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奉已經(jīng)離開,范欺忠還留在回廊中,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靜。
他此前追來,甚至已經(jīng)做好了遭受訓(xùn)斥的心理準備。
張承奉以少年之身,推翻權(quán)戚,執(zhí)掌沙、瓜二州,又巧施手段,收攬人心。
按理說,正是志驕意滿的時候,哪里容得旁人說三道四。
自古忠言逆耳,然而張承奉不僅是聽進去了,甚至態(tài)度誠懇的希望范欺忠能做自己的鏡子,讓他能夠明察得失。
如此年紀,就能表現(xiàn)出這般賢明,古來又有幾人。
當(dāng)范欺忠回到偏廂,王忠忠早在屋內(nèi)等候。
他親眼看著范欺忠前去追趕張承奉,自然好奇結(jié)果。
然而,范欺忠一進門就是愁眉苦臉的模樣。
王忠忠見狀,以為是范欺忠直言勸諫,惹惱了張承奉,受到斥責(zé),故而郁郁寡歡。
他可不愿見到老友因此懷恨在心,趕忙勸慰道:
“犬子愚鈍不堪,在我管教時,尚且出言頂撞我。
使君年少,行事難免操之過急,但只要結(jié)果是好的,我們也不必太過苛求。
若是使君言行有不妥之處,還請范兄莫要往心里去。”
范欺忠依舊苦著一張臉,搖頭道:
“王兄誤會了,使君賢明,能納忠言,又怎會因為范某直言規(guī)勸,而斥責(zé)于我。”
這讓王忠忠更加好奇,他追問道:
“既然如此,范兄何以心神不寧?”
范欺忠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使君將我視如魏文貞公(魏徵),勉勵范某為其鏡,指正得失,范某不過是深感重任在肩,唯恐辜負了使君的期望。”
說著,范欺忠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得意。
一張笑臉出現(xiàn)在王忠忠面前,先前還在關(guān)心老友的王忠忠,此刻只覺得范欺忠的嘴臉很是丑惡。
氣沖沖推門而出,王忠忠路過正廳。
大門敞開著,張承奉坐在主位上,正認真翻閱籍帳,王忠忠見到這一幕,不由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一名書吏瞧見王忠忠,輕手輕腳的上前低聲問道:
“王判官,可是有事要向使君通稟?”
王忠忠搖搖頭,又收起了笑容,轉(zhuǎn)身離開,留下書吏一時半會摸不著頭腦。
許久,回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張承奉抬頭看去,正是風(fēng)塵仆仆的張喜首。
“喜首,快些進來。”
張承奉起身招呼道:
“無需多禮。”
張喜首正要開口稟報,張承奉卻道:
“不急。”
他為張喜首倒了一碗茶,笑道:
“先解解渴。”
張承奉這兩天沒少為瓜州的事情擔(dān)心,唯恐張文徹不能控制住局勢。
但張喜首進門,雖說行色匆匆,但臉上并沒有驚慌、焦急之色。
張承奉哪還猜不到事情的結(jié)果。
果然,張喜首喝下一碗茶,抬袖擦干嘴角的水漬,報喜道:
“啟稟使君,瓜州已定,并未發(fā)生內(nèi)亂。”
張承奉聞言大喜,他可不想讓歸義軍本就不多的家底,消耗在內(nèi)戰(zhàn)之中。
“好!先生果然沒有辜負我的期望!”
張承奉撫掌大笑。
父親被人夸贊,張喜首與有榮焉,說道:
“此前護送家父前往瓜州的八十名牙兵,如今都在府外候命,使君是否要去見一見他們?”
張承奉一直以來都很在意拉攏這些牙兵,又怎會拒絕,他點頭道:
“喜首快快為我?guī)贰!?
......
沙州敦煌與瓜州晉昌,兩地相隔二百余里,來回也就是四百多里。
兩天兩夜時間,跑了這么遠的路,牙兵們也是疲憊不堪。
只不過在看到張承奉走出府門,眾人還是提起了精神。
他們還沒來得及回家,并不知道賞賜是否如數(shù)發(fā)下,這也是牙兵們最關(guān)心的問題。
張承奉對此心知肚明,他也不廢話,含笑說道:
“賞賜已經(jīng)在昨日送往你們的家中,諸位無需為此擔(dān)憂。”
話音剛落,牙兵們紛紛振臂歡呼,一掃此前的疲態(tài)。
張承奉繼續(xù)對牙兵們說道:
“我本要與諸位共飲,以酬辛勞,奈何公務(wù)繁忙,脫不開身。”
說著,張承奉從懷里摸出一個錢袋,遞給張喜首,吩咐道:
“喜首,你替我在城中找一處酒肆,犒勞將士。”
張喜首并不知道這個錢袋里裝的,是此前張承奉派遣親隨出售馬車所得。
他接過錢袋,與眾人謝恩辭去。
許多事情,不需要張承奉自己去說,他自有辦法讓這些牙兵知道這筆錢的特殊。
果然,當(dāng)牙兵們在酒肆里歡聲笑語,大快朵頤的時候,酒肆里走進了兩名酒客。
若是有人早上去過市集,定然能夠認出這二人,可不就是先前在市集上一唱一和的老者與年輕人么。
在牙兵們暢飲的時候,老者重重嘆了一口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隨即與年輕人說起如今張府的艱難處境,以及今天早上,張承奉派人當(dāng)街售賣馬車。
張喜首驚訝不已,起身道:
“長者莫非是在說笑,據(jù)我所知,那輛馬車是使君的亡父所留,使君甚是愛惜,自己都很少搭乘,又怎會輕易出售。”
年輕人嗤之以鼻:
“是真是假,你盡管找人求證,此事滿城皆知,我們二人當(dāng)時就在市集,親眼看的使君親隨收下了錢袋,將馬車交給了一個商販。”
不僅是張喜首,在場的牙兵們也全都大受震撼。
張喜首從懷中顫巍巍的拿出張承奉此前交給他的錢袋,年輕人當(dāng)即指著錢袋,驚呼道:
“沒錯!就是這個錢袋!你是何人,怎么錢袋到了你的手上。”
張喜首聞言,只覺得這個錢袋無比燙手,而牙兵們也覺得這酒肉索然無味。
酒肆安靜下來,不復(fù)此前的歡聲笑語,氣氛凝重了許多。
天色漸暗,張喜首頂著月光來到張府,面見張承奉時,主動將錢袋歸還,還是沉甸甸的。
張承奉皺眉道:
“我不是讓你替我宴請將士,怎地又如數(shù)歸還。”
張喜首解釋道:
“將士們都說既然領(lǐng)取了賞賜,又怎能讓使君破費,他們自己湊數(shù)將賬結(jié)了。”
張承奉卻不領(lǐng)情:
“我視將士如同手足,豈能言而無信!”
說著,從張喜首的手中拿過錢袋,領(lǐng)著護衛(wèi)深夜出門,張喜首趕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