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筆尖的殺意:日本文豪推理集
- (日)江戶川亂步等
- 16453字
- 2023-09-13 15:56:53
心理測試
江戶川亂步
一
蕗屋清一郎為何要做如此可怕的事,其動機不詳。不過即便了解他的動機,與本故事也沒有多大關系,因此略過。他似乎半工半讀,就讀于某所大學。由此看來,能想象出他是因所需的學費所迫。他是天分極高的優等生,且勤奮好學。為了賺取學費,被無聊的打工占據很多時間,他不能很好地進行喜愛的閱讀和思考。為此,他也確實深感苦惱。但是,因為這么點理由,人就可以犯下如此重罪嗎?或許他天生就是個惡人。而且,不僅僅因為學費,或許還因難以抑制的其他種種欲望。這些暫且不論,他從計劃到實施一共花費了約半年時間。其間,他猶豫再三,反復思考,最終下定決心要實施他的計劃。
因為偶然的契機,他與同班同學齋藤勇親近起來。這成為事情的起因。當然,起初蕗屋并未有任何企圖,但在交往中,他開始抱著某種模糊不清的目的去接近齋藤。并且,隨著交往的加深,這種模糊不清的目的逐漸清晰起來。
約莫自一年前,齋藤便在城區一帶某片冷清的住宅區借宿。那房東是個年近六十的老嫗,丈夫生前在政府供職,死后留下幾棟房屋,老嫗將其租賃出去,生活倒也富足無虞。此外,老嫗膝下并無子女,平日總說“靠天靠地不如靠錢”,也給些信得過的熟人發放小額貸款,看著存款緩緩增加,對她而言乃是無上之快樂。將自家之一室租給齋藤,一方面當然有女性獨居的擔憂在,另一方面也是樂見每月多出一小筆固定收入。據傳言,那老嫗還有一個習慣:存款放在銀行只是表象,另有一筆巨額現金秘密藏在家中某處。此種習慣近年來少有耳聞,但守財奴的心理,古今中外總有相通之處。
蕗屋深受這筆錢的誘惑。他心想,這個老東西要那么一筆錢有何意義呢?如果把這筆錢用于像我這樣前途無量的青年身上,不是才極其合理嗎?簡單說來,這便是他的想法。于是,他通過齋藤盡可能地打探老婦人的情況,試圖探聽到那筆巨款的秘密隱藏地點。不過,在蕗屋聽說齋藤有次偶然發現隱藏地點之前,他邪惡的念頭終究只是若隱若現。
“你說,那老太婆能想到這主意,可真讓人佩服啊。一般來說,藏錢之處肯定是地板下或天花板上,但老太婆藏的地方卻有些出乎意料。在內廳的壁龕上擺著一個很大的楓樹盆栽吧,就在那個花盆底部,錢就藏在那兒。因為無論什么樣的竊賊,也絕不會料到錢竟藏在花盆里吧。這個老太婆,說起來還真是守財奴中的天才啊。”
當時,齋藤如此說著,愉快地笑了起來。
自那以后,蕗屋的想法逐漸開始具體起來。他盤算著如何將老婦的錢轉變為自己的學費,并設想了每種全身而退的方法,試圖想出最萬無一失的計劃。此事比預想中困難得多。與之相比,無論多復雜的數學題,都算不了什么。正如之前所述,他僅僅為了使想法演變成具體可操作的步驟,就耗時半年。
毫無疑問,難點在于如何免予刑罰。倫理上的障礙,即良心的苛責,對蕗屋來說,都不是什么問題。他認為拿破侖大規模的殺戮并不屬于罪惡,甚至值得贊美;與此相同,他認為有才能的青年為了培養其才能,犧牲這個一只腳早已踏進棺材里的老東西,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老婦極少出門,整日默默地窩在內廳。即便偶爾外出,也會命鄉下來的女傭留在家里認真看守。盡管蕗屋煞費苦心,但老婦那邊不露任何破綻。蕗屋一開始想瞅準她和齋藤都不在的時候,誘騙女傭出門辦點事兒,趁機從花盆底部盜走那筆錢。不過,這是個很輕率的想法。即便是很短的時間,一旦被發覺那間屋里只有他一個人的話,僅這一點不就足以讓人懷疑了嗎?于是,蕗屋不斷在腦中構思,想到一個方法后放棄,再想到后又放棄,足足耗費了一個月。他又想弄個詭計,假裝成是齋藤或女傭所偷;或是在女傭獨自一人時,靜悄悄地潛入房中,盜出錢財;再或者半夜趁老婦人熟睡時采取行動。各種能想到的方法,他都想遍了。但無論哪種,都很有可能被發現。
無論如何,都要殺了老太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最終得出這一恐怖的結論。雖不知道老太婆有多少錢,但種種跡象表明,那絕非是要冒殺人風險的金額。就為了這有限的錢財去殺害一個無辜之人,未免太過殘忍。可是即便在一般人看來不是太大的金額,對于貧窮的蕗屋來說,也都讓其十分滿足。不僅如此,按照他的想法,問題不在于數額的多少,而是絕對不能被人發現犯罪。為此,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都在所不惜。
殺人似乎看起來比單純的盜竊要危險好幾倍。但這不過是一種錯覺罷了。當然,如果預想到被人發覺,殺人定是所有犯罪中最危險的。然而,若不論犯罪的輕重,而是以被發現的難易度為標準來考量的話,根據情況(例如類似蕗屋的情形),盜竊反倒更具風險。與之相反,殺死目擊者的方法雖殘忍,但不必擔心罪行曝光。自古以來,罪大惡極之人殺人不眨眼,很是干凈利落。他們之所以難以被抓獲,反倒是拜這種膽大妄為所賜。
那么,若殺了老太婆,到底是否能避開風險呢?關于這個問題,蕗屋考慮了數個月。這期間他是如何完善計劃的呢?隨著故事的推進,讀者就會明白,所以此處先省略不談。總之,他通過細致入微的分析和綜合,想出了一個普通人怎么也想不到的方法,且此方法萬無一失、絕對穩妥。
現在,只需等待時機的來臨即可。豈料,這時機卻早早地到來了。某日,齋藤前往學校辦事,女傭則被差遣外出辦事,蕗屋已確定二人傍晚前絕不會回到家中。這正巧在蕗屋做好最后準備的第二天。所謂的最后準備(這一點需要事先說明一下),就是曾經從齋藤那里探聽到巨款的隱藏地點后,半年之后的今天有必要確認一下錢是否還藏在原處。那天(即殺害老太婆的兩天前),他去拜訪齋藤,順便進入到老婦人的房間內廳,與她閑聊了一陣。他逐漸將閑聊的話題引向一個方向,且屢次提及老婦人的財產,說起她將錢藏匿在某處的傳聞。他每次說到“藏匿”這個詞的時候,都會暗自觀察老婦人的眼神。于是,正如預期的一樣,她的目光每次都會悄悄地落到壁龕的盆栽上(那時已不是楓樹,換成了松樹)。蕗屋反復試探了多次后,已經確定了巨額現金就藏在此處。
二
終于到了案發當日。蕗屋身著大學的制服,外披學生披風,手戴常見的手套,朝著目的地走去。他思來想去,最后決定不喬裝。如若喬裝,就需要購入喬裝衣物,還要考慮換裝的地點及其他許多因素,這些都將會留下線索致使罪行敗露。結果只會使事情復雜化,卻毫無效果。在不必擔心被發現的范圍之內,犯罪手法應盡量簡單直接,這是蕗屋的犯罪哲學。關鍵是,他進入目標家中時不能被發現。即便被人知道他經過房前也無妨,因為他常在那一帶散步,所以只需說當天剛散完步,便可搪塞過去。同時,從另一方面來看,如果在途中被熟人看見(這點必須提前考慮到),是裝扮成奇奇怪怪的樣子好呢,還是像往常一樣的著裝呢?結論不言自明。關于犯罪時間,蕗屋也知道只要等到方便下手的夜晚就好,畢竟那時齋藤和女傭都不在家中,但他為何要選擇更危險的白天呢?這與著裝的情況相同,就是為了減少犯罪中不必要的掩飾,讓犯罪手法簡單化。
然而,當蕗屋站在那棟房子前時,即便他再精密謀劃,也如普通的盜賊般,不,恐怕比他們更慌張,環顧四周的眼神也更鬼祟。老婦人家的宅子獨棟而建,與兩邊的鄰居以樹籬隔開。對面是某富豪的宅邸,高高的水泥墻一直延伸,長達一町。因為是人跡罕至的住宅區,即便在白天,有時也完全不見行人。蕗屋掙扎走到目的地時,街上連條小狗都看不到。若像平常那樣開門,格子門定會發出很響的金屬聲。于是,蕗屋盡量悄無聲息地將門打開又關上。然后,他在玄關處用極低的聲音呼叫屋主(這是為了防止鄰居聽到)。老婦人出來后,他又借口說要談談齋藤的私密之事,便進入了里面的客廳。
兩人剛坐定沒多久,老婦人便為“偏巧女傭不在家”而致歉,起身去沏茶招呼客人。蕗屋正等待著此刻的到來。他趁老婦人微微彎腰拉開隔扇時,冷不防從背后按住老婦人,雙臂使盡全力勒住(雖然戴著手套,但為了盡量不留指紋)她的脖子。只聽老婦人喉嚨處發出“咕”的一聲,并未做太多掙扎。不過,因太過痛苦而亂抓的手指碰到了立在旁邊的屏風,留下了一道輕微的刮痕。這是一扇對折的古色古香的金色屏風,上面繪有五彩繽紛的六歌仙[1],那道刮痕正巧就在小野小町的臉部。
確定老婦人已經斷氣后,蕗屋將尸體放平,他似乎有些擔心地望著那扇屏風的刮痕。但仔細想想,又覺得完全不必擔心。這點刮痕不可能當作任何證據。于是,他走到壁龕前,抓住那棵松樹的根部,連根帶土一下子從花盆中拔起。果然不出所料,花盆底部放著一個油紙包裹的物件。他從容地打開那包裹,從自己右側的口袋中取出一個嶄新的錢包,將一半左右的紙幣(足有五千日元之多)放入其中,然后將錢包放回口袋中,把剩余的紙幣用油紙包好后,放回花盆底部。當然,這是為了隱藏偷錢的證據。老婦人的存款金額只有她自己知道,所以,即便只剩一半,也不會有人懷疑。
然后,他將榻榻米上的坐墊揉成一團,貼在老婦人的胸前(這是為了防止血液飛濺),從左側口袋中掏出一把折疊刀,拉出刀刃,對準老婦人的心臟扎了進去,再使勁一剜后將刀拔出。隨后,用同一塊坐墊將刀上的血跡擦拭干凈,又放回原來的口袋里。蕗屋覺得僅僅勒死,還有可能蘇醒,因此有必要進行這最后一步,也就是俗話常說的給以“致命一擊”。那么,為何一開始不用刀呢?這是因為他擔心血跡有可能濺到自己的衣服上。
此處必須先對他裝入紙幣的錢包和剛才的折疊刀作一說明。他正是為了此次行動,在某個廟會的攤販上買來這兩樣東西。蕗屋看準廟會當天最熱鬧的時候,挑選了顧客最多的攤鋪,按價目牌丟下幾個零錢,拿了東西后便迅速消失在人群中。攤主自不必說,眾多的顧客也無暇記住他的長相。而且,這兩樣東西都極為平常,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蕗屋又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未留下任何線索后,慢慢走出玄關,臨走時沒忘記關上隔扇。他在門口一邊系鞋帶,一邊考慮著足跡的問題。不過,這點更無須擔心。玄關處的土間[2]地板是堅硬的灰泥材質,屋外的街道路面因連日的晴好天氣也干燥無比。只剩下拉開格子門走出去了。不過,若在此稍有閃失,所有苦心都將化為泡影。他側耳傾聽,耐心地聆聽屋外街道上的腳步聲……街道上一片寧靜,并無其他聲音,只有從某處宅院內傳來的若隱若現的琴聲,悠揚至極。蕗屋下定決心,靜悄悄地拉開格子門,若無其事地以剛同主人告辭的客人般,走到街上。果然,街上空無一人。
這一帶的區域都是十分冷清的住宅區。距離老婦家四五町的地方有座不知名的神社。破舊的石墻面朝街道一直延伸。蕗屋確認沒人看見后,從石墻的縫隙中將兇器折疊刀和沾有血跡的手套塞進石墻的空隙中。然后,蕗屋輕松地走向附近的小公園,這是他平日散步時中途落腳之地。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久久地望著孩童在秋千上玩耍,完全是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
回家路上,他順道去了一趟警察署[3]。
“剛才,我撿到這個錢包,因為里面有很多錢,便送了過來。”
蕗屋一邊說著一邊將錢包遞了過去。面對警察的詢問,他回答了撿到錢包的地點、時間(當然,都是看似可信的謊言)和自己的姓名住址(這些倒是真實信息)。然后,蕗屋領了一張失物招領單,寫上自己的姓名和拾到的金額。的確,這無疑是非常迂回的方法。不過,從安全角度來看最為穩妥。老婦人的錢財(沒人知道只剩下一半)還好好地存放在原處,所以這個錢包的失主是絕不可能出現的。而一年后這錢包毫無疑問將落入蕗屋之手。然后,他就不用忌憚任何人,可以毫不顧忌地使用這筆巨款了。蕗屋深思熟慮后,采取了這個迂回的手段。若將這筆錢藏匿在某處,很有可能偶然被他人奪去。若自己持有,自不必想,這就更加危險了。不僅如此,若采用此法,即便老婦人的紙鈔有連號的話,也絲毫不用擔心(不過蕗屋對此已盡可能打探過,基本上可以放心)。
“竟然有人把自己偷來的物品交給警察,真是神不知鬼不覺啊。”
他強忍笑意,在心中自語道。
翌日,蕗屋在租住的屋里,與往常一樣從安睡中醒來,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打開剛送達的報紙,瀏覽著報紙社會版面[4]。他發現了一個令人意外的報道,著實有些震驚。不過,這絕不是他所擔心的新聞,反倒是他意想不到的幸運。報道稱好友齋藤被當作犯罪嫌疑人逮捕了,而懷疑他的理由就是擁有與其身份不符的巨款。
“我是齋藤最要好的朋友,此時去警察署追問一番,方才顯得自然。”
蕗屋快速換好衣服,匆匆忙忙趕去警察署。與昨天上交錢包的是同一個地方。為何不把錢包交到不同轄區的警察署呢?不,這亦是他奉行獨特的無技巧主義而刻意為之的。他恰如其分地做出一副擔心模樣,請求警方讓他與齋藤會面。然而,如預想的一樣,要求未被準許。于是,他一再詢問齋藤被懷疑的原因,并在某種程度上弄清了事情的梗概。
聽完警方的描述,蕗屋試著想象當時的情形:
昨日,齋藤比女傭先到家,那時正是蕗屋達成目的離去后不久。隨后他自然就發現了老婦人的尸體。不過,在立即報警之前,他一定是突然想起某事,便是那個花盆。若是盜賊所為,那里面的錢會不會不見了呢?或許是出于好奇心,他檢查了那個花盆。然而,沒想到包裹著錢的油紙包還在。見狀后,齋藤起了貪念,雖說他做法草率,但也合乎情理。沒有人知道藏錢地點,大家一定會給出這樣的解釋——錢財是被殺害老婦人的兇手盜走的。這種情況對任何人來說,一定都是難以抗拒的強烈誘惑。在那之后他怎么樣了呢?據警察說,齋藤若無其事地跑到警察署,報告說有人被殺了。但他也太輕率了,竟然把偷來的錢放在腹帶里,帶著這些錢到警察署報案。也許齋藤根本沒料到會被當場搜身。
“不過,等等。齋藤到底會如何辯解呢?事件發展下去,不會給我帶來危險吧。”針對這個問題,蕗屋設想了各種狀況。齋藤被發現身上藏錢時,或許會辯稱“是我自己的”。的確,沒人知道老婦人財產的數目與藏匿地點,所以他的辯解或許能夠被接受。不過,對他而言這筆現金的金額實在太過巨大。那么,最終他有可能陳述事實。然而,法官會相信嗎?出現其他嫌疑人也就罷了,只要沒出現,幾乎不會判他無罪。事情順利的話,有可能會判他殺人罪。那樣的話可太好了……不過,話說回來,法官在審訊他的過程中,或許會弄清各種事實。例如,他發現藏匿地點時和我說過此事,或是案發兩日前我曾進入老婦人房中,又或者我窮困潦倒而為學費發愁,等等。
所幸,這些問題在制訂計劃之前,蕗屋都已事先考慮過。而不管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從齋藤口中會帶出對他更不利的事實。
蕗屋從警察署回來后,吃了頓有些遲的早餐(和當時送早點來的女傭講了講該案件),之后和往常一樣去了學校。學校里都在談論著齋藤的事。蕗屋頗為得意地成為談論的中心人物,且喋喋不休。
三
諸位讀者,通曉推理小說性質的你們肯定都了如指掌,故事絕不會就此結束。確實如此。說實話,到此不過是故事的引子罷了。作者希望諸位閱讀的是之后的部分,即蕗屋精心策劃的犯罪是如何被發現的。
擔任本案的預審法官是頗有名氣的笠森先生。他不僅是普通意義上的知名法官,更因具有稍稍與眾不同的愛好而聞名。他是位業余心理學家,對于用普通方法無法作出判斷的案子,最后均用豐富的心理學知識加以審理,且頻頻奏效。他雖資歷淺、年紀輕,但作為地方法院的預審法官確實屈才。所有人都認為此次的老婦人謀殺案只要經由笠森法官之手,一定會輕而易舉告破。就連笠森先生本人也這么認為。他計劃同往常一樣,要在預審庭上徹底厘清本案,以便在公審時不留任何麻煩。
然而,隨著調查的深入,笠森漸漸感受到了本案的難度。警方一味主張齋藤勇有罪,而笠森法官也承認該主張有些道理。這是因為從老婦人生前曾出入過她家的人來看,無論是她的債務人,還是房客,抑或是熟人,均被傳喚并進行了細致的調查,卻沒有一個可疑對象;自然,蕗屋清一郎也是其中之一。既然沒有發現其他嫌疑人,目前只能判定有最大嫌疑的齋藤勇為罪犯。不僅如此,對齋藤最不利的,是他與生俱來的懦弱性格——立刻就感受到了法庭的恐怖氛圍,對于質詢也無法做出干脆的回答。他頭暈腦漲,屢屢推翻之前的陳述,要么忘記理應記住的事情,要么申述些不言自明的不利事項,他越是著急,嫌疑就越是加重。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有偷老婦人錢財的把柄,若無此事實,齋藤這種聰明人,就算再怎么懦弱,也不會做出這種蠢事。他的處境確實值得同情。不過,要說僅憑這些事實,就能認定齋藤是殺人犯,笠森先生也并無自信,目前他還只是懷疑。齋藤本人自然不會供認,也沒有其他值得一提的明確證據證明他是無辜的。
就這樣,案發后過了一個月,預審仍未結束。笠森有些著急起來。恰在此時,管轄老婦人謀殺案的警察署長從別處聽到了有價值的報告。案發當日,有人在距老婦人家不遠的街區,撿到一個裝有五千二百多日元的錢包,而送交人正是嫌疑人齋藤的好友,一個叫蕗屋清一郎的學生。由于負責此事的工作人員的疏忽,直到如今才發覺。從這筆巨款的失主一個月都未現身來看,署長懷疑這兩者似乎有所關聯,為慎重起見,特將此事報了上來。
一籌莫展的笠森法官接到這份報告后,就好似看到了一線光明。他立即辦理了傳喚蕗屋清一郎的手續。然而,盡管笠森信心滿滿,但對蕗屋的詢問卻未獲得有價值的信息。當笠森法官詢問他在調查案件當日狀況時,為何沒有陳述撿到巨款的事實。對此,蕗屋回答說因為他覺得與殺人案件無關。這樣的答辯確實理由充分。因為老婦人的錢是在齋藤的腹帶中發現的,所以又有誰會想到除此之外的錢,特別是遺失在路邊的錢竟是老婦人財產中的一部分呢?
但這是偶然嗎?案發當日,在離現場不遠的地方,更何況還是第一嫌疑人的好友(根據齋藤的陳述,蕗屋也知道錢藏在花盆里)撿到了這筆巨款,這果真是偶然的嗎?法官冥思苦想,試圖發現其中的某種關聯性。但最令他遺憾的是,老婦人并未有記錄紙幣號碼的習慣。若她生前這么做,即刻就能判明這筆可疑的現金是否與本案有關。
“哪怕再細小的事情,要是能抓住一條確鑿的線索就好了。”笠森罄其才智,絞盡腦汁。至于命案現場,已經反復進行了多次勘查,也徹查了老婦人的親屬關系,但還是一無所獲。如此又白白地過了半個月。
如此便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笠森推想,蕗屋偷走老婦人的一半存款,將剩下的放回原處,他再將偷來的錢放入錢包,裝作在路上撿到。不過,能有這種違背常理之事嗎?針對這個錢包,警方已進行了充分調查但并未發現任何線索。況且,蕗屋也很鎮靜地陳述了當日散步途中,經由老婦人家門前的事實。更重要的是,最重要的兇器仍下落不明。警察搜查了蕗屋租住的房間,結果并未找到任何證物;但要說到兇器方面,懷疑齋藤的證據亦顯不足。那么,究竟誰才最有嫌疑呢?
本案中尚無任何確鑿的證據。正如警察署長等人所說,若懷疑齋藤,似乎兇手就是他。不過,若懷疑蕗屋,也確實有可疑之處。但通過這一個半月的搜查,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除了這兩個人之外,不存在其他嫌疑人。無計可施的笠森法官終于到了使出了絕招的時刻。他決定對兩個嫌疑人實施以往屢獲成功的心理測試。
四
蕗屋清一郎在案發的兩三天后第一次接受傳喚時,已得知負責此案的預審法官是著名的業余心理學家笠森,當時便料想到自己或將難逃嫌疑,不免有些驚慌。他沒有想到的是,日本居然也有心理測試,盡管那只是笠森個人的興趣愛好。所謂心理測試究竟是何種事物,蕗屋通過平日的大量閱讀,早已知之甚詳。
面對如此巨大的打擊,蕗屋早已失了從容,無法佯裝鎮靜地繼續學業了。他聲稱有病,將自己關在租住的房間里,思考著如何能渡過這個難關。其周密及熱心謀劃的程度,正如他實施殺人計劃之前,或者更甚。
笠森法官究竟會實施什么樣的心理測試呢?無法預知。因此,蕗屋就回憶起自己所了解的方法,然后想方設法逐一擊破。然而,心理測試原本就是為了揭穿虛偽的陳述而產生的,所以要在此基礎上繼續作偽,理論上似乎是不可能的。
根據蕗屋的想法,心理測試根據其性質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依靠純粹的生理反應,另一類是通過語言來進行。前者是由測試者提出各種有關犯罪的問題,用相應設備記錄被測驗者身體上的細微反應,以此方法獲取普通審問無從知曉的真相。該方法基于以下理論:人即便能在語言或面部表情上說謊,卻無法掩飾神經的興奮,它將作為肉體上的細微征兆顯現出來。此類方法需要借助自動記錄儀(Automatograph)等設備,發現手或眼球的細微變化;用呼吸記錄器(Pneumograph)測定并計算呼吸的深淺快慢;用脈搏記錄器(Sphygmograph)測量脈搏的強弱快慢;用體積記錄器(Plethysmograph)測量四肢血液的瞬間流量;用電流計(Galvanometer)記錄手掌心細微的出汗情況;輕擊膝關節以觀測肌肉的收縮程度;此外,還有諸多與上述類似的方法。
例如,如果突然被問到:“是你殺了老婦吧?”蕗屋有自信能夠鎮靜地反問:“你這么說有何證據?”不自然地脈搏加速、呼吸急促,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防止的。他假設了各種情況,在心中暗暗測試自己。但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提出的審問,無論多么尖銳突兀,都不會引起身體上的變化。當然,沒有測試身體細微變化的儀器,因此也不能判斷出確切的情況。但神經興奮與肉體變化乃是因果關系,既然無法感知到前者,那么后者產生的概率也微乎其微。
就這樣,蕗屋在進行各種實驗及推斷的過程中,總結出一套理論——反復練習可能會干擾心理測試的結果。換句話說,對于同一個問題,第二次會比第一次神經反應減弱,而第三次則比第二次更弱。也就是說,會逐漸習以為常。與其他情況比較,這是可信度很高的推測結論。自己對自己的提問沒有反應,歸根結底與此同理。這是因為在發問前,早已有了心理預期。
于是,他一字不漏地查閱了《辭林》中的數萬個單詞,把有可能會被問到的詞語都摘錄下來。之后,花了一周時間有針對性地“練習”神經反應。
第二類是通過語言進行測試的方法。這倒無須太過擔心。不,倒不如說正因為是語言,所以才更容易蒙混過關。語言測試也有很多方法,但最常用的是聯想診斷,這與精神分析學家診斷病患時所使用的方法相同。例如,將“拉窗”“桌子”“墨水”“筆”等一些無關緊要的字詞按順序讀給被測驗者聽后,讓對方盡量不假思索地快速說出由這些字詞所聯想到的字詞。例如,聽到“拉窗”會聯想到“窗戶”“門檻”“紙”“房門”等。任何回答均可,要讓對方說出瞬間直覺想到的字詞。然后,在這些無意義的詞語中,在不被對方察覺的情況下混入“刀子”“鮮血”“錢財”“錢包”等與犯罪有關的詞語,以測試被測驗者由此產生的聯想。
首先,就這個殺害老婦人的案件而言,思考最為不周之人,對“花盆”一詞,或許會冒冒失失地回答“錢”。這是因為他印象最深之事,便是從“花盆”底部盜走“錢”。這就等于他供認了自己的罪狀。然而,若是考慮較為周密之人,即便腦中浮現“錢”這個詞,也會克制住,或許會做出例如“陶瓷”這樣與案件無關的回答。
測試一方對付上述偽裝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測試一輪字詞后,間隔少許時間再重復測試一次。如此一來,自然作答就會大多數情況前后無差異,但故意作答則十有八九與最初有所不同。例如,對于“花盆”一詞,第一次回答“陶瓷”,第二次則有可能回答“泥土”。
另一種方法是用某種設備精確地記錄下從發問到回答的時間,根據快慢來判斷。例如,盡管從聽到“拉窗”到回答“房門”的時間為一秒,但從聽到“花盆”到回答“陶瓷”的時間卻是三秒(其實測試并非如此簡單),這是因為被測驗者聽到“花盆”后,壓抑最初浮現的聯想詞而試圖找到其他字詞,因而會需要更多時間作答,那么可以推斷該受測者就有嫌疑。這種時間上的延遲,有時不出現在當前的字詞上,而是出現在此后無意義的字詞上。
另外,還有一種方法是將案發時的情況詳細地說給被測驗者聽,并讓他復述。若是真正的犯人,復述時會在某些細節之處不自覺地隨口說出與聽到內容相悖的事實(對于了解心理測試的讀者,進行過于煩瑣的敘述,必須致以歉意。但若略去這些,故事整體則變得含糊不清,因此實在是迫不得已)。
對于此類測試,自然需要進行和前一種類型相同的“練習”。但比“練習”更重要的是,以蕗屋的角度來看,就是要單純,不玩弄畫蛇添足的技巧。
對于“花盆”一詞,索性毫不掩飾地回答“錢”或“松樹”反倒更為安全。這是因為蕗屋明白,自己即使不是犯人,但通過法官的調查及其他消息來源,自然也會在某種程度上知悉犯罪事實。況且,花盆底部藏錢的事實是近來最令人印象深刻之事,所以觸發這樣的聯想效應也是理所當然的。(同時,若被要求復述犯罪現場的情況,使用這種手段也很安全。)唯一的問題就是反應時間,這點仍然需要“練習”。聽到“花盆”時,要做到毫不猶豫地答出“錢”或“松樹”,這就需要事先“練習”。他為了這個“練習”又花費了數日。至此,準備工作完全就緒。
另一方面,蕗屋算定一件對自己有利的事情。如此想來,即便面臨不可預知的審訊,甚至對預料中的審訊做出了不利的反應,也根本無須擔心。這是因為被測試的并非只有蕗屋一人。那個神經過敏的齋藤勇再怎么清白,面對各種審問,他真能做到平心靜氣嗎?齋藤能夠做到的最好反應,恐怕也比不上自己。
蕗屋越想越放心,不禁哼唱起歌來。如今,他甚至反而開始期待笠森法官的傳喚了。
五
笠森法官是如何進行心理測試的呢?神經過敏的齋藤又對此作何反應呢?蕗屋是如何從容應對的?這些繁冗的細節,在此就不一一贅述了,還是直接進入到結果部分吧。
心理測試后的第二天,笠森法官在自家書房中,正對著寫有測試結果的文件思考之際,女傭送來明智小五郎的名片。
讀過《D坂殺人事件》的讀者,或許多少知道這個明智小五郎是何人物。從那以后,他在疑難案件中屢屢發揮其非凡才智,辦案專家自不必說,就連一般社會大眾也非常認可他的才能。因為某個案件,他也和笠森法官熟識起來。
由女傭帶路,明智微笑著走進笠森的書房。本故事發生在《D坂殺人事件》數年后,如今的他已不是從前的那個書生[5]了。
“可真賣力啊。”
明智看了一眼法官書桌上的資料,說道。
“哎呀,你來啦。這次這個案件可真難辦啊。”
法官轉身朝向來客應答道。
“就是那個殺害老婦人的案件吧。怎么樣?心理測試的結果如何?”
案發以來,明智曾多次與笠森法官會面,聽取案件的詳細情況。
“唉,結果倒是很清楚。”笠森說道,“但我總覺得有些難以認同。昨天進行了脈搏試驗和聯想診斷,蕗屋幾乎沒有什么反應。雖說脈搏試驗的數據有待進一步商榷,但和齋藤相比,問題少得不值一提。你看看這個。此處有提問事項與脈搏的記錄。由這項記錄來看,齋藤對關鍵詞所需的反應時間顯然更長。看看對‘花盆’這個刺激語的反應時間就能知道。蕗屋對此的回答時長,反倒比其他無意義的詞反應時間更短,而齋藤竟然用了六秒。聯想診斷也呈現相同的結果。”
法官出示的聯想診斷的記錄如圖所示:

續表

① 丸善,指丸善書店。1869年創立于東京。
續表

(標有〇處為犯罪相關字詞,實際使用了一百多個字詞,更細分了兩三組,接連進行了測試,此表為了讓讀者易于理解而做了簡化處理)
“你看,這很明顯了吧。”笠森等明智瀏覽完記錄后繼續說道,“從這張表可以看出,齋藤故意耍了很多花招。最明顯的就是反應時間過慢,這不僅是與案件相關的字詞,緊跟其后的字詞,連帶之后的第二個字詞都受到影響。還有,聽到‘錢’回答‘鐵’,聽到‘盜竊’回答‘馬’,都是些很不合理的聯想。之所以在‘花盆’上花的時間最長,或許是因為要克制住‘錢’和‘松’的聯想而占用了時間。與此相反,蕗屋卻回答得很自然。聽到‘花盆’回答‘松’,聽到‘油紙’回答‘隱藏’,聽到‘犯罪’回答‘殺人’,那些聯想,真兇一定會千方百計隱瞞下來,他卻坦然答出,毫無遲延。倘若他就是殺人犯,做出如此反應,那他定是個超級低能兒。但實際上,他是大學的學生,成績還很不錯呢。”
“可以那么解釋。”
明智若有所思地說道。但笠森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那意味深長的表情,繼續說道:“不過,盡管蕗屋的嫌疑可以排除,但對齋藤還是存在疑惑。測試結果確實清晰明白,但要說真兇確屬齋藤,我沒法下此斷言。當然了,預審畢竟不是最終判決,我給齋藤一個有罪,那也沒什么。但你也知道,我這人性子總是不服輸,公審時,如果我的想法被推翻,就會很惱火。因此,我其實有些困惑。”
“查看此表,實在有趣啊。”明智將記錄拿到手中開始說道,“聽說蕗屋和齋藤都是好學之人,兩人對‘書’一詞都回答了‘丸善’,由此可見一斑。最有趣的是,蕗屋的回答都似乎是物質的、理智的,與此相對,齋藤的回答則看上去是溫和的、抒情的。例如,‘女人’‘和服’‘花’‘人偶’‘景色’‘妹妹’等回答,總的來說,會讓人認為他是個多愁善感、弱不禁風的男子。還有,齋藤肯定疾病纏身。這不是聽到‘厭惡’回答‘疾病’,聽到‘疾病’回答‘肺病’嗎?這就是他平日里擔心自己患上肺病的證據。”
“你的看法也有道理。聯想診斷這玩意兒,越是深入分析,越是會出現各種有趣的判斷。”
“可是,”明智稍稍改變腔調說道,“你,是否考慮過心理測試的缺點呢?德·基羅斯[6]曾經評論過心理測試倡導者明斯特伯格[7]的觀點,他認為此法雖是為了替代拷問而想出來的,但其結果仍與拷問相同,有時會陷無辜者為有罪,使有罪者成為漏網之魚。而明斯特伯格本人則坦承,心理測試真正的功能,也僅限于能夠準確地判斷出嫌疑人對某場所及人物的了解程度。將其用在其他場合就有些風險。跟你說這些或許有點班門弄斧之嫌,但我卻覺得十分重要,你怎么看?”
“若往壞處想,或許如此。我當然知道這點。”
笠森有些神情不悅地答道。
“不過,這種糟糕的情況卻出乎意料地近在眼前。是否可以這么說呢?例如,假定一個極其神經過敏的無辜男子有某種犯罪嫌疑。他在犯罪現場被抓獲,也對犯罪事實非常了解。在此情況下,他究竟能否冷靜地面對心理測試呢?‘啊!這是在考驗我吧,要怎么回答才不被懷疑呢?’因焦慮而變得疑神疑鬼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因此,在此種情況下進行的心理測試,難道不會成為德·基羅斯所說的‘陷無辜者為有罪’嗎?”
“你在說齋藤勇吧。哎呀,我也隱約有這種感覺,因此正如剛才所言,我也有些茫然失措。”
笠森越發一臉苦相。
“那么,如果齋藤無罪(不過,盜竊錢財之罪不可免除),究竟是誰殺害了老婦人呢?”
笠森中途打斷明智的話,粗暴地問道:“若是如此,你認為,犯罪嫌疑人另有其人嗎?”
“有。”明智微笑答道,“從這份聯想測試的結果來看,我認為蕗屋就是犯人,但尚不能確切地斷定。他已經回家了吧?怎么樣?能否不露聲色地把他叫到這兒?若能叫來,我定會查明真相。”
“什么?你這么說是有確鑿的證據嗎?”
笠森很驚訝地問道。
明智并未露出得意之色,詳細地說了他的想法。聽過后,笠森深感欽佩。
笠森接受了明智的請求,差人去了趟蕗屋的住處。
“您的朋友齋藤先生很快要被定罪了。就此想和您聊聊,所以想勞煩您來寒舍一趟。”
借此理由傳喚了蕗屋。他正好剛從學校回來,聽聞后立即趕到笠森家中。他對此喜訊興奮不已。也許是太過高興了,完全未意識到這其中存在的可怕陷阱。
六
笠森法官大致說明了判定齋藤有罪的理由后,補充道:“當初懷疑您,實在抱歉。其實今天請您過來,我想在道歉的同時,順便和您好好聊聊。”
隨后,笠森命人給蕗屋沏了杯紅茶,在極為放松的狀態下閑聊起來。明智也參與其中。笠森介紹說,明智是他熟識的律師,受死去的老婦人的遺產繼承人的委托,負責處理一些債務催繳問題。此言當然是真假參半,根據死者親屬會議的決定,老婦人確實有一個外甥,會從鄉下趕來繼承遺產。
三人從齋藤的傳聞開始,聊了各種話題。徹底卸下心防的蕗屋,在三人中最是健談。
閑聊中,不知不覺已過多時,窗外暮色降臨。蕗屋猛然發覺時候不早了,一邊做著回家準備一邊問道:“那么,我該告辭了,沒有其他事情了吧?”
“哎呀,我差點忘得一干二凈了。”明智的語氣很是輕松,“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事。正好順便……不知您是否知道,那個發生兇殺案的房間里立著一扇對折的金色屏風。因為那上面有一處刮痕,引起了糾紛。由于那屏風不是老婦人的,是作為借債的抵押品存放在那里的,物主說定是殺人時弄壞的,要求賠償。而老婦人的外甥,也是和老婦人一樣的守財奴,辯稱或許原本就有刮痕,怎么也不答應賠償。其實也不值一提,但卻讓人很為難。不過,那扇屏風似乎很值錢。話說,您經常出入她家,或許知道那扇屏風。說不定您還記得以前是否有刮痕,怎么樣?可能您并未特別注意到屏風那種東西吧。其實我們也問過齋藤這件事,但他太過敏感,不甚了解。而女傭又回了老家,即便寫信詢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有些難辦……”
屏風確實是抵押品,但其他的自然都是明智編出的假話而已。蕗屋聽到“屏風”一詞,不由心中一驚。
但仔細一聽,并不是什么大事,因此完全放下心來。“有什么好提心吊膽的,案子不是已經了結了嗎?”
該如何應對呢?他稍作思考,認為還是和以前一樣,如實回答是最為穩妥的。
“法官先生應該很清楚,我只到那房間去過一次,而且還是在案發的兩天前。”
他竊笑說道。這種說話方式讓他愉快至極。
“不過,那扇屏風,我還是記得的。我看到時確實沒有任何刮痕。”
“是嗎?您沒記錯吧?在小野小町的臉部,僅有一個細微的刮痕。”
“對對,我想起來了。”蕗屋裝出一副剛回憶起來的樣子附和道。
“那是幅六歌仙的圖。我還記得小野小町。不過,如果那時有破損的話,不可能沒有注意。因為色彩濃艷的小町臉部若有破損,一眼便可看出。”
“那么,能否勞煩您做個證?畢竟屏風的主人是個貪得無厭的家伙,不好應付啊。”
“好吧,當然可以,隨時恭候您的召喚。”
蕗屋頗為得意,答應了他深信是律師的男子的請求。
“謝謝。”明智用手指撓了撓亂蓬蓬的頭發,愉快地說道。這是他略感興奮時的一個習慣動作。“其實,一開始我就覺得你肯定知道屏風的事情。這是因為在昨天的心理測試的記錄中,對于‘繪畫’的提問,你給出了‘屏風’這個特殊的回答。問題就在這兒。出租屋里不太會配置屏風這種東西的,除了齋藤,你似乎并沒有特別親近的朋友,因此,我就猜想你大概是因為某種理由,才對擺放在老婦人房間內的屏風留下了深刻印象。”
蕗屋有些吃驚。事實確實正如這位律師所言。但他昨天為何順嘴說出“屏風”呢?而且,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直到現在都未察覺,這豈不是很危險?然而,危險在何處呢?當時,他不是仔細檢查過那處刮痕,確認過不會留下任何線索嗎?沒事兒,鎮定!鎮定!他大致盤算后,總算放下心來。
不過,實際上蕗屋絲毫未意識到,他已經犯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大錯。
“是這樣啊。我一點都沒發覺。確實如您所說,您的觀察相當敏銳啊。”
蕗屋始終沒有忘記無技巧主義的策略,沉著應答。
“哪里哪里,偶然發現而已。”裝作律師的明智謙虛地說,“不過,說到發現,其實還真有另外一件事情。不,不,絕不是您擔心之事。昨天的聯想測試中隱藏著八個關鍵字詞,而你都順利通過了。實際上,甚至有些過于完美。若心中無事,也不會回答得如此圓滿吧。那八個字詞,都畫了圈。就是這個。”明智說著向他展示了記錄紙:“不過,你回答這些字詞的反應時間,都會變得很快,雖說只比其他無意義的字詞快一點。例如,聽到‘花盆’回答‘松’,只花了0.6秒。這種直線式的反應還真少見啊。在這三十個字詞中,或許最容易聯想的首先是‘綠’對‘藍’,但你連回答如此簡單的詞都花了0.7秒呢。”
蕗屋開始感到不安。這個律師,究竟為何如此糾纏不休呢?
是好意,還是惡意?是否有更深的圖謀呢?他竭盡全力試圖捕捉對方的意圖。
“無論是‘花盆’,還是‘油紙’,抑或是‘犯罪’,以及八個關鍵字詞,都絕不會讓人覺得比‘頭’或‘綠’這樣平常的字詞更容易聯想。但你反倒快速答出更難聯想的詞語。這意味著什么呢?我所發覺的便是這一點。我猜一下你的心情吧,如何?這也是一種樂趣。若是說錯了,還請見諒啊。”
蕗屋渾身打戰。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何會有如此反應。
“你,或許熟知心理測試對你造成的威脅,事先做了準備。可能你在心中早已謀劃好,關于犯罪相關的字詞該如何應答。不,我絕非指責你的做法。實際上,心理測試這東西,有時是非常危險的調查方式。我不能斷言它不會讓有罪者脫逃,讓無辜者蒙冤。然而,準備得太過充分,你就對那些詞語做了快速回答。當然,你或許也沒打算答得那么快。這確實是個重大失誤。你,只是擔心不要遲疑,卻未意識到過快也面臨著同樣潛在的危險。不過,這種時間差非常微小,所以若非觀察入微之人,就會一不留神看漏這個細節。總之,偽造之事,總會在某處露出破綻。”明智懷疑蕗屋的證據就在于此,“然而,你為何要選擇‘錢’‘殺人’‘隱藏’等容易被懷疑的詞語來回答呢?不言而喻,這正是你刻意表現出的單純之處。如果你是罪犯,是絕不會對‘油紙’回答‘隱藏’的。能夠冷靜地回答出如此危險的詞語,就證明了你對這起兇殺案完全問心無愧。哎,是這樣吧?如我所說吧。”
蕗屋呆呆地注視著明智的眼睛。不知為何,他竟無法將視線移開。接著,他感到從鼻子到嘴巴周圍的肌肉變得僵硬,甚至無法做出哭笑、驚訝等任何表情。
當然,他也無法講話。如果勉強開口的話,他定會立即發出恐怖的慘叫聲。
“這種單純,也就是刻意不玩弄小花招,反倒成為提醒我你就是兇手的最直接證據。因為我知道了這一點,才向你提出了那樣的問題。哎,你明白了嗎?就是那扇屏風。我深信你會單純地如實回答。實際也是如此。不過,我想問問笠森先生,這扇六歌仙的屏風是何時搬到老婦人家中的?”
明智佯裝不知,詢問法官。
“案發前一天,也就是上個月四日。”
“哎?前一天?這是真的嗎?不是很奇怪嗎?剛才蕗屋君不是清楚地說案發兩天前,在房間里看到屏風了嗎?感覺不合理啊。一定是你們二人中有人記錯了。”
“一定是蕗屋君記錯了吧。”笠森竊笑著說道。
“我清楚地記得,四日傍晚前那扇屏風還在它真正的主人家中。”
明智饒有興味地觀察著蕗屋的表情。眼前的這張臉不自然地皺成一團,就像快哭出來的小孩。
這是明智最初就設計好的陷阱。他已從笠森那里得知,案發的兩天前老婦人家并無屏風。
“真讓人想不通啊。”明智好似在用懊惱的語氣說道,“這可是無法挽回的重大失策啊。為何你要說看到了根本不可能看到的東西呢?自案發兩日前去過一次老婦人家后,你肯定再沒去過那里。不是嗎?特別是記住了六歌仙的圖,那可是致命傷啊。恐怕你在告誡自己,要講真話,要講真話,卻無意中說了謊話。哎,對吧?你案發兩天前進入客廳時,注意到那里是否有屏風嗎?自然是沒注意到吧。事實上,那和你的計劃毫無關聯,即便有屏風,如你所知,那種古色古香的暗淡色調,在其他各色家具中也并不是特別顯眼。因此,你自然會認為案發當日在那兒看到的屏風,或許還和兩天前一樣放在那里。而且,我就是為了讓你那樣想,才故意詢問的。這似乎是一種錯覺,但仔細想來,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屢見不鮮。然而,若是普通的罪犯,絕不會像你那樣回答吧。他們一定會想著只要隱瞞就好。不過,對我有利的是,你比一般的法官和罪犯有著聰明十倍、二十倍的頭腦。也就是說,你有一個信念:只要不切中要害,就盡可能坦白說出,這樣反倒更安全。這是反其道而行的對策啊。于是,我就再次將計就計。你怎么也不會料到,與本案毫不相干的律師,為了讓你招供而設計了圈套吧。哈哈哈!”
蕗屋臉色蒼白,額頭滲出汗珠,一直默不作聲。他覺得事已至此,越是辯解越是漏洞百出。
正因為蕗屋聰明,所以他很清楚自身的失言已然成為強有力的供述。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在他腦海中,孩提時代的種種往事,如走馬燈般快速閃現又消失。
長時間的沉默。
“聽見了嗎?”明智過了一會兒說道,“你聽,聽到沙沙、沙沙的響聲了嗎?那是筆在紙上劃過的聲響哦,從剛才開始就有人在隔壁房間把我們的談話都記錄下來了……好,已經可以了,把記錄拿到這里吧。”
明智話音剛落,隔扇門應聲拉開,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手持一沓洋紙[8]的卷宗,走了出來。
“請把這個念一遍。”
聽從明智的命令,該男子從頭開始朗讀。
“那么,蕗屋君,在這里簽個名,然后再按個手印,用拇指即可。你該不會拒絕吧。你剛才可約好隨時都可為屏風之事作證的。不過,或許你沒有想到會以這種形式做證。”
蕗屋十分清楚,即便此時拒絕在此簽字,也沒有任何意義。他抱著認可明智驚人的推理能力的佩服心理,簽名按了手印。而此刻,他像個徹底死心之人似的垂頭喪氣。
“正如方才所述。”明智最后說明,“明斯特伯格曾說過,心理測試真正的功能,僅限于準確地測試出嫌疑人是否知道某地、某物或某人。拿此案來說,就是蕗屋君是否看到過屏風這點。除此之外,無論進行多少次心理測試,恐怕都無濟于事。因為像蕗屋君這樣的對手,凡事都會進行預判和周密的準備。另外,我想說的另一點是,心理測試這東西,未必如書中寫的那樣,僅使用固定的刺激語,必須使用特定的設備才能進行。如同現在我通過實驗給大家呈現的這樣,即便通過極其日常的會話也可以達到相同效果。很久以前有名的法官,例如像大岡越前守[9]這樣的人物,都很好地運用了最近心理學研究出來的方法,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而已。”
注釋
[1]六歌仙,指《古今和歌集》的序文提到的六位歌人,即在原業平、僧正遍昭、喜撰法師、大友黑主、文屋康秀、小野小町。
[2]土間,指日本傳統住宅中屋內沒有鋪地板的地面或只是土鋪面的地方。
[3]警察署,日本都道府縣警察的下屬機構,辦理其管轄區內警察事務的官署。
[4]社會版面,指日本報紙主要刊登社會一般事件的報紙版面,俗稱“第三版”。
[5]書生,指寄宿在他人家中,為家中主人做些雜務以糊口的學校學生。此種學生多見于日本明治、大正時代。——責編注
[6]德·基羅斯,即康斯坦西奧·貝納爾多·德·基羅斯(1873—1959),西班牙法學家、犯罪學家。
[7]雨果·明斯特伯格(1863—1916),德國著名心理學家、美學家,“應用心理學之父”。
[8]洋紙,指日本明治初年引進機器制造的紙,區別于日本傳統手工制造的和紙。
[9]大岡越前守,即大岡忠相(1677—1752),江戶時代中期的幕臣、大名。曾任越前守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