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見,星群
- 王蘇辛
- 15056字
- 2023-09-05 16:35:27
綠洲
“我蓋了個大house。”
黎姐隔著屏幕的神秘口吻,沒有讓斐斐感到驚訝。正值春天,斐斐一起床就開始打掃衛生。從臥室到洗手間,再到門前,最后直接掃干凈了一條樓梯。如果不是藍牙耳機里傳來黎姐持續不斷蹦蹦跳跳的笑聲,她能掃到小區門口。黎姐說自己已經找到新的根據地,那里陽光充裕,就是夏天有點熱。她還找到一塊荒地,開始造屬于自己的房子。
“就是沒打地基……也不知道大理石和三合板配不配,還有碎磚頭和瓦片都用水泥填會不會不穩。”
斐斐感覺黎姐的說話聲越來越小,信號越來越弱,卻又仿佛聽到她的喘息,好似背著重物在趕路。直到過了一會兒,許是黎姐又踏上一條寬闊馬路,她的聲音再次明亮起來:“再背擔磚頭,四邊墻就好了。”
斐斐不曉得她造的房子是什么樣,但心里覺得不會比她之前住的棚屋高級到哪去。那還是好些年前,斐斐還在電視臺實習,跟了一條城中村棚戶區拆遷的新聞。當時是夏天,因為只是做素材,沒說一定上節目,沒人愿意去,但斐斐看見桌上擺著攝像機,拎著就走了。本以為只是簡單錄一錄,不料趕上大雨,許多棚屋的屋頂都被雨水打翻了,一時遍地哀號。有陌生大媽拉著斐斐的手問,能不能跟上面反映反映。斐斐只是跟著點頭,完全不會說話,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雨越下越大,頭頂上的雨搭砸下來,斐斐趕緊換了一處躲避。可其他的雨搭也并不穩妥,她就一路走,一路躲。最后,她跟上一個大姐,下意識鉆進一條黑漆漆的小路,半道感覺有老鼠跑,她跳起來,恨不得用塑料袋包住雙腳。最后,她勉強躲進一間敞開的棚屋。和其他顏色統一的棚屋不同,這間棚屋,頂部暗粉色,加蓋厚厚的透明防水布,四邊用磚頭壓得緊緊的,外墻體天藍色。門是灰色,但看起來不太牢固。難得的是,油漆噴得均勻,顯出難得的整飭,不像周圍棚屋的金屬板,已經銹跡斑斑。
大姐帶著斐斐仔細看著她的房子,特地隔了幾秒才發話:“我叫黎姿,你可以叫我黎姐……”
斐斐干笑著,心想居然和演員同名。不過再細看,黎姐倒未必比演員黎姿年歲更大,只是顴骨略有點明顯,也因為瘦,顯得很有骨相,如果不是發型略呆板,興許還要顯得年輕幾歲。斐斐以為她也想反映問題,只好站著。屋子中央是一張單人彈簧床,一面穿衣鏡立在床邊,一根連接著兩面墻體的繩子上掛滿了衣服。衣服都是一條條擰干又鋪開的模樣,碼子偏大,五顏六色,看起來都不像是黎姐穿的。地面上也不是土,而是一半地板磚,一半鋪滿碎的大理石,縫隙處有水泥,也有既像煤渣又像柏油的東西填充其間。
“你拍的時候,能不能把我也拍進去?你看我這房子,跟別人的不一樣的。都是我自己造的……人還是要有自己的房子!”黎姐掀開衣服后面的簾子,“我搭的洗手間。”斐斐走進去,看見吊燈周圍包著厚厚的塑料膜,塑料膜里面是個暗紅色的大桶,桶內還有個小板凳。
“這是洗澡的地方。”黎姐道,“熱水倒進去,很保暖的。你看,要不要拍?”
“拍了,是要說你們條件還可以嗎?”斐斐尷尬道,“我們要求整體拍。”
“拍外面也很好!”黎姐拉開彈簧床,從床下拉出一塊略顯特別的長方形桌板。斐斐仔細看了看,一面用膠水粘了一層花布,一面用膠水粘了一層黑布,只是四側邊沿毛毛糙糙,能看出桌板有些年頭了。
“這個可以當門。”黎姐煞有介事地說完,把原先的門從外面墻體上拆開。斐斐驚訝地看著她把原先的門卸下,麻利地把包著花布的鏡子扎在原來門的位置,接著很快站在了門口。斐斐注意到,黎姐的頭巾已經扎在脖子上,讓剩余的脖頸顯得白了許多。看到斐斐的鏡頭朝向她,她還用唇形“喊”出了“切糕”。
最終,那條新聞留下了黎姐一個完整的鏡頭,也因為這個鏡頭,她們的緣分居然延續下來。黎姐離家數載,親人早已疏遠,除了一起拾荒的幾個朋友,斐斐成了她唯一的熟人。只是斐斐實習期還沒結束,就決定考研。等她畢業,紙媒都不行了,電視臺死氣沉沉,卻也更加難進。她從廣告公司跳槽到互聯網公司,在工作的第七年,花光所有積蓄買下一間建于20世紀80年代的三十平方米一居室,再度辭職。短視頻網站剛火起來那幾年,黎姐經常上傳自己拾荒的自拍視頻,曬那些在垃圾堆里撿到的寶貝——全新的指甲油,還余大半瓶的過期護膚品,被嚙齒類動物啃出洞的羊毛大衣和窗簾,沒了封面的言情小說,時常罷工的吹風機。她把這些東西挑挑揀揀,除了布置住的屋子,還用在自己臉上、手上,有時還織補一番,給破洞繡上花。斐斐點進那些視頻和圖片,點贊只有幾個,最多的也就十幾個。但黎姐很開心,常常把這些視頻轉發給斐斐。有時候,看到視頻下有陰陽怪氣的評論,斐斐還會幫黎姐回懟評論者。后來,拾荒的營生越來越不好做,一場大病后,黎姐積蓄所剩不多,身體也大不如前,只得放棄承包小區垃圾站,做回流散拾荒者,不斷從一個小區搬到另一個小區,直到再也租不起一間小屋,再次回到城市邊緣。從那時起,她們見面的機會就少了。
斐斐不是很關心黎姐的房子,想問她現在的生活,卻不知如何開口,仿佛兜兜轉轉十多年,斐斐還是那個即將大學畢業的小女孩,依然無措著,等待黎姐主動說出她生活的細節。可這次她沒有透露更多,只是說造房子不易,材料搜集艱難,有時還要遭建筑工人白眼。待斐斐表現出想幫助她的樣子,她卻又岔開了話題。
“那些石頭,他們本來也不要了嘛,我去拿,還要兇我,要錢。”黎姐道,“不過水泥倒是簡單,只要我肯多挑水,他們會給我一些,但也都是剩下的臟料,里面不知道摻著多少東西。”
盡管看不到,但斐斐還是覺得黎姐一只手在空氣中比畫著,過于認真,仿佛只是怕別人不信。斐斐一邊聽著,一邊在招聘網站上劃拉著招聘信息,一不留神,就把簡歷海投了出去。
只是幾個月沒上班,斐斐已經像徹底脫離職場。以前同事的聚會再也沒有人喊她,曾經說要給她介紹對象的朋友,也不再提這事。偶爾赴場飯局,才發現大家都在各自的生活中忙碌著,有些話題她已經插不進去。斐斐甚至連旅游也省了,幾個月來,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隔壁街的公園。她喜歡清晨去,混在老人堆里打太極,做早操。有時候傍晚也去,跟著一群阿姨跳廣場舞。她不愛交新朋友,但喜歡陌生人的熱鬧。時間久了,連大媽們都覺得她有點怪,又看她個子小,瘦瘦的,愛背雙肩包,便囑咐她要好好念書。斐斐只好笑笑,轉身躲進旁邊的購物商場。
自從城區房租整體翻了一番,許多小飯館、眼鏡店、便利店,甚至菜市場都被迫關門。斐斐所在的居民區靠近市中心,外面破破爛爛,房價和租金卻都偏高,原本生活氣息濃郁,小店密集,現在卻日漸冷清。買菜,要跑到大型超市,補衣服要走很遠一段路,價格也比原先家門口那家店貴。斐斐就在這些變化中,漸漸變得愛蕩馬路,居然發現了許多之前并沒有留意到的私人小店。它們被塞在不易察覺的居民樓里,只在窗戶上掛一面小牌牌,有的寫著“紅紅發屋”,有的寫著“江江洗衣”,還有曾經的便利店,關門后挪到店主自住房內,招牌外圈著一行霓虹燈,也不曉得會不會被收管理費。
就這樣一路走一路看,斐斐覺得城市的細節又開始多起來,只是不像過去,都暴露在外,而是嵌在縫隙里。斐斐相信“電影可以延長人三倍的生命”,每周都會看部電影。上一次見黎姐,她們就約在斐斐小區附近的電影院。黎姐歡迎一切免費的東西,又不喜歡環境太過安靜,電影院的售票大廳可以免費坐,沒人趕她們,趕上影視寒冬期的首映禮,還可能獲贈一瓶飲料,斐斐不愛喝飲料,通常會把它們給黎姐。只是,黎姐不喜歡在電影院看電影,覺得亂花錢,只喜歡斐斐跟她講電影劇情。斐斐跟她講過許多外國電影,如《本杰明巴頓奇事》《肖申克的救贖》《沉默的羔羊》等,黎姐都不感興趣。只有一次,斐斐無意間講了《阿甘正傳》。黎姐聽后突然兩眼放光,兩只手一會兒搓著,一會兒插在口袋里,雙腿并攏,并微微傾斜,優雅且略顯緊張的下半身和上半身的活潑好動形成對比。好像只要斐斐不停下來,只要沒有人趕她們,黎姐就能一直聽下去。有時候,斐斐覺得黎姐未必多么愛聽她說話,她只是喜歡聽人說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盡管不一定聽得進去,但喜歡生活在這樣的情境中。就像第一次見面,斐斐從不分享自己的生活,黎姐也不會說自己是怎么來到這里的。她們只說自己感興趣的東西,這讓她們的交談雖然一直不復雜深入,卻也延續下去,并始終保持積極。
黎姐經常跟斐斐談起城外爛尾的樓盤,廢棄的拆遷房,還有塌了房頂的荒廢社區小學。對黎姐來說,它們都是可以住人的地方。黎姐唯一的要求,就是這些臨時住所必須離桑拿房近些。她愛去桑拿,即使從市區搬到城郊,這一習慣也沒變。
近來房租翻倍,城里外地人少許多,許多老小區甚至出現大量空房。房子租不出去,小區的人在變少,廢品自然也少了。黎姐只得推著車到處轉,常常收著收著就跨越大半個城。有時走著走著,發現距離斐斐的小區已不太遠,她便專程跑去和斐斐見一面。
每次見面,黎姐都會送斐斐一些自己做的小物件,十字繡或者布獅子。斐斐有時送她盲盒里拆到的玩偶,每次見面都給她照很多張相片。有幾次,斐斐拿了拍立得,黎姐很是喜悅。她悉心維護著自己居住的每一間屋子的墻壁,確保不會漏雨,就是為了把照片一張張掛在墻上。有一次,黎姐的臨時住所趕上了整體拆遷,她被迫把全部家當打包裝入兩只蛇皮口袋。打包過程中她還罕見地開了直播,斐斐打開看了一會兒,加上她,一共七個人在線,但黎姐還是興致盎然地講著。她私信問黎姐,有沒有找到落腳處,黎姐久久沒回。直到天黑,才發了一條方言講的語音信息。黎姐一緊張,就會說方言,雖然她的普通話也不是很好,但完全說方言,斐斐倒也沒見過幾次。黎姐的家鄉話外地人很難聽得懂,斐斐猜測是湖南話的一種,卻從未問過,只是這次涉及黎姐的自尊心,斐斐只好反復放了十幾遍,才明白黎姐是想來借宿一晚。
大約過了兩個小時,斐斐在地鐵站見到了黎姐。她和過去見面時不太一樣,絲巾已經摘下來扎在手上,額前也盡是汗珠。蛇皮口袋一只挎在左肩,一只斜著背在右肩,胸口還掛著一只帆布腰包。黎姐很抗拒斐斐給她拿行李,只說著“臟,臟”。她們并排走著,很快,黎姐后退一步,并一直保持和斐斐一前一后的步調。斐斐一邊帶路,一邊想著怎么把雜物間深處卷成一團的床墊拿下來給黎姐睡。直到快要走進單元樓時,她們才開始說話。
先開口的是黎姐,她上下張望著問:“這邊租金很貴吧?”
“比之前浦東那間貴一點點,但在這里算便宜的了,畢竟是80年代的房子,地板不防漏。”
斐斐的小區很小,沒有公共休息區,也沒有比較隱秘的空地。黎姐踟躕著,斐斐以為她擔心住不下,趕忙說:“一室一廳,放得下。”
孰料黎姐只是把行李輕放在單元樓前的空地上,繼續東張西望。右側幾棵樹后是小區封著的后門,沒有門衛室,但時而有行人往來,黎姐站了幾分鐘,直到人更少了,才終于往后門空地走去。斐斐一驚,沖她喊道:“你進屋睡呀。”
幾個路過的人紛紛側目,黎姐不好意思地扭頭:“我就是想在你們小區這里借一下。”
斐斐突然有些生氣,想把黎姐的蛇皮口袋拖過來,黎姐卻像搶著買單似的奪過去。斐斐踉蹌了一下,黎姐趕忙又拉她,最后兩個人都坐在了地上。
“你,這是干什么呀?”
“我……我們都是這樣。”黎姐臉紅了,“就是借小區,不進家門。”
“這是何苦呢?”斐斐有些惱。
“就這樣,在外面睡習慣了。”黎姐拉開其中一只蛇皮口袋,“我連帳篷都帶來了。”
斐斐一看,果然是只帳篷,黎姐一開始就沒打算進她家里。她皺了皺眉:“怎么能讓你睡外面?”
“我明白你,可實在太臟了……就在你這棟樓后面,睡醒了,我還得去你那里洗澡哩。”
斐斐哭笑不得:“你這……讓我怎么說呢?東西你可以放門衛,跟我回家吧。”
“不不不。”黎姐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你趕緊回去睡吧,都快十一點了……我的手機,還得麻煩你充個電。”
進了家門,斐斐從洗手間窗戶往下望,看見黎姐深藍色的帳篷已經扎好,她齜著牙朝自己擺手。斐斐突然覺得,這不再是那個聽她講電影的黎姐,這讓她有些別樣的情緒,仿佛是失落,但也有一些明亮的事物在浮現。斐斐定在窗口良久,直到一陣酸澀涌上來,才趕緊轉過身,看見黎姐的手機在黑暗中閃了一下。
那一天是怎么結束的,斐斐已全然忘了。只記得第二天清晨六點多,黎姐就來取手機。她的頭巾扎上頭,顯得整個人精神許多。睡眼惺忪中,她把黎姐的手機充電線拔下來,黎姐仍是沒有進門的意思。斐斐在晨光熹微中問黎姐接下來要去哪,她沒有答話。等到她的腳步聲消失在樓道,斐斐打開洗手間的窗戶,卻已經不見黎姐的帳篷。
那之后她們很久沒見,斐斐甚至有些埋怨她那天突然就走了。直到這次黎姐打來電話,斐斐才想起來問她:“你那天去了哪?”
黎姐停頓一下,似乎在回想,或者根本就忘了那個晚上,很快又把話題拐到了自己正在蓋的房子上。她說想在房子前留幾張照片,說工地施工結束,她沒有免費水泥拿了,又問斐斐能不能幫她錄一段小視頻,她想上傳到網上。接著,她又不說話了,許是坐下來,氣息平緩,卻不想放下電話。斐斐問她造房子這段時間住在哪里,黎姐說住帳篷,但最近有雨,她趕工蓋好了其中一間的屋頂,就不出去睡了。
“其中一間?”斐斐有些詫異。
“我打算起三層屋呢。”黎姐又開始喘,似乎在登高,步子邁得也大,斐斐感覺她背著的重物也在上下顛簸。
“沒有地基能起三層?”
“矮矮的三層,不打緊。”黎姐說完,發來一張圓珠筆畫稿。描繪工具過于樸素,透視倒大體準確,顯然下過一番功夫。只是畫得到底不夠整飭,也許有一些錯誤隱藏在線條中也說不定。斐斐細看下來,覺得除了第一層,上面兩層都像用雜物堆積起來的,建筑材料多是各種工地上淘來的廢料,它們堆疊在一起,在黎姐的描繪下,活像“哈爾的移動城堡”。不過,黎姐顯然沒看過宮崎駿的這部動畫片,她只是費盡心思地把所有能作為造房子工具的材料都拼接上去,也似乎遵循著基本的建筑邏輯——第一層必須堅固,使用了珍貴的磚頭。
“最下面一層紅磚是我買的,往上就是舊磚塊了,再上面是碎磚。”黎姐道,“我曉得最上層住不了人,所以只規劃了一間,到時候用來放東西。”
“可是怎么上樓呢?”斐斐問完,就覺得自己過于老實了。黎姐或許本就沒打算修樓梯,房子低矮,黎姐可能只是把它當作一個遮風避雨的巨型棚屋罷了。但很快,斐斐又收到兩張圖,一張畫的是房子后面,一條碎磚塊和水泥壘就的小樓梯彎曲攀過一樓和二樓。另一張是房子內部,一樓房間的正中央矗立著兩排蔬菜架,種著番茄、青椒、黃瓜等等。而一樓往二樓去,還有一條三合板做成的內樓梯。
“這些要全做完,那不成別墅了?”
“這些不算什么。到時候,我還要種滿一墻的爬山虎。”黎姐說著,又笑了,“但現在只有一間,蔬菜還來不及種。”
“可你把一樓的屋頂封上了,怎么做內樓梯呢?”斐斐認真道,“如果做成了再撬開,怕是屋頂要重做。”
“你說得對,所以我暫時只用塑料布把一樓的屋頂捂住,我這趟出去,就是去半山腰背石頭的。”
“半山腰?”斐斐詫異道,“你的房子不是造在郊區啊?”
“靠近農村的郊區。你不記得了嗎?這里本來有座野山,現在要開發成景區,在修山路,我就來拾一些廢石料背回去。”黎姐語氣輕快,盡管喘著氣,仍舊沒有走遠路的疲憊感。
斐斐想問她住這么遠怎么生活,卻想到黎姐本就是與土地更親近的人,大概也不需要她來操心,最終問了句:“房子安全嗎?”
“就怕不安全,才造得這么矮。就算塌了,廢料掉在我身上,也不會有啥。這些年,天天擱外面睡,被趕過沒千次也有百次了。我想要自己的房子。”
斐斐記得,黎姐上次說“要有自己的房子”,還是在她那間棚屋里。只是那時候黎姐更像來賺些錢,見見世面就回老家的女子,對簡陋的居住環境也很滿意,仿佛自己和城市里每個人一樣。此番她仍舊心態積極,卻似乎剛剛知道自己的“身份”——她和那些不需要為棲身之所困擾的人是不同的。只是這么一想,斐斐對自己厭惡起來。她明明把黎姐當成特殊的朋友,卻仍不免想到這些詞。斐斐不禁回想起給黎姐免費飲料時,黎姐微微低頭的眼神,還有把飲料往鼓囊囊的帆布包里塞的情景。那時斐斐不覺得這些是問題,此番再次想起,竟覺得自己早已冒犯過了黎姐。甚至連她一向不談論的自己的生活,也許在黎姐那里,早已是一種優越感的存在。但斐斐又覺得,黎姐定然不會像她這么敏感,否則,黎姐不會繼續跟自己保持聯系。只是,黎姐不曾請她幫任何忙,除了想上電視那次,可那居然還是她們第一次見面。
“房子還要蓋多久?今年能完工?”
“到夏天也許就可以了。”黎姐停頓了一下,“如果不下暴雨的話。我擔心這房子撐不過暴雨。”
“可以多用幾層塑料布加固一下。”斐斐道,“只是,一樓你打算種蔬菜?日照怎么解決?難道要做個塑料大棚?”
“自己吃,菜不用長很大,窗戶敞開,也就夠了。再說現在小盆栽也很多呀,哈哈。”
黎姐語氣再次輕快起來,斐斐也跟著輕松起來,想問她春節有沒有回老家,但又覺得沒什么好問的,就說:“打算在這里不走了?”
“房子在哪,哪就是家,能一直住著,就不走了。”
“如果能把地買下來最好。”斐斐說完,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幼稚,黎姐現如今怕是連租房資格都沒有,何談買地。
“我真去打聽了,那塊地,這些年都不會有人動,也沒人管。我的房子又矮又窄,這幾天有人看見,還以為我要養什么動物。”
跟黎姐約好了下次見面的時間,斐斐又去她的短視頻主頁點了幾個贊。接著,把抽屜里的卡片機又拿了出來。斐斐曾經用單反給黎姐照過相,但黎姐覺得那玩意兒笨重,沒必要,她更喜歡斐斐的卡片機,說它像老百姓用的東西。也是因為黎姐說過這話,斐斐干脆在二手交易網站上把單反賣了出去。現在,一邊擦拭著卡片機,一邊想起黎姐一幀幀的笑顏,斐斐突然覺得,這些年來,只有和黎姐的友情延續了下來。但這樣沒有太多共同秘密的友情,斐斐又有些困惑,轉念一想,她和黎姐之間的細節,她并未對第二個人說過,黎姐和她雖未彼此提及太多私人生活,可她們又怎能說對對方完全不知?當時黎姐在斐斐樓下住了一夜,斐斐連續幾日都遭遇門衛異樣的眼光……她們早已經有過許多不能與外人道的日常。清理干凈的卡片機泛出銀色的微光。斐斐又拿出拍立得,還有護照夾里她和黎姐的合照。黎姐很少發朋友圈,但曾經發過一張和斐斐的合照,就是她們一起用拍立得照的相片。照片里黎姐笑著,看起來比實際狀態年輕許多,斐斐卻是老成的樣子,長發盤在腦后,眉頭微微鎖住,目光渙散,仿佛看不清鏡頭,又仿佛是緊張。斐斐已經忘了她們是在哪里照的,但覺得不是在電影院,也能確定是在一個公共場所,因為有人從她們身后走過,還有人朝她們望過來。當時黎姐面色潮紅,斐斐不斷安慰她說:“他們看我們只是條件反射,并不是真的在看我們。”黎姐則連忙說:“嗯嗯。”
斐斐還記得,那天聽到黎姐說“嗯嗯”,她是驚訝的。因為在那之前,黎姐多半只會看她一眼,點頭,或者表示沉默。而斐斐則是擅長表示同意的,盡管她心里明白,一旦多次表示同意,談話也就到了可以終止的時刻。但黎姐未必明白這一點。她只是不知道說什么,卻又喜歡跟斐斐待在一起。又或者,她也沒有太多可以待著的地方。黎姐說過,自從不再往家里寄錢,老家的人就不太歡迎自己了。
“他們哪知道,我在這里,也是要花錢的。”黎姐一邊說,一邊比畫著。雖然,說這話時,她還租住在城市的某個老小區,有一間小小的次臥住著,有固定的廢品收購區域。經濟狀況談不上好,但能存下錢。她一直希望能存下更多錢買下一間小房子,不管在哪里。但那之后,黎姐因為自身的變故,只得放棄在城市或者老家有一間屋的愿望,甚至表現出享受住在帳篷里的生活。她偶爾還會網購新的帳篷。最近,黎姐睡在她的工地上,周圍有兩三個跟她一樣在搭建小屋的人,不過他們的屋子就是普通的鐵皮棚屋,不像黎姐,需要各種材料,還需要考慮穩定性。用黎姐的話說,他們只是打算住到房子撐不下去的那一刻,但她是要一直住下去的。
“可惜這里什么都買不到。沒有水和電,要自己生火,但不管怎么說,也是房子呀。”黎姐道。
“真的不考慮回老家造房子?”斐斐道,“在這里建,還是有風險的。”
“老家的房子跟我沒什么關系了。”黎姐道,“年輕的時候覺得自己早晚會回去,可在這里待久了,又覺得那已經不是家了。老一輩的都走了,我們這一輩都有自己的生活,小輩更不會理我的。在農村,女人得有丈夫有孩子,否則怎么活下去呢?”
斐斐明白黎姐說的“活下去”是什么,黎姐是極愛面子的人。“在你們老家,像你這樣的多嗎?”
黎姐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想,或者只是想跳出這個話題:“他們好像很快就都結婚了。我們出來的,如果能進工廠,算是好的……像我這樣,臟一點,累一點,但收入其實比他們好。不過那也是當時,現在不行了……不過她們一出來就能找到對象,快的三個月,慢的兩三年也總能碰到。很快就結婚了,更不可能跑出來拾破爛。年輕人誰愿意跟著我拾破爛啊……我出來的時候不算年輕了,但也比一般拾破爛的年紀小。一開始大家都愿意帶我,后來我覺得不太對,就退出來,等到再想找人合伙的時候,他們都只愿意讓我打下手了……”
斐斐還想繼續問,但黎姐已經不愿意說了,囑咐她過段時間一定要來給自己拍照,然后就掛掉了電話。很快,黎姐的主頁更新了一段整理木料的短視頻,鏡頭不斷晃動,黎姐則時不時揮手。斐斐想,這也許是某個路人的手筆,但黎姐似乎很滿意,在視頻中笑得很燦爛。
春天快結束的時候,斐斐再次看到黎姐發來的改良過的房屋結構圖,斐斐已經忘記了這是第幾稿。她和往常一樣詢問了房屋的進展,黎姐說基本搭好了,但是四邊墻還想再裝飾一下,爬山虎難長成,她準備貼墻紙,還向斐斐打聽她曾經買的是哪家的墻紙,但看了斐斐發去的鏈接,又連連說:“太貴了太貴了。”
近來的幾次面試,斐斐都自覺不錯,穿過人流漸漸變少的地鐵站時,她還自信一定可以得到職位。然而,事實并非如她所想。自從把租住的小屋買下來之后,斐斐一度覺得自己已經變成本地人中的一員,卻在求職路上,再次感覺自己仍是一個外鄉人。許多企業紛紛增加招聘條件,無論男女,年齡超過三十五歲的不要,女性則是已婚未育的都不要。并且,合同規定,試用期為一年,中間不許辭職。仿佛那些離開的人,并沒有騰出空間給余下的人,而是壓縮了生存空間,增加了城市的密度,抬高了生活的成本。過去,斐斐覺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縫隙中,穿梭于陌生人群的影子大軍里,疏離,但仍似有若無地參與著周圍環境的生成,她也享受這種狀態。而現在,她必須密切參與其中,接受被打量,同意被批評。
接到被拒信息的幾個晚上,斐斐頻繁在招聘網站上投簡歷,除了睡覺,其他時刻都密切關注著面試消息。直到經過一輪輪不靠譜的語音轟炸,終于有一家做電商直播的創業公司打來電話,希望跟她正式見一次面。這次斐斐投的職位是文案師,可她沒有做過電商的直播文案,不過,對方似乎也不是很在意,仿佛能招到人,對他們來說已經是幸運的。斐斐也沒有提出過高的薪資要求,內心希望這份工作成為自己職場的緩沖。只是臨近面試,她又猶豫了,仿佛這份工作將是她人生的重大轉折,又或成為重大轉折的背景板。她突然想起黎姐的房子,那房子的一磚一瓦,她都未見過,卻通過黎姐傳來的“設計圖”,仿佛已經認識那房子很久了。而眼下這份工作也是如此,她從未進過他們的直播間,卻仿佛通過一行行職位描述,窺見了那間小小的直播室里主播及助理們忙碌的身影,還有一個藏在暗角的人時時回復網友的提問。但這想象仍舊是向著好的一面,斐斐明白,更大的可能是,他們的直播間根本就不會有流量,她的工作,和這個搖擺不定充滿變數的行業一樣,隨時可能被拋棄。這么想著,她再次劃動著鼠標,像把內心的焦慮電波釋放出去一般,又發出一波簡歷。但這一次,她久久也沒收到一條站內信和一個電話。
打開手機推送,都是關于暴雨的,說它壓垮了幾條剛剛統一墻體顏色和招牌的新商業區,說它沖干凈了城市中心的標語,帶來了近幾年最嚴重的交通擁堵,說今天的菜價開始飛漲……這些信息在新聞窗口彈跳不已,斐斐突然一陣恍惚。
她以為自己和這些信息生活久了,早已經熟悉這些信息的口徑,可此刻她只覺得陌生,仿佛那與自己整日面對面的城市不是眼前這些信息中描述的城市,但她也不能說這描述是假的。
她感到自己生活在不真實中,那通過觀察獲取的城市細節并未真的和她的生活融為一體,而她正在經歷著的,也根本不可能走進這些妄想概括現有生活的網絡信息。她想著,后背突然一陣疼痛,這才意識到自己坐在桌前很久了。拿起手機,再次看見黎姐不久前發來的信息,想著這些信息其實也和剛才那些信息摻雜在一起,她有些微弱的寬慰——她并不完全處在枯燥憂悶之中,起碼還有一個黎姐在造房子。
她想問黎姐,暴雨會不會對房子有影響,卻又想,和黎姐相識那日,也是暴雨,還是更大的暴雨,黎姐的棚屋依舊沒有大礙,想必這次也是如此。這樣想著,她又忘了回復黎姐的信息。
投簡歷的事,讓斐斐覺得自己變回了初入職場的菜鳥,沒有獵頭給她打電話,更沒能在朋友圈看到可以嘗試的職位。仿佛幾年的鍛煉,只是一種體驗,教不會她面對新環境新職業應有的坦然和老練。她只是隱約察覺,需要取悅的人變得更多,可是,做事的邏輯并沒有變。這么一想,斐斐又踏實起來,回復了“可以按時到”幾個字。
長久沒有出門,斐斐有些不會穿衣。時而披上秋冬外套,時而又穿上牛仔服,真正出門的時候,卻發現只需要穿一件襯衣加馬甲就夠了,可厚實的衣物讓她覺得安全,最終還是套上一件棕色外套,蹬上沉沉的馬丁靴。走出家門的那一刻,她發現一陣久違的踏實感追隨著自己,甚至覺得周圍的人流再次變得密集。她像走在人群的側影里,有時能看到自己,有時又覺得自己完全不存在。她拖著鞋晃蕩在大理石地板上,又滑過水磨石地板,再走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最后,終于鉆進那間灰蒙蒙的水泥地直播間。
三個平均年齡看起來不超過二十歲的助理蹲在角落里吃著炒面,其中一個發出很大聲音,一個主播模樣的年輕女孩在對鏡補妝。斐斐注意到,她的鼻影修得過于濃重,可她對此毫不在意。幾雙尖頭漆皮高跟鞋在角落里泛著光,一個年輕人指揮著另一個更年輕的人給它們擦去灰塵,而那個更年輕的人一邊額頭冒汗,一邊重復擦著鞋頭,對鞋子其他部位的灰塵似是沒有看見。
十幾分鐘后,斐斐的面試正式開始。她被要求做一段自我介紹,并現場講一段商品售賣文案。中途,一個低頭吃炒面的年輕人突然抬起頭,問她最近印象深刻的廣告是什么,還提到晚上有兩個美術學院的人會來面試設計崗位,問斐斐有沒有美術設計基礎。直到面試結束,斐斐才意識到這是一群平均年齡比她小五歲的創業者。只是,他們臉上都是老練的氣息,也沒有對斐斐宣講自己的企業背景,關心的都是具體問題,并提出試用期只需三個月,三個月內磨合不了隨時可以走。
“試用期工資是正式期工資的百分之七十。如果順利,可以提前轉正。”看起來最老成的那個年輕人對斐斐說,“我們希望你明天就能來上班。最近我們幾個吃住都在這里,電腦都在宿舍,只多出來一臺,但是比較卡,希望你自帶電腦。”仿佛看到斐斐的疑惑,他又補充道:“五險一金我們都會交。試用期交通費也可以報銷。”
老成年輕人的聲音剛落下,主播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參與滿減的,我們參與滿減,點滿兩萬贊,可以送滿一百減五十優惠券……”
斐斐瞥向角落里那幾雙漆皮高跟鞋,揣測它們會被什么樣的人買走。而老成年輕人立即說:“那不是商品,商品在幕布后面,那些是等下來面試的主播要穿的。”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斐斐走近那些鞋子,它們的跟高少說也有八厘米,皮子近看比遠看更硬。
“這能穿嗎?”
“能不能穿都得穿。那是最近流行的主播鞋,穿上有踮腳的效果。”老成年輕人小聲道,“我們直播文案是隨時調整的,一套是通常的詞,還有一套應對無銷量的詞……不過你也別太緊張,我們業務廣泛,不只是賣東西……”
“你們還賣什么……?”
“我們推人……人推出來了,他可以自己接工作,但需要跟我們分成……反正大小vlog主都有……”老成年輕人似乎不介意被鏡頭拍到,一邊偶爾晃動一下左腿,一邊不時看向手機里的數據。那到底是真的數據還是做出來的數據,斐斐也不清楚。她似乎也沒有找到工作的喜悅,只是如釋重負,穿過灰蒙蒙的直播室,還有一排新的床鋪和另一批高跟鞋。在一扇只是寫給面試者看的公司招牌前,她的手機再次震動了一下。是黎姐新發來的草稿,斐斐突然想,也許這房子一直都不存在,只是黎姐一直在說罷了,那些造房子的材料,很可能只是她收購的廢品。這么想著,她突然回復黎姐道:“房子還不給我看嗎?”
半晌,黎姐毫無反應。斐斐覺得腹中空空,卻也不想買份吃的,只是在地鐵站徘徊著,看著來來往往的人,仿佛下不定決心走進人群中。
新工作和斐斐設想的完全不同,她再也沒有機會過上朝九晚五的生活,便是朝九晚七也不可能。辦公室人手不足,有時,她需要給主播買盒飯,隨時隨地跟進補貨進貨流程,充當客服回復顧客各式各樣的詢問,不過這零碎的忙碌,倒讓她突然變得對生活熱情起來。
最艱難的一次,斐斐被要求整理城市中不同年齡段人群的興趣點,做一份詳盡的“城市生活地圖”。斐斐走街串巷,甚至把街邊小店都算了進去,范圍擴大到黎姐造房子的城郊,才終于完成工作。當主播在節目中用購物地圖中的信息回答網友時,斐斐甚至激動地拍起桌子。
然而,正是在這次工作中,斐斐發現,黎姐造房子的附近,開始建新的居民區。雖然城區的外地人銳減,但郊區的外地人沒有變少。像黎姐這樣長期遠離故土的人,早已經沒有辦法回到故鄉。城市無法居住,他們只能住到郊區。也是因為這個契機,郊區房價開始上漲,甚至出現一批針對外地人的廉價公寓。有職業資格證的優先購買,沒有證的,也可以憑借在城市的納稅記錄,獲取租房或者買房的資格。黎姐除了交過區政府租房稅,沒有交過任何稅,自然入住不了廉租公寓。而她造房子的那塊區域,也在一次本地新聞的推送中,顯示即將被辟為新的商業區。斐斐把那條新聞截圖保存下來,想在見面時問問黎姐怎么辦。
距離她們約定的見面日期越來越近,斐斐每天都要看一眼黎姐的賬號,可黎姐始終沒有更新。直到見面前一日,斐斐突然接到黎姐的短信,是一串錯別字百出的亂碼。黎姐很少用短信,斐斐覺得一定有了情況,趕緊打電話過去。
先是一陣好似卸貨的轟隆聲,接著是一串歡叫,然后是時近時遠的吼聲——仿佛有人跑過來又很快跑走。
“剛才發錯了。”黎姐聲音有些疲憊,“本來是想說,明天不能到車站接你了。”
“沒關系沒關系,我走過去。”斐斐說完,覺得自己的口吻很像那日來找她的黎姐。斐斐突然感到一陣放心,又感到一些失落,還有一些微弱的驚喜。她突然期待見到黎姐,哪怕并不談論什么。
過去這些時日,斐斐一直處于打雞血的狀態,適應了工作的忙碌,一旦有松懈的機會,她就完全放空,思維混沌。每天十四個小時隨時待命。有時年輕老板一個電話,她就得把剛煮好的晚飯溫上,馬上出門。她一邊熟悉業務,一邊似是在重新進入這座城市,發現許多步驟都在變化。比如,進地鐵站開始需要指紋,為了防范病毒,安檢人員甚至會給每個乘客一枚一次性酒精紙巾;比如,公交車增設了安檢渠道,隨時檢查體溫,檢查隨身物品;又比如,從城東到城西的快速公交每天下午三點就要下班,地鐵線路也會適時關閉幾條。新聞上說,城市人口必須控制在一百萬以內,尤其是本市這樣的大型城市。
“一百萬人口也算是大型城市?”她對著電腦屏幕自言自語,而周圍兩排閃爍的熒光下,都是不同形狀的嚴肅的臉,沒有人回答她。
斐斐所在的公司,主要就是挖掘因為就業限制和相關管控而失去工作機會的素人,在其中篩選有可能收割網絡流量的人群,再進一步篩選,把他們培養成細分領域的網紅主播。等到這些主播中有人足夠幸運成為網紅,能享受粉絲紅利,則被要求帶新的主播。也因此,除了必要的形象投入,主播說什么,怎么說,變成每場線上直播活動的關鍵。
但所有這些主播,主要的工作都不是直播和賣東西,而是經營網絡形象。斐斐就曾親眼看著一個長期不露臉的女孩,在鏡頭前表演自己一天的生活,主要是一日三餐和學習打卡。看起來既枯燥又瑣碎,可依然有不少人興致勃勃地觀看,仿佛激動于自己如此平凡的生活居然被濾鏡注視,并寫進了長長的鏡頭中。斐斐還記得,女孩第一次露臉直播,賣出去八百三十一套手賬,比她想象中要多許多。而那場直播快結束的時候,屏幕完全被提問彈幕遮蔽。不少人從最初只是向主播提問,變成直接在彈幕區自行互動。雖然他們并不是在和彼此說話,可這些言語同時出現在屏幕上,就像一場精彩紛呈的對話,因為他們無論說什么,都像在談論一種東西,那就是相似的自我。
斐斐想,果然人還是只關心自己那點事。
黎姐說了看房子的話,那房子必然是存在的了。斐斐心下歡喜,仿佛去看的是黎姐的研究成果,而不是一個光看圖紙就知其簡陋的房子。她一邊在手機上安排著明日的工作,一邊挑選要送給黎姐的毛氈玩具,可很快她就打消了念頭,決定送她蔬菜種子。可現在種子都需要限制購買,斐斐還是借了一位同事的名額,在線購買了幾包,又聯系好跑腿員,提示他必須在明天晚上七點前送到。跑腿員在電話那頭不住對著屏幕點頭,因為太用力,頭磕在手機上,手機掉到了地上。然后,斐斐像聽見推土地的聲音,又像是一陣大風。斐斐感到一陣戛然而止的失落,她在想象的風中給黎姐發了條語音:“明天我們野餐。”
說是野餐,其實只是兩盒外賣的餃子。斐斐過來的路上還買了一把青葡萄,幾只擦干了鹵汁的雞蛋。她帶了黎姐喜歡的蒜瓣和姜片,還有涼拌松花蛋。斐斐知道黎姐的地界空曠,特意備了帳篷,和黎姐之前的那只十分相像,只是看起來更堅固。斐斐把它塞在久不使用的棕黃色登山包里,還穿上了登山用的鞋,久違的舒適腳感,讓斐斐差點忘記,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想讓黎姐試一下公司的素人項目。比如,安排個一百天造房子的活動,以黎姐現在的資質,只需補錄一些視頻和照片即可。又或增加一些黎姐的成長片段,說不定真有不少人會觀看。
斐斐突然覺得自己十分功利,又想打消這個念頭。只是心里嘀咕了很久,在車站的長椅上坐到下午兩點,她也沒等到黎姐。這是天氣晴朗的中午,說晴朗而不是熱,是因為盡管是中午,但周圍依然有一絲早晨的氣息。斐斐站在一根大理石柱子背后,時而看向車站里皺著眉頭的行人,時而看向那些戴著墨鏡的外鄉人。不知從何時起,城市的紫外線越來越強,仿佛海拔在變高。有一些很像假新聞的報道專門描述過這種奇特的現象,認為這是提醒政府,要考慮經濟中心北遷。斐斐完全不相信這些論調,她認為,所謂海拔變高,只是人的心理反應。人想通過對外部事物的過度關心,來轉移自己內心的焦慮。
此刻,她一會兒走在陰影中,一會兒走在陽光下,而手機,在她口袋里跳躍了兩下,又歸于沉寂。好在,電話是黎姐打來的,內容也十分簡單,只說自己有事暫時過不來,囑咐斐斐多走三條馬路。
“前面還有馬路?”斐斐看著荒地間孤零零的車站,如果不是突然行人多起來,斐斐會覺得連車站也是新造的。她先是在出站口徘徊,接著又在地下停車場找到了一輛空的計程車。可是司機不知道斐斐說的位置。
“沒有那個地方。”司機擺擺手,“沒有的!”
斐斐一陣詫異,在地圖app上搜索,發現目的地一會兒能搜索到,一會兒又突然無搜索結果,只好向黎姐發出一個位置共享的請求。
一路上沒有斐斐想象中那么荒涼。沒有商店沒有超市沒有汽車旅館,但有駝著背簍的人沿途兜售涼掉的烤玉米和摻了水的飲料。看見斐斐手中的飯盒,有的人向她投來不友好的目光。她不禁想起年少時隨父母來到這座城市的途中,火車突然停下來,他們被告知要在野地里等待十二個小時以上,困倦之中,對面的旱稻田里突然躥出一幫人跑向斐斐和她的母親。等到他們走近了,她才發覺他們并不是走向她,而是走向整列火車。他們手中的籃子里有烤腸、鹵蛋還有花生。斐斐當時想,原來他們的車站零食也是這么枯燥。再把目光移向整節列車,斐斐又覺得車上的人也沒有那么獨特。那種進站時以為吃的是法國料理的心情,瞬間變成了咬便利店法棍的疲憊。她咀嚼著心中的失落,也咀嚼著母親遞到嘴邊的烤玉米,等到這艱難一餐剛吃完,列車居然緩緩啟動了。父親在一旁笑道:“其實也沒有那么久。”
現在回想起來,斐斐總覺得記憶把那場漫長的等待進行了剪輯,使她忘卻許多枯燥和煩悶,只留下一丁點失落。她不知道若干年后,當她回想起這天,是不是也會忘記今天尋找黎姐的過程,而只記得城市交通的變化,還有郊外的陌生感帶來的些許興奮。這般設想著,她的腳步突然再次慢了下來,到后來,她幾乎是挪動著,走到了地圖上黎姐的紅心。
只是,黎姐并沒有站在她說的位置等她,而是站在對面向她揮舞了一下手。斐斐看見她難得穿了紅色的上衣,站在藍色帳篷旁,絲巾系在脖子處,沒有扎在頭發上。不遠處,幾輛推土機正對著空蕩蕩的地面運動著,像剛進行了一場復雜的清理,伸伸胳膊伸伸腿。“怎么在這兒?”斐斐脫口而出,“房子呢?”
一說完,她就為自己的急躁而不好意思了。但黎姐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情緒,她臉上甚至涌起期待的色彩,像在回想,又像只是在談論一件感興趣的事情。
“房子有三層了,一層撒了種子,我沒有擺花盆,就撒在地上。賣種子的說,不用深埋進土里,就能長出來,我信了……我好久沒有種過地,居然還真的信了,這邊的土怎么可能跟老家的一樣呢……”黎姐看向推土機,“二層我本來要住的,可是塌了一塊,被我塞進去的沙發壓塌的。說起沙發,還是我撿過的破爛里,一直收著沒賣掉的。從前我把它放在同鄉那里,后來我把它放在棚屋里,最近為了把它搬過來,還花了將近一百塊呢……”
黎姐仰頭,看向上面,接著直接躺進了打開“門”的帳篷里:“三層……其實我還沒想好,我覺得二層不夠穩,三層就更不用說了,可我不能住在一樓,不能跟菜住在一起吧……我覺得還是二樓好,我就躺在沙發上……除了不能洗澡,一切都很好。”
斐斐張了張嘴,終于沒有問出口,只是循著黎姐的目光看向那幾輛推土機。它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開遠了,但也許一開始就離她們這么遠。只是聲音總像是很近很近,通過黎姐的手機,通過她們共同的目光。
斐斐打開盛滿餃子的飯盒,一盒遞給黎姐,一盒給自己。黎姐找出帳篷里的水杯,又從角落里拿出一瓶礦泉水:“這是昨天打開的,你……喝嗎?”
斐斐沒有回答她,接過瓶子喝起來。
2020年5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