界有一個重要現象,那就是統治英語世界的“分析”哲學傳統與統治歐洲的“大陸”哲學傳統產生了根本性的分歧或分裂。在許多人看來,前一傳統似乎遠離了令所有思想者掛懷的那些大的精神問題——生活的意義、人性的本質、好的社會的特征等等,轉而沉迷于對語言進行邏輯或語言學分析過程中特定的技術問題。哲學在這里顯得像是一門科學,特點是方法清晰,在“結果”的表述和吸收上能夠協作性地、累積式地進步,但這樣做的代價是,它完全脫離了沒有被少數狹窄的專家所顧及的、一般人真正關心的核心哲學問題。于是,研究哲學的傳統核心問題的任務就落在了大陸思想家身上。但在更具分析傾向的人看來,這些思想家的著作似乎全然不顧方法的清晰以及協作性的、累積式的進步,而是故意或存心使用晦澀的語言,它更像是對語言的一種詩意運用,而不是邏輯的論證式的敘述。C.P.斯諾曾經指出,在科學家的文化和“文學知識分子”的文化這兩種相互對抗(而且相互無法理解)的文化之間存在著分裂,分析傳統與大陸傳統的分歧正是這種更為一般的分裂在專業哲學界的一種表達。
20世紀30年代初,這種基本的思想分歧的一個具體表現就是,魯道夫?卡爾納普針對“形而上學的偽命題”發起了眾所周知的攻擊。卡爾納普是邏輯經驗主義者的維也納小組的領袖之一,他積極鼓吹對哲學采取新的科學研究方法,這種方法明言要與偉大的形而上學傳統徹底決裂。在論文《通過對語言的邏輯分析來克服形而上學》中,卡爾納普特地挑出馬丁?海德格爾作為當時形而上學的代表,然后集中考察海德格爾那個臭名昭著的命題——“無本身無著”(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把它當作一種形而上學的偽命題的范例。在卡爾納普看來,這種典型海德格爾式的命題在認識上是無意義的,因為它違反了語言正確的邏輯結構。而在海德格爾本人看來,這樣一種診斷當然沒有理解他的意思,它源自后來所謂分析傳統中典型的對邏輯的錯誤迷戀。
也許現在在我們看來,卡爾納普與海德格爾就“無本身無著”所產生的沖突稍顯荒謬:一方笨拙地表述著貌似深奧、其實幾乎無法理解的看法,另一方則學究式地將這種說法付諸似乎全然不當的邏輯審查。因此,很難看出它可能有什么重要的意義。然而,20世紀90年代初,當我開始寫現在這本書時,我驚奇而興奮地得知,卡爾納普對海德格爾發起的論戰與20世紀初哲學思想的一個廣為人知的重要事件密切相關,那就是1929年海德格爾與恩斯特?卡西爾之間進行的著名的達沃斯辯論。因為事實表明,卡爾納普出席了海德格爾與卡西爾的辯論,與海德格爾在達沃斯作了會面和交談,而且在回到維也納時對海德格爾的哲學曾經深感興趣。接著,作為這一經歷的余波,卡爾納普寫下并直接遞交了《通過對語言的邏輯分析來克服形而上學》的初稿。那時正值30年代初,在極不穩定的政治氣氛中,他正力圖在歐洲找到一個教授職位。后來發生的情況也許并不令人驚訝,卡爾納普的批判中的關鍵議題(無論是對他還是海德格爾)都被賦予了社會和政治含義,反映了魏瑪共和國晚期深刻而普遍的文化斗爭。事實上,就在納粹1933年掌權不久(眾所周知,在此期間,海德格爾擔任了弗萊堡大學校長,公開擁護新的納粹政權),卡爾納普和卡西爾都移民到了英語世界,海德格爾則是唯一活躍在歐洲大陸的一流哲學家。
我希望在本書中表明,卡爾納普、卡西爾和海德格爾在達沃斯的相遇對于我們理解隨后產生的所謂分析哲學傳統與歐陸哲學傳統的分裂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在這次相遇之前還沒有這種分裂,至少在德語思想界是如此。邏輯經驗主義、胡塞爾的現象學、新康德主義以及海德格爾新的“生存論-解釋學的”現象學變種其實都在經受一系列哲學交流和斗爭,都在關注當時席卷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那些革命性變化。關于這些革命性變化的解釋和意義,不同的哲學運動當然彼此之間意見并不一致且時有沖突,但它們仍然在講同一種哲學語言,而且積極研究一些共同的哲學問題。不僅如此,既然達沃斯辯論本身關乎新康德主義的命運以及對康德哲學的恰當解釋(海德格爾將與卡西爾關系緊密的新康德主義的馬堡學派當作他的主要目標),我還希望表明,認真關注這三位哲學家的思想如何以不同方式由共同的新康德主義遺產沿著涇渭分明的方向發展,能夠極大地幫助我們看清楚分析/歐陸分野的本質和來源。
本書通過一個特別重要的決定性事件,呈現了20世紀普遍存在于分析哲學傳統與歐陸哲學傳統之間的分裂。通過從三位主人公的不同視角考察達沃斯的相遇,我希望我們能夠獲得一種特別有啟發性的視角。特別是,我們將會看到,逐漸由卡西爾所闡明的相對而言不那么為人所熟知的哲學立場如何能被視為一種英雄之舉,試圖在越來越寬的鴻溝之間架設橋梁,鴻溝的一方是卡爾納普所擁護的以科學為導向的哲學研究方法,另一方則是由海德格爾所代表的從一種完全相反的方向來推進哲學的明確嘗試。將卡西爾整合的嘗試與卡爾納普和海德格爾的近乎兩極的立場相對照,可以為我們提供新的可能性和動力以做出類似的英雄之舉。盡管卡西爾留給我們的材料可能無法讓我們滿意,但如果不能更好地理解和評價其深廣而綜合的哲學思想風格的力量和弱點,很難想象我們會取得什么進展。
通過以這種方式關注三位特定的哲學家和一個特殊事件,我當然不妄圖對分析/歐陸之分野的歷史背景或哲學意義給出一種完備而全面的解釋。要想完整地論述這一歷史背景,顯然需要更加關注后康德時代唯心論的發展,以及19世紀對它的重要反動,比如在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的思想中。而要想完整地論述這種分裂的哲學意義,顯然也需要包含比目前多得多的20世紀哲學家。事實上,即便是關于我所詳細討論的這三位哲學家,也仍然有許多重要的東西被遺漏。比如就卡爾納普來說,我特意強調了新康德主義對其思想的影響,而沒有顧及來自維特根斯坦、羅素、經驗論傳統、甚至萊布尼茨等人的其他種種影響。就海德格爾來說,我也強調了其思想的康德的和“先驗的”維度,而沒有顧及源自他對古希臘人解讀的真正存在論的關切(“存在問題”)。通過強調康德和新康德主義對卡爾納普和海德格爾的影響,他們與卡西爾的比較也變得更為方便。
由于卡爾納普、卡西爾和海德格爾在達沃斯的相遇將哲學注意力(至少暫時)集中在新康德主義在20世紀初的命運上,集中在對康德學說的恰當闡釋,特別是康德知性的邏輯能力與感性的想象能力之間的關系上,因此,我的目標是從這一串特殊哲學問題的觀點出發,盡可能地說明分析/歐陸之分野。同時我們將會看到,這些看似晦澀難解的哲學問題是如何與當時更廣泛的社會政治斗爭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它最終導致了1933年的知識分子大移民,從而對我們的兩大哲學傳統(無論是語言上還是地理上)的孤立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正如前面所說,我是在(從托馬斯?于伯爾那里)得知卡爾納普出席了達沃斯辯論之后,于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做這項研究的。我當時寫下的初稿內容大致是現在的一半,然后我將它交給朋友和同事們審閱。同時,我還基于這一初稿在幾所大學做過講座,包括伊利諾伊大學芝加哥分校,西安大略大學、北伊利諾伊大學和圣母大學。其間我從多位聽眾那里獲得了寶貴建議,特別是Sandra Bartky,Susan Cunningham,Theodore Kisiel和Lynn Joy。Peter Gordon還就整個初稿提出了非常寶貴的書面意見。1996年,名為“克服形而上學:卡爾納普與海德格爾”的這份初稿的節略版發表于R. Giere and A. Richardson,eds.,Origins of Logical Empiricism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感謝明尼蘇達大學出版社惠允在本書中重印這篇論文的大部分內容。在90年代中期,我在海沃福德學院、西北大學、匹茲堡大學和斯坦福大學講過該論文,同樣要感謝那時給我提出意見的人,特別是Kathleen Wright,Kenneth Seeskin,James Conant,John Haugeland, Hans Sluga和 Richard Rorty。
關于卡西爾,我尤其要感謝John Michael Krois。我和他于1994年結識,我從他本人關于卡西爾以及達沃斯辯論的工作中受益甚多,感謝他就本書的倒數第二版所提出的建議。在完成這項研究(包括弄到卡西爾專門討論邏輯實證主義的迄今尚未發表的手稿的副本)的過程中,我自始至終受到他慷慨的鼓勵。
特別感謝André Carus,不僅是因為他鼓勵我在Open Court出版公司出版本書,而且也因為他就本書的倒數第二版向我提出的極為詳細和認真的評論,包括各種哲學的、組織的、文體的和語言方面的問題。我相信由于這些意見,我已經大大改進了本書;當然,對于這些方面余下的任何問題均由我負責,特別是在他的建議偶爾被我忽視的地方。
最后,感謝Frederick Beiser,Graciela De Pierris,Gottfried Gab-riel,Alison Laywine,Alan Richardson,Thomas Ricketts,Werner Sauer和Brigitte Uhlemann所提出的意見、建議和技術幫助。感謝Scott Tanona制作了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