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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叔

小時,最大的樂趣是等待星期天。一早,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和我,手抱著弟弟,一家六口穿了整齊干凈的衣服,乘了的士,從我們住的大世界游樂場,直赴后港五條石阿叔的家。

阿叔姓許,我們沒有叫他許叔叔,只因他比我們的親戚還親。

車子經過一個警察局、一個花園兼運動場和一個集市,向左轉進條碎石路,再過幾間平房,就是阿叔的花園。我們按鈴,惡犬汪汪叫,阿叔的幾個兒子開門迎接。

花園占地一萬多英尺,屋子是它的十分之四,典型的南洋浮腳樓,最前端是個無頂的陽臺,擺著石桌、凳子。

笑盈盈的阿叔,有略微肥矮的身材,永不穿外衣,只穿一件三個珍珠紐扣的圓領薄汗衫和一條絲制的白色唐褲,圍黑皮、附著錢包的腰帶。頭發比穿陸軍裝的還要長一點,一張很有福相的圓臉,留了一撇小髭,很慈祥地說:“來,先喝杯茶。”

由陽臺進主宅的門楣上,掛著一副橫匾,寫了幾個毛筆字,簽名并蓋印。

第一次到阿叔家時我拉爸爸的袖子,問道:“寫些什么?”

爸爸回答:“這是周作人先生寫給阿叔的,是他的這個家的名字。”

“家也有名字嗎?周作人是誰?”我還是不明白。

“你以后多看書,就知他是誰了。”爸爸很有耐心地說,“也許,有一天,你會學他寫東西也說不定。”

“但是,”我不罷休,“為什么這個周作人要寫字給阿叔?”

“阿叔是一個做生意的商人,但是很喜歡看書,而且專門收集五四運動以后的書……”

“五四運動?”我問。

爸爸不管我,繼續說:“中國文人多數沒有錢。阿叔時常寄錢給他們,為了感謝阿叔,他們就寫些字來相送。”

“文人很窮,為什么要學他們寫東西?”我更糊涂了。

一年復一年,到花園嬉玩的時候漸少,學姐姐躲在書房里,談冰心、張天翼和趙樹理。

病中,捧著《西游記》《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書籍真的有一種香味。

打從心中喜歡的還有譯文版的《伊索寓言》《古希臘神話集》等,繼之是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雨果的《悲慘世界》,接著是俄國的《卡拉馬佐夫兄弟》《戰爭與和平》,最后連幾大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也生吞活剝。

阿叔的書架橫木上貼著一行小字——“此書概不出借”,但是對我們姐弟,從來沒搖過頭。我們也自覺,盡量在第二個星期奉還,要是隔兩個星期還沒看完,便裝病不敢到阿叔家里去。

轉眼就要出國,準備瑣碎東西忙得昏頭昏腦,忘記向阿叔話別就乘船上路。

爸爸的家書中提到阿叔生病了,我連流眼淚的時間也沒有,心中有個問題:阿叔的那些書呢?

所藏的幾萬冊都是原裝第一版本書籍,加上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等大學的學報和各類雜志。五四運動以后出版的,應有盡有,而且還有許多是作家親自簽名贈送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出版的三種漫畫月刊,也都收集。甚至有些資料,我相信兩岸都未必那么齊全。

阿叔在南洋代理手揸花三星白蘭地、阿華田、白蘭氏雞精等洋貨,他的店鋪并沒有怎么裝修,一個門面,樓上是倉庫。

在一旁,他有一間小小的辦公室,里面除了一個算盤之外,便是一副工夫茶具。薄利多銷是他的原則。也許是因為染上文人的氣質,他的經營方法已是落后,晚年代理權都落到較他更會謀利的商人手里。

病榻中,阿叔看著他那幾個見到印刷品就掉頭走的兒女,非常不放心地向我的爸爸提出和我同樣的問題:“那些書呢?”

我的爸爸回答:“獻給大學生的圖書館吧!”

阿叔點點頭,含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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