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
朱由檢步行慢跑,在錦衣拱衛下,一路行至奉天門,隨后登上金臺,御門聽政。
群臣對天子這般姿態已然習慣,只是靜候天子稍作收拾,便“有事啟奏無事退朝”。
這樣的流程,已經走了不知道多少遍,加之如今皇帝是個會看奏疏的勤奮天子,也沒有大臣急著要在還有許多人瞌睡未醒全的早朝上報奏。
除非,
有人故意想把事情鬧大。
就在朱由檢手指輕輕敲擊著龍椅扶手,算著次數,看要過多久才會有人站出來時,便有御史出列。
云南道御史張維垣跪奏,“臣彈劾左都御史兼兵部尚書崔呈秀,任職無功,但謀私利,侵吞國資!”
“愿陛下圣明獨斷,以除國賊!”
朱由檢見他一眼,又看向金臺之下侍立的王承恩。
王承恩立即福至心靈,回皇爺道,“此人未曾上疏。”
于是朱由檢便明了,這人是忽然起了意思,不去內閣浪費時間,直接將彈劾扔到了朝堂之上。
“稱病”許久的崔呈秀面色慘白,也不忙著跟這張維垣對罵,只是將目光看向另一旁被朱由檢強制拉過來參觀的魏忠賢,神色凄苦。
魏忠賢只低著頭,不與之對望。
朱由檢又看向錦衣衛指揮使駱養性。
駱養性腳尖相對,暗示皇帝此二人有些關系在身。
崔呈秀如此姿態,想來是認得張維垣,知道他是替誰說話的——
魏忠賢昨日回家想了許久,卻也想通了。
他一個太監,有什么值得皇帝如此折騰?
無非是他積攢了多年的“血汗錢”!
可錢這個東西,誰舍得白白扔出去呢?
哪怕魏忠賢心里也清楚,皇權之下,他不可能保住那潑天之財,可能拖一天是一天也好。
錢財就等同于他的命,
能茍延殘喘一時,便是一時。
此前為了給涂文輔、王之心等人添補,魏忠賢已經出了不少。
他自問,給得已經很多了。
皇爺不能一直放他的血啊!
不如轉移下皇爺的視線,讓皇爺知道,天底下,不止他魏忠賢一人可以抓來薅羊毛。
崔呈秀這個義子,便被魏忠賢放棄了。
他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
魏忠賢喜好財貨,連田爾耕之家財多少,他都有所了解,何況崔呈秀?
至于許顯純等人,既然錦衣衛換了新管事的,應當做那新官上任三把火的燃料了,魏忠賢亦不想在此時候,跟駱養性交惡。
思來想去,崔呈秀為義父盡孝,又有何不可?
“還有誰要奏報?”
“且一同說出來吧!”
朱由檢只掃了張維垣一眼,又對著群臣百官說道。
而兩班隊列沉默一會后,又有工部主事陸澄源上書,彈劾崔呈秀和魏忠賢。
王承恩這次不用皇爺示意,隨即補充道,“上月二十三,陸主事上呈過奏疏。”
朱由檢看彈章上面的垃圾信息,也是有所挑選的,不是隨便誰的就看。
畢竟他每天都在忙,放松精神的時間并不多。
像彈劾魏忠賢這等司空見慣,每日都有的奏疏,朱由檢一般默認塞在一眾垃圾彈章的最底下,隨緣翻閱。
而陸澄源今日出列明言,想來是見著自己上疏已過了這么些天,卻不見回復,心中著急了。
想來是受陸澄源的帶頭影響,之后又有吏部主事錢元愨出列,彈劾魏忠賢。
王承恩補充道,“上月二十五,錢主事上疏,說過此事。”
這么一對比,
錢嘉征的奏疏,反而還是最新款的。
……
過了一會兒,又有幾名御史和六部主事站出來,同先前幾人一同跪下,慨然做忠臣狀。
朱由檢只點了點人頭,問眾臣,“還有人要出列彈劾嗎?”
百官吶吶無言,沒有人再出列。
被彈劾的崔呈秀、魏忠賢等人更是沒有說話的資格,跟著跪在一邊直冒冷汗,自己摘下冠帽,將額頭貼在地面上。
崔呈秀心想,今日要被魏忠賢這老閹貨害死!
誰知道自己這樣的閹黨中流砥柱,反成了他第一個拋棄的。
如此一來,他之前稱病不朝,有意躲避……不成了無用之功?
只是事已至此,他無可奈何,只能等著天子裁決。
若能辭官而去,也能回家做個富家翁了。
朱由檢見雙方都跪著,便站起身,呵呵笑道,“不錯!”
“我大明朝竟然有這么多敢于直諫的忠臣!”
“只是可惜了,出列奏報的都是些六七品的官員,滿朝要員,竟然無人說話……當真令朕心寒。”
眾閣臣以及眼下經常被叫去文淵閣參與御前會議的六部尚書心道,“那不多虧了陛下英明嗎?”
朱由檢登基至今,中樞要員們也算習慣了新皇帝的做事風格——
大概是受到失憶加匆匆上位的影響,朱由檢對很多事都無有印象,但本著性格態度,一直強調“就事論事”,并且要求閣臣六部都有要做權責分明,“誰主張、誰執行、誰負責”。
如派遣朱童蒙等人去榆林發餉,便是要求巡撫、特派太監、當地將領三方一同簽字確認,并將銀兩耗費在何處、多少,做個條目清晰的統計,且還要有個證實的憑條并主要接手人簽名,方便日后查證。
若是有不符記錄之處,那便要對簽字負責之人進行追責。
內檔司之設,也在于此。
朱由檢上朝次數越多,便越感覺大明朝官員“人浮于事”,韓一良暗中也奏報,說當今官員,少有坦誠做事的,多是嘴上夸夸其談,手下稀稀松松。
大道理人人都會說,辭藻華麗的文章個個都會寫,說起來簡直要把人吹得暈乎,加之士林崇尚浮華,互相吹捧起來,仿佛眼下的大明朝圣人遍地走,賢才不如狗。
朱由檢對此極為厭惡,故而有內檔司種種職能。
等將那些官員言行一一記錄,到時候若對方“言行不一”,便要問責,將朝堂上那些說大話毫不思考的家伙,知道說大話的后果。
內閣六部對此,更是深有體會。
皇帝時不時便要來文淵閣,聽取閣臣議事,雖不多言語,只安靜旁聽,可一旦開口,便是一針見血,且要求被他質疑的閣臣詳實回答,并舉證實例。
等閣臣說了個例子出來,還不滿足,又會令內檔司去翻查所收集的奏疏,對證之后,方才繼續沉默旁觀。
這般懇切的行事作風,讓參與御前會議的臣子們都暗覺壓力甚重。
如黃立極者,早就擬好了辭呈,就等這段日子呈上。
這般的天子,他實在是伺候不來。
如此被調教至今,中樞大臣們自然學會了管好自己的嘴巴,不敢在大事上隨意放話,免得到時候無法收場,禍害自身。
又如錢龍錫這般陷于黨爭多年的,這段日子更是矜矜業業,減少了私底下與其他人的往來交際,仿佛自己從里到外,都是個正人君子。
今日這朝會場面,看天子姿態,中樞要員們如何猜不出,這是天子有意放任,趁機拿人發火了?
錢龍錫暗中嘆息——
鼓動這些人彈劾魏忠賢以及閹黨之事,背后必有東林身影。
畢竟從新帝一登基,他們便有趁機斗到閹黨,接手起政治財富的打算。
只是眼瞅著皇帝越當越好,在大明朝的體制下,天子一旦掌握了軍權,有了一支拱衛在側的軍隊,大臣再多心思也難以翻天,而錢龍錫這等黨魁又不言不語,甚至近來還有“隱退收手”之姿態,便不由心中著急。
若事成,那所獲的何止潑天富貴。
若不成,借著抨擊閹黨的名聲,也能做一士林鐵骨,受天下贊譽。
奈何這群人本就是來求利的,也擔心當今的剛烈天子一時沖動,真對自己下手,重現嘉靖朝時的“左順門慘案”,于是便找了個貢生來主攻。
青樓楚館那樣的地方,人來人往,酒色纏綿之際,又素來容易引發人的口無遮攔。
要是錢嘉征不行,也難以被抓到把柄。
想到這里,朝堂上原本心中頗慌的官員便定心安神,靜等皇帝出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