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左右煎熬間,天色漸漸亮了起來,雨水依然未見有停歇的意思,如顏如煙如秋都累得,直接睡著了,只有如嬌還是和大姐強撐著清醒著。
花花過來問,如鴻,如嬌,你們要不要先吃點東西,昨晚回來到現在都沒有吃一口東西,水也沒有喝一口。
她們疲倦得全身骨頭疼痛,話都不想講,只搖搖頭,蘇如鴻只說,你先帶好弟弟,奶粉一次要吃多少,不要搞錯了。
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蘇如鴻決定去一趟未婚夫許建冬家,向他父母求助。
她和如嬌叮囑了兩句,就起身,軟著雙腳走到車子位置,伸手要打開車門,拉了兩下,發現是鎖著,才反應過來忘記拿車鑰匙了,又往回去拿鑰匙。
如嬌看著不放心,要跟去。
蘇如鴻說,沒事,我去去就回。
然后就驅動車子走了,一路往涂門街開過去,這個時候還很早,才六點左右,下著雨,所以路上人少,上班的人也都還沒有出來,只有環衛工人和開早餐店、菜市場的人們最忙。
所以不堵車,過了三個紅綠燈,在往西街一條小路開進,就是許建冬家。
許建冬家的房子原本是一座古老的三層樓花園洋房,五年前大翻修過一次,都是許建冬一點一滴設計的。
屋子里有茶褐色佛堂,有回廊,院內有栽花種草,這也是許建冬一家最喜歡住的房子,有時會請戲班子來家里面唱戲。
他們家在廈門,福州也都有房子,大部分都是租給人。他們祖上開過錢莊,啤酒廠,紡織廠,父親是醫學教授,姐姐姐夫也都在銀行工作。
蘇如鴻把車子停在路邊,開出車門往前走,房子外面都裝著喜慶的東西,大門、房門、窗戶已經都貼好了囍字貼,但有一半已經被撕了。
但蘇如鴻沒有發覺,這時她滿腦子都是家里的事,她抬手按了按門左邊的門鈴,可按了幾下,就是沒有人出來開門。
平時的話早已有他們家的用人在花園和院子做衛生或澆花修花,今天是下雨天,所以外面沒有人,也很正常。
樓上已經有人拉出了一點點窗簾,在看著蘇如鴻。
蘇如鴻再次按了按門鈴,還是沒有人出來開門。
難道沒有人在家?不可能,就算許建冬父母都出門了,也有用人在的。
她站了好一會兒,剛才下車時都忘記要打傘,此時身上的衣服全都濕答答地黏一起,和著地上的熱氣跟涼風攙合起來,渾身似涼又熱。
她沒有多余的心思多想什么,于是轉身想走,可剛要轉頭走,就聽到屋里面有爭吵聲音傳出來,下雨天聽得不是太清楚。
蘇如鴻好像聽到,許建冬母親說,我們就當做什么都不知道,有誰會愿意和坐牢的搞親家,坐牢多影響后代,接下來更要斷了這門親事。
許建冬父親說,還是開門讓她進來,不能出了事就不認人,說不過去的。這時,她們最需要幫助了。
然后許建冬母親聲音大了點說,反正這事在我沒有想好之前,誰也不準去開這門。
天啊,如果沒有家里發生的事,她也想象不到,曾經那么和睦相處的人,曾經一直催他們兒子將自己娶進門,怎么說變就變。天啊,終于露出真面目了。
她抬手擦擦模糊的雙眼,帶著一身雨水,繼續開車子走了。
雨又下大了,車前玻璃一直起霧模糊著,蘇如鴻時不時抽出旁邊的紙巾擦擦。
路過一個菜市場時候,不少人打著雨傘,穿著雨衣出來買菜,這時街上自行車,電動車,摩托車,私家車,面包車,貨車等等更是亂成一團。
突然她一不注意就把前面的貨車給撞了一下,蘇如鴻立馬下車,貨車司機也立馬打著傘下車檢查。
蘇如鴻馬上和人說,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快看看,有沒有事。
好在貨車后面加了保險杠,什么事也沒有,司機反而很友好地說,沒事,我這邊沒事,我車子加了保險杠,關鍵是你的車子有沒有事。
蘇如鴻看也沒有看就說,沒事,沒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確實她的車子前面撞傷了,但這個時候她已經沒有心情,關心車子傷不傷的事了,所以繼續驅動車子往家里開。
快到大門時,阿責就出現在她幾步遠,見如鴻下了車,阿責馬上走過來說,你阿爸的事我剛剛知道了。
蘇如鴻低下頭吞了吞雨水說自己的,我媽沒了。
老天,怎么會這樣。阿責聽后,有一肚子的話想說,想關心她,卻一句也沒有說出口。
阿責問,需要我做點什么?
蘇如鴻點點頭。
阿責說,我去叫些長輩來,他們比較懂葬禮的事。
蘇如鴻搖搖頭。
阿責說,那我去請和尚來念經,來超度亡魂。
蘇如鴻搖搖頭說,我阿媽要海葬,要簡單,不要熱鬧,不要風光體面的葬禮。
其實很早以前,她們父母就說過,死了一燒,骨灰撒入大海或是化成肥料都可以,不要你們哭,要高興,因為我們終于在人間走完了一趟。也不要那些什么吵吵鬧鬧,七七八八的麻煩事情。
她們父母一直看得很開。整得她們姐妹聽后,死亡好像很隨便,就像上個廁所那么簡單。
阿責說,我懂了,你先回去顧著家里的,等我來。
蘇如鴻不明白阿責懂了什么,只是隨口應了一聲好。
阿責看著如鴻,好難受,非常難受,他心中那個純潔善良的小女孩,已經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從此就要開始受苦,轉身走時,阿責用手拭了一下淚。
蘇如鴻進了屋,妹妹們問,怎么樣,姐夫他爸媽怎么說?
蘇如鴻不知該怎么和妹妹們講,她也知道,和妹妹們講出實情肯定更難過,所以她只說,他們沒有在家。
大家不相信,又問,怎么可能不在家?這些天他們不是都在忙著你們婚禮的事,大姐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們。
蘇如鴻有力無氣回,沒有。就走進母親房間。
如嬌見大姐被雨淋得全身都是水,趕緊給大姐找來一套黑色衣服,叫她去洗洗。
蘇如鴻沒有反應過來,如嬌又推她進洗漱間,擠好牙膏,杯子裝滿水,拿在大姐面前,蘇如鴻才回過神來。
大約過了兩個鐘頭,阿責就帶著殯儀館的靈車就來了。
她們五姐妹都換了嚴肅的黑色衣服,弟弟也包著一件黑色外套。
要把母親抬進靈車時,蘇如鴻要求殯儀館的人沿著有廟的地方開一圈。她想這樣母親就可以多問問神明,那個世界的事情。她們辦得這樣簡單,怕母親在那個世界吃虧。
殯儀館的人開始不答應,后來阿責和他們溝通了一下,又加了錢,他們才答應下來。
很快母親的棺材抬上殯儀車的后艙,蘇如鴻抱著弟弟和妹妹們阿責坐在前艙兩邊的雙排座椅上。
這一整天都是下雨,天色灰蒙蒙的,可每經過一個廟,都透出一點微弱的光亮,很稀薄。
也不知一路怎么到的火化間,在低回的哀樂聲中,她們只見工作人員打開一扇火化爐門,瞬間就把母親的遺體推進爐膛內。
弟弟的哭聲在殯儀館吹起小喇叭,想到他一來這個世界就是悲劇,沒有任何一點歡樂和父母愛圍繞,所有人心都碎了。
因為家屬是不能靠太近目睹火化過程的,所以她們通過玻璃隔離看,按照習俗她們在母親被火化時喊了聲“火來趕緊跑”。
接著就望著母親的遺體被熊熊烈火包圍......大約40來分鐘,生她們養她們的母親,已經化作一縷青煙,飛向灰蒙蒙的天上去,一輩子仿佛彈指一瞬,半點不由人。
蘇如鴻記得小時候母親最喜歡,叫她們姐妹搬個小板凳坐在桃樹下,聽她講放羊娃的故事,講放羊娃只所以放羊就是為了掙到錢,掙到錢以后就是為了娶媳婦,媳婦娶回來后就是為了生娃,有了娃再繼續成為放羊娃。
她們母親說人生作為過程,其實是一直在重復放羊娃的故事,只不過老天爺給了每個人都不一樣的靈魂,卻又賦予所有人對于人間的悲歡離合需要,不管哪一種活法都離不開放羊娃的循環。
最后她們把母親的骨灰裝進,一個黑色小箱子里。
突然小妹如秋說,等等,我想裝進沉香。
如秋出門時,就特意偷偷把那塊像牛頭的沉香拿走,塞進衣服的口袋,她想把沉香也裝進骨灰小箱子里,陪著母親。
如秋的想法如同她的年紀很純粹也很有夢幻想象力,她想母親喜歡香,喜歡制作香,她想如果裝一塊沉香陪著母親到天上去,那么母親也可以在天上制作各種各樣的香,那么香要是被母親撒在人間,多美好!所以就想這樣做。
可如煙有意見說,沉香這么貴,和阿媽的骨灰裝一起,沉入海底,有一天要是有人進入海里尋寶,那豈不是落入他人手中。
因為那塊像牛頭的沉香最有她們家族意義,是祖上從南洋帶回來,再帶著它漂洋過海,再歸回家鄉。
如嬌說,小妹也是在對阿媽表達自己的愛意,放不放,都可以。
如秋又看著大姐問,大姐,你說好不好?
還沒有等蘇如鴻開口說話,如顏立馬搶走如秋手上的沉香說,阿媽不是說了,這些沉香都要好好保管,你小孩子一個,懂什么。
蘇如鴻說,都別吵了。
最后大家還是留下了沉香,沒有裝進去,留著吧,按母親的意思來,把沉香做出來。
第二天,天還未亮,她們就開車去了一個無人的海邊。
可當蘇如鴻要打開母親的骨灰撒下大海時,如煙突然搶走說,我要帶著阿媽的骨灰,去警察局找阿爸告訴他,阿媽死了,是因為家里出事而死的,我要阿爸痛苦一輩子。我還要告訴他,我恨死他,從此都不會叫他了,也不認他這個爸。
如嬌說,如煙別這樣做,阿爸會不安的,會給阿爸增加負擔的。
蘇如鴻說,如煙快停下,阿媽在九泉之下也會不安的。
如顏氣得不想說話,直接過去和如煙在手上把母親的骨灰搶來搶去。
如秋哭著說,姐姐們,你們都別鬧了,別鬧了。阿媽在天上看著,她會生氣的。
正在她們意見不一樣時,忽然從不遠處翻來一條大浪,沙灘往深深的海域陷下去,直接把母親的骨灰帶進了大海的家。
海水打濕了她們的衣服,海風呼嘯,眼淚和著海水刺痛著她們每一根神經,她們呆呆望著遠方,一直哭著高聲叫著,老天爺,求求你,讓我們的阿媽活過來。
伴著如海水般的沉重憂傷,蘇如鴻在這一刻做了一個決定,誓言以大海為證,她不和許建冬結婚了。從現在起,她蘇如鴻的人生只會有弟弟妹妹們,只會有家人和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