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95年,漢高祖劉邦封自己的侄子劉濞為吳王,讓他統治三個郡共五十三個縣。封王儀式結束后,劉邦召見劉濞,端詳了他的相貌后,不禁微微吃驚:“你的樣子有反相。”劉邦心中后悔,但不便收回成命,于是摸著劉濞的背說:“漢朝開國五十年后東南要是發生叛亂,難道會是你嗎?但天下的同姓諸侯都是一家人,千萬不要造反呀!”劉濞叩著頭說:“我不敢。”
半年后,劉邦就離開人間,但他的預感不幸成為事實。漢景帝三年(前154年),以吳王劉濞為首發動了“七國之亂”。
漢高祖六年(前201年),剛登上帝位的劉邦剖符分封七位異姓功臣為諸侯王。所謂剖符,就是將一片刻著紅字的鐵片(丹書鐵券)“符”一分為二,由皇帝和功臣各執一半,作為憑據。皇帝收執的一半鄭重地保管在宗廟中的金匱石室。鐵券上的誓詞是:“使黃河如帶,泰山如厲,國以永存,爰及苗裔。”(國家像黃河、泰山一樣永存,你們的爵位傳給子子孫孫。)
與其說是分封,倒不如說是承認現狀,因為在沒有分封時,這些諸侯早已擁兵割據,或者就是劉邦所封。
最先被封的是韓信(與另一韓信同名,故史書上稱為韓王信)。他是戰國韓襄王的孫子,韓信像跟著劉邦進關中,入漢中,又勸劉邦率兵東歸。劉邦返回關中后,就許諾他當韓王。漢二年(前205年),韓信奪取了韓地,被劉邦封為韓王。韓王信一直率軍隨劉邦征戰,立下汗馬功勞。
另一位韓信是劉邦回師關中的主將,立下赫赫戰功。漢四年他攻滅齊國,就以齊國反復無常,又緊靠著楚國,需要有一位王來統治為由,要求立他為“假王”(代理王)。當時劉邦正被項羽圍在滎陽,日夜在盼望韓信出兵解圍,只得封他為真齊王。漢五年,劉邦與韓信、彭越約定在固陵(今河南太康縣南)會師,結果他們都沒有到達,劉邦被項羽打得大敗,退回固守。劉邦只得采用張良的計策,答應韓信,破楚后,從陳(今河南淮陽縣)以東直到海濱的土地都歸齊王所有,才換來韓信出兵。但劉邦在垓下之戰后,出其不意奪了他的兵權,并以他是楚人,熟悉楚地風俗為由,改封為楚王。
淮南王英布本是項羽封的九江王,是項羽的主要依靠力量。劉邦派隨何說服他叛楚歸漢,漢四年封他為淮南王,讓他收復原來的封地,率領當地軍隊參加對項羽的最后一仗。
張耳是項羽所封常山王,被陳余驅逐后投奔劉邦。他與韓信一起攻下趙地,于漢四年被立為趙王。張耳之子敖娶劉邦長女。第二年張耳死,劉邦的女婿張敖即位。
群盜出身的彭越是一員勇將,早在入關前就幫助過劉邦。漢三年,彭越率三萬人歸漢,率兵略定梁地。在劉邦與項羽最艱苦的相持階段,彭越兩次攻占梁地,還將繳獲的十余萬斛谷供應漢軍。為了換取他出兵會師,劉邦答應滅楚后將睢陽(今河南商丘縣西南)以北至谷城(今山東東阿縣南)間的土地作為酬勞。五年正月,彭越被封為梁王。
燕王臧荼也是項羽所封,因原來占有燕的韓廣不愿改當遼東王,臧荼殺了韓廣,并了他的地方。他歸漢后,劉邦鞭長莫及,繼續封為燕王。
長沙王吳芮本是秦朝的番陽(今江西波陽縣東北)令,后率越人起兵反秦,從項羽入關,被封為衡山王。劉邦滅項羽后,他與其他諸侯一起擁戴劉邦登基,被改封為長沙王。
這七個異姓諸侯王的封地占當時漢朝疆域的一大半,太行山以東原六國舊地只有齊國(約相當今山東)的地方還屬朝廷,其他最富庶的地方都在諸侯統治之下,漢朝的直轄區只有15個郡。加上有的諸侯重兵在握,不受朝廷約束,這些諸侯國的存在構成了對中央政權的嚴重威脅。分封異姓本來就非劉邦所愿,所以從分封之日起,劉邦就在策劃如何一一消滅。
第一個被開刀的是燕王臧荼。當年七月,臧荼反,劉邦親自出師征討,九月就俘虜了臧荼。考慮到北方邊疆面臨匈奴的侵擾,需要有大將駐守,劉邦破例封盧綰為燕王。盧綰與劉邦的關系非同尋常,他們倆的父親就是好朋友,兩人同日出生,從小親密無間,盧綰從一開始就參加了劉邦的反秦活動,在劉項之爭中已被封為太尉,與劉邦的親密程度遠在蕭何、曹參之上。功臣受封時,劉邦就想封盧綰為王。只是怕引起群臣心態的不平衡才封他為長安侯。一般侯的封地都在關東,至少不能在關中,盧綰的封地卻在秦朝首都咸陽的郊外,不久建為新的首都。所以等臧荼被廢,劉邦就迫不及待地將燕國封給盧綰。
史料中有關臧荼的記載非常簡略,他的“反”是很令人懷疑的。在劉邦忙于與項羽爭奪、勝負未卜時他沒有采取什么行動,到了天下已定卻匆匆造反,反了后又不堪一擊,兩三個月就讓劉邦活捉。對比劉邦給其他異姓王一一套上的“謀反”證據,我們不難想象臧荼事件的真相。
文人漢高祖六年(前201年),有人告楚王韓信謀反。實際原因是韓信藏匿了遭到通緝的項羽舊將、自己的老朋友鐘離昧。鐘離昧是劉邦的仇人,聽說他逃亡在楚國,劉邦下詔追捕,大概是為了保護鐘離昧,韓信出行時都出動軍隊警衛,這成了“謀反”的口實。劉邦得報后,根據陳平的計策,通報各國諸侯,聲稱自己要南游云夢(在今湖北中部長江以北一帶),命令他們到陳縣(今河南淮陽縣)會合。眼看劉邦快入楚境,韓信還是拿不定主意,要發兵造反吧,自己根本沒有這樣的打算,又沒有犯什么罪;要去見劉邦吧,怕當場被扣押。有人向他建議:“拿了鐘離昧的頭去見皇上,他一定歡喜,你也就沒事了。”韓信便與鐘離昧商量,鐘知道韓信的打算,當他面自殺了。韓信到陳縣向劉邦獻上鐘離昧的頭,還是被當場逮捕。回到洛陽后,劉邦赦了韓信的罪,降為淮陰侯,楚國被取消。
韓王信的王都在潁川(今河南禹州市),封地處于中原要地,劉邦很不放心,將他改封到太原(今山西太原市西南,轄山西中部、北部),讓他防御匈奴。六年,韓信在馬邑(今山西朔州市)被匈奴包圍,投降匈奴,反而率軍攻打太原。七年十月,劉邦親征,韓信逃亡匈奴,而令部將曼丘臣、王黃立趙利為王,與匈奴軍隊聯合抵抗漢軍。劉邦進至平城,被匈奴大軍包圍,好不容易才脫險,大敗而歸。
劉邦歸途中過趙國,趙王張敖對皇帝丈人畢恭畢敬,親自日夜侍候,劉邦卻動不動罵人,一點不給他面子。趙國的相貫高、趙午是張耳的舊屬,六十多歲了,氣得忍耐不住,向張敖建議殺了劉邦。張敖又驚又急,咬破手指,表達對劉邦的忠誠,要他們千萬不能再講這樣的話。貫高和趙午等決定背著張敖行動,以便在失敗時不連累他。八年冬,劉邦路過趙國的柏人縣(今河北隆堯縣西北),貫高等事先在賓館的夾墻中埋伏了刺客。劉邦警覺,沒有留宿就離開了。第二年,貫高的仇家向朝廷揭發,趙王、貫高等全部被捕。貫高等人不顧將被族誅的警告,以家奴的身份跟隨張敖至長安。貫高被嚴刑拷打,體無完膚,始終堅持張敖沒有參與他們的陰謀,并在得知張敖被無罪釋放后自殺身亡。張敖因是劉邦女婿,釋放后被封為宣平侯。
山水風景圖劉邦自平城歸長安后,任命陳稀為代國的相,負責指揮代、趙二國的邊防軍。有人揭發,陳稀臨行前曾與韓信密謀,陳稀在邊境反,韓信為內應。趙國相周昌也求見劉邦,說陳稀擁兵在外,賓客眾多,應謹防有變。十年秋,劉邦以“太上皇崩(劉邦父親死)”為由召陳稀回京。陳稀知道回去決無善終,就稱病不至,并與曼丘臣、王黃等公開反叛,自立為代王。劉邦至邯鄲部署討伐,用“羽檄”(特急軍令)征調彭越、英布等,彭越稱病,只派部將;英布也沒有應召。當時陳稀部將四出攻擊,形勢十分危急。劉邦只得用重金收買陳稀部將,引誘他們投降。漢軍又分兩路出擊,太尉周勃從太原入代,叛亂才被平定,陳稀被周勃斬于靈丘(今河北蔚縣)。
在劉邦出兵期間,韓信一位舍人的弟弟向呂后密告,韓信將假造詔書放出官奴刑徒,襲擊呂后與太子。呂后與蕭何策劃,聲稱得到劉邦的消息,陳稀已死,于是列侯和群臣都進宮祝賀。蕭何還帶信給韓信:“你雖然有病,這樣的大喜事也應該盡量到一下。”韓信進宮后,就被預伏的武士逮捕,在長樂宮的鐘室被殺。韓信的尸體被剁成肉醬,遍賜群臣,三族全部被殺。
劉邦因彭越不應召去邯鄲,派人去責問,彭越很恐慌,準備親自去向劉邦謝罪。部將扈輒勸他:“你開始時沒有去,受到責問后再去,到那里后一定會被捕,不如先發兵反了。”彭越不愿意,繼續稱病。一位得罪了彭越的太仆逃出梁國,上告彭越與扈輒謀反,劉邦派人秘密到達梁國都城定陶(今山東定陶縣西北),出其不意地逮捕了彭越,囚禁在洛陽。經過審訊,有關方面認定彭越已構成謀反罪,要求依法懲處。劉邦赦了彭越的罪,降為庶人,遷往蜀郡青衣縣(今四川名山縣北)。途中到達鄭縣(今陜西華縣),正遇上由長安去洛陽的呂后,彭越向呂后哭訴自己無罪,希望能回故鄉昌邑(今山東巨野縣南)。呂后答應了,帶他回到洛陽,卻對劉邦說:“彭越是壯士,現在將他遷到蜀地去,是給自己留了后患,不如把他殺了。”于是呂后指使彭越的舍人揭發他繼續謀反,劉邦批準廷尉(主管刑事的長官)的意見,將彭越和他的宗族全部處死。
田園山水畫淮南王英布見韓信被殺,害怕哪一天會輪到自己。彭越被殺后,劉邦也將他剁為肉醬,遍賜諸侯。那天英布正在打獵,見到送來的肉醬,更加驚恐,暗中調集軍隊,并加強了對鄰郡的警戒。英布一位寵姬得病就醫,醫生家與中大夫賁赫家對門。賁赫以為是討好英布的機會,向寵姬贈送厚禮,又參加了醫生家的宴請。寵姬在英布前說起賁赫的好處,英布懷疑寵姬與賁赫有不正當關系,嚇得賁赫稱病不出。英布更生氣,要逮捕賁赫,賁赫就向地方官表示要揭發謀反大罪,立即被用官方提供的交通工具送往長安,英布追趕不及。賁赫到長安后,說英布的叛亂已經開始實施,應該趁他尚未發動就鎮壓。蕭何認為英布還不至于謀反,恐怕是仇人誣陷,建議將賁赫監禁,派人暗中去淮南調查。但英布得知賁赫揭發,已經懷疑他將自己私下的舉措報告了劉邦,朝廷派來調查的人又抓到了一些把柄,就殺了賁赫全家,發兵反漢。英布認為漢將中只有韓信、彭越是他的對手,現在都已被殺,而劉邦年老患病,不可能親自出征,所以有恃無恐。劉邦也知道諸將對付不了英布,只得抱病東征。
出發前,劉邦聽說有位楚國前任令尹薛公很有主見,就去聽取他的意見。薛公認為英布有三種選擇:上計是東取吳國,西取楚國,北取齊、魯,爭取燕、趙的支持,然后固守,那么山東就不屬于漢朝了。中計是東取吳,西取楚,北取韓、魏,占據敖倉的糧食儲備,控制成皋的通道,勝敗難以預料。下計是東取吳。西取下蔡(今安徽鳳臺縣),以越地為基礎,自己去據守長沙,那陛下就可以高枕無憂,漢朝不會有危險。劉邦問應該采取什么辦法,薛公說可以按下計部署。劉邦問為什么,薛公說:“英布是驪山的刑徒出身,憑自己的本領當了萬乘之主,都是為了自己,不會考慮到百姓和長遠利益的,所以必定會用下計。”
英布果然先攻破吳、楚,然后率軍西進,在蘄(今安徽宿州市東南)以西與漢軍遭遇,英布的軍隊雖然精銳,但還是被劉邦親自指揮的漢軍擊潰。退至淮南后,英布又打了幾次敗仗,只帶了百余人逃往江南。英布是長沙王吳芮的女婿,想投奔長沙國。吳芮的兒子派人將他誘至番陽,當地人將他殺死。
劉邦征討陳稀時,盧綰曾攻擊陳稀東北加以配合。陳稀派人向匈奴求援,盧綰也派張勝去匈奴,說明陳稀已經兵敗,勸匈奴不要支持他。但張勝在匈奴見到臧荼的兒子臧衍,臧衍對他說:“你在燕王身邊受到重用,是因為你熟悉匈奴的情況;而燕王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諸侯相繼反叛,戰事不斷。如今你要為燕國加緊消滅陳稀等人,到他們被滅了,就該輪到燕國,你們這些人就快當俘虜了。你何不讓燕緩解對陳稀的進攻,而與匈奴講和呢?形勢緩和了,可以長期當燕王,要是漢朝采取軍事行動,也可以使燕國的安全得到保障。”張勝覺得很有道理,就私下請匈奴幫助陳稀進攻燕軍。盧綰懷疑張勝勾結匈奴謀反。上書劉邦要求將他合族處死。張勝回來后,將這樣做的理由詳細報告,盧綰醒悟過來,就找了一個人冒充張勝殺了,又釋放了他的家屬,讓他當與匈奴的聯絡人,又秘密派遣范齊駐在陳稀的總部,讓陳稀一直逃亡在外,使戰事延續。
漢高祖十二年(前195年),陳稀的裨將降漢,交代了盧綰派范齊與陳稀秘密聯絡的事。劉邦派人召見盧綰,他稱病不去。劉邦又派辟陽侯審食其、御史大夫趙堯去請他,并向他左右查問,他更加害怕,躲了起來。盧綰對左右說:“現在不是劉氏當王的,只剩下我與長沙王了。去年春殺韓信一家,夏天殺彭越一家,都是呂后的主意。眼下皇上病了,把權交給呂后,她是婦道人家,一心要殺異姓王和大功臣。”盧綰始終稱病不出,連左右也躲藏起來,這些話傳出來,審食其回去做了詳細報告,劉邦更加憤怒。匈奴的降人又說,張勝逃亡在匈奴,充當盧綰的代表,于是劉邦斷定盧綰果然造反了,派樊噲出兵燕國。盧綰將家屬宮人和數千騎兵轉移到長城邊,一邊打聽情況,希望等劉邦病好后親自去向他解釋。四月,劉邦去世,盧綰就帶著部眾逃入匈奴,被封為東胡盧王。盧綰在匈奴處境困難,經常想回漢朝,一年多后死去。
到劉邦死時,異姓王中只剩下一個長沙國了。這一方面是由于長沙國處在邊遠地區,人口稀少,全國只有兩萬多戶,又與南越交界;另一方面長沙王吳芮及其后人小心謹慎,絕不構成對朝廷的威脅。英布謀反敗走時,長沙王吳芮還大義滅親,將他誘殺。所以長沙國延續到了文帝初年,才因吳氏無人繼承而取消。但長沙國是劉邦留下的唯一例外,所以他宮殿內明確規定,今后不許再封異姓諸侯:“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不是姓劉的人當了王,天下人應該共同消滅他。)
平心而論,被劉邦消滅的七個異姓王(臧荼加六國)中,除了韓王信以外,沒有一個是真正主動謀反的。盡管我們今天能看到的都是經過漢朝史臣裁剪過的史料,這一點還是很清楚的。臧荼反得莫名其妙,韓信、彭越明顯是被栽贓,盧綰只是處置不當,張敖更是冤哉枉也。英布原來只是防止被劉邦偷襲。從劉邦的用意看,韓王信即使不投降匈奴,也不會有善終。
這些異姓王都曾重兵在握,有過輝煌的戰績,在楚漢之爭中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出于自身的目的,他們往往利用自己的兵力或戰略地位與劉邦討價還價,索取王位或土地,或者在關鍵時刻不服從劉邦的調度,把個人的榮辱得失置于國事之前,但從來沒有想到過要背叛劉邦,或者自己奪取天下。倒不是他們毫無野心,而是由于劉邦的豁達大度和明智舉措,贏得了他們的效忠;劉項之爭中劉邦的發展趨勢,使他們越來越相信他是天命所在,不敢再輕舉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