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語何妨話片時:周汝昌劉心武通信集
- 周汝昌等著 周倫玲等整理
- 3841字
- 2023-09-26 18:22:36
序
2003年8月,上海《文匯報·筆會》公布了為時一年的“長江杯”征文活動的評獎結果,周汝昌先生與我發表在2002年8月10日《筆會》副刊的《關于“檣木”的通信》獲獎,公布的獲獎理由為:“兩通關于《紅樓夢》的信札。閃電般的靈感和嚴密的考證中,浮續著中華文化的一脈心香。雅人深致,引人入勝。”后來還分別給周老和我寄來雅致莊重的獎牌。對于這次獲獎,周老非常高興,非常重視,他8月23日復我信時感嘆:“日昨蒙你相告,方知我們得獎了,好比暑炎中一陣清風,醒人耳目、頭腦。不知評委是何高人?寥寥數筆,不多費話而點睛全活了。那評詞無一絲八股氣,我所罕見,豈能不感慨系之!”8月25日再來一信說:“獎之本身是個標志性紀念品,真正意義在于這是文化新聞界的第一次公開評獎形式,給了我們(基本論點和治學路向)以肯定和高層次評價——大大超越了目下庸俗鄙陋的所謂‘紅學’的‘界’域,這才是百年以來的紅學研究史上的值得大書特書的重要事項。那位評委不知是誰,我深感佩,(‘界’內的那些人有此水平識見嗎!)《文匯》影響不小,是很大的鼓勵。”
那次《筆會》征文,歷時一年,在征文活動期間發表的三百多篇文章中,涉及《紅樓夢》的尚有數篇,包括“紅學界”某權威的文章,但最后甄選出的六篇獲獎作品中,涉“紅”只周老與我《關于“檣木”的通信》。我也覺得那評語非泛泛褒語。短短幾句,一是肯定了“閃電般的靈感”,周老曾夸我“善察能悟”,“頓悟”時便有“閃電般的靈感”,紅學非一般社會科學門類,悟性很重要,我少年時代讀周老的《紅樓夢新證》初版,就被書頁里不時閃耀的悟性,激活了對《紅樓夢》本身的興趣。二是肯定了“嚴密的考證”,周老作為紅學考證派鼻祖胡適的后繼者,其《紅樓夢新證》就體現出了嚴密求證的特色,當然不無可商榷處,但從《史事稽年》入手,力圖在宏大全面的歷史背景下,去探究《紅樓夢》真諦,這是引導包括我在內的一些后輩踏上紅學之旅的路標,也引得無數紅迷朋友閱之興味盎然。毛澤東不消說,本身就是紅學大家,有其獨到的觀點,他就明確指示:要把周汝昌和胡適區別開來。毛澤東喜歡讀《新證》的《史事稽年》部分,晚年目力很差,讓把某些他喜讀的書印成大字本,多是古籍,《新證》中的《史事稽年》,也特別開列其中,印成大字本后,成為其枕邊書之一。《筆會》的評語不僅肯定了我們那“閃電般的靈感”與“嚴密的考證”,更褒獎了我們的通信“浮續著中華文化的一脈心香”,而周老的紅學觀念,正強調的是我們中華傳統文化的文脈。他認為,分析《紅樓夢》的思想內涵、藝術手法,當然是需要做的工作,但那只是對全世界小說的一種通行的研究,沒有落實到《紅樓夢》的特殊性上。《紅樓夢》不是一般的小說,而是一部超級經典,他將其視為一部可與中國古典文化中的前代經典并列的“經書”,研究《紅樓夢》的特殊性才是紅學的本分。而《筆會》評語寥寥幾筆,竟點穴中位,認為是“浮續著中華文化的一脈心香”,且這樣的通信文字,“雅人深致,引人入勝”,諄諄鼓勵。周老認為那次獲獎對我們爺兒倆意義非凡,我也一樣興奮。
后來在拜訪周老時,他又提到《筆會》的頒獎詞,問我打聽出來沒有,究竟何人手筆,四十幾個字,行云流水,四兩撥千斤。周老對之一唱三嘆,還一再跟我說,我們的獎牌上,若鐫刻上評語,該有多好!我就告訴他,打聽出來了,那評語出自《筆會》主編,名周毅,是位女士,還很年輕。
現在回憶起往事,不禁有些傷感。一是2012年周老仙去前,我曾表示會在某個春天,陪他去東土城公園的海棠林賞海棠。他眼睛近盲,且張愛玲說過“恨海棠無香”,但徜徉在海棠樹下,聞一聞那海棠花發散出的縷縷溫潤的特殊水汽,也可慰他摯愛那“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為象征的史湘云之情啊。但我七忙八亂的,竟未能抓緊時機兌現此愿!悵悵!再,2019年10月,竟傳來《筆會》主編周毅病逝的噩耗。她才享年五十歲,上蒼為什么不假這位才女多些壽數,多支持些作者,共同持續浮續中華文化的一脈心香呢?嘆嘆!
我和周老的通信,始自1991年,現在能找到的最后幾封信,是2011年的,這通信綿延了二十年之久。我給周老的信,最初都是手寫,迨1993年使用電腦后,則除手寫外,也有電腦打字后打印的,但我都沒有留底稿,早期信件的電子文檔,也在多次換電腦重新格式化后丟失。好在周老去世后,其家屬在整理遺物時,大體都找出妥存。周老給我的信,早期字跡還大體清爽,后來他目力衰退到一目全盲、一目僅0.01視力,仍堅持親筆給我寫信,每個字都有核桃大小,且難以順沿成行,更常常下一字疊到上一字下半部,甚至左右跳蕩。接到這樣的信,我總是既感激莫名,又興奮不已,而費時費力辨認那些字跡,成了我的重要功課,一旦居然全部認出,那種難喻的快樂,便充滿整個身心。周老給我的信,保存得相當齊全。現在經周老女兒也是他晚年的業務助手周倫苓女士提議,把周老與我的通信湊齊,出成這樣一本書。讀者們可以從中看出,周老確實是我的恩師,我的紅學研究,確實是在他指引下,一步步朝前推進的。當然我們在某些認知上,也還有所區別,但我們成了忘年交,我在信中多稱周老為前輩,周老多稱我為賢友。《詩經·小雅·伐木》開首兩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我們通信中的嚶鳴,既有“閃電般的靈感”,也有“嚴密的考證”,既有對中華文化的敬畏與咀嚼,也有被排擠攻訐中的相濡以沫,乃至生活上的關切撫慰。我們的觀點當然只是一家之言,但對于廣大的紅迷朋友,應該還是有相當參考價值的吧。
周老給我的信,多有即興詠出的詩句,而我則多次將自己繪制的小畫,或作為春節賀卡,或僅供賞玩一哂,隨信寄去。我有一幅畫的是曹雪芹好友張宜泉詩句“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曳杖過煙林”的意境,說明文字為“癸酉歲末甲戌將至時,忽念及曹雪芹之偉大尚未為世人盡知,嘆嘆!畫贈前輩汝昌先生”,周老收到后非常喜歡,當時就有拿到報刊發表的沖動。后來我又畫了一幅較大的水彩畫《沁芳亭》,周老見到立即賦詩:“不見劉郎久,高居筆硯豐。丹青窗燭彩,邊角夢樓紅。觀影知心律,聞音感境通。新春快新雪,芳草遍城東。”原本想把這本書信集的書名,就定為《有誰曳杖過煙林》,但我助理焦金木從網上查到,前兩年剛有一家出版社出了本散文集,已作為書名;于是覺得周老詩句中“聞音感境通”,頗可概括我們通信的心音,但《聞音感境通》若作書名,似難吸引讀者,于是又考慮干脆命名為《紅樓嚶鳴錄》。現在讀者們拿到的書,書名是出版方反復斟酌后才確定的,但其實這本書最重要的,還是周老與我的通信匯集,相信能夠不負當年《筆會》周毅主編那“雅人深致,引人入勝”的評語。
與周老見面交談,以及見字如面,周老人格中的閃光點,常燃于我心臆中,那就是,他有一種孩童般的純真,也就是具有赤子之心。他對人對事,都是如此,不會經營人際,不在乎背景來歷,具有賈寶玉般的超俗眼光心地。他以赤子之心研紅,口無遮攔,不計褒貶,他把紅學研究的空間,視為公眾共享的園地。他扶持的后進,豈止我一個?有的民間研紅者,被所謂“界內”“權威”蔑視,甚至斥為“紅學妖孽”,他雖并不認同其說,但對其勇氣,總是加以鼓勵,對其中吹沙見金的價值,總是予以肯定,他的大度包容,足令人感佩。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請他開講四大名著,他一身樸素的中山裝,也沒有特別理發,更沒有染發,年老了嘴癟了,滿臉褶子,卻有不止一個聽眾跟我說:周先生真有魅力!魅力何在?說他在臺案上,雙手十指交扣,未曾開言,笑容如孩童般純真,一開口,平易近人,深入淺出,沒有破碎句子,沒有廢話,一句接一句,邏輯鏈清清爽爽,說到盡興處,自己先笑,眼如彎月,紋若綻花,其講述的內容不消說對聽眾大有裨益,其赤子心態令人觀之難忘!周老對《文匯報》給予我們通信評獎的反應,他在通信中給我即興吟出的那些詩,不也都具有孩童般的純真嗎?有一回去他家拜望,交談中他笑道:你在《百家講壇》的講法,做到了左右逢源,四角周全,正如脂硯齋評雪芹,下筆多有“狡猾之處”……我也就笑道:就如此小心翼翼,也還有人完全不容,看來真的是既要自我保護,也不能失去自己的真意呀!笑談間,也就比對出,周老長我二十四歲,屬于父輩,但他卻體現出帶棱帶角的學術風骨。我呢,拿我《百家講壇》頭兩集講紅學來說,我就不像周老那樣,強調紅學的特殊性,而是把關于《紅樓夢》的思想性、藝術性的一般性表述,也涵括到大紅學的概念里,我表述得相當圓滑;但其實,我骨子里是堅定地跟著周老搞考據,我的原型研究,先從清代康、雍、乾三朝的政治動蕩,特別是康熙兩立兩廢太子,延續到乾隆朝廢太子雖然已死,而其子弘晳,也就是康熙帝的嫡長孫,他還是一股強勁的政治勢力,與乾隆暗中較量,一度出現了“雙懸日月照乾坤”的詭異局面講起,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曹雪芹那跌宕起伏的家史,再通過文本細讀,從《紅樓夢》文本中找出相對應的投影,這樣一種特殊角度,來層層剝筍,構筑我的“秦學”大廈。我的“狡猾之處”,正是力圖通過我包容別人,來換取別人能相應包容于我,也就是,我認為,彼此既然都在大紅學的格局之中,“相煎何太急”!我的這種講述方略,在一般聽眾中還是有效力的,但所謂“界內”及“權威”,到頭來還是容不得我,必欲扼殺而后快。現在想來,還是周老那種“童言無忌”,如林黛玉般,“我是為我的心”,更凸顯出學術骨氣。周老那孩童般清澈的人格魅力,是我應該永遠憶念,也是我應該努力去修煉的。
這本通信集,借《紅樓夢》中菊花詩為喻,“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話片時”,相信會有人感興趣,或共鳴,或爭鳴;當然,估計也會有人鄙夷不屑,那么,就“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吧!
2021年7月3日 綠葉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