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朦。

劉備見自家隊列已經遠離原本戰場，而且身后并無追兵，心里到底安定了些，也就有了考慮其他問題的心思。

帶隊伍不容易。

尤其對他這種幾乎白手起家的人來說，更不容易。

劉備非常清楚，他跟袁本初、公孫瓚，甚至田楷都不一樣。

他的家底實在太薄了。

雖然他是劉氏后裔，可是大漢朝現存的劉氏后裔有多少？

數以萬計，以十萬計。

雖然他是盧植的弟子，可是盧植有多少弟子？

成百上千！

他劉備實際上只是一個幼年喪父、與母親以織席販履維持生計的普通百姓。

真正意義上的人脈，或許只有少年時結下交情的公孫瓚。

可二人之間情分，在數次資助后其實已經所剩無幾。

如今，劉備賴以立足亂世的本錢，其實真的只有手上這支千人左右的軍隊。

一旦這支軍隊出現問題，倒是不一定徹底沉淪，可想要緩過來，至少也需要三年時間。

大爭之世，局勢瞬息萬變，哪里又有三年可以耽誤呢？

三年之后，黃花菜都涼了。

因此，由不得他不慎重。

說回眼前。

既然云長發問，那就說明，隊伍中定然有不少人如前者一樣，對此行充滿疑惑。

說到底，隊伍中大部分都是河北人，或者準確點說，相當一部分都是幽州人。

天然親近田楷，對臧霸卻較為陌生。

眼下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刻，不盡快跟田楷匯合，反而跟臧霸攪合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從鎮壓黃巾起事開始，到如今已經過去了將近十年。

這段時間里，劉備經歷過不知多少次失敗，非常明白統一思想的重要性。

他索性勒馬停了下來，將心腹們一一招至身旁。

說是心腹們，其實也就寥寥幾人而已。

關羽、張飛自然在列。

除了此二人，便是劉備從小玩到大的好友，也是隊伍中少有的儒士，簡雍簡憲和。

至于劉備前期的另外一個重要謀士——北海人孫乾，正跟著一代儒宗鄭玄在徐州避難，說來也巧，此時也在瑯琊。

而后世鼎鼎大名的常山趙子龍，如今也不在此處——數月前，其兄長病逝，趙云便向公孫瓚請辭，回到冀州真定老家了。

沒錯，是跟公孫瓚，而不是跟劉備請辭。

此時的趙云，實際上是被公孫瓚外派到劉備麾下的，本質上并不是劉備的人。

劉備麾下大約有一兩百人都是這種情況。

這些人中，除了趙云，還有一個人是劉備極為看重的。

他叫田豫，字國讓。

上面提到的幾人，年紀都不大。年長的劉備、簡雍，今年也才三十二、三歲。

不過年紀最小的，當屬田豫——他今年剛剛二十三歲。

但這并不影響劉備對他的看重。

甚至可以說，因為年齡的原因，劉備反而更加器重此人。

不過，這次商議的事情有些特殊，卻是不能讓田豫參與其中。

待簡雍、張飛靠近后，劉備直接開口：“我打算跟臧霸一起去莒城！”

二人一愣。

他們之前收到過向北撤退的軍令，目的地的確是莒城。

自己兄長為什么要重復一遍？

片刻后，簡雍率先反應過來，劉備這句話的重點不在莒城，而在臧霸。

他強調式的重復道：“臧霸？”

“是。”

劉備看了簡雍一眼，點點頭。

簡雍敏銳察覺到不對：“田使君不去莒城？”

劉備坦白道：“不去，應該會沿著沂水徑直北返青州。”

簡雍皺起了眉頭：“我們不回青州？”

“不回。”

劉備的回答依舊言簡意賅。

簡雍不再詢問，只皺著眉頭不斷思索。

張飛左看看右看看，也沒說話。

劉備便把之前言語，重新復述一遍。

場面依舊沉默。

良久之后，簡雍緩緩開口：“玄德認為臧霸還有機會反攻？”

“不，他沒機會了。”

劉備十分篤定，“對于臧霸來說，失去開陽城后，瑯琊國的局面就已經失控了。雖然他后面擊敗泰山郡兵挽回了一些士氣，但實際上大局并未改變。所以他們才會愿意給出如此豐厚的條件，尋求我等援助。今日之戰，便是徐州方面的最后一搏。寄予全部希望的搏命之舉，最終卻以慘敗收尾，臧霸已經沒機會了。現如今的舉動，不過是失敗者內心不甘之下所驅使的垂死掙扎而已。”

簡雍臉色緩和不少。

他最擔心的，就是劉備仍然押注在臧霸身上。

如今看來，劉備看的非常明白。

“既如此，為何還要牽扯其中呢，及時脫身不好么？”

聞言，劉備看了看等待答案的簡雍，又扭頭看了看兩側的關羽、張飛，心中幽幽一嘆。

無須諱言，此三人都是大才，而且都是自己的鐵桿嫡系，忠心耿耿自不必多言，可并不代表沒有缺點。

恰恰相反，幾人的優缺點都非常明顯。

張飛作戰勇猛，乃是實實在在的萬人敵，與古之猛將相比，也絲毫不差。但其性格魯莽急躁，喜怒形于色，更兼之不知道體恤麾下士卒，尊上而卑下，不能服眾，終究難當大任。

相較于張飛，真正被劉備寄予厚望的人其實是關羽。

當然了，關羽也有缺點，比如他恃才傲物、目中無人，甚至到了剛愎自用的程度。

但這些缺點，根本無法掩蓋他身上那多到幾乎溢出的優點。

作為將領，領兵作戰驍勇有謀，又不缺勇往直前的膽色、心智。

作為下屬，忠誠、恪盡職守。

作為上級，傲上而憫下，對待百姓寬厚仁慈。

為人正直、重情重義，處事上恪守儒家道德。

如此種種，堪稱身負英雄氣。

而且，關羽雖然武藝超群，卻并不過于沉迷個人武力，行軍打仗知道運用計謀，這其實是很難得的。

濫用、放縱的人多，懂得克制的卻極少。

最重要的是，關羽從始至終保持著旺盛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仍然保持著對學習的熱愛和追求，不斷地通過學習來充實自己、完善自己，這種品質是非常寶貴的。

因為它意味著一個人能夠持續進步，不斷適應變化。

自打起兵以來，關羽不僅一直學習騎術、射術，而且還會學習兵法、韜略，甚至治民之術。

在劉備看來，關羽未來有統領大軍、獨當一面的潛力。

可話又說回來，那也只是未來。

現如今，關羽除了帶兵打仗，其實也幫不上太多忙。

而唯一有可能幫助劉備理清紛亂局勢、制定戰略規劃的簡雍，能力卻又不夠。

簡雍心思活泛，能言善辯，有急智，但太過依賴小聰明，且被出身限制，眼光止于一郡，無法站在更高的層面思考問題。

簡單來說，有小才卻沒有大智慧，勝任不了謀主之位。

以至于，劉備奮斗十年，仍然還需要獨自思考前行之路。

想到這里，他不免有些情緒低落，語氣略顯平淡的將之前和關羽溝通的話語重新說了一遍。

最后多加了一句：“徐州陶使君與我有過數次書信往來，暗中透露過邀請我等的意思。”

簡雍感覺到劉備的心態變化，只以為是因為目前的艱難處境，也沒多想：“聽玄德這般分析，青州的確非久留之地，可兗、徐之間戰事猶酣，好像也不是能讓我等潛心擴充勢力的地方啊？”

“憲和想錯了。不管是田使君還是陶使君，看重我等的無非是征戰之能。承平之地，如何能體現我等價值呢？”

劉備微微搖頭，“徐州與青州不同之處在于，后者結局其實已經注定，可以騰挪的空間極小。眼下徐州陶使君雖然數次敗于曹操，但根基未損，徐州仍舊富足且眾志成城。而曹操雖勝，卻已經是疲憊之師，其掌控兗州還不到兩年，接連迎戰黃巾、袁術，又興兵東征，士民早已疲敝，此番圖謀瑯琊，已然用盡了全力，短時間很難再起戰事。即使他再度興兵，徐州仍然有一戰之力。強敵在側的情況下，陶使君勢必需要團結一切力量。因此，他不但不會限制，反而會盡可能幫助我等增強實力，以防不測。”

“最關鍵的是，除了徐州，還有什么地方能夠接納我等呢？并州？冀州？還是兗州？”

簡雍被說服了。

一旁的關羽、張飛也若有所思。

“那些人怎么辦？”

簡雍忽然指了指不遠處的田豫。

這些人大多都是幽州人，父母家人都在幽州，留在青州已經是極限了，絕不可能長久呆在徐州。

劉備顯然早有考量，不假思索道：“就說我們是奉命留下來援助陶使君，先穩住他們。”

“短時間可以，時間一長，恐怕很難瞞得住？”

“沒關系，到時候留下多少算多少，此時還需要他們幫著壯一壯聲勢。即使是騙，也要騙到咱們在徐州安定下來再說。”

劉備瞇起了眼睛。

他很希望田豫能留下，但也知道這幾乎不可能。

但無論如何，一千戰兵和八百戰兵，聽起來就完全不一樣，能夠爭取的權益自然也不一樣。

一直沉默的張飛忽然出聲：“不管他們怎么想，某家跟定兄長了！青州也好，徐州也罷，哪里都一樣。”

劉備看看了張飛，忽而展顏一笑，沉默著拍了拍自家兄弟肩膀，有些低沉的情緒也跟著振奮起來。

不管怎樣，他劉玄德往來河北、兗豫青徐之地，浮沉十余載，到底還是有諸多兄弟始終跟隨身后，不離不棄。

雖然道路曲折泥濘，但前途仍然光明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