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下,馬車緩緩行駛在街道上,搖晃的車廂內,張承奉閉目養神,但頭腦中還在思考李弘愿密謀請節一事。
張承奉名義上是第五任歸義軍節度使,但如果要細究的話,歸義軍實際上只存在兩位名正言順的節度使。
即開創歸義軍基業的第一任節度使張議潮,以及篡奪張家權力的第四任節度使索勛。
請節二十年的第二人節度使張淮深,直到唐僖宗去世,才由當今天子冊封為沙州節度使,而非歸義軍節度使。
張承奉的父親張淮鼎在掌權之亂后,自稱歸義軍節度使,遣使向朝廷請求冊封,但是大唐天子并未予以認可,只是封賞了一些虛職。
反倒是張淮鼎死后,索勛從張家手中竊取歸義軍,朝廷為了打破張家對歸義軍的控制,立即冊封索勛為歸義軍節度使。
在誅除索勛之后,張承奉被眾人擁立,自稱歸義軍節度使,段意意、王忠忠等人再度出使長安,為張承奉請節,前些日子才回到敦煌。
與此前為張淮深請節時的消極敷衍態度不同,段意意、王忠忠是真的想為張承奉求得朝廷的認可。
但大唐天子李曄顯然對索勛之死不滿,更不愿見到歸義軍大權重歸張家。
前些時日,大唐使者來到敦煌,并未賜給張承奉節度使旌節,而只是授予他銀青光祿大夫、國子祭酒、監察御史、上柱國等虛職。
張承奉猜測,想必也正是這件事,讓李弘愿看到朝廷不愿張家繼續執掌歸義軍。
于是李弘愿動了心思,暗中密謀,派遣使者入朝為他自己請求節度使的冊封。
也許在李弘愿看來,既然朝廷可以接受索勛打破張家對歸義軍的統治,必然也愿意支持李家竊取歸義軍節度使之位。
想明白這些,張承奉不由生出了緊迫感。
一旦李弘愿真的遣使入朝,而朝廷也正式冊封他為節度使,那張承奉這個并未得到朝廷認可的節度使,又該如何自處。
自從李家掌權之后,他們的行跡越發張揚。
去年除夕之夜,是敦煌一年一度的驅儺盛會,按照慣例,人們會在儀式上歌頌節度使。
但在李張氏等人的安排下,去年除夕夜的那首《兒郎偉》,卻與張承奉無關。
‘自從長史領節,千門樂業興然。司馬兼能輔翼,鶴唳高鳴九天;條貫三軍守法,奸吏屏跡無喧;北狄銜恩拱手,南戎納款旌檀。太夫人手握重鎮,即加國號神仙。’
其中所歌頌的三人,長史領節,指的并非是沙州長史李弘諫,而是代替張承奉執掌歸義軍的節度副使李弘愿。
而司馬,則實實在在指的是沙州司馬李弘益。
至于太夫人,除卻李張氏,又能是誰。
馬車緩緩停靠在李府大門外,無需張進達的提醒,張承奉走出車廂,一如既往的只身步入府中。
依舊是李玉迎最先迎了出來,只不過她并沒有給張承奉好臉色。
“表兄莫非忘記了當初與我的承諾。”
李玉迎略帶嬌氣地埋怨道:
“你曾說過,春暖花開之時,就會上門提親,如今眼見都要入夏了,始終不見你行動,莫非表兄是想要始亂終棄。”
張承奉當然記得自己的承諾,此前一直拖延,不過是他沒有做好準備。
如今李家步步緊逼,張承奉也終于下定決心,殊死一搏。
他牽起李玉迎的手,哄道: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春夏之交的敦煌,才是春色最濃的時候,如今正值春暖花開,我應約而來,表妹為何嫌遲。”
“表兄可不許哄騙我!”
李玉迎帶著三分驚訝,七分歡喜,將張承奉帶去了李張氏的院落。
“承奉來了。”
“侄兒拜見姑母。”
“自家人,用不著這些虛禮,坐。”
張承奉坐在客座上,不顧李玉迎在一旁猛使眼色,悠閑的品著茶,陪李張氏聊天說話。
自從李弘愿坐穩節度副使以后,李張氏就已經退居幕后。
但她并非完全放權,真正遇到軍政大事,李弘愿還是要向母親通稟。
張承奉與李張氏說了許久,李玉迎見他遲遲不肯進入正題,實在按捺不住,插嘴道:
“表兄,你不是有事情要與母親商議嗎?”
說罷,還不忘狠狠瞪了張承奉一眼。
張承奉回以微笑,隨后對李張氏說道:
“姑母,侄兒今日前來,是想與您商議我和玉迎的婚事。”
李張氏把自己女兒的那些小動作都看在眼里,無奈地搖頭道:
“承奉都能沉得住氣,反倒是你一個女兒家,偏偏急不可耐。”
李玉迎如今也只是一名十五歲的少女,她抱著李張氏的手臂,撒嬌道:
“母親...”
“唉!女大難留。”
李張氏看向張承奉,說道:
“承奉,你明日就讓媒人上門提親。”
李玉迎高興不已,她扭頭看向張承奉,張承奉也同樣喜笑顏開,他激動地說道:
“侄兒多謝姑母成全。”
李張氏擺擺手,笑道:
“你們二人青梅竹馬,郎有情,妾有意,我這個做長輩的高興還來不及。”
說著,李張氏又緩緩道:
“男子成家之后,就該做出一番事業,你表兄也是時候卸下肩上的擔子,還政于你,這也是我曾經說過的。”
說話間,李張氏一直在注視張承奉臉上的表情,卻不曾見到一絲喜色。
張承奉苦著臉道:
“姑母,侄兒并非懈怠,不愿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侄兒年僅十五歲,且不說年少能否服眾,侄兒擔心自己力不能及,將來鬧出笑話,自己被人譏諷也就罷了,唯恐有損先祖的聲譽,為門庭抹黑。”
李玉迎見張承奉是真的暫時不愿接管歸義軍,也幫著勸說道:
“母親,表兄學習很刻苦,但現在就要大哥還政,或許為時尚早,不如再讓大哥辛苦一段時間,替表兄繼續看著家業。”
李張氏嘆氣道:
“你呀,人都還沒過門,心就已經向著承奉了。”
隨即,她又看向張承奉,沉吟道:
“老身前思后想,也覺得承奉所言頗有道理,罷了,反正弘愿也是生來的勞碌命,就讓他繼續為你當家,直到你覺得自己有能力繼承祖業為止。”
張承奉聞言大喜,而李張氏的嘴角也始終帶著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