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雖然會胖,還是想吃完炸雞再睡
- (韓)樸相映
- 3291字
- 2023-09-05 15:20:29
02 肥胖和瘋狂的歷史

我今天也是一到下午六點就從位子上站起來,然后像小偷般悄聲地說:
“我先走了。”
從資歷二十三年的組長到資歷七年的吳代理,沒人有要下班的意思,甚至根本沒什么人打算站起來。但我無所謂,因為我是在約定好的時間內拿約定好的錢做事的勞動者,還因為工作態度像美國人,而獲得“Michael”這個稱號。由于我們組的人總是叫我“Michael”,其他組的人甚至真的以為我是從美國歸來的僑胞,或至少是從美國的大學畢業的。我反而覺得讓他們誤解比較輕松。畢竟我知道他們都覺得從不和大家吃午餐或參加聚餐的我,是個“社會生活”(雖然不知道字典上的正確定義是什么,但總之就是那個)不及格的怪胎。
自從我下定決心“反正有什么不如意就干脆辭職不干”之后,所有的事情就輕松多了。我一點也不在乎。
這也是在說謊。
若是真的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應該也不會有這些可有可無的想法吧。
我的性格跟我看著就像壞人的長相不同,其實我做事很小心,也很會看別人臉色。只不過我決定將寫作當作我的本業,將公司的工作當作副業。下定決心是一回事,性格又是另一回事。雖然我還是會看人臉色,但仍決定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運用那想象不到的內在能量。下午六點整,我往辦公室門口走去,后腦勺有點癢癢的,(我穿的是跟運動鞋差不多的舒適機能皮鞋,鞋跟不太會發出聲音)莫名為不發出腳步聲而暗暗努力。辦公室老舊的門好像發出了太大的摩擦聲,我似乎幻聽有人叫住我,于是趕緊把門關上,奔出公司大樓。
走到街上時,我還懷抱著堅定的意志,想著今天一定要運動。但一接近健身房,原本緊抓著背包帶子的手卻松開了。昨天沒去,所以今天一定得去,但是脖子后面為什么這么酸痛呢?腰好像也不太舒服。我今天確實認真地工作了。好像在哪里聽過,若是以這樣僵硬和疲勞的狀態去運動,很有可能會受傷;不僅效率降低,搞不好還會嚴重流失肌肉。一周有七天,其中只要四天,只要運動四天就可以了,今天不去也行,不是還有明天嗎?對嘛!
我轉往反方向,往公交車站走去。包好像突然變輕了,不舒服的脖頸也輕松不少。我莫名覺得心情很好,甚至開始哼起歌來。我就這樣抱著“既然沒運動,那今天晚上一定不能吃夜宵”的決心上了公交車。
公交車上當然擠滿了人。層層套著的衣服好像都被汗浸濕了,我快要無法呼吸。啊,真的,人類真討厭。上班族里真的有那種真心不討厭他人的人嗎?我討厭死人類了,但為什么現在肚子又餓得亂叫了呢?我在人滿為患的公交車里掙扎了幾十分鐘,才艱辛地在小區的車站下車。雖然可以換乘小區公交車到家門口,但我沒有再次擠進人群的自信,就決定步行了。既然沒去運動,這點距離當然還是要步行啊!
我把手機拿在手里,往家的方向慢慢前進,卻覺得眼前總是浮現外賣軟件。我刪了好幾次這個“救援隊”,卻每到半夜重新下載……這個軟件真的是來毀滅我的。今天壓力太大了。我下班前喝了乳清蛋白,不管怎么想都應該要控制熱量的攝取,但我的身體很奇怪,就算肚子不餓,卻還是會有饑餓感。是因為我的內心空虛嗎?我打開月歷軟件,讀起之前寫下的每日計劃(其實只能說是決心):
“一天熱量控制在一千三百卡以下。肌肉訓練一小時。有氧運動五十分鐘以上。小說手稿產出五頁以上。”
中午敗給饑餓,吃了咸鳀魚湯面,也沒做肌肉訓練和有氧運動,今天一天就跟毀了沒什么兩樣,跟其他日子差不多。不過……沒關系,我習慣這樣的自己。
有計劃的、遵照計劃過活的人生是什么樣子呢?別人我不知道,但起碼就我來說,我的生活中沒有一件事是按照計劃完成的。天生就好吃懶做的我,以前是個非常愛放假,但也為放假所苦的孩子。雖然不用去煩人的學校很開心,但在沒什么事要做的狀態下,就應該自己想好該做的事,制訂計劃生活,但我完全沒有這種天賦。我總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無所事事,度過空虛的一天。然后上床睡覺時,我會有一種天花板要掉下來的感覺。那不只是天花板,還是整個天空、世界,還有我要忍耐的明天、我的人生,全都壓在我身上的感覺。當心臟跳得很快,耳邊開始傳來高音警報般尖銳的耳鳴時,我會盡全力忽略那個聲音,然后摩擦冰冷的手,坐在床頭,看書看到凌晨,再像昏倒一樣睡死。沒睡好的隔天我一定會睡得很晚,然后又以疲憊的身軀躺在沙發上,像僵尸一樣看著電視。與其整個假期都這樣跟睡眠戰斗,還不如去作息時間正常的學校好。我在高中三年級時才知道這種癥狀其實是一種有點特殊的病。
我跟當時韓國所有的考生(就像《天空之城》(1)的藝瑞)一樣,為超越極限的壓迫和壓力所苦,我的癥狀變得越發嚴重,并在入學考試的時候到達頂點。那時還有第一學期保送的制度,可以申請的大學數量也沒有限制。我很想趕快從令人郁悶的故鄉和入學考試地獄中逃出來,于是把申請文件寄給了幾乎所有位于首爾市內的大學,然后分別參加了所有大學的考試。問題是只要到考試前夕,我就會因為耳鳴整晚無法入睡,或是在淺眠期間做噩夢,結果只睡三十分鐘就醒來了。在入學考試那一周,我還曾經一整個星期都做了像連續劇一樣的夢(穿白色衣服的人拿著斧頭追我,我滿世界地不停逃跑,跑啊跑啊,跑了又跑……)。雖然我有幾個比較敏感的朋友也睡不好,卻沒有人像我一樣每次考試都睡不好,或是耳鳴,甚至有胸痛之類的情況。
再這樣下去真的不行,所以我只好跟父母求救,最后被他們帶到了大學附屬醫院。我去了心臟內科和神經外科,最后到了精神健康醫學科(當時的精神科)。在幾次的心理測驗和血液檢查、心電圖檢查之后,擁有常春藤大學博士學位的專科醫師給我的診斷是躁郁癥及其引發的恐慌發作。專科醫師請父母來到醫院,告訴我們三人都必須進行藥物搭配咨詢的治療。然而父母拒絕了針對他們自己和我的治療,非常符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出生之人(出于無知)認為留下精神科診療記錄會對未來人生造成不良影響的偏見。再加上他們不想改變過去貫徹人生的思考方式,也就是說,這個選擇含有不想面對散落在自己人生中各種問題的意味。他們單方面決定放棄治療的那天晚上,壓在我身上的天花板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更重。
我有一種在廣闊的世界、漫長的人生中徹底被獨自留下的感覺。
不久后,我用自己的力量找到了贏過這些癥狀的藥——盒裝餅干和桶裝冰激凌。我畢竟也需要一些安慰自己的東西,這點食物應該還好吧?又不是煙和酒,就只是一直吃零食而已。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只要一回家就一邊看《老友記》或《欲望都市》之類的美國情景劇,一邊吃堆積在家里的餅干。那個瞬間,是我一天中唯一能讓心靈休息的時間。當然,我并不知道當時的那個選擇會成為一切軌跡的起點。真的,我做夢都沒想到。
高中三年級的尾聲,在經歷了超過十次的落榜后,我終于考上一所首爾的大學。離家時我比以前胖了至少十五公斤,然后我在第一學期結束前把那些脂肪都減掉了。但喝酒后再度胖了回來,在鏡子里看到自己鼓起的肚皮,我又開始餓肚子……那段時間,我胖了又減的脂肪重量,加起來足足超過一百公斤。
平常我吃的量不多(胃不好,所以吃不多),行動不是慢吞吞的,從習慣的層面而言,也一直在零零星星地運動。朋友經常對這樣的我說:“你只要睡前不暴飲暴食就可以了。”
我知道,我知道啊!誰不知道啊!
三十一歲的我被發現有腰椎間盤突出、胃炎、胃食管反流、大腸激躁癥和躁郁癥這五種慢性病。這些病癥在職場生活的第二年后惡化,因此我開始在醫院接受用藥處方。早上的藥跟晚上的藥加起來總共有十二顆。我想著吃藥之后應該又會胖十多公斤,真不知道當時父母的判斷是否正確。
我的手指甲常常會長倒刺,所以我總是把指甲剪放在床頭,一到早上就把晚上長出來的倒刺剪掉,避開肉以免流血,日復一日。吃藥就跟剪倒刺一樣。我今天也吃了十二顆藥,然后躺在床上,想著我忍受、經歷過的所有事,最后竟然只迎來了這種人生,我的內心便感到無比凄涼。我還感覺到一股點開外賣軟件的沖動。現在點餐的話,就必須晚一個小時睡覺。如此一來,不用想也知道會一整晚胃酸反流,說不定第二天上班還會遲到,然后明天一整天肯定完蛋。我沒有時間沉浸在感傷中,只好再次把眼睛閉上,想著今天晚上一定要餓著肚子睡覺。
(1) 《天空之城》是一部韓劇,講述了居住在韓國頂端的上流才能住的城堡里的太太們,希望將自己的子女培養成天之驕子,并為此進行各種欲望斗爭的故事。藝瑞為此劇的主人公之一。(編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