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解家班子來溜丑
- 西部草莽修訂版(上部)
- 汪忖芝
- 3648字
- 2023-11-01 14:29:13
解世泰早先曾跟上一個叫“三勝”的秦腔戲班唱秦腔小生。民國七年在西峰演出回家的路上,遭遇土匪的搶劫。在逃跑中驢車不慎滑下了山溝,解世泰摔壞了腿,在當地落后的醫療技術下,骨頭沒接好,他便成了瘸子。瘸子是不能登臺演出的,老人就被戲班辭退了。因他的族人解長春曾是北地一個燈影班的班主,跨縣過州到處演出,在方圓幾百里很有名頭。解世泰懷著對藝術的熱愛,進了解家燈影班。
如果說秦腔是流行在大西北的一門源遠流長的舞臺藝術,皮影則廣泛流傳于民間一種親民藝術,以說唱挑偶為主。
解世泰進了燈影班之后,勤練挑偶,轉變唱腔,憑著長年累月積累的戲曲藝術經驗和深厚的表演功底,很快就掌握了皮影藝術的要領——前臺挑線子。挑線子的藝人不僅要掌握影人動作的挑線技巧,同時還要在表演過程中利用各種手勢、動作和不同的語氣來指揮樂隊,使其表演與伴奏器樂緊密配合,因此,挑線藝術在燈影戲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如果把武樂器比作是骨架,文樂器比作是肌肉,唱腔比作是脈絡,那么挑線表演就是神采和靈魂。所以,一般藝人要掌握挑線技術,需要一個漫長的實踐過程。而在挑線藝人中,有的擅長武線子,有的擅長文線子,因承師不同,對戲曲理解深淺的差異,會出現不同的藝術效果。但解世泰把對兩門技術都攔于其手,不僅能嫻熟地掌握武線,也通過文線的一招一式,把人物表演得細膩生動,栩栩如生。
后來,解世泰成立了自己的燈影班,叫“北山燈影”,寓意這個在北山里誕生的班組要在藝術上要碩果累累,人見人愛。
在解世泰的苦心打造下,“北山燈影”燈影班很快就名傳百里,經常在寧夏、陜北等地走場演出。人們聽到梆鈴響聲,就知道“串窯洞的”、“戳皮子的”解家果果來了,大人娃娃們紛紛出動,去看皮影戲。
有一年,他們在銀川一個小茶館里演唱皮影時,有兩個騎兵來到茶館前,邀請北山燈影班去府上唱皮影。解世泰一行便跟著去了。他們穿過大街,走進一條巷子,在一座蹲有石獅子的府門前,騎馬人跳下馬來,待將馬拴好后,帶他們向門內走去。這是一座兩院三進的大宅院。里面的富麗堂皇堪比皇宮。主人是一位馬姓王爺。
當夜,明月當空。全府上下二十幾口人看他們演出。解世泰兩手挑十個影偶,有旦角相生,姑娘丫頭,王公大臣。如打鬧天宮等戲中的眾多人物,他僅靠兩手十個指頭便可擔當,在亮子上翻飛對打,一舉一動,一笑一顰,皆栩栩如生。他逢旦角唱旦角腔,演到丑角唱丑角,一個人,一雙手,便舞出了一臺戲。
他的這雙手在亮子前揮灑千秋,獻盡風流。傳統戲,自編戲,神戲,地方戲,各自的特色都憑不同的唱腔和跳動的影偶表達了出來。唱到抒情處,啟用嘛璜唱腔,就是全班子人一齊跟上重唱,音調或鏗鏘流暢,或婉轉深情,如行云流水,聽得人若醉若癡,流連忘返,蕩氣回腸。看到精彩處,竟有人探到亮子里面去看,到底是影偶活了還是人挑著它動。他們獨特的地方聲調,很快被傳唱開來,人們稱之為隴東道情。
他們走到哪里,就把熱鬧帶到哪里。如順口溜說“解家班子來溜丑,看上十遍不想走”。臨走前,王爺為戲班題字:“戲精果香,余味悠長”,還送他們一把二胡和一個彩繪的戲箱。
解世泰每逢春秋兩季閑時,就帶他的孫子解旺子和幾個徒弟,走村竄鄉地演出皮影,掙點糧食或銀兩補貼生活。然而,最近幾年,他們很少去演出了。因為除了民國十八年的大年饉,史稱“民國十八年關隴大年饉”之外,從去年到今年前季,又經歷了一次嚴重的干旱。幾乎一年不見雨,莊稼要面臨絕收。沒想到今年夏至后,卻是陰雨連綿,長出來的莊稼都腐爛了,人們的生活又陷入一片水深火熱之中。
在這樣的境況下,人們肚子都吃不飽,更沒有心情看戲了,秦腔這時候都沒了市場,更別說皮影。
沒想到,他的皮影班子,竟有了這次寧縣之行,而且是比較富庶的早勝塬。
北山與南端的差距,困苦交加的生活,無休無止的焦慮,使這些藝人的心情長期處在壓抑之中。現在,看了早勝塬的平坦,郭家的繁榮,以及郭老太太的熱情接待,解世泰他們心里充滿了感激與快樂,因而對于這場演出,解世泰特意對他的團隊成員叮嚀道:“今晚你們就鉚足勁,把戲演好,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要給過老太太撐足面子!要在早勝塬留下好名聲。畢竟,咱們有三四年都沒來了。”
解板子他們齊聲說道:“師傅放心!一定把戲演好,不出一分差錯!”
很快,太陽從西面的山畔無力地掉了下去,給村莊里灑下了悲哀的灰色。雞上架,羊歸圈,村里幾乎看不到燈光。因為煤油燈都在屋內,照不到外面。
而郭輝家的大門前,掛了一圈兒紅燈籠,紅彤彤地照亮了整個場院,遠遠看去,那一圈紅燈籠帶著軍人的氣質,很有秩序感。
演燈影戲的亮子支起了,像一片白帳,橫在場院東側。
亮子后面,解世泰、李富存、解小鑼、解板子和解旺子五人各就各位,每人面前都放著嗩吶、戰鼓、板胡、鐃鈸、大鑼、小鑼、軍號、甩梆、簡板等多種樂器,準備一人三樣的進行配合演出。
而亮子前面,郭老太太和她的兒子郭輝,分別是劉縣長、崔二、馬獸獸、趙奎和郝六六等人陪在左右。只見樂隊一響,一個妙齡女子白素貞吞云駕霧,在空中幾個旋轉、舞袖、翹望之后,翩然落地,在拂袖曼舞中,一個清亮而音調幽怨的旦腔(女聲)唱起:
青城山下白素貞,
洞中千年修此身。
勤修苦練來得道,
脫胎換骨變成人。
一心向道無雜念,
皈依三寶棄紅塵。
望求菩薩來點化,
渡我素貞出凡塵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解世泰等人立即附和地唱道:“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燈影戲一般都帶助唱調,擅長夾雜“咹咹啊啊”等特殊詞,形成了一種悠揚的詠嘆調,行話叫“嘛璜喝音”。到了起喝音的時候,燈影班里的吹、打、敲、挑人手都要齊聲助唱,鏗鏘流暢,婉轉深情,如行云流水,十分動聽。
郭老太太笑呵呵地說道:“你聽,唱得多好,那影偶也像個真人,一舉一動活生生的。難怪人都說‘解家班子來溜丑,看上十遍不想走’,解家班子的燈影就是好!”
郭輝發現解世泰的皮影板子里沒有女人,但白素貞的唱腔卻是女聲。不禁有點好奇,就站了起來,走到亮子里面,發現唱旦角的竟然是這個十四歲的小伙解旺子。他不僅唱著,而且挑著。他的爺爺等幾個人手里拿的,面前放的,每人都操持幾個樂器,而且到了喝音階段,還配合唱喝音。看樣子,個個都是多面手,他真被這群“天才”震撼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
突然,解世泰“嗨呀”一聲,郭輝被嚇了一跳,猛然回過頭,但見解世泰手里挑著法海出場了,聲音渾厚,氣勢火爆,好像把多年的濁氣從口里蹦了出來,有種神經質的撕裂感。他抖衣,甩袖,跨步,一種逼人的氣勢撲面而來……
郭輝盯著解世泰爺孫倆在亮子上對挑的情形,似乎看傻了,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第一場是文戲,那第二場自然是武戲了。
主演(挑)是解世泰。他挑著將軍出場了,在鑼鼓二胡的伴奏下,聲音聲情并茂地唱道:
罵了聲黃甫石瞎了雙眼,
把仇人當就了心腹一般,
身跨上蛟龍駒三更逃竄,
一霎時來到了龍鳳山前。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飛天豹去盜馬不見回轉。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隨著唱聲,《蛟龍駒》戲劇中的人物出現了,一招一式,與舞臺上的京劇、秦腔劇一模一樣。
在這場戲里,解旺子既是鑼鼓手,又是陪唱角兒,爺爺唱罷,解旺子接著又唱道:
飛天去盜馬不見回轉,
急得我愁兮兮這如坐針氈。
莫不是被奸賊看出破綻,
事不成反害了賢弟命還。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不由愁容帶滿面,
咹~咹~咹~啊~啊~啊~咹~咹~咹……
解旺子的唱腔聽起來蕩氣繞頂,清流旋山,郭老太太笑呵呵地對身旁的劉縣長說道:“北山燈影不錯吧?連娃娃都唱的這么好!”
劉縣長說:“不錯不錯,這兩年事兒多,沒有好好看燈影戲了,確實名不虛傳!”
“北山燈影”班子在郭輝家連續演了三天。第一天,給郭輝的家人和親戚演出,第二天是給郭輝團部的兵娃子專場演出;第三天,是給鄰里鄉親表演。三個晚上總共唱了六段折子戲,解世泰的團隊演的認真,帶勁,一絲不茍。三場演出,沒有一場不拍手叫好的。郭老太太也覺得這幫人給她孫兒滿月上撐足了面子。打發班底時,不僅給了該給的費用,讓他們幾個人分配,還瞞過其他人,給解世泰懷里塞了幾個銀元,找了些新絲綢布匹和舊衣服等東西,疙疙瘩瘩的給裝上了驢車。
除過這些東西,還當著郭輝和燈影班其他成員的面,給解世泰裝了一斗麥子,兩斗玉米,說:“這點糧食是我給你的補貼,我知道北山那面這幾年收成都不好,雖填不了日月,可能混個天天。”
解世泰很感動,說老姐姐您真是情意如山,我們托了您的福了。郭老太太說:“別這么說,螢火蟲那么小,都能發點光呢。要說托福,那隴東的山山溝溝里,多少人都托了你們的福了。你看你孫子,長得多精神,比城里的娃娃都好看。”
郭輝摸了摸解旺子的頭,問道:“馬營長給你說的話你記住沒?”
解旺子愣了一下,即微微鞠躬說道:“記住了,我中學畢業后,到你隊伍當兵!”
郭輝微笑地點點頭。
臨分別時,解世泰向郭老太太道別。郭老太太當著其他人的面,給郭輝叮嚀:現在兵荒馬亂的,你盡量派人把他們往前送送,給長個精神,小心途中遇到盜賊。
郭輝說:“行,我派人往前送一送。”
解旺子等人與郭奶奶和郭輝道別,一干人就牽著毛驢,咯吱咯吱地上路了,在灰白的村間道上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