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當代小說家,中國作協青年工作委員會委員,入選中宣部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西北大學客座教授、碩士生導師。現任《延河》雜志社副主編。
歷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第三、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首屆中華文學基金會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二屆魯彥周文學獎,第六、七、八、九屆敦煌文藝獎,第二、三、四、五屆黃河文學獎一等獎,首屆“漓江年選”文學獎,2012年《小說選刊》年度大獎,第十六、十七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第三屆《作家》金短篇小說獎,2015年《當代》長篇小說年度五佳,第十一屆《十月》文學獎,以及《青年文學》《西部》《飛天》等刊物獎。多次入選中國小說學會年度排行榜、收獲文學榜、《揚子江評論》文學榜等重要榜單。
應該如何認識并面對小說的危機或困境,如何去思考并想象小說藝術的未來?——這是此次論壇提出的命題。我想,通過對一位同輩作家作品的閱讀展開思考,或許算是一個不錯的方案。因為,同儕正活躍在我們當下的文學現場,觀察他們,或許是對這個命題更為及物的回應,同時,與之形成映照,或許也能引起我對自己寫作的反思——畢竟,我、我們,多少是以一種“共同體”的面目展示著能力,也暴露著缺陷,一如這次論壇所發出的詰問,在很大程度上,是需要我們共同來回答的。
我選擇了李浩,并且只能將這番觀察假想為和李浩的一次聊天。否則,相熟的朋友彼此作文,難免陷于溢美——盡管,李浩不乏能被人拿來溢美的出色之處;盡管,我也并不是沒有罔顧事實地去溢美過他人。但對于李浩,無論表揚還是批評,我更加習慣和他私下里念叨。何況,他亦是一個對小說藝術格外著迷的家伙,談及小說時,彼此切磋要比彼此贊美更能令他獲得快感。
關于李浩的寫作,業界似乎已有公論,譬如這兩則授獎詞:
李浩的寫作,有意識地與當下各種洶涌的潮流文學拉開距離。其作品血肉鮮活、煙火繁重,舉重若輕,形神兼備;灌注著現代哲學觀念,帶著形而上追求,執著而從容發掘著人性的豐富與復雜,建構著他所理解的詩性和人性。他清醒、固執和精進的藝術姿態在當下平庸懈怠的文學語境中尤顯醒目。(莊重文文學獎授獎詞)
李浩的小說清高、執拗、立志高拔,在“70后”作家中他是為數不多敢于對傳統現實主義說不的人。他不諱言師承著歐美和后現代文學傳統,藉此他獲得了精進的文學姿態和出色的寫作技巧。他認為,文學本質上是虛構,是作家對“彼岸感”的個人建造,它以現實鏡像為摹本,但建立的卻是一個高于現實、具有魔法感的世界。李浩的寫作,血肉豐滿,人物鮮活,同時有著現代哲學意義的追求,他著力發掘人的豐富性和復雜性,逐步構筑著他自己理解的小說世界。(未來大家TOP 20授獎詞)
一目了然,這兩則授獎詞在內容上高度吻合,一些關鍵詞諸如“哲學”“人性的豐富與復雜”“精進的姿態”“固執”“執拗”等等,彼此完全重疊(我懷疑是同一位先生撰寫的)。這些詞也的確精準地描述了文學寫作意義上的那個李浩,但是我和李浩的聊天,如果也按著這份詞匯表來展開,豈不是又給他授了一次獎?這當然意思不大。而且,我準備和他聊的文本,也僅僅限定于《變形魔術師》這本中短篇小說集。這本集子相較于李浩的整體寫作,“意義別具”,大概也有溢出“定論”的某些因子。
那么,就這樣聊吧——
李浩,《變形魔術師》這本集子或者能夠讓人得窺另一半的你——這也是你的愿望。這“另一半”相對著的那個李浩,誠如你在后記中自陳:“先鋒性”是其寫作的一個顯著標識,幾成“標簽化”的存在。對此,你似乎不那么甘心,面對諸般詬病,你在名為《先鋒和我的傳統》的后記中鋪陳文字,用力稍顯過猛地辯解了一番。聲言自己的寫作志向是打造“智慧之書”后,你回過頭,交代這本集子的旨歸——有意收錄自己并不那么“先鋒”的小說,“它們講述的是‘中國故事’,部分地也涉及當下現實。其手法,也多是相對傳統些的……”
老實說,我認為這是一篇糟糕的后記。
如果要較真,按圖索驥,我可能有理由得出這樣的結論:與這本中短篇小說集旨趣相左的那個李浩,寫下的,是“先鋒小說”,講述的不是“中國故事”,乃至絕大部分地“不涉及當下現實”,其手法也多是“相對現代的”,等等。我想,若是翻轉這枚硬幣,李浩你自己怕是也難以欣然領受那種種的倒影。
文學真的是那么非此即彼的嗎?即便是,持其一端、義無反顧,不也是為文從藝者好看的“執拗”姿態嗎?何必要自證清白般地分辯與訴說呢?何況,那硬幣的另一面,也未必真的需要急迫地洗白。“先鋒”不是你一貫秉持的寫作原則嗎?讓它像一面旗幟般地招展,真的令你心虛了嗎?要么,李浩你是想全面地展示自己,在讀者眼中塑造一個全能型選手的形象——這很難,我們可以想象卡夫卡去寫《戰爭與和平》;要么,李浩你的小說態度本就朝三暮四、猶疑徘徊——這不是事實,大家都知道你是小說藝術的“頑固分子”。在我看來,如此之“后記”,算是自我的瓦解,變相的繳械。你硬生生將自己渾然一體的寫作進行了糊涂的切割,喏,這一半是這樣的,那一半是那樣的,它們非但不是你中有我的,甚或還是彼此對立的。我想,這大概不是你所愿意看到的局面。如果說,“先鋒性”對你是一個誤判,但這頂帽子既然已經加冕,何妨就理直氣壯地戴下去?當然,我明白,為此,你可能是受了些委屈,于是急于抗辯——于此,也能看出我們文學語境那蠻霸的專橫之力:硬幣般的倒懸著兩面,一面天然正確,一面嫌疑重重,乃至令一個驕傲的小說家都不得不囁嚅地說出,“其實,我跟那一面也是一伙兒的”。
這就是一個小說家在小說之外解釋自己時面臨的風險。
心情我當然是能夠理解。驕傲的小說家也未必就要如實坦白,但除了狡黠的撒謊與笨拙的自辯,我們還可以選擇性緘默。顯然,后者往往更能夠保護我們的尊嚴。然而要命的是,事實上,今天我們都太愛口若懸河了。我領教過你洶涌的言辭,也感嘆過你對小說藝術那澎湃的熱情。你儼然這門藝術的布道者,極盡可能地想要去說服世界——我懷疑這是否真的有效——小說應該是這樣寫的,那樣寫的話,就不能算是小說。這很好,立場鮮明。但是,就像在這本集子的后記里自動繳械,現實中,面對“那樣寫”出的某些東西,有時你卻又表現出令人驚訝的容忍。這可能關乎個人性情,也關乎“人情練達”。所謂“寬厚”,亦是你為人所稱道的美德。而我,如今好奇你這“寬厚”的美德是不是也會如“先鋒性”的標簽一般,在某一天,終于同樣對你構成了欲辯不能的壓力,使得你只能也那么含混其詞地向“苛刻”暫時投誠。老實說,我挺期待你勃然變色,倏忽翻臉。
我知道,我的這個期待本身已是苛刻。誰都明白我們有時會多么的言不由衷。當然,你也并非一味“寬厚”,我見識過你的“狂妄”,見識過你鄙夷群雄的氣派。對于小說藝術的體認,你胸中確有高格——你這個“學習型”的小說家,見識不凡,野心勃勃,在不少時候,有廁身世界一流作家的志向。只是,你這胸中的“高格”,有時又成了在現實里妥協的本錢。我們自詡是懂得這門藝術的人,這個自詡也被同儕所認可,由之,一個“行家”說出的話,就貌似有了權威性和分量,能夠用來與人一團和氣、握手言和了。這實在是值得我們警惕,如果我們真是個“行家”,對于“行業標準”的維護就格外負有責任了吧?標準的混亂,最終只能令行業崩潰,我等或許就砸了自己的飯碗。
還是聊小說本身吧。
先說說“先鋒性”。讀這本集子,我并沒有如你所期待的那樣,讀出太多與你其他作品氣質相悖的東西。這還是那個李浩,那個置身在一個廣闊的文學背景里的李浩。由此,我突然覺得,“先鋒”之說,今天是不是應當休矣?我不大了解在世界范圍內,還有沒有其他的文學,如我們一般糾纏“先鋒”這個概念。我的體認是,如今,它似乎已經越來越不值得被拿來闡明什么了。甚至,在我的閱讀感受中,你的這本集子更像是一個“傳統作家”的作品。這個“傳統”,就是我所說的你我置身其間的那個“廣闊的文學背景”。它是文學史的源流,即便我們可以將其收窄為“現代文學史”的源流,但其來有自,應當是不爭的事實了。文學在今天也有了非常專業性的一些指標,它確立了很多準則,這好像已經類似于自然科學領域的學科了。誰都能提筆寫作,其實是一個假象。就像我們難以想象,誰都可以去勘測天文。只不過,文學的指標與準則,格外隱蔽,難以一言以蔽之,無法憑借一臺哈勃望遠鏡便去運算偉大的數據。
我們浸淫于此,遵照這些潛在的原則書寫,正是對于這個“傳統”的實證。它所框定的邊界,我們遠遠沒有突破。在某種意義上,對那些邊界的捍衛與固守,還是我們正在做著的事情。并且,我們的尊嚴感,更多的亦是來自如此的“守舊”。在這個意義上,毋寧說,我們是一群因循守舊、故步自封的家伙。我們以“行家”自詡,站在“傳統”里,視所有不合行業規范的作品為“落后”。《變形魔術師》里的篇章,都是那種我所熟悉的“行業范式”,它們就是這個行當里的標準產品,一點不令人意外。我們太熟悉這樣的作品,以至于,如果不能格外出色,便會令我們產生閱讀的遲鈍和麻木。這是我們今天都需要嚴肅思考的問題,如何既守望家園又凝視他鄉,可能才更加地考驗我們。
不會有人將陳景潤視為數學界的先鋒的,我們卻在干著本職工作的時候,被“先鋒”所指認。這樣的局面,一度的確有益于這項事業,但繼續糾纏,只能制造更多的誤解。那么,今天我們是不是干脆改口吧,說自己是一個“傳統作家”?這可能更體面一些,也更顯得自尊。我們賡續著的那個“傳統”,置身著的那個背景,難道不需要以此來致敬嗎?
再聊聊“中國故事”和“涉及當下現實”吧。
我覺得,李浩你是被對立面的指責搞暈了。“中國故事”與“涉及當下現實”,如果就是需要這樣被正反兩面地加以說明,實在會倒向荒謬。我們大約都能明白,這兩個方向,在特定的語境中,實則是一種“特指”,它所隱含的意思是——“只有這樣的中國故事才是中國故事”,“只有這樣的涉及當下現實才是涉及了當下的現實”。至于“這樣”究竟是哪樣?沒人告訴你,一切就在意會間。我們的文學主張,往往就是靠著“意會”來主張的,你明明曉得,居然也想渾水摸魚。在那樣“特指”的“這樣”里,如果不假以專門的解讀,大約《紅樓夢》都將不能算做是“中國故事”,《動物農莊》更與“當下現實”無涉。我可以遺憾地告訴你,在那樣“特指”的“這樣”里,你這本集子里的小說依然會被判定為不是典型的“中國故事”,沒有有效地“涉及當下現實”。
最后聊聊寫作手法。
你在后記里聲明,這本集子里的小說,在寫作手法上,“多是相對傳統些的”,這個問題,與“先鋒性”是同一個問題。在此,我又一次深感輕率使用“傳統”與“先鋒”這種概念的危害。你這里的“傳統”究竟是指什么呢?是《創業史》還是明清筆記?它可能也是在指一個宏闊的“文學背景”吧,那么,這個“背景”與我們的“背景”真的是能夠相互否定的嗎?難道,它們不是同一條河流中的漩渦嗎?據說,如今又有人讀出了《金光大道》的美。我一點兒不懷疑其人的真誠,甚至,我都不去先入為主地懷疑其人的水準。文學之事,就是這般奇妙,它有“往復借鑒”的優勢。如果說,你的這本集子在寫作手法上,的確實現了“多是相對傳統些”的愿望,不也說明,你在觀念里也沒有全然將“傳統”與“先鋒”切割嗎?這里面的千差萬別與殊途同歸,同樣也是一件需要“意會”的事情,而這樣的“意會”,或許才是有益的了,我們強加說明,可能反而會攪亂了局面,破壞了文學的穩定。
這本集子里,我最喜歡的是《被噩夢追趕的人》這個短篇。形式上,它完全在我的經驗之內,但它格外節制,于是美感十足。可你在后記中又一次勉為其難地將其與“救贖心”掛上了鉤。我覺得,以此來說明這個短篇,是對于它的拉低。它的價值,真的就在一顆“救贖心”上嗎?難道,它形式上的美感,沒有大于那顆“救贖心”嗎?我不這樣認為。李浩,老實說,你的寫作優勢不在“社會學”意義上,這也是導致你難以被評論家廣泛闡釋的根源所在吧——他們尤善手握一把“社會學”意義的解剖刀。你大約為此而不平了,所以干脆也亮出自己“社會學”的能力,并強調,這個短篇里的主人公“所有的行為都具有中國化的特質,他的所作所為無一不具備這一民族的心理基因”。這太拗口了,也太“學術腔”,它當然是個事實,但我難以理解,小說家干嘛要說得這么“不文學”。這個短篇的美是自足的,毋寧說,你寫的是“美”之本身。
咱們這個聊天,讓我想起了孝陽的《眾生設計師》,那是一部非常不錯的小長篇,我寫了讀書筆記,名叫《小說家之于設計師》。有趣的是,你的這本集子又讓我遭遇了“魔術師”。你以《變形魔術師》做了集子名,一定有著自己的意圖,這里面也一定隱含著你的寫作心理乃至文學抱負。于此,我倒有了猜想:孝陽著重在“設計師”這個角色里,喻示著他的寫作可能更現代,是朝向未來的;而你鐘意于“魔術師”,就有些“古老”的意味了。可能,在骨子里,你的氣質更接近于一個“古典作家”。這是笑談,但沒準也是真諦。如果真是如此,你又缺乏了一些“魔術師”這個意象所應帶給人的“人情味兒”。這可能只是我的一己感受,沒辦法,我就是這么一個不自覺地就要去嗅詞語氣味的家伙。“魔術師”在我的嗅覺里,該有些體臭,可是李浩你的氣味太清潔,甚至還有點兒消毒水的味道。
這也是我閱讀你小說的感受。就像你在這篇后記中所說的那樣,“所有的自述往往都在自夸和自謙之間來回擺蕩”,你的文學表達的確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局限。這與你的文學觀念有著極大的干系——我還想說,這可能也事關一點兒天性——你是那種偏于“理性”的作家。操弄小說,有如裝配儀器,闡釋作品,如同課堂教案,諸般表現,令你的作品極富“小說本身”的美感,同時,也令你缺了些那種依賴中間地帶、依賴情感、依賴體臭,既不自夸也不自謙的表達優勢——譬如無可指責的傷感和不被挑剔的憂愁。這些以情取勝的能力之于你,都有些令人遺憾的缺失。你差不多算是一個“說理型”的作家,在這一點上,“先鋒性”也許對你構成了某種程度的損害。這類作家我們細數一番,果然也是其來有自,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無論淺薄的情感還是深刻的情感,與這個序列的大師似乎都沒有過多的牽連。他們似乎是恥于抒情的,當然,我們可以將一切歸于那無從捕捉的高貴的虛無。
李浩,閱讀這部小說集,我常常因此而為你惋惜。在我看來,集子里的每一篇小說都像是精裝修之后的房間,材料上乘,工藝用心——但卻總讓人覺得少了些舒適的親切之感。究竟少了些什么呢?最后,我認定,這整飭的房間里,少了一道柔曼的窗簾——它也許微不足道,沒有它,也并不妨礙整間屋子“樣板間”般的周正,但有了它,便會有了微風的吹送,空氣會流動,塵埃能漂浮。
好了,瞎扯了這么多,其實我口若懸河,更多的是推己及人。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兒,所以如是推斷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