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宮的父親名叫陳楷,今年正好六十六歲,須發皆白卻精神矍鑠。
無論在哪個朝代,都毫無疑問算是高壽了。
別說兩千石,就是三公來了,也得尊尊敬敬的喊上一聲陳公。
除非三公的年紀,比陳楷還要更大。
陳楷年輕時,在地方上做過兩千石。
這是陳氏如今仍然顯赫于東郡的根由。
在大漢朝,是否做過兩千石以上的高官,尤其是郡守、國相這些地方上的實權兩千石,對一個人乃至其家族在士族之間的地位評價,極其重要。
出過兩千石的家族,哪怕在公卿遍地的洛陽、長安,都可以自稱名門。
之所以以兩千石為分界線,主要跟漢朝的官員選拔制度有關。
也就是,俗稱舉孝廉、舉秀才的察舉制。
事實上,隨著時代的流逝,華夏的官員選拔制度有一條明顯的發展規律。
春秋戰國,乃至更早以前,一個人能不能做官,看的不是他是否有才能、有德行,看的是血緣。
你是貴族的后代么?
是啊,那沒問題,看看有什么空缺給你。
你不是貴族的后代,是個平民?
那不好意思,你只能被管理。
簡單來講,當時是貴族政治。
這種貴族政治,一直持續到秦國兼并天下、郡縣制實行。
秦朝選拔管理郡、縣的官員有很多種方法,包括軍功授官、薦舉制、征辟制、保舉制和自薦制等等。而選拔的官吏中,自然也有許多貴族。
但毋庸置疑的是,即將持續兩千年的官僚政治體系,正式代替此前運行了上千年的貴族政治體系,走到了臺前。
大漢承襲秦制,中央及由中央直接掌控的地方郡縣的所屬官員,也是國家直接選拔任用。
尤其是從孝惠元年開始,王國所轄諸郡太守的任免權力收歸朝廷。到了景帝時,更是徹底剝奪了諸侯王對封國的行政權力。
但所用的,基本上都還是秦朝的那一套東西。
直到漢武帝的出現。
華夏歷史上無數帝王,無論誰來排,無論怎么排,漢武帝的政治能力都不可能掉出前五。
在人才選拔上,更是創造性的提出了舉秀才、舉孝廉的政治制度。
秀才指的是才能秀異之士,孝廉指的是孝悌清廉之士。
本朝時,避光武帝諱,改秀才為茂才。
茂才的選拔條件比較苛刻,由三公、州刺史舉薦。相比于孝廉數量很少,且起步很高,暫且不說。
只說孝廉。
東漢以儒治國,尤其章帝白虎通義后,神學經學化、經學神學化,孝、廉的分量增加到無與倫比的地步。
清廉不容易表現,只能拿“孝”來做文章。
舉幾個簡單的例子,臥冰求鯉、黃香溫席、孔融讓梨等等,都是這種近乎于病態的社會環境氛圍的產物。
那孝悌、清廉,有什么用呢?
或者說,讓別人知道自己孝悌、清廉,有什么用呢?
答案是能做官。
那誰來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孝悌清廉呢?
秩祿兩千石的郡守、國相。
朝廷規定,人口滿二十萬的郡,每年舉孝廉一人;滿四十萬的,每年舉孝廉兩人。
以此推之:人口不滿二十萬的郡,每兩年舉孝廉一人;人口不滿十萬的郡,每三年舉孝廉一人。
郡守舉薦的孝廉,都會統一安排到中央做郎官,也即是儲備官員。
通過舉茂才、孝廉的方式踏入仕途,是本朝最為清貴的官途。
沒有經過這道程序,基本上很難得到縣令、郡守之類的要職。
那么,兩千石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
因為這一類的官員,掌握著他人進入仕途的敲門磚。
那么為什么出過兩千石的家族,就能被稱為名門望族呢?
這跟漢朝實行的“三互法”制度有關。
三互法,簡單來說就是一種任官回避制度。
婚姻家庭成員以及不同州的人士不得在對方州擔任高級官職。
比如說曹昂是豫州沛國譙縣人,那他就不能在豫州擔任縣令以上的官職。
而郡守、國相舉薦的孝廉,只能出自自己所任職的郡國。
孝廉的名額這么重要,卻不能直接舉薦自己的親族后代,那對于郡守來說,怎么才能利益最大化呢?
答案是交換。
今年我在你們郡擔任郡守,把孝廉的名額給了你們家族的人,那么有一天你們家族的人,到我家所在的郡做郡守,是不是要把孝廉的名額還給我的家族呢?
而四世三公的可怕,就在于此。
通過這種方式互相交換做官資格的行為,再輔以姻親,歷經百年的時間,足以構造出一股極為恐怖的政治力量。
一旦形成一定規模的政治同盟,那么察舉,就將具有排他性的。
道理很簡單,天下的官位就這么多,一個蘿卜一個坑。
我們自己都不夠分,憑什么給你一個外人?
想通過我們做官,也可以,先加入我們。
久而久之,這個政治同盟的規模就會越來越大。
比如汝南袁氏、弘農楊氏,可能天下一半的官員都跟這兩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而被士人所詬病的、接連兩次的黨錮之法,就是皇權對于這種政治同盟的反撲。
陳宮所在的陳氏,當然無法跟汝南袁氏相比。
但至少在東郡,陳氏卻絕對不容小覷。
在陳楷的壽宴上,曹昂見到了東郡幾乎所有的豪右大宗。
除此之外,東郡附近的幾個郡國,譬如陳留、濟陰、平原、魏郡、甘陵,均有與陳氏相熟的士族到場。
規模不可謂不大。
現場不可謂不熱鬧。
觥籌交錯之后,宴會終于來到了尾聲。
曹昂向主人家請辭后,便準備離開了。
可原來應該以賓主盡歡收尾的宴會,不料卻被一群不速之客擾亂。
......
曹昂剛剛走出陳府,就看到一群人騎著駿馬飛奔而來。
原本他并未在意。
雖然在鬧市里騎快馬,已經在某種程度上觸犯了法律。
可這種事情,自然有負責管理秩序的官員處理。
沒有出大事的情況下,曹昂并不好越俎代庖。
可當這群人距離自己越來越近時,曹昂停下腳步,微微瞇起了眼睛。
這是沖著自己來的。
而且看這種招呼都不打一聲的情況,來者不善啊。
駿馬越來越近,典韋挪動腳步想要護衛在曹昂身前,卻被曹昂揮手攔住。
終于,就在馬匹即將撞到曹昂時,馬背上的騎士猛地挽起韁繩。
“唏律律~”
在韁繩的操控下,伴隨著嘶鳴聲,駿馬人立而起,高高揚起的前蹄距離曹昂不過一丈之隔。
駿馬攜帶的風,將曹昂身上原本被玉石緊緊壓住的衣袍,吹的翻滾飛揚起來。
曹昂有把握躲開,自然面無表情。
可站在他身邊,送他出門的陳氏族人,卻嚇得面無人色,腿腳邁不動,身體卻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等煙塵散去,駿馬上的人終于顯露出模樣。
為首者竟是一個十六七歲的錦帕少年。
少年面容俊美,在身后侍從的擁簇下顯得貴氣逼人。
“竟是小袁公子!”
陳家的人顯然認識少年,顧不得清理身上的灰土,驚喜地喊道:“公子此來怎么不提前打聲招呼,快快請進!”
“受家父所托,特來恭祝陳公壽辰。”
被稱作小袁公子的少年微微一笑,示意隨從奉上已經準備好的禮物,說道:“只是家中瑣事纏身,以至于晚來片刻,還望主人家切勿責怪。”
“哎呀,豈敢豈敢。袁公有心,遣一仆役就行,怎敢勞煩小袁公子親自前來。我陳家今日,蓬蓽生輝啊!”
少年顯然很受用旁人的吹捧,拱手行了一禮。
隨后,就將目光移到了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的曹昂身上:
“足下就是百騎破黃巾的曹子脩?果然膽識過人。”
曹昂之前沒見過這個少年。
不過在河北之地,能被陳家稱為小袁公子的,除了討董盟主、冀州牧袁紹的第三子袁尚外,還能有誰?
但袁尚自始至終都沒有下馬,居高臨下的姿態讓曹昂十分不喜。
他點點頭,淡淡道:“正是曹某,小袁公子有何見教?”
“你很不錯。”
好似沒有覺察到曹昂在刻意保持距離,袁尚興致勃勃地說道:“雖然比想象中的瘦弱,不過勇氣可嘉,我有點相信傳說中的百騎破萬人了。既然如此,你以后就跟著我吧?”
“......”
曹昂一愣,面色古怪地用手指了指自己:“足下是在跟我說話?”
這是在招攬自己么?
自家父親不是剛剛接任兗州牧、擊敗青徐黃巾么?
自己就算混的再差,也是曹操的兒子吧?
已經淪落到要被別人招攬的地步了?
“不然本公子在跟誰說?”
見曹昂反問自己,袁尚有些不喜,不過還是自以為很有耐心的解釋道:“你可能不認識我,自我介紹一下,我父親是車騎將軍、冀州牧袁紹。跟著我,保你兩千石之職。”
曹昂有點想笑,可還是努力維持住表情,搖了搖頭:“多謝足下美意,曹某自認才疏學淺,不堪重用,還是算了吧。”
還以為是自己的許諾無法打動對方,袁尚在心里默默調低了對曹昂的評價。
有一定的勇力,但眼高于頂,確實不堪重任。
不過,他還是努力表現出一副胸懷寬廣、求賢若渴的模樣,再次加大了承諾:
“你現在就是個曲軍候吧?只要跟隨我,有我在父親面前進言,有朝一日未必不能得到封侯之位。”
見袁尚不似作偽,確實是情真意切地拋出誘餌想要招攬自己,曹昂這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自己又犯了經驗主義的錯誤。
作為穿越者,他自然知道歷史走向,知道曹操終究會擊敗袁紹、一統北方,可袁尚不知道。
在袁尚眼里,曹操只不是自家派出去的一個將軍而已。
像曹操這樣的將軍,自家有很多!
雖然這個將軍最近建立了一些功勛,可那又怎樣?還能爬到自家頭上不成?
就跟公孫瓚表田楷為青州刺史,誰又會真的認為,田楷算是獨立的一方豪強了?
孫堅可是因戰功而封侯的存在,還不是要在袁術的庇護下,才能兵進洛陽、任職豫州牧?
如果是袁術的兒子替父招攬孫堅的兒子,是不是就很合理了?
眼下,曹操的勢力、威名還不如孫堅。
回過頭來,再看袁尚的招攬,就顯得沒那么奇怪了。
當然了,想明白歸想明白。
無論如何,曹昂都不可能接受袁尚的招攬,所以再次婉言謝絕。
接二連三的回絕,使得袁尚再也無法維持表面的和煦。
他跨坐在馬上,身體微微向后傾斜,眼睛瞇起之后顯得十分狹長,神情陰鷙地看著曹昂,一言不發。
在袁尚身后,一個身材壯碩的漢子收到主人示意,引馬上前一步,喝問道:
“袁公子屈尊降貴、折節下交,豎子安敢無禮?”
一個隨從而已,曹昂理都不想理,微微拱手就要離去。
眼見自己被無視,壯碩漢子心中一怒,翻身下馬沖到曹昂跟前,想給后者一個教訓。
可拳頭剛掄到半空,就被典韋伸手抓住。
見有人阻攔自己,壯碩漢子索性用另一只手攻向典韋。
實際上,跟常人相比,壯碩漢子無疑算是相當魁梧的。
可站在典韋面前,卻像個小孩子一樣。
其下場可想而知,瞬間就被典韋控制住。
“公子?”
典韋看向曹昂,面帶詢問之色。
還沒等曹昂說話,原本想要看戲的袁尚再也無法壓制怒火,厲聲道:
“曹子脩,立刻讓這個狗奴把手松開!”
曹昂眉頭一皺。
雖然清楚自己需要時間韜光養晦,眼下絕不是跟袁紹翻臉的時候,但他也絕然無法坐視典韋受到侮辱。
尤其還是因為自己而受到波及。
于是他冷笑一聲,對典韋說道:“出言無狀,掌嘴!”
典韋早就看不慣面前這群人,趾高氣昂不說,竟然還敢動手。
聽到曹昂的吩咐后,也不留手,直接兩個巴掌下去,壯碩漢子的臉馬上就腫了起來。
“曹子脩!”
見曹昂指桑罵槐,絲毫不給自己面子,袁尚覺得那兩個巴掌像是抽在自己臉上一樣,火辣辣的疼:
“你們一家不過我父親養在門下的走狗而已,竟然敢向我出手?!”
無比的羞惱下,袁尚甚至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看自己笑話。
憤怒終于淹沒了所有理智。
他直接催動駿馬,然后抽出腰間佩劍砍向曹昂。
曹昂面色一冷,側身躲過劍刃的同時蹬腿扭腰,以肩背為武器,靠向駿馬側方。
一股恐怖的力道,砸在駿馬身上。
還未真正沖鋒起來的駿馬根本無法抵擋,直接被撞飛出去,倒在地上掙扎。
而失去控制的袁尚,瞬間落在了曹昂手中,被掐著喉嚨提到半空:
“若是在戰場上,你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莽夫一般的戰斗方式,配合著帶著殺氣的話語,讓上前救援的袁尚隨從紛紛止住腳步。
見袁尚雙眼翻白,馬上就要窒息而亡,曹昂方才松開鐵鉗般的手掌,像仍破布一般,將袁尚丟給他的隨從。
周圍的人仿佛看見鬼神一般,面露驚訝之色:“真乃神力也!”
不僅是力氣,能在電光火石間,找準發力點,然后付之行動,所需的反應力、膽量,也決非常人可以具備。
“可惜袁冀州一世英名,恐怕要毀于小兒之手了!”
曹昂沒有理會旁人所思所想,感嘆一句,就帶著典韋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