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天靈圣潭的靈霧比白日更濃了些,絲絲縷縷纏繞在潭邊的青石上,凝結成細碎的露,被偶爾掠過的夜風一吹,便簌簌滾落,墜入潭中,驚起一圈圈淺淡的漣漪,很快又被潭水深處翻涌的靈韻撫平。
林子期躺在床上,鼻尖還縈繞著母親唐芊素方才送來的安神香氣息,那香氣里混著極淡的靈草味,是唐家特有的安神配方。
他睜著眼睛,望著窗欞外被靈霧濾過的、朦朧的星子,白天在星寶閣里與吞靈相溝通時那股噬心的渴望還殘留在四肢百骸,像有無數細小的蟲豸在經脈里爬,既讓他不安,又隱隱透著一絲隱秘的興奮。
他試著按照大長老教的法子,緩緩引導體內那兩道相力。
下九品的星相之力溫吞如殘燭,在丹田角落明明滅滅,而六品的吞靈相則像蟄伏的獸,盤踞在另一側,偶爾翻個身,便有絲絲縷縷的吸力溢出來,惹得星相之力一陣瑟縮。
他屏住呼吸,指尖微微蜷縮,感受著兩道力量在體內達成的那點微妙平衡——就像狂風里勉強搭起的草棚,看著隨時會散架,卻又奇異地撐到了現在。
院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不是母親的軟底鞋,也不是侍女們匆匆的碎步,那腳步聲沉穩,落地時帶著極淡的相性波動,像是有人刻意收斂了氣息,卻還是在青石小徑上留下了若有若無的印記。
林子期心里一動,正要坐起身,就聽見母親的聲音在院外響起,帶著幾分意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父親?您怎么來了?”
唐芊素的聲音壓得很低,卻足夠讓耳力早已異于常人的林子期聽得一清二楚。他的心猛地一跳,外公?那個只在家族議事時被偶爾提及的、幾乎未露過面的唐家現任家主唐正宗?
緊接著,一個略顯沙啞的男聲響起,像是久未開口的古鐘被輕輕敲響,每一個字都帶著歲月磨出的糙感:
“通玄那家伙傳訊說,我外孫有了些變故,我這個做外公的,總不能一直躲在唐家享福。”
林子期悄悄挪到窗邊,借著窗紙的縫隙往外看。院門口站著兩個人,母親唐芊素穿著一身素色襦裙,鬢邊的發絲被夜風吹得微亂,而她對面的老者,便是唐正宗。
老者穿著件灰撲撲的短褂,袖口磨得發亮,腰間系著根普通的布帶,若是扔在尋常村落里,怕是會被當成隨處可見的老農。
可他站在那里,脊背挺得筆直,比院門口那棵百年古松還要穩,尤其那雙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驚人,像是藏著兩團被收斂了鋒芒的星火,掃過院落的目光看似隨意,卻帶著一種洞察一切的銳利。
林子期注意到,老者的左手食指缺了半截,斷口處的皮膚早已結了厚厚的繭,想來是早年留下的舊傷。
他想起父親林明遠偶爾提過的,外公年輕時曾在王侯戰場邊緣歷練過,只是后來唐家那位天王隕落,他便接了家主之位,再沒踏出過唐家半步。
“父親一路勞累,先進屋歇息吧,子期已經睡下了。”唐芊素側身想讓開道路,語氣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唐正宗卻擺了擺手,目光越過唐芊素,落在林子期所在的房間窗紙上,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
“我那外孫,怕是還沒睡吧?我這把老骨頭,還沒到需要立刻歇著的地步,先帶我去看看天靈圣潭。”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唐芊素抿了抿唇,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潭邊夜里涼,父親還是披上件外衣。”說著便轉身回屋取衣服。
唐正宗沒動,目光依舊停留在那扇窗上,像是能穿透紙層,看到里面那個正偷偷打量他的孩子。
林子期心里一緊,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卻聽見老者忽然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很輕,像石子投入靜水:
“小家伙,不用躲,你娘當年偷喝我藏的靈釀時,也喜歡躲在窗后看。”
林子期的臉騰地紅了,攥著衣角的手指更緊了些。
很快,唐芊素取了件厚氅出來,給唐正宗披上。老者也不推辭,攏了攏衣襟,便邁步往外走。
唐芊素跟在他身后,兩人沿著院外的小徑,朝著天靈圣潭的方向走去。
林子期猶豫了一下,悄悄推開房門,跟了上去。他的腳步很輕,借著路邊靈植散發的微光,遠遠地綴在后面。
他心里有太多疑問,這個只存在于長輩話語里的外公,為什么會突然來訪?他說的“變故”,是指自己的雙相嗎?
還有,唐家這些年,是不是真的像族里有些人說的那樣,已經徹底沒落了?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霧氣越來越濃,空氣中的靈韻也變得粘稠起來,吸入一口,都能感覺到肺腑間像是被溫水浸過一般舒服。天靈圣潭到了。
潭水在夜色里泛著淡淡的銀輝,像是鋪了一層碾碎的星子,水面上繚繞的靈霧中,無數細小的光點浮沉不定,偶爾有光點碰撞在一起,便會迸發出轉瞬即逝的火花。
潭邊的巖石上,坐著幾個林家的護衛,見到唐芊素和唐正宗,都恭敬地行禮,顯然是早就得了家主的吩咐。
唐正宗走到潭邊,停下腳步,彎腰掬起一捧潭水。
水很涼,帶著沁人心脾的靈韻,從他指縫間溜走時,竟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了幾縷轉瞬即逝的星紋。
“好水。”他贊嘆了一聲,聲音里帶著幾分感慨,“當年學府聯盟將這天靈圣潭賞給林家時,我還在唐家的靈田里侍弄那些半死不活的靈稻,那時候就想著,什么時候能親眼看看這潭水,是不是真的像傳說中那樣,能讓枯木逢春。”
唐芊素站在他身側,輕聲道:“父親若是喜歡,便在林家多住些日子,潭邊的別院一直空著,景致也好。”
唐正宗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潭水深處,那里的靈韻翻涌得更厲害,隱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子在水中沉浮,像是沉睡的巨獸。
“住就不必了,唐家那群小兔崽子,離了我盯著,指不定又要把家族給我搞得一團糟,而且你也知道,自從父親死后,族中大亂,若是沒有我坐鎮………唉”
他頓了頓,語氣忽然沉了下來,“通玄傳訊說,子期的相宮先天開啟,還多了道能吞噬相力的靈相?”
唐芊素的臉色白了白,點了點頭:“是,降生時便如此。星相本是中九品,被那道吞靈相吞了大半,降到了下九品,那吞靈相反倒自成一相,品階在六品。族里的星卜師說,從未見過這種情況。”
“吞靈相……”
唐正宗重復了一遍這三個字,眉頭慢慢皺了起來,他伸出那只缺了半截食指的左手,指尖在水面上輕輕一點,潭水便蕩開一圈圈細密的波紋,“我年輕時在戰場邊緣見過不少奇詭的相性,能吞噬他人相力的有,能吞噬血肉的也有,可直接吞噬同體相性的,倒是頭一回聽說。”
他的指尖離開水面,手背上的星紋已經消失了,只剩下被水浸濕的痕跡。“那道吞靈相,除了吞自己的星相,還吞別的嗎?”
“今日大長老帶他去星寶閣探查,”唐芊素的聲音有些發顫,“那吞靈相連星寶閣里的靈相之力都要吞,還引發了反噬,直到家主出手才壓下去。”
唐正宗沉默了,目光再次投向潭水深處,那里的靈韻翻涌得更急了,像是在呼應他此刻的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芊素,你記不記得,你祖母臨終前,曾說過我們唐家祖上,也出過一個擁有與這種相性類似的強者?”
唐芊素愣了一下:“祖母好像提過一次,說是很久以前有位先祖,相性能吞噬天地間的雜氣,只是后來不知怎么,突然就暴斃了,連尸骨都沒留下。當時我以為是祖母老糊涂了,隨口說的故事。”
“不是故事。”唐正宗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厚重,“那本是唐家的秘辛,只有家主才能知曉。那位先祖,靈相名為‘納垢’,能吞世間污穢之氣化為己用,也能吞噬他人血脈之力,當年在戰場上,憑這道靈相殺得異類聞風喪膽,可后來……”他頓了頓,像是在回憶極其久遠的往事,“后來他的那道相性突然失控,不僅吞雜氣,連自己的生機都開始吞,最后在一場大戰中,自爆相力與敵同歸于盡,才沒讓那股吞噬之力蔓延開來。”
唐正宗聲音頓了頓,又道:“而且,一位先祖似乎說過“納垢”相似乎不屬于這個世界,它的存在與某些法則正好相悖。”
唐芊素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都在發抖:“父親,您是說……子期的吞靈相,和那位先祖的‘納垢’相,是一樣的?”
“不好說。”唐正宗搖了搖頭,目光轉向林子期藏身的方向,“但不管是不是,這道相,既是機緣,也是禍根。你那位公公,打算怎么處理?”
“家主說,先讓子期休養,六歲后再開始修行,族里會想辦法找出控制那吞靈相的法子。”
唐芊素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澀,“只是……子期的身體,因為相宮先天開啟,比同齡孩子弱了太多,今日在星寶閣又受了反噬,我實在擔心……”
“擔心有什么用?”唐正宗打斷了她的話,語氣算不上嚴厲,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當年你二哥在相宮開啟時出了岔子,你也是這樣哭哭啼啼的,結果呢?他現在不照樣成了唐家的護族統領?孩子的路,總得自己走,我們這些做長輩的,能鋪的路有限,能擋的災也有限。”
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小的木盒,盒子是普通的梧桐木做的,邊角都磨圓了。他打開木盒,里面放著一枚灰撲撲的珠子,珠子約莫拇指大小,表面坑坑洼洼,像是河灘上隨處可見的頑石,毫無靈氣可言。
“這是當年我在王侯戰場撿的,”唐正宗拿起那枚珠子,遞給唐芊素,“那時候我還只是個小卒,跟著隊伍清理戰場,在一具異類尸骸里扒出來的。看著不起眼,卻能吸收周圍的雜氣,這些年我一直帶在身上,倒也沒發現什么特別的用處。你拿去給子期,讓他貼身戴著,或許……能起點作用。”
唐芊素接過木盒,指尖觸到那枚珠子時,只覺得一片冰涼,確實感受不到絲毫靈韻,就像塊普通的石頭。
她有些疑惑,卻還是小心地收了起來:“多謝父親。”
唐正宗擺了擺手,又彎腰掬起一捧潭水,這次他沒有立刻松開手,而是任由潭水在掌心慢慢蒸發。
隨著水分的蒸發,他的掌心漸漸浮現出三道淡淡的冠冕虛影,虛影很淡,像是水墨畫在宣紙上暈開的痕跡,卻帶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壓,連周圍的靈霧都凝滯了幾分。
“三冠王……”唐芊素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驚訝,她知道父親早已是三冠王修為,卻從未見過他展露。
唐正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掌心的冠冕虛影。第一道冠冕最為清晰,上面流轉著淡淡的土黃色光暈,那是唐家最擅長的土相之力;第二道冠冕稍顯模糊,泛著金屬般的光澤,是金相;而第三道冠冕,幾乎淡得要看不見,只有邊緣處偶爾閃過一絲灰黑色的光芒,詭異而晦澀。
過了片刻,他散去掌心的冠冕,直起身,望著潭水深處那翻涌的靈韻,忽然道:“芊素,你說這天靈圣潭的靈韻,是從哪里來的?”
唐芊素愣了一下,答道:“族里的典籍說是天地精華所聚,是學府聯盟對林家先輩功績的賞賜。”
“天地精華?”唐正宗嗤笑了一聲,語氣里帶著幾分不以為然,“這世間哪有那么多平白無故的精華。你看著潭水里的靈韻,看似溫和,實則每一絲都帶著極淡的殺伐氣,那是……無數強者的精血與靈相之力,在歲月里沉淀下來的味道。”
他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某個被遺忘的角落。
唐芊素望著潭水,果然覺得那看似溫潤的靈韻中,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凌厲,像是藏在綿柔錦緞下的刀鋒。
“當年林家那位星光天王鎮守王侯戰場,不知多少異類死在他劍下,也不知多少林家子弟的熱血灑在了那里,”
唐正宗的目光悠遠,像是穿透了潭水,看到了那些塵封的歲月,“這天靈圣潭的饋贈,與其說是賞賜,不如說是……一種傳承,用無數鮮血換來的傳承。”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唐芊素,眼神銳利如刀:“所以,你以為子期身上的變故,真的只是巧合嗎?靈潭異動,星軌偏移,先天雙相……這一切,或許從一開始,就和這片潭水,和林家那些埋在戰場上的英魂,脫不了干系。”
唐芊素被他看得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木盒:“父親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唐正宗打斷她的話,目光再次投向林子期藏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有些債,總得有人還;有些榮耀,也總得有人接。我那外孫,怕是從降生那一刻起,就被卷進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里了。”
躲在暗處的林子期,心臟“咚咚”地跳著,外公的話像一塊塊石頭扔進他心里,激起千層浪。
他不懂什么傳承,也不懂什么債,他只知道,外公的話里,似乎藏著關于他那道吞靈相的秘密。還有外公掌心那第三道詭異的冠冕,和他的吞靈相,會不會有什么聯系?
就在這時,他貼身的衣襟里,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灼熱感,那是白天從星寶閣回來時,母親給他戴上的一塊護身符,據說是用天靈圣潭的潭底石打磨而成的。
他低頭摸了摸,護身符依舊冰涼,可那股灼熱感卻越來越清晰,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鉆出來。
他下意識地抬頭,正好對上唐正宗投來的目光。老者的眼睛在夜色里亮得驚人,嘴角的笑容帶著幾分探究,幾分了然,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
“小家伙,藏了這么久,也該出來見見外公了吧?”唐正宗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林子期耳中,“我這把老骨頭帶來的見面禮,總不能一直讓你娘替你收著。”
林子期的臉又紅了,攥著衣角的手指微微顫抖。他知道,自己再也藏不住了。
夜風拂過潭面,帶起一陣微涼的水汽,潭水中的靈韻翻涌得更急了,像是在催促著什么。而遠處的星寶閣方向,隱隱有一道微弱的光芒閃過,快得如同錯覺,卻讓唐正宗的眉頭,又輕輕皺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