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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卡斯帕!馬坎!”

這遠近聞名的尖聲叫喊,把阿爾邁耶從夢幻中驚醒,他從對輝煌未來的夢想中,跌落進此刻令人不快的現實里。這聲音不僅刺耳,而且令人生厭。這聲音他已經聽了很多年,一年又一年,越來越不喜歡。不過沒什么,這一切很快都將結束。

他不安地踱來踱去,但并未對這喊叫多加留意。他將雙肘靠在外廊的欄桿上,繼續凝視著眼前流過的大河,河水冷漠而急促地流著。他喜歡在日落時分觀看它,或許是因為此時的落日會在班太河上方灑下一層發光的金子般的色澤,那些他未曾獲取而別人已收入囊中的金子——當然是中飽私囊而得——或者是那些他打算通過誠實努力、要為他自己和妮娜獲得的金子。他讓自己沉浸在對財富和權力的幻想中,遠離這個居住了多年的河岸;他在對巨大而輝煌的回報所進行的想象中,忘記勞苦和斗爭的苦澀。他們會在歐洲生活——他和他的女兒,他們會富有且受人尊重。在女兒絕色的美貌和他巨大的財富面前,沒有人會記起她的混血。

目睹著她的成功,他會重返青春,忘記自己在這個河岸上二十五年令人心碎的掙扎。在這里,他感覺像個囚犯。這一切都唾手可得,只要達恩能回來!而且,他一定得快回來——為了他自己的利益,為了他自己的那一份。現在,他已經晚了一個多星期!或許他今天晚上就能回來。站在自己新房子的門廊上,看著開闊的河面,這就是阿爾邁耶所想的。說是新房子,也早已開始沒落——這是他生命中最近一次的失敗。這天傍晚,河面上沒有金色,因為雨水漲滿了河道。在他心不在焉的注視下,憤怒渾濁的洪水翻滾而過,夾帶著小個兒的漂浮物,大個兒的枯木,甚至是被連根拔起、枝葉俱全的樹。在這中間,河水打著漩,憤怒地咆哮著。

有一棵漂浮的樹,擱淺在了傾斜的河岸上,就在房子旁邊,阿爾邁耶把夢想拋在一邊,無精打采地看著它。在河水的嘶鳴和泡沫里,那棵樹慢慢地轉了個身,旋即擺脫了羈絆,重新開始向下游漂去。它慢慢地翻過身,向空中伸出一條長長的、光禿禿的枝干,猶如一只手,無語地舉向高空,向上天控訴河水兇殘而沒有必要的暴力。對這棵樹的命運,阿爾邁耶的興趣陡然劇增。他探出身,想看看它是否可以繞過下面低處的一處地角。它繞過去了,他縮回了身,心想著它可以不受阻礙、一路入海了;他羨慕這個無生命物件的命運——它越來越小,融入了漸深的夜色里,一直到完全看不見。他開始納悶,這樹會一直漂到大海的哪里去?

水流會把他帶到北方還是南方?有可能是南方,直到它漂進西里伯斯島的視野,甚至漂到遙遠的馬卡薩!

馬卡薩!阿爾邁耶活躍的想象把那棵樹推向了它虛構的旅程。但他的記憶卻回到了二十年甚至是更多年前,他看到一個年輕單薄的阿爾邁耶,一襲白衣,貌不驚人,從一艘荷蘭郵船上下來,到了馬卡薩積滿灰塵的碼頭,進了老胡迪戈的貨倉,尋求財富。那是他生命中的重要時期,對他來說,是個嶄新的開始。他的父親受雇于茂物[2]植物園,是個低級官員,毫無疑問,會為兒子進入這樣一家公司而欣喜。年輕人對爪哇島令人討厭的海岸,也沒有多少眷戀,父親的小屋能給予他的慰藉少得可憐。父親整日抱怨當地園丁的愚蠢,母親則陷在長長的安樂椅里,哀嘆逝去的阿姆斯特丹的榮耀。阿姆斯特丹是她成長的地方,在那里,她因為是雪茄商的女兒而享受尊位。

阿爾邁耶離開家時,心情輕松,口袋則更輕。他英語說得不錯,算術很強,已經做好了征服世界的準備,而且對此深信不疑。

過了二十年,站在婆羅洲悶熱、令人窒息的傍晚的暑氣里,他帶著令人愉悅的悵惘,回憶起胡迪戈高聳涼爽的庫房,里面是一排排長而筆直的盛杜松子酒的箱子和成捆的曼徹斯特貨物。大門無聲地開合著,庫房里暗淡的光線,從耀眼的街道射進來,是如此愉悅人心。在成堆的貨物中間,有小塊的用欄桿圍起的地方,里面坐著中國職員,他們整潔、冷靜、眼含憂傷,快速地書寫著,在成群的工人掀起的喧噪里保持著沉默。工人們低聲唱和著,翻滾著木桶,移動著箱子,這唱和結束在拼命的喊叫聲中。在庫房里面,正對著大門,有一塊更大的圍起來的地方,照明良好。在那里,因為隔得遠,噪聲低了下來,而在它上空,響起銀幣柔和連綿的叮當聲,那是另外一些謹慎的中國人在溫克先生的監管下,數著銀幣,把它們堆成一堆一堆的。溫克先生是出納,是掌管那個地方的天才,是老板的左右手。

在那塊空地方里面,阿爾邁耶正在桌邊工作,他距離一扇綠色油漆的小門不遠。總有一個束著紅色腰帶、戴著紅色頭巾的馬來人站在這扇門邊,手抓一根從上方垂下的小繩,像架機器一樣規律地上下拉動著。繩子連接的是綠門另一邊的葵扇,那里面就是被稱作私人辦公室的地方,老胡迪戈——老板本人——君王般地坐在里面,吵吵嚷嚷地接待客人。有時,這扇小門會突然打開,透過煙草噴出的藍色煙霧,向外界展示著房間的內部,一張長桌上堆著各種形狀的瓶子和高高的大水壺,藤制安樂椅上攤開躺著一副有著大嗓門的身軀。老板則會探出頭來,手抓著門把手,跟溫克私密地嘟囔幾句;或者向庫房發出雷鳴般的指令;或者是突然看到猶疑不前的陌生人,友好地大聲跟那人打招呼:“歡迎,船長!你從哪里來?巴厘嗎?帶來了小馬駒?我想要小馬駒!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哈哈哈,進來吧!”然后陌生人就在暴風雨般的叫喊聲中被拉了進去,門被關上,庫房里重新充斥著慣常的嘈雜聲:工人的歌唱聲,木桶的隆隆聲,筆快速移動的刮擦聲,但縈繞在這一切之上的,是大大的銀幣音樂般的叮當聲,它們不斷地從聚精會神的中國人黃色的手指中間滑落。

那個時候,馬卡薩人煙阜盛,貿易發達。在眾島嶼中,是它接待著所有那些敢于冒險的人。這些人,在澳大利亞海岸裝備好縱帆船,蜂擁進馬來群島,尋求金錢或冒險。他們勇猛、魯莽、精于貿易,也不拒絕與海盜勾結——當時在很多海岸上仍能發現海盜;他們來錢很快,常常在海灣聚會,要么是為了生意,要么是為了放蕩的生活。荷蘭商人稱那些人為英國商販。他們中的有些人無疑是紳士,對他們來說,這樣的生活有著某種魅力,但多數是海員,而公認的王則是湯姆·林加德。馬來人,不管是誠實的還是欺詐的,不管是安靜的漁人還是走投無路的刺客,都稱他為大海之王。

阿爾邁耶到馬卡薩還不到三天,就聽說了林加德,連同他的一些故事:他精明的貿易往來,他的愛情,他與蘇祿海盜的殊死搏斗,以及關于一個孩子的浪漫傳說——那是個女孩,是獲勝的林加德在一艘海盜的快船里發現的。當時,經過了長時間的角逐,林加德登上了那艘船,把船上的人趕進了海里。盡人皆知,這個女孩被林加德收養了,她在爪哇的一個修道院接受教育,而林加德提起她時,還稱她為“我的女兒”。他發了一個宏愿,要在回國前把她嫁給一個白人,而且要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留給她。“林加德船長很有錢,”溫克先生會把頭歪向一邊,鄭重其事地說,“很多錢,比胡迪戈還多!”他稍作停頓,為的是讓聽他說話的人從震驚中緩過來,他的話實在讓人難以置信。然后,他又會低聲解釋和補充道:“你知道,他發現了一條河。”

正是如此!他發現了一條河!就是這一點,把老林加德遠遠地置于眾人之上。普通的海上冒險者,白天跟胡迪戈交易,晚上喝香檳酒、賭博、吵人地歌唱,在巽他[3]酒店寬闊的門廊下跟混血女子尋歡。而他發現的這條河的河口,只有林加德自己知道,他曾經帶著各式各樣的貨物駛進這條河,比如曼徹斯特出產的商品、銅鑼、來復槍和火藥。每當此時,他都會親自駕駛著自己的雙桅橫向帆船——“快閃號”,悄悄地在夜里從錨地消失,而他的同伴們在持續到深夜的歡宴之后正沉睡消酒。林加德在看到他們醉臥桌底時才會登船,他本人則滴酒未沾。很多人嘗試跟蹤他,找到那個富產馬來樹膠、藤條、珍珠貝殼、燕窩、蜂蠟和達瑪樹膠的地方,但“快閃號”的速度在那一帶海域無船能及。他們中有人遭了難,船觸上了礁石或者隱秘的沙洲,這不僅讓他們失去一切,還差點讓他們丟掉性命,落入那陽光普照、沖人微笑的大海殘酷的掌控中。另有一些人氣餒了。有很多年,那些寧靜的綠色島嶼守護著應許之地的入口,以熱帶自然無情的平靜保守著秘密。就這樣,林加德來來回回地進行著或秘密或公開的探險,因其英勇無畏和冒險得來的巨額利潤而成為阿爾邁耶眼中的英雄。每當看著他沿庫房走來,對著溫克咕噥一聲“你好嗎?”或者大呼小叫地對著老板胡迪戈打招呼“你好,老海盜!還活著呢?”時,這算是在綠色小門后面開始交易的前奏。在很多個傍晚,在人去屋空、寂靜的庫房里,阿爾邁耶推開面前的報紙,準備和溫克先生駕車回家的時候——當時他住在溫克先生家里——會停下來聽私人辦公室里因激烈的爭論而發出的吵鬧聲,會聽到老板低沉、單調的咆哮聲和林加德大聲打斷他的聲音,仿佛兩只獒在爭搶一根多髓的骨頭。但在阿爾邁耶聽來,那像是巨人之間的爭吵——兩神之間的斗爭。

因為生意往來,林加德經常和阿爾邁耶打交道。過了大約一年,他突然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這在旁觀者看來著實費解。深夜里,在和巽他酒店的密友開心小酌的時候,他會對阿爾邁耶大加贊賞,而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對溫克說一定要“讓那個年輕人做自己的貨物管理員,就像船長的辦事員那樣,負責所有的抄寫工作”。胡迪戈點了頭。阿爾邁耶,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渴求變化,這對他來說正求之不得,于是收拾起少得可憐的行李,乘著“快閃號”起航了。他們開始了一次長時間的巡游,正像那位老水手慣常所做的那樣,他幾乎要拜訪馬來群島的每一座島嶼。幾個月過去了,他與林加德的情誼像是在加深。兩人經常在甲板上踱步。輕柔的晚風帶著島嶼散發出的馥郁芬芳,在寧靜璀璨的夜空下,輕推著帆船。每當這個時候,老船員都會對著他著迷的聆聽者敞開心扉。他說起自己過去的生活、九死一生的經歷、買賣帶來的巨額利潤,還有將來必定會帶來更大利益的新近聯合。很多次,他提到自己的女兒,那個在強盜的快船上發現的女孩。每次提起她,林加德都會有一種特別的、慈父般的溫柔。“她應該長成大姑娘了!”他曾說,“我都快四年沒見她了!可惡,阿爾邁耶,我們這趟可能到不了泗水港[4]。”發出這番宣言后,他總是自言自語著鉆進自己的船艙。“一定得做點什么——必須得做。”不止一次地,他讓阿爾邁耶很吃驚:他會急匆匆地走到阿爾邁耶面前,很有力地發出一聲“嗨”來清清喉嚨,像是有話要說,但又突然轉身,靠著舷墻不作聲,一連幾小時一動不動,看著船側波光粼粼的大海。就在到達泗水港的前一天晚上,多次要進行的秘密交談終于成功了。他在清了清喉嚨之后,開口了。他開口是有目的的,想讓阿爾邁耶娶自己的養女。“不要因為你是白人,就極不情愿!”他突然大喊道,容不得驚訝的年輕人說一個字,“別跟我來這一套!沒人會看你妻子的膚色,因為鈔票太厚了,沒人看得到,我告訴你吧!而且,聽好了,在我死之前,鈔票會變得更厚。會有數百萬,卡斯帕!我說的是數百萬!都是給她的——給你的,如果你按我的意思辦。”

這出人意料的“求婚”嚇到了阿爾邁耶,他遲疑著,沉默了有一分鐘。他擁有強大而活躍的想象力,在這短短的一分鐘里,猶如透過一道耀眼的光芒,看到了大堆閃閃發光的金幣,瞬間便實現了富足生活的所有可能。報酬、愜意的慵懶生活——他覺得如此適合自己——他的船只、他的庫房、他的貨物(老林加德不會永遠活下去),而且錦上添花的是,在那茶點之上發著光的遙遠未來里,他會因為林加德的錢而成為人中之王,他會在無法言說的輝煌中度過晚年。至于這幅圖景的另一面——娶一個馬來女孩做人生伴侶,那個作為一船海盜遺留物的女孩——他心里只是困惑地感到一點羞辱:他,一個白人——然而,畢竟經過了四年的修道院生活——而且,她有可能會幸運地死去。他總是很幸運,錢很強大!挺過去,為什么不呢?他隱約有個想法,要把她關在某處,可以關在任何地方,只要不出現在他燦爛的未來里就好。要處置一個馬來女人,很容易,按照他的東方思維,那不過是個奴隸,管他修道院不修道院,管他婚禮不婚禮的。

他抬起頭,面對著那位焦急而憤怒的海員。“我——當然了——您盡管吩咐,林加德船長。”

“孩子,叫我父親,她是這么叫的。”怒氣平息了的老冒險家說,“雖然……可惡!我還以為你會拒絕。聽著,卡斯帕,我一定會按自己的意思辦,所以即使你不同意,也沒用。但你不傻。”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林加德的神情、口音和話語,以及這一切在他身上、在他周圍制造的效果。他記得帆船狹窄而傾斜的甲板,靜默而沉睡著的海岸,還有平靜漆黑的海面,以及初升的月亮在它上面鋪下的一條巨大的金黃的色塊。他記得一切,記得一想到那筆財富被塞進手里時的狂喜。那時他不傻,此時也不會。命運弄人,財富沒了,但希望還在。

夜晚的氣息讓他打了個寒噤,他突然意識到周圍已是漆黑一片,在日落之后,黑夜籠罩了河面,遮住了河對岸的輪廓。只有拉者[5]大院的圍欄外燃燒的一堆干樹枝,時不時地照亮周圍樹木參差不齊的樹干,把一個燃燒的紅點投射在半條河面上。漂浮在河面上的木頭,穿過無法透視的黑暗,奔向大海。他模糊地記得,傍晚時分,妻子喊過他,大概是叫他吃飯。但是,對于一個在新生希望的黎明里忙碌地思索著過往廢墟的人,即使飯熟了,他也不覺得餓。但天色已晚,該回家了。

他小心翼翼地踩過松動的木板,走向臺階。一只蜥蜴,被聲音吵到了,發出一聲抱怨,急急地跑進了河岸邊的長草中。阿爾邁耶謹慎地走下臺階,為了避免在高低不平的地上摔倒,他得很小心,這使得他完全回到了現實中。在地上,石頭、腐爛的木板和鋸了一半的房梁堆成一堆,雜亂不堪。當他轉身走向住所時——他稱那是“我的老房子”——他的耳朵覺察到,河面上的黑暗里有船槳劃水的聲音。他靜靜地站在小路上,凝神屏息,很驚訝這么晚了還有人在河上,而且是在有這么大洪水的晚上。現在,他能很清晰地聽到船槳的聲音,甚至還聽得到快速而低聲交談的話語,以及與水流搏擊的人發出的沉重呼吸聲,這些都緊挨著他站的岸邊,而且非常近,但天太黑了,根本看不清灌木下面是什么。

“不用問,一定是阿拉伯人。”阿爾邁耶自言自語道,盯著仿佛凝實的黑暗。“他們要干什么?肯定是為了阿卜杜拉的什么事,這個該死的!”

船現在已經很近了。

“喂,你!伙計!”阿爾邁耶喊道。

說話聲停了下來,但船槳還像之前一樣狠命地劃。然后,阿爾邁耶面前的灌木動了起來,船槳落進船里的刺耳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回響。他們已經抓住了灌木,但是阿爾邁耶還無法分辨那個模糊的黑影,應該是一個人的頭和肩膀出現在了河岸上。

“阿卜杜拉,是你嗎?”阿爾邁耶問道,滿是狐疑。

一個嚴肅的聲音回答:“阿爾邁耶先生是在跟朋友說話,這里沒有阿拉伯人。”

阿爾邁耶的心猛跳了一下。“達恩!”他喊道,“終于來了!終于來了!我無日無夜不在等你。我對你都不抱希望了。”“沒有什么能阻止我回到這里,”另一個說道,幾乎帶著些慘烈,繼而對自己低語,“死也要回來!”

“這是朋友說的話,很好!”阿爾邁耶衷心地說,“但你們還有些遠。到碼頭去吧!讓你的人在我院子里煮飯,我們可以在家里交談。”

這個邀請沒有收到答復。“怎么了?”阿爾邁耶不安地問,“我希望你的船沒事。”“船在的地方,沒有荷蘭人能碰到它。”達恩說,聲音里帶著沮喪,但阿爾邁耶太開心了,并未留意。

“好的!”他說,“但你的人都哪里去了?只有兩個人跟著你。”

“聽著,阿爾邁耶先生!”達恩說,“明天的太陽會在您的家里看到我,那時我們會交談,現在我必須去見拉者。”

“去見拉者!為什么?你找蘭坎巴有什么事?”

“先生,明天我們會像朋友一樣交談。今晚,我必須見蘭坎巴。”

“達恩,一切都已備齊,你不會在這個時候丟下我不管吧?”阿爾邁耶用乞求的語氣問道。

“我不是回來了嗎?但是,為了你,也為了我,我必須先見蘭坎巴。”

模糊的人頭突然消失了。船頭的人松開了抓著的灌木,那東西“嗖”地彈回,在阿爾邁耶身上灑了一身泥水,因為他當時俯身向前,想要看清楚。

不一會兒,獨木舟就沖進了橫在河面的光束里,那光來自對岸的大火堆,顯現出兩個人的身影:其中一人奮力劃著船,還有一個人站在船尾,揮舞著舵槳,那人戴著一頂巨大的圓形帽子,像一朵夸張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大蘑菇。

阿爾邁耶盯著獨木舟,直到它駛出了那束光。不久,很多人的低語聲越過河面,傳到他的耳朵里。他能看到,有人從燃燒的火堆里抓起木棍做火把,短時照亮了圍欄的門,這些人都擠在門口。后來,他們顯然是進到里面去了。火把不見了,散開的火堆只發出微弱、不穩定的光。

阿爾邁耶邁開大步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心里有些不安。達恩肯定沒想著要騙他。這很荒唐!達恩和蘭坎巴都太想讓他的計劃成功了,不會騙他。不得不相信馬來人,這不是什么好活,但即使是馬來人也通情理,明白自己的利益。一切都會好——一定得好才行。想到這里,他發現自己已到了自家門廊的臺階下。從他站的低處,能看到河的兩條支流。班太河的干流完全消失在黑暗里,因為拉者院外的火完全熄滅了,但在桑波河段的河岸上,他的眼睛能看到擠在岸邊的一長溜的馬來房屋;在這里或那里,會有微弱的光透過竹籬閃爍著,或者是冒煙的火把在建在河上的平臺上燃燒著。再遠處是小島的盡頭,那里是一處低矮的崖壁,在崖壁上,一群建筑的黑影崛地而起,蓋過了馬來人的房屋。那些建筑穩穩地建在堅實的地面上,地方很大,閃爍著很多燈光,燈光很亮很白,能看出燒的是石蠟,而且罩著玻璃燈罩,那是阿卜杜拉·本·塞利姆的院落和庫房,阿卜杜拉是桑波的大商人。對阿爾邁耶來說,這景象非常令人不快。他朝著那些房屋揮了揮拳頭。在他看來,這些彰顯著繁榮的屋子,既冷漠又傲慢,是對他本人命運沒落的蔑視。

他慢慢地走上了自家房屋的臺階。在門廊的中間,是一張圓桌。桌上放著一盞石蠟燈,沒有燈罩,炫目的燈光照亮了門廊的三面。第四面是敞開的,朝著河。廊頂很高,支撐的柱子很粗糙,廊柱之間垂下扯破了的藤簾。門廊沒有天花板,刺眼的燈光在上方變得柔和,半明半暗,到椽子的地方,就晦暗不明了。一條過道的入口,把房屋的前壁切成兩半,入口處掛著紅色的布簾。女眷的房間門朝著過道,這條過道也通向后院和灶房。在門廊的一面側墻上有個門,門上的字跡模糊,但仍能看得出寫的是“辦公室:林加德商行”。門上布滿灰塵,看上去像是很久沒有打開過。靠著另一面側墻,是一把曲木做的搖椅。在門廊上,桌子周圍散放著四把木椅,孤苦伶仃的樣子,好似在為四周的寒磣感到羞愧。在門廊的一個角落里,有一堆普通的墊子,一個舊吊床斜拉在上方。在另一個角落里,睡著一個馬來人。他頭裹著紅色的印花棉布,縮成不成樣子的一團,那是阿爾邁耶的一個家奴,他稱他們是“家己人”。有很大一群、各個種類的飛蛾聚在燈的周圍,狂歡著,嗡嗡飛的蚊子為它們提供著熱情洋溢的伴奏。在用棕櫚葉搭成的屋頂下面,蜥蜴在橫梁上賽跑,輕聲地叫喚著。有一只猴子,被拴在門廊的一根柱子上,躲在了屋檐下,準備過夜,但注視著阿爾邁耶,咧著嘴笑。猴子蕩到了屋頂的一根竹竿上,結果灰塵和干樹葉像雨點一樣,落在了破舊的桌子上。地板不平,枯萎的植物和干土散落各處。整個地方彌漫著臟亂、無人打理的氣息。地上、墻上都有大塊的紅漬,說明經常有人隨意地嚼吐檳榔。河上吹來的微風,輕搖著破舊的簾子,也從對面的樹林,吹來淡淡的、難聞的氣息,像是花兒腐爛了。

在阿爾邁耶重重的踩踏下,門廊的木板發出很大的吱嘎聲。角落里睡著的人不安地動了動,含混不清地嘟囔著。在簾子后面的過道上,響起輕輕的窸窣聲,一個柔和的聲音用馬來語問道:“父親,是你嗎?”

“是的,妮娜,我餓了。家里人都睡了嗎?”

阿爾邁耶快活地說著,伴著一聲滿意的嘆息,他坐到了離桌子最近的一把椅子上。妮娜·阿爾邁耶從簾子后面走出來,后面跟著一個馬來老女人,忙著把一盤大米和魚、一罐水、半瓶酒擺在桌上,小心地把一個裂了紋的酒杯和一個錫勺放到主人面前,然后悄無聲息地走開了。妮娜站在桌邊,一只手輕輕地放在桌沿,另一只手無精打采地垂在身旁。她的臉轉向了外面的一片漆黑,恍惚的眼神好似穿過黑暗看到了某個令人著迷的景象,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等待神情。對一個混血姑娘來說,她的個頭算是比較高的,有著父親標準的側面輪廓,但臉的下部得到了改善和加強,要更方一些,這遺傳自母親這邊的祖先——那些蘇祿海盜們。她嘴角的線條,展現出堅毅;雙唇微微開啟,露出白亮的牙齒,隱約給那不耐煩的神情添了幾分兇狠。然而,她完美的黑眼睛有著馬來女性所有溫柔的表情,只是閃著智識上更勝一籌的光彩。她的雙眼睜得很大,堅定、陰郁地看著前方,好似面對著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她一襲白衣立在那里,端莊、靈巧、優雅,仿佛忘記了自己;低平的前額頂著一頭黑亮的長發,厚厚地垂至雙肩,頭發煤一般的色澤襯著淺棕的膚色,越發顯得白皙。

阿爾邁耶貪婪地對米飯發起了攻擊,但只吃了幾口,便停了下來,手里拿著勺子,好奇地看著女兒。

“妮娜,大約在半個小時前,你有沒有聽到船經過的聲音?”他問道。

女孩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從燈邊走開了,背對著桌子站著。“沒有。”她緩緩地說。

“是有一只船經過。終于來了!是達恩本人,他去了蘭坎巴那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告訴我了。我跟他說過話,但他今天晚上來不了,說明天會來。”他又吞了一口米飯說,“妮娜,我今天晚上差不多感覺到了幸福。我能看到一條長路的盡頭了,這條路會帶我們離開這片令人痛苦的沼澤。我們會很快離開這里,你和我,我親愛的小女孩,然后——”他從桌邊站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前方,好似凝視著某個迷人的景象。

“然后,”他繼續說,“我們會幸福,你和我。遠離這個地方,受人尊重、有錢地活著,忘記這里的生活,忘記一切艱難和痛苦!”

他走近女兒,用手撫摸著她的頭發。“不得不相信一個馬來人,這很不好,”他說,“但我得說,這個達恩是個十足的紳士——十足的紳士。”他重復道。

“父親,你請他來這里了嗎?”妮娜問道,但沒看他。

“哦,當然。我們后天出發,”阿爾邁耶快活地說,“我們一定得抓緊時間。你開心嗎,小女孩?”

她幾乎跟他一樣高,但他喜歡回憶她小時候的時光,那時,他們是彼此的一切。

“我開心。”她說,聲音非常低。“當然了,”阿爾邁耶快活地說,“你沒法想象等待你的是什么。我自己也沒去過歐洲,但聽母親說過太多次了,好像我知道關于它的一切。我們會過上——過上極好的生活。等著瞧吧。”默默地站在女兒身邊,他又一次看著那迷人的景象。過了一會兒,他對著沉睡的村落揮舞拳頭。“啊!我的朋友阿卜杜拉,”他喊道,“讓我們看看,經過了這么多年,誰才是贏家!”

他朝河的上游看去,平靜地說:“又要有一場暴風雨了。好吧!但今天晚上,沒有風暴能阻止我入睡,這我知道!晚安,小女孩!”他耳語道,溫柔地親了親她的臉頰,“你今天晚上好像不怎么開心,但明天會笑容滿面,對不對?”

妮娜聽著父親的話,臉上不為所動。她半睜著的雙眼,仍舊凝視著黑夜。雷雨前厚厚的烏云讓夜色越發濃重。那烏云從山上滾下來,遮住了星光,把天空、森林和大河揉成一團幾乎可以被人覺察到的黑暗。微風消失了,但遠處轟隆隆的雷聲和蒼白的閃電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女孩嘆了口氣,轉向了桌子。

阿爾邁耶已經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快要睡著了。“妮娜,把燈拿走,”他昏昏欲睡地咕噥道,“這個地方到處是蚊子。去睡吧,女兒。”

妮娜熄了燈,轉身仍舊走向門廊的欄桿,用胳膊抱著木頭支柱站在那里,急切地看向班太河。在熱帶夜晚令人壓抑的平靜里,她一動不動地站著,能在每一次閃電的時候,看到河上游兩岸的林木,被即將到來的暴風雨,以其狂怒的勁風吹彎了枝干,上游的河水已經被風鞭打成白色的泡沫,黑云被撕成了奇怪的形狀,低低地拖著搖擺的樹木。在她周圍,一切仍然寂靜、平和,但她能聽到遠處風的咆哮,大雨的嘶鳴,飽受折磨的河上水擊浪打。暴風雨越來越近了,帶來震耳欲聾的霹靂和耀眼的閃電長長的電光,緊跟著短時駭人的黑暗。當暴風雨到達河流分叉處的低地時,房屋在風中搖晃,急雨大聲地拍打著棕櫚葉屋頂,轟隆隆的雷聲連綿不斷,持續的閃電照亮了一片混亂:躥起的河水,奔流的木頭,被殘暴無情的力量壓彎的大樹。

絲毫不受季風雨夜的影響,父親安靜地睡著了,既不在意他的希望,也不在意他的不幸,朋友和敵人也被拋在腦后。女兒呢,一動不動地站著,每當閃電閃過,就用堅定而焦急的目光急切地搜尋著寬闊的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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