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夏季,白晝較長,哪怕酉時將過,天色依舊大亮。
此前,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的血腥攻防戰,終于以陶謙鳴金退兵的收尾。
然后徐州大軍便就地安營扎寨,一副在費城死磕的模樣。
不過,交戰雙方終究進入了獨自舔舐傷口的階段。
城墻上,伊籍手持文簿匆匆走到費城西北角的望樓門前,正要入內,忽然止住了身形:
“那五個在這里受罰的親衛呢?”
門外值守的親衛慌忙拱手行禮:“回稟主簿,司馬讓他們回營休整了。”
無怪乎親衛有些緊張。
作為曹昂帳下五吏之首的主簿,伊籍在曹昂麾下眾人中,地位很是特殊。雖然伊籍并沒有管轄親衛隊的權力,但大多數人都對其又敬又怕。更別說,后者兼任軍正,掌管軍中刑法。
此前敵軍攻城時,幾名親衛護佑不利導致曹昂負傷,直接被伊籍按照軍法嚴格懲處。
此番做法,就連曹昂都不好多說什么。
只能等伊籍離去之后,稍作減免。
想起自家司馬的囑咐,親衛看了一眼面色不渝的伊籍,硬著頭皮開口:
“司馬有言,眼下敵軍臨城,正是用人之際,讓他們保持體力方能多多殺敵。”
“司馬還說,他已經免去幾人一月錢俸作為懲罰,希望伊主簿不要惱怒。”
伊籍勾了勾嘴角。
他是主簿,罰沒罰他難道不知道?
況且就算當真罰了,回頭多給點賞賜,跟沒罰有什么區別?
自家主上什么都好,就是太過于嬌慣身邊之人了!
不過既然有了臺階,伊籍也就不再故作姿態,冷哼一聲便徑直踏入了望樓。
望樓中,曹昂扶劍而立,憑欄眺望著城下拔地而起的三座巨型營寨。
“司馬。”
伊籍瞧了一眼曹昂小腿上包扎的痕跡,關切道:“傷勢怎么樣?”
“無妨,皮外傷。”
曹昂沒有回頭,只是往后揮了揮手,不在意地說道。
他倒也沒有說謊,腿上應該是被刀劍劃到了,確實是皮外傷。以他的身體素質,一兩天就能痊愈。
“我軍傷亡如何?”
聽聞此言,伊籍立刻嚴肅起來:“戰死近五百,重傷七百余。”
曹昂放在劍柄上的手掌驟然攥緊。
一場攻城戰,直接打掉了他十分之一的部曲!
戰事之慘烈,由此可見一斑。
“不過,敵軍更不好受!”
見曹昂面色沉重,伊籍連忙補充道:“粗略計算,敵人留下了四千多具尸體,另外還有數百名負傷的俘虜。”
“重鎧甲士呢,斬殺了多少?”
“四百五十人!”
提起甲士,伊籍臉上喜色越發明顯,連帶著語氣都有些激動。
沒辦法,四百五十個甲士的重要性,遠遠高于十倍以上的普通士卒。
一來,普通士卒補充起來相對比較簡單。比如曹昂的輔兵營,人數可以飛快膨脹。但披著二三十斤重甲還能持續作戰的精銳戰兵,卻十分稀缺。每個損失都是實打實的,短時間內根本無法補充。
二來,就在于重鎧本身了。
在一場時間跨度不超過半年的戰役里,重鎧本質上屬于不可再生資源。
而且類似費城今天的這種攻城戰,攻城方的甲士一旦戰死,身上大鎧基本上都會落到守城方手中。
這就更加可怕了。
哪怕受損的重鎧,防御力也是皮甲無法比擬的。
稍微修補,就能重新使用。
此消彼長之下,攻城一方的破城難度會越來越高。
這也是伊籍滿臉喜色的原因所在。
曹昂輕輕點頭,面色雖然依舊沉重,緊皺的眉頭卻在不知不覺間松開了許多。
伊籍將手中賬冊交予曹昂,便又馬上離開了。
有許多具體事務,都要他親自處理。
老實說,曹昂之所以能安穩呆在望樓上細細思考大局,全靠下屬們撐著。
軍事有典韋、高順,政事雜務有伊籍。
自從發現伊籍處理分內之事游刃有余之后,曹昂便開始不停地給前者增加職責之外的事情。
直到現在,軍中雜事基本都交給了伊籍。
曹昂一直認為,人有天賦異稟者,卻絕無生而知之者。
不管是文吏還是武將,都需要持續不斷地學習提升。
無論是從書本上,還是從現實里。
當然了,大部分人都只能通過閱讀書籍的方式提升自己,現實中能有機會直接上手的并不多。
這一點,在軍事才能上,體現的更加明顯。
打過一場仗的將領,大多數都比沒上過戰場的人強。
打一百場仗之后,還能活著的人,無論如何都能稱之為名將了。
簡單來說,討董時曹操統兵作戰的能力,肯定不如十年后與袁紹對峙于官渡時。
官渡之戰時關羽統兵、練兵的能力,肯定也不如絕北道的時候。
正因為如此,曹昂經常會將一些日常中的具體事務交給典韋、薛悌、高順、伊籍、曹衛、曹武。哪怕前面讓潘璋獨自率部前往沂山,也存著一份鍛煉他們的心思。
目前看來,效果最好的就是高順、伊籍二人。
且說,針對某一類事物,人的天分真的有高低之分。
比如在統兵上,典韋的天賦不說很差,但跟他練習武藝的天分比,真的有天壤之別。
而有目共睹的是,高順在統兵上就天賦異稟。
伊籍也不差。
年紀雖小,做起事情卻十分干練。尤其碰到律令相關的政務,更加得心應手,逐漸顯露出能吏的潛質。
......
對于曹昂來說,六月初四這天,就這樣有驚無險地過去了。
然而沒等他緩過神來,次日清晨,天色將亮未亮時,徐州軍便再次開始了攻城。
曹昂能很明顯的感受到,這一次攻城,陶謙仍然是全力以赴。
不過,雖然陶謙選擇的這個最為困頓的時間點,的確給曹昂等人造成了一些困擾,但也就到此為止了。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即使部分徐州士卒再次攀上城墻,卻還是被典韋帶人趕了下去。
再次留下兩三千具尸體,陶謙匆匆結束了本次攻城的舉動,頗有些虎頭蛇尾的味道。
然而,這一次攻城失敗后,完全出乎曹昂等人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六月初五,在城內眾人眾目睽睽之下,城外徐州軍赫然一分為二。
一部分仍然圍困著費城,卻再也沒有攻城的舉動。
另一部分,則徑直往費城西北方而去。
不用說,必然是奔著南武陽,甚至是卞縣去了。
兩日之后,更壞的消息傳到了費城。
騎都尉臧霸率領本部及部分州兵,攻陷南武陽城后,又在卞縣東側擊敗了應劭率領的泰山郡兵,殺傷數千人,基本把泰山郡兵打成了半殘。
在此之后,應劭率殘兵固守卞城西北方的柴城,失去野戰能力。
而臧霸則通過卞城旁的泗水,引兵過魯國境,兵鋒直指兗州山陽郡等腹地。
當此之時,兗州主力軍隊正在攻打太壽城中的袁術,山陽郡除了兩千郡兵外,就只有州從事呂虔率領三千家兵駐守于湖陸縣。
單單這五千之眾,怎么阻擋兩三萬徐州軍呢?
可是如果任憑臧霸在山陽、任城境內肆意燒殺擄掠,即便后面曹操主力回轉將其趕走,山陽、任城等地也會糜爛大半。
真到了那種時候,曹昂固守費城、防衛兗州東南部的目標,可以說徹底失敗了。
那么,此時此刻,一個極為嚴峻的問題擺在曹昂眼前:他能做些什么,才可以真正限制到臧霸等人的軍事行動?
引兵出城野戰么?
好像不可取。
敵軍即使分兵,城下也有四五萬之眾。固守營盤之下,城內區區一萬不到的軍隊,根本不可能取得太大戰果。
而對于守城的曹昂等人來說,出城野戰的軍隊一旦被糾纏住,無法及時回防,費城都有陷落的風險。
直接舍棄費城,率部突圍呢?
更加不可取。
沒有堅固的城池作為屏障,他們連城下的四五萬守軍,都無法牽制。
出城不行,在城內固守也不行。
一時之間,曹昂忽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兩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