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簡·愛
- 夏洛蒂·勃朗特
- 5380字
- 2023-09-13 11:34:22
我一路都在反抗,在我,這還是第一遭。這大大增強了蓓茜和嬡博特小姐傾向于對我抱有的惡感。事實是:我是有點兒控制不住自己,或者如法國人常說的,不對勁了。我意識到,因為一時的反抗,已經難免要遭受離奇的懲罰。于是,像任何一個別的造反的奴隸一樣,我在絕望之中橫下一條心,決計豁出去,不顧一切了。
“抓住她的胳膊,嬡博特小姐,她像一只發了瘋的貓。”
“丟人!丟人!”這位女主人的使女叫道,“多嚇人的舉動,愛小姐,竟然打起年輕的紳士來了,他是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
“主人?他怎么會是我主人?難道我是仆人不成?”
“不,你還不如一個仆人。因為你讓人養著,啥都不干。得了吧,坐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有多糟糕。”
這時候她們已把我拖進了里德太太所指定的房間,推搡到一條矮凳上,我本能地要像彈簧一樣跳起來,但兩雙手瞬間就把我按住了。
“要是你不安安穩穩地坐著,我們肯定得綁住你了,”蓓茜說,“嬡博特小姐,把你的吊襪帶借給我,我那雙會被她一下子掙斷的。”
嬡博特小姐轉過身從她粗壯的腿上解下那條要用的吊襪帶子。這一捆綁的準備工作以及由此而引來的額外恥辱,略微消泯了我情緒上的激動。
“別解啦,”我叫道,“我不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雙手緊緊扶著凳子。
“留神別動。”蓓茜說。她發現我確實已經平靜下來,便松了手。隨后她和嬡博特小姐抱臂站著,陰沉地、狐疑地瞪著我的臉,好像對我的神經正常不相信似的。
“以前她從來沒有這樣過。”臨了,蓓茜轉身對那位艾比蓋爾[1]說。
“不過她心里一貫是這樣的,”這是回答,“我經常跟太太說起我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這小東西狡詐不光彩,從來沒見過像她這樣年紀的小姑娘,有這么多掩蓋著的假象。”
蓓茜沒有搭腔,但過了不一會兒,就沖著我說:
“小姐,你該明白,你是在里德太太的恩德之下生活的,是她養著你的。要是她把你攆出去,你早就已經進貧民院了。”
對這些話,我無話可說,因為對我來說并不新鮮。我生活的最早記憶就包含著同類的暗示,這些責備我靠別人養活的話,在我的耳朵里已經成了意義隱約不清的老調,叫人非常痛苦,讓人氣短,但又讓人半明白半不明白。嬡博特小姐附和說:
“你不能因為太太好心把你跟兩位里德小姐和少爺一塊兒養大,就以為自己跟他們地位平等了。他們將來會有很多很多的錢,而你卻一個大子兒也不會有。你得謙恭,得盡量順著他們,這是你應該應分的。”
“我們告訴你的話全是為了你好,”蓓茜補充說,口氣倒不嚴厲,“你應當努力多做活兒,有點用場,要溫順和悅,這樣也許可以在這個家住下去。要是你使性子,粗野無禮,我敢肯定,太太會把你打發走的。”
“另外,”嬡博特小姐說,“上帝會懲罰她,也許會在她使性子時,讓她突然死去,死后她能上哪兒去呢?來,蓓茜,咱們走吧,別管她。反正我是無論做什么都打動不了她的心啦。愛小姐,你自己待著的時候,祈禱祈禱吧。要是你不懺悔,說不定有個壞家伙會得到同意,從煙囪里下來,把你抓走的。”
她們走了,關了門,隨手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備用的臥房,難得有人睡。其實我可以說,從來沒有。除非蓋茨海德府上偶爾擁進一大批客人時,才有必要動用它的全部房間。但是府里的臥室,數它最大、最堂而皇之了。粗大的床柱支起來的一張紅木床像個帳篷似的赫然立于房間正中間,床柱上罩著深紅色的錦緞帳幔。兩扇大窗戶的百葉窗總是垂下來的,半掩在相似織物制成的彩花窗飾和窗簾之中。地毯是紅的,床邊的桌子上鋪著緋紅色的桌布,墻是柔和的淺黃褐色,略微帶了一點粉紅。大柜子、梳妝臺和椅子都是烏黑發亮的舊式紅木做的。床上的褥墊和枕頭都高高地堆起來,床上面鋪著雪白的馬賽布床罩,在周圍深色調的映襯下,看上去白得眩目。幾乎同樣顯眼的是挨著床頭的一把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也是一樣的白色,前面還放著一只腳凳。依我的感覺,安樂椅就像一個蒼白的寶座。
房子里難得生火,所以屋子寒意料峭;因為離保育室和廚房很遠,所以很靜謐;因為盡人皆知,很少有人進來,所以顯得肅穆莊重。只有女傭每個星期六上這兒來,在鏡子和家具上擦擦抹抹,把一周內靜悄悄落上去的灰塵擦掉。還有里德太太本人,隔好久才來一次,查看大柜子里某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這里存放著各類羊皮紙的文件、她的首飾盒,以及她已故丈夫的一張小像。上面提到的最后幾句話里潛藏著紅房子的一種神秘感,是一種魔力,因而它雖然富麗堂皇,卻顯得如此孤寂凄清。
里德先生死去已經九年了,他就是在這間房子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他的遺體就是在這里接受吊唁的,他的棺材就是在這里由殯葬工人抬走的。從那一天之后,這里就始終彌漫著一種陰郁的祭奠氣氛,護衛著它,避免有人頻繁地闖進來。
蓓茜和刻毒的嬡博特小姐讓我像鉚在上面一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的那個座位,是一條有軟墊的矮凳,靠著大理石壁爐。那張床高聳在我面前,我右面是高高的、黑漆漆的大柜子,柜子上黯淡、斑駁的反光,使鑲板的光澤搖曳著,變幻不定。我左面是關得嚴嚴實實的窗子,兩扇窗子中間有一面大鏡子,重現出床和房間的空闊和肅穆。我拿不準他們鎖了門沒有,等到敢于走動的時候,便起來瞅一瞅。天哪,不錯,牢房也從不會鎖得這么緊哪。返回原地時,我必須經過大鏡子。我的目光被吸引住了,禁不住探究起鏡子展現的深處。在虛幻的深境中,一切都顯得比現實更冷、更陰沉。鏡子里那個陌生的小家伙盯著我,白白的臉龐和白白的胳膊都閃現在朦朧的陰影里,在一切都凝滯不動時,唯有那雙明亮的、帶著恐懼的眼睛在閃動,看上去的效果真真正正地像個幽靈。我覺得她像那種半仙半妖的小精靈中的一個,恰恰像蓓茜在夜晚講故事時所描繪的那樣,從沼澤地帶山蕨萋萋的幽谷中冒出來,出現在遲歸的旅行者眼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這時候我是迷信的,但是迷信并沒到完全占了上風的程度,我依然熱血激憤,反叛奴隸的那種怨恨情緒依然支配著我。回憶如同迅疾的猛攻一樣,我必須遏制住之后才會屈服于這陰晦的現實。
約翰·里德的所有專橫跋扈、他姐妹的所有傲慢淡漠、他母親的所有厭惡、仆人們的所有偏心,像一口渾濁的水井中黑黑的沉渣,一股腦兒在我煩惱不安的心頭向上翻騰起來。
為什么我總是遭罪,總是遭人吹胡子瞪眼,總是讓人告狀,永遠挨罵呢?為什么我永遠不能討人喜歡?為什么我盡力博取所有人的歡心,卻不起作用呢?伊萊仄桀驁不馴而又自私,卻受到尊敬;嬌芷安娜慣壞了脾氣,非常尖酸刻薄、陰毒酷虐,而且吹毛求疵、強橫霸道,所有人卻偏偏遷就她。她的秀美,她粉嘟嘟的面頰、金亮亮的卷發,似乎誰見了都開心,為此而原諒她的所有缺點。至于約翰,沒有人不順著他,更不用說教訓懲罰他了,雖然說他扭斷鴿子的脖子、弄死小巧可愛的孔雀、放多條狗去咬綿羊、摘掉溫室中葡萄藤上的葡萄、掐斷暖房里最上品花木的嫩芽,有時還把他母親叫成“老女郎”,又因為她皮膚黝黑像他自己的皮膚而辱罵她。母親的心意所盼他硬是不理不睬,撕破并毀掉她的絲綢服裝,也并不是罕見的事,而他卻依然是“她的心尖兒”。我不敢有絲毫閃失,竭盡全力把該做的事做好,人家還是罵我沒規矩、討人嫌、陰沉沉、賊溜溜,從早晨罵到下午,從中午罵到晚上。
我挨打摔跟頭,頭還在疼痛,還在流血。約翰逞著性子打我,沒有誰責備他,而我不過為了免遭進一步無理的毒打,反抗了一下,竟然受到普遍的非難。
“不公平!不公平!”我的理智說。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理智被迫化作一種力量,雖然短暫卻屬早熟。“決心”也同樣鼓動起來,慫恿我去采取某種奇怪的手段,來擺脫不合理的壓迫,譬如逃跑,要是跑不成,那就不吃不喝,活活餓死。
那個陰陰郁郁的下午,我的靈魂惶恐不安到了何種程度!我的整個腦袋是多么擾攘紛亂啊!我的整顆心在怎樣的逆反之中啊!然而這場斗爭又是在何等的暗昧和漫漶的無知中進行的啊!我無法回答心底這個不斷提出的問題——為什么我要如此遭罪。此刻,在相隔——我不愿意說多少年以后——我才看明白了。
我在蓋茨海德府上跟誰都合不來。在那里我跟誰都不像。跟里德太太、她的孩子、她挑選的仆人,都毫無一致之處。如果說他們不喜歡我,事實上,我也一樣不喜歡他們。他們沒有義務帶著感情對待一個與自己沒有共同感情的家伙,一個異類,無論是脾氣、能力,還是嗜好都跟他們相悖;一個廢物,既不能為他們的興趣效勞,也不能給他們增添歡樂;一個有毒的家伙,渾身全是因為他們對自己的態度而憤恨,又因為蔑視他們的評斷而生的毒菌。我明白,如果我以前是一個樂天、聰明、無憂無慮、任性纏人、漂亮而又喜歡嬉鬧的孩子,那么,即使同樣是寄人籬下,同樣是沒有朋友,里德太太也會容忍我在她身邊,更顯得滿意一點;她的孩子們也會對我多一點伙伴般的情感,更親切熱情一些;用人們也不會動不動把我當作保育室的替罪羊了。
陽光開始從紅房子里消逝。已經是四點過后了,陰云四合的下午正在轉為陰郁的黃昏。我聽見雨點仍然不停地敲打著樓梯的窗戶,風在宅子后面的樹叢中呼嘯。我漸漸地冷得像塊石頭,勇氣也在下沉。往常那種屈辱的情緒,那種自我懷疑、落寞和沮喪,把我將消未消的憤怒,像灰燼一樣澆滅了。誰都說我壞,我也許確實是這樣吧。剛才我動的是什么念頭啊——還不是要把自己餓死嗎?這當然是一種罪過。而且我該不該死呢?或者,蓋茨海德教堂圣壇底下的墓穴是個誘人的歸宿嗎?我一直聽說里德先生就長眠在這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重新引得我想起他來,而越往下想,就越害怕起來。我已經記不起他了,只知道他是我的親舅舅——我母親的哥哥——他收養了我這個父母雙亡的嬰兒,而且在彌留之際,要里德太太答應,把我當作她自己的孩子來照看撫養。里德太太也許覺得自己是信守諾言的。而我敢說,她也確實做到了她天性所能允許的極限了。可是她怎么能真心喜歡一個不屬于她家系的外姓人呢?這個外姓人在她丈夫死后已經跟她沒有半點干系了。她發現自己勉為其難地受這個承諾的約束,充當一個自己無法喜歡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個合不來的外人生生闖進自己家人的圈子里,還要沒完沒了,對她來說,想必一直是件煩惱透頂的事兒了。
一個古怪的念頭像破曉之光照亮了我。我不懷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里德先生要是在世,一定會善待我的。這個時候,我坐著,打量著白色的床和影影綽綽的墻,偶爾還用迷戀的目光瞟一眼微微泛著光的鏡子,我開始回憶起我聽到過的關于死人的種種傳聞。據說由于有人違背了死人臨終的囑托,死人在墳墓里也會感到不安,于是就重訪人間,懲罰不守諾言的人,并為受凌虐的人報仇。我捉摸著,里德先生的幽靈為外甥女的冤屈所擾,說不定會離開住處——是教堂的墓穴也好,死者無人知曉的世界也好——反正來到這間房子,站在我面前。我抹去眼淚,忍住啜泣,生怕慘切的悲愴樣子會驚動什么超自然的聲音來撫慰我,或者在昏暗中引來某張帶光環的面孔,現出怪異的憐憫,俯視著我。這念頭按理說很有撫慰作用,不過要是真的做起來,我感覺肯定會非常可怕。我使勁地打消這個念頭,竭力鎮定下來。抬起頭來,我壯著膽子環顧了一下黑黝黝的房間。就在這個時刻,墻上閃過一道亮光。我問自己,會不會是透過百葉窗縫隙照進來的一縷月光?不對,月光是靜止的,而這道光卻會動。定睛一瞧,這光線滑到了天花板上,在我頭頂上抖了起來。如果換到現在,我會隨時想到,完全有可能是有人提著燈籠穿過草坪時射進來的光。但是在當時,我腦子里盡往恐怖上面琢磨,我的神經也由于激動而繃緊顫動,我想,那道飛快掠過的光,是某個幽靈從另一個世界來到這兒的先兆。我的心怦怦急跳,腦子發熱,耳朵里呼呼作響,我以為那是翅膀的拍擊聲,什么東西似乎已經逼近我了。我感到壓抑,感到透不過氣,忍耐力崩潰了,我沖向門口,絕望地拼命搖著門鎖。外面門廊上響起了跑過來的腳步聲,鑰匙一轉動,蓓茜和嬡博特走了進來。
“愛小姐,你病了嗎?”蓓茜問。
“多么可怕的聲音!刺透了我的全身!”
“把我帶出去吧,讓我去保育室吧!”我哭喊著。
“為什么?是什么傷著你了嗎?你看到什么了嗎?”蓓茜又追問了一句。
“噢!我看到了一道光,想必是鬼要來了。”這時,我拉住了蓓茜的手,而她并沒有把手抽回去。
“她亂叫亂嚷是故意的,”嬡博特有幾分厭惡地斷言說,“叫得多兇啊!如果真是痛得厲害,人早就原諒他了。可是她只不過要把我們叫到這里來,我就知道是她的鬼把戲。”
“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個盛氣凌人的聲音問道。隨后,里德太太從走廊里走過來,帽子松開,飄忽地舞動著,睡袍窸窸窣窣響得很厲害。“嬡博特,蓓茜,我想我是吩咐過,讓簡·愛待在紅房子里,等我親自來過問的。”
“簡小姐嚷叫得聲音太高了,夫人。”蓓茜提出理由。
“別管她。”只有這么一句回答,“松開蓓茜的手,小東西!放心吧,靠這些辦法,你是出不去的,我討厭玩花樣,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責任讓你明白,鬼把戲是不管用的。你現在還得在這里多待一個小時,而且只有百依百順、一動不動,我才會放你出來。”
“噢,舅媽,可憐可憐我吧!饒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別的法兒罰我吧!這是會要了我命的,要是——”
“閉嘴!這么鬧騰,讓人煩死了。”她的感覺無疑就是這樣的。在她眼里我是在演戲,是個早熟超常的演員,她打心底里認為,我是個性情惡毒、精神卑劣、狡詐險惡都集合在一起的貨色。
蓓茜和嬡博特退了出去。里德太太對我精神失常似的痛苦和發狂似的哭泣很不耐煩,猛地把我往后一推,鎖進了門里。我聽見她匆匆走開,不見了。她走后不大一會兒,我猜想我是發了一場某個類型的痙攣,失去了知覺,這個場面結束了。
注釋
[1]艾比蓋爾(Abigail),英國戲劇《傲慢的貴婦人》里的一位貴族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