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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秦朝統一了,但很快又滅亡了,天下一度恢復了分裂局面。然而統一仍是當時歷史的主要趨勢,于是有漢朝步秦后塵再建帝業之事。漢朝建立后將如何避免重蹈亡秦覆轍?這取決于人們如何認識秦朝失敗的原因,以及如何采取相應的對策。這是漢朝歷史的真正起點,就此而進行的理論探索和政治實踐,則是漢代歷史的重要側面。

漢初幾十年,承秦而來的法治傳統是朝廷政策的主流,黃老無為之術則被用來抵消或緩解其負面影響。漢初統治者以這種方式完成了重建帝國的任務,但能否真正鞏固其統治仍面臨挑戰。在這一背景下,儒家學派迅速興起,《春秋》學家尤為活躍。他們分為兩個陣營,針對漢初政治所面臨的難題,提出“以德化民”和“以禮為治”兩種政治主張。自武帝以后,這兩個陣營先后登上政治舞臺,對朝廷政策施加影響,使漢朝政治在儒術獨尊之后繼續表現出大幅度的搖擺變化,使武帝至宣帝、元帝至王莽、東漢一朝,又形成幾個相對獨立的發展階段。

武帝繼承了漢初的法治政策,同時“尊《公羊》家”,創造了“霸王道雜之”的政策模式,并出師征伐,變更制度,鞏固了漢朝的統治。昭宣兩朝繼承武帝晚年的政策,完成了武帝的事業,但苛酷的吏治和“與民爭利”的財政政策,受到《公羊》家及深受其影響的儒生們的激烈批評。宣帝扶植《穀梁》,排抑《公羊》,致使元帝以后在“《穀梁》大盛”的背景下,興起托古改制運動。至王莽時期,隨著以《左氏》學為核心的古文學的興起,改制運動進入高潮。王莽借改制之機篡漢稱帝,又因改制失敗而被推翻。東漢建立后,《公羊》學借讖緯之力恢復了獨尊地位,并對朝廷內外政策產生了更深的影響。但難以逆轉的吏治苛刻之風和外戚宦官的黑暗統治,又使之遭到嚴重質疑。于是,古文學再次崛起,提出一套以“禮”為核心的經學政治理論。

在漢代歷史的上述演變過程中,“漢道”和《春秋》是兩個重要概念。《漢書》卷一〇〇下《敘傳》:“太宗穆穆……登我漢道。”(1)《后漢書》卷二〇《祭遵傳》:“陛下以至德受命,先明漢道。”(2)“道”,本義指道路。《說文》:“道,所行道也。”又曰:“路,道也。”(3)引申為政治概念,則指治國治天下之道。董仲舒《天人三策》曰:“道者,所由適于治之路也。”(4)不言而喻,“漢道”便是漢朝治國治天下之道。如何認識和確定“漢道”,是漢朝統治者思考了四百余年的問題,也是漢代各種政治學說包括儒家內部兩種政治主張爭論的焦點。《春秋》則是儒家經典之一。相傳它是孔子根據魯國史書改寫而成的(5)。《公羊傳》昭公十二年春載孔子語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則主會者為之也,其詞則丘有罪焉耳。”何休注曰:“其貶絕譏刺之辭有所失者,是丘之罪。”(6)孟子也曾說:“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7)又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8)按照這些說法,經孔子修改過的《春秋》已不再是一般的史書了,它變成了儒家的經典,字里行間隱含著孔子對當時出現的種種“邪說暴行”的批判,也隱含著他為后世“天子”亦即漢朝制定的撥亂反正之法。這種說法在漢代被普遍接受,因而《春秋》學是漢朝統治者確定“漢道”的重要理論依據(9)

在漢代儒家經典中,《春秋》擁有特殊地位,可謂經典中的經典(10)。《春秋》三傳之爭是漢儒兩派之爭的主要表現形式,三傳的興衰則每每與朝廷政策的重大轉折相關聯。對這一現象,錢穆先生已注意到了。他在《國史大綱(修訂本)》中指出:“漢儒論政,有兩要點。一為變法和讓賢論。此派理論遠始戰國晚年之陰陽學家,鄒衍《五德終始論》,下及董仲舒《公羊春秋》一派‘通三統’的學說……二為禮樂和教化論……認為政治最大責任,在興禮樂,講教化……此派理論,亦遠始戰國晚年之荀卿。直到漢儒賈誼、董仲舒,下及王吉、貢禹等皆是。前一派于漢為齊學,后一派于漢為魯學……王莽的受漢禪而變法,即是此兩派學說之匯趨。”(11)英國學者魯惟一和國內學者馬勇做了進一步研究。魯惟一在所著《漢代的興盛與危機》(12)一書中指出,西漢政治舞臺上存在兩大對立派別,一是“現世派”(modernist),二是“革新派”(reformist)(13)。在學術上,現世派偏重今文家、《公羊》家,革新派則偏重古文家、《穀梁》家。在政治上,現世派繼承秦朝的傳統,強調國家對人力、物力的控制和利用,強調君權的至高無上和官吏的奉法行事。革新派則繼承周代的傳統,崇拜天并相信災異,反對對百姓的過度控制,強調皇帝的道德表率作用。宣帝以前現世派居主導地位,元帝以后革新派居主導地位,因而使西漢前、后期的政策表現出明顯的不同(14)。馬勇《漢代〈春秋〉學研究》(15)一書認為,漢武帝獨尊儒術“就其內涵而言是《公羊》學得道”,宣帝時《穀梁》學興起,“分享一部分最高法典的解釋權”,西漢末年《左傳》學興起,“在劉秀時取得學官地位”,從而將兩漢政治和學術思想的變遷大致分為三個階段。陳其泰《〈春秋〉與西漢社會生活》(16)一文,也簡述了西漢時期《春秋》三傳之學的相繼興起,及其與當時政治的關系。他們的論述對此項研究都有貢獻,對筆者也有啟發。但許多問題尚未弄清,仍有進一步發掘和拓展的空間。

本書將從政治史和政治思想史兩方面入手,對漢政的形成與變遷進行探討,所關注的主要是漢代政治與政治思想相互關聯和交叉的那個部分。為了這一特定視角的需要,我們使用了“政治文化”這個現代政治學概念。美國政治學家G·A·阿爾蒙德對這一概念有個經典的定義:

政治文化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流行的一套政治態度、信仰和情感。這個政治文化是由本民族的歷史和現在社會、經濟、政治活動的進程所形成。人們在過去的經歷中形成的態度類型對未來的政治行為有著重要的強制作用。政治文化影響各個擔任政治角色者的行為、他們的政治要求內容和對法律的反應。(17)

西方政治學家對這個概念有不同理解,一般認為S·韋伯的解釋比較典型。他把政治文化解釋為“由得自經驗的信念、表意符號和價值觀組成的體系,這個體系規定了政治行為所由發生的主觀環境”(18)。國內學者對這個概念也有不同解說。其中,高毅的說法較為清晰:

政治文化概念具有這樣三個特征:(1)它專門指向一個民族的群體政治心態,或該民族在政治方面的群體主觀取向;(2)它強調民族的歷史和現實的社會運動對群體政治心態的影響;(3)它重視群體政治心態對于群體政治行為的制約作用。(19)

閻步克在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文化時,“為了適應于中國古代政治與文化之間的密切關系”,對“政治文化”概念做了重新界定,其中“雖然也大致包含了阿爾蒙德定義的內容在內,但它更為寬泛,也經常用于指涉處于政治和文化的交界面上、兼有政治和文化性質的那些有關事象和問題”,特別是“政治文化”的精致化了的結晶物,諸如“禮治”、“法治”等等(20)

簡單說來,“政治文化”就是一個民族在特定時期和特定環境中形成的群體政治心態。這種心態構成政治生活的軟環境,對人們的政治行為有制約作用,與政治演進、制度變遷等現象存在互動關系。相對而言,“政治學說”、“政治思想”、“政治哲學”等,屬于學者或政治精英;“政治文化”則屬于“群體”、“社會”或“民族”,其中不僅包括“精英”,也包括“大眾”。政治思想要在被人們普遍理解和接受從而形成某種政治文化之后,才會對實際政治生活產生較大影響,而這正是本書所關注的重要環節。

在寫法上,本書是以政治史為主而以思想史為輔的,中心線索是漢代的政治變遷,故有關政治史的敘述較詳,思想史的內容則根據本書主旨的需要決定取舍。漢代政治變遷有著復雜的背景和原因,本書所揭示的主要是《春秋》學在其間的作用和影響。漢代的《春秋》學也涉及很多方面的內容,本書只論及其政治學說,特別是對漢代政治變遷有實際影響的那些內容。行文中,筆者只對與上述思路密切相關的問題進行論述,希望能從一個特定角度投下一束光,豐富和推進學界對漢代政治變遷過程及其原因的認識。

鄧小南在她近年出版的一部著作中說,“政治史是豐富鮮活而非干癟抽象的”,“這種鮮活,集中體現在它對于政治過程中人的‘行為’的關注”,而“在以往過分關注‘宏大敘事’的抽象概括方式下,曾經有意無意地篩漏掉許多活生生的行為,遺失了無數寶貴的歷史信息”(21)。我很贊同這一看法,認為深入揭示和理解史實,尤其是那些尚不為人所知的史實,是歷史研究的基本任務。因而本書在史實層面做了較多的考證和描述,其中有尚不為人所知者,有人所共知但知之不深者,也有可以見仁見智者。筆者首先希望能在這個方面有較多創獲,在此基礎上力求觀點有所創新。


(1)《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4237頁。

(2)《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741頁。

(3)《說文解字》,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42、48頁。

(4)《漢書》卷五六《董仲舒傳》,第2499頁。

(5)對孔子是否修改過《春秋》,后世學者有不同看法。筆者贊同李學勤先生的觀點,即:“《左傳》以下書籍一致講孔子修或作《春秋》,我們實在沒有否認的理由。”見李學勤:《孔子與〈春秋〉》,《綴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頁。

(6)《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320頁。

(7)焦循:《孟子正義·滕文公下》,沈文倬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452頁。

(8)焦循:《孟子正義·離婁下》,第572、574頁。

(9)馮友蘭指出:“在漢朝,《春秋》仿佛是一部憲法。凡有政治上和法律上的重大問題,都引《春秋》解決。”見氏著《中國哲學史新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三冊,第51頁。

(10)李源澄指出:“西漢之經學,可謂之《春秋》時代之經學也。”見氏著《經學通論》三《論經學流變》,林慶彰、蔣秋華主編:《李源澄著作集(一)》,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08年,第21頁。

(11)北京:商務印書館,1994年,上冊,第150—152頁。

(12)Michael Loewe:Crises and Conflict in Han China,London, 1974.主要觀點也見《劍橋中國秦漢史》中譯本第二章,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

(13)《劍橋中國秦漢史》中譯本將魯惟一使用的modernist和reformist分別譯為“時新派”和“改造派”。閻步克認為這種譯法“未能盡達本意”,且“易致誤解”,故改譯為“現世派”和“革新派”。見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第401頁。今從閻譯。

(14)參閱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372頁。

(15)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

(16)《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2年第2期。

(17)阿爾蒙德、小鮑維爾:《比較政治學:體系、過程和政策》,曹沛霖等譯,上海:上海藝文出版社,1987年,第29頁。

(18)《中國大百科全書·政治學卷》“政治文化”條,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2年,第504頁。

(19)高毅:《法蘭西風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頁。

(20)閻步克:《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第23頁。參拙文《研究中國古代政治文化的力作——讀〈士大夫政治演生史稿〉》,《北京大學學報》1998年第1期。

(21)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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