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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細想來,卡洛斯·德薩來到伯爵新鎮[1],并非造訪,實乃回歸。人還沒到,各種預告甚至預言便紛至沓來,仿佛有意要把這件事大肆宣揚一番。若不是后來當事者本人辜負了如此熱情高漲的期待,本該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面。其實,鼓噪和排場都是多余的。卡洛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離開了這里,或者說是被帶走了,如今多年后又重歸故里。回來的人永遠沒有離去的多,況且并不是所有的歸來者都算得上是一個人物。有些人帶回錢財、汽車和懷表;另一些沒那么風光,一頂草帽和一臺手風琴而已;大多數人則是一場重病,了此一生。不過所有人,無一例外,都已改變鄉音,還喜歡談論其他的僑民:那些還留在外面的,那些應該回來的,還有那些要么因為運氣不佳而羞于歸來,要么已經過世、再也回不來的。因此種種,所有這些還鄉者便自然聚在一起了。在有集市的日子里,街上少不了他們的身影;如果是俱樂部會員,還常來俱樂部聚會。因為曾經在外闖蕩,見過世面,大家對他們都另眼相看;又因為經驗豐富,人們會向他們請教諸如選舉,或者把新的噴泉修在哪里更合適的問題,要不就是到底有沒有必要保留通往拉科魯尼亞[2]的長途汽車,還是敦促政府盡快修好早已許諾的鐵路為妙。然而,卡洛斯既沒有去過那么遙遠的地方,又沒有帶回來汽車、懷表,甚至手風琴;要是向他詢問修噴泉的事兒,他也只會聳聳肩,笑笑而已。

前面說過,他這一趟與其說是到訪,不如說是歸來,因此這番造勢完全沒有必要。那些預告和預言純屬多余,不過也要承認這種做法并不稀罕。因為其他一些類似卡洛斯的人,也沒有遠赴美洲,出生入死地尋找好運,無非都是曾經離去,又紛紛歸來。他們中的一些人,幾乎誰也不記得了。卡洛斯的父親費爾南多就是這樣,當過國會議員,卻一朝歸來,結了婚,住在他的鄉間祖宅,直到再次出走,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怎么走的、為什么走的。瑪麗亞娜女士也是離去以后又回來,這都是眾所周知的陳年往事了。卡洛斯的父親和瑪麗亞娜女士的去留并沒有預示什么;而歐亨尼奧·基羅加和后來的胡安·阿爾丹,這兩位的歸來就頗有些象征意義了。于是,很容易就會說起來:卡洛斯也會回來的。其實很自然,完全不需要這般熱議。

第一個讓事情變得離譜的,正是卡洛斯的母親瑪蒂爾德夫人。她這么做也不足為奇。人們經常跟她說起卡耶塔諾·薩爾加多,比如,卡耶塔諾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兒,多么有錢又有勢。她總是回應道:“等著瞧吧,等我兒子回來。”有人夸卡耶塔諾長得英俊,她就拿出卡洛斯的照片給人看,雖然兒子其貌不揚,壓根兒也不上相。大家因為卡耶塔諾曾經旅居倫敦而羨慕不已,她就把維也納說成是更重要的城市,伯爵新鎮的人誰也沒有去過,甚至都沒聽說過,因為要是說起華爾茲起源于維也納,大家還以為那是一種面包呢[3]。當瑪蒂爾德夫人展示出印有宮殿、教堂和公園的明信片時,那些認為維也納是家面包房的人,都張大了嘴驚嘆道:“啊!面包居然是從那里來的!”

可憐的瑪蒂爾德夫人,念叨了好幾年她兒子將要歸來,幾乎用這個來恐嚇別人,卻到死也未能如愿。不過,她確信卡洛斯終有一天會回來的。遺囑的每項條款也都把這當成確信無疑的事兒。卡洛斯若是留在國外不歸,或者不先回伯爵新鎮就直奔馬德里,那他就真成了不肖子。甚至連瑪蒂爾德夫人棲身的墓地都只是臨時的,等著兒子為她選擇最終的位置!唉,連死后的事情都這么操心!

用卡洛斯歸來的名義來恐嚇別人,這可是真的。伯爵新鎮的事情,雖然說不上盡善盡美,但還不至于非要訴諸威脅。的確,卡耶塔諾是這里的主宰者,可畢竟總要有人做主啊!要是所有的母親都覺得自己的兒子應該是發號施令的人,那她們之間可有好戲看了!瑪蒂爾德夫人氣不打一處來,換了別人也一樣:上了年紀的女人都這樣。另一方面,她生氣也不是沒有道理。從前,發號施令的向來都是丘魯喬家族的人:姓德薩或者薩米恩托、阿爾丹或者基羅加。家族以外的人得勢,這還是頭一遭。可是,這家伙得勢,靠的是征服而非繼承;憑借的是金錢的力量,而不是無償的賜封;他仗著自己的蠻橫稱霸一方,誰也不敢動彈。關于卡洛斯歸來的預告和預言把鎮上的人分成了兩派,盡管為時不長。“我兒子就快回來了,你們都等著瞧吧,他會把所有事兒都擺平的。”瑪蒂爾德夫人不停地念叨。有人把這話從她家帶出來,口耳相傳,于是威脅有了反響,分裂也有了支持者。總有不少愛好新鮮事兒的人、到處惹是生非的家伙和沉默的不滿者,對他們來說有任何一次機會都是好的,哪怕只是改換主人。有人在他們左邊的肋骨上揍了一拳,他們就找人來打自己的右肋,還興高采烈的。

從歐亨尼奧·基羅加悄無聲息地歸來算起,已經快二十年了。有一回,他想給一個年輕女人畫裸體像,結果鬧得滿城風雨。后來他進了修道院,當了教士。誰也不會指望他能把薩爾加多一家趕下權位,更甭說讓他們銷聲匿跡了。而胡安·阿爾丹回來時名聲如此之差,以至于當他開始宣揚無政府主義那些思想時,大家都不理睬他。這二位都在布道,一個在教堂里,另一個在酒館里,不過沒有人把他們說的話當真。伯爵新鎮固然成不了省會,也成不了地方重鎮,但俱樂部里還是不乏有學問、有見地的人。比如教師利諾先生,資深的共和派人士,或者卡斯托先生,曾在布宜諾斯艾利斯擔任過“伯爵新鎮同鄉會”主席,如今雖然定居拉科魯尼亞,夏天還是常來伯爵新鎮。還有其他一些人,這還沒算上卡耶塔諾。

面對這般形勢,瑪蒂爾德夫人本該閉上嘴了。可她非要說,這就是她的不對了。那些玩牌輸了的人,變成了卡洛斯的支持者,僅僅因為卡耶塔諾總是贏家。那些失去了顧客的店主們,也都投奔卡洛斯,無非是因為卡耶塔諾的造船廠是富甲一方的大生意。那些女孩子長得漂亮的人家,紛紛轉變立場,正是因為卡耶塔諾已經睡過或是遲早會睡了他們的女兒。其他一眾人等也都如此。誰也不知道究竟在盼望什么,以及為了什么。如果卡洛斯是位工程師或者富豪,那還算合乎情理,可他只是一個精神病醫生,僅此而已。作為精神病醫生,無論是在維也納還是在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4]學成的,都是一個樣。或許能治愈幾個呆傻癡苶的病人,但要調理好伯爵新鎮,可是另一碼事,絕對不容易。眼下,誰想主宰伯爵新鎮,一定要錢多、膽子大。

瑪蒂爾德夫人用她的方式來描述兒子,聽眾們則以自己的方式來解讀,而到了人群不同的圈子里,大家都憑借各自的好惡來添油加醋。可想而知,故事會變成什么樣兒。在瑪蒂爾德夫人口中,由于她的編造,兒子的形象有些近乎奇跡了,于是大家都把卡洛斯當作包治百病的神醫,既擅長提胛療法[5],又能驅魔治病。對于后者,神父們頗為不滿。因為歷來病人們要想把魔鬼從身體里逐出,都需要虔誠地沿著溺灣右岸前往圣安德列斯隱修所。如果有了卡洛斯,無須煩勞圣徒就能把魔鬼從體內趕出,那修道院可要關門大吉了。于是從神父們那里傳出了卡洛斯擅行巫術的說法。胡里昂神父跟利諾先生爭論的那天,利諾表示支持卡洛斯和科學,而神父則回答道,除了我主上帝和他的圣徒們,只有魔鬼才能治病;要是卡洛斯也能的話,那他的醫術一定跟魔鬼有關。那一回,支持利諾先生的人很少,人們更傾向于胡里昂神父。如果說,以前卡洛斯的名聲還有些模糊不清,從那時起他就具體化身為科學魔法師了。有些人沒準兒盼望著他出現時會身穿繡著星星的黑色長袍,頭頂錐形尖帽,手持魔法杖。不過,無論以何種方式,挑起分裂的這一派人毫不懷疑卡洛斯會推翻卡耶塔諾,統治伯爵新鎮。

歐亨尼奧神父也摻和了進來。自打皈依宗教后,除了復活節期間留在修道院里,歐亨尼奧神父每個禮拜天都會來主持福音布道。傳聞卡洛斯將在圣誕節時回來,于是大概在一個月之前,歐亨尼奧神父就開始站在講道臺上發出預言,盡管沒有提到卡洛斯的名字,所有人還是都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指的是誰。“那時候,他們將要看見人子帶著極大的權能和榮耀,從天上的云彩中降臨。”[6]人們相互對視,胡里昂神父坐在圣臺所上半睡半醒,此時連忙抬起頭來,嚇了一跳。讓他心驚的是歐亨尼奧神父說這話時的語氣。后來大家知道了,這句話其實是福音書里的。接下來的那個禮拜天,歐亨尼奧神父高呼了另一句:“主啊,讓我們的心激動起來吧,為迎接你唯一的圣子鋪平道路。”接著評論了一番,然后就一心講起了希望與救贖,仿佛卡洛斯到來時會平分土地、治愈肺癆病人,以及讓我們所有人平等地活在世上。那個禮拜天之后,人們都既躁動不安,又沉默寡言。雖然沒幾個人開口,不過大家相互看一眼就都心領神會了,跟共和國[7]來臨的那會兒差不多,誰也不敢明著說,但只言片語就足以傳遞心中的希望。如果說盼望卡洛斯歸來也是同樣的情形,恐怕是因為共和國成立不久,人們還不太滿意,覺得卡洛斯會帶來共和國沒能給予他們的東西:這都要怪那些輕易許諾而后又無法兌現諾言的家伙們。第三個禮拜天,歐亨尼奧神父說到“先驅”時便開始詳細描述他的模樣,我們大家都發現其實他是在形容胡安·阿爾丹,又高又瘦,跟神父本人一個樣。而當他講到先驅的門徒時,實際上指的是那些漁民,因為阿爾丹總是在酒館里向漁民們宣傳社會革命那一套。那時候,這股激情還沒傳到酒館里,不過雖然漁民們不去聽彌撒,但也少不了有人跟他們提起那次布道的內容,于是大家都興奮不已。他們高興,是因為有人惦記著他們,哪怕是歐亨尼奧神父。阿爾丹那天則向他們宣傳說,沒有無產階級,新世界就無法存在。最后,第四個禮拜天,神父多次重復道:“主就在呼喚他的人身邊,在所有真心呼喚他的人身邊。”并解釋說從前基督徒們打招呼時會說“我主歸來,我主降臨”,而對基督徒來說,上帝終將真正地歸來,而現在就要降臨到伯爵新鎮了。隨主一同到來的,還有他的天國和他的正義。對此,卡耶塔諾不得不采取行動了。他在俱樂部里說,歐亨尼奧神父瘋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必須跟政府官員好好談談了。利諾先生在此之前一直保持觀望,主要因為卡洛斯是研究科學的人,現在他也轉投卡耶塔諾了,理由是不愿意跟那些蠱惑人心的家伙們為伍。這番話在俱樂部里引起了巨大反響,要知道利諾先生一直對卡耶塔諾懷恨在心,因為他老婆幾年前曾經跟卡耶塔諾有過一腿。俱樂部的會員和其他德高望重的人看到利諾先生為了信念而摒棄前嫌,不禁對他肅然起敬。那天下午,利諾老師在“三人斗”[8]牌局中贏得格外起勁,一半是因為他運氣好,先后兩三回便湊齊了“寶劍——百搭——棒槌”[9];另一半則是因為其他人都讓著他,以此來回報他的犧牲精神。幾天后,他的大兒子,一個游手好閑的混子,進了造船廠的辦公室里工作,領一份學徒的薪水,這當然是卡耶塔諾本人的善意之舉。其實,卡耶塔諾早先沒這么做,主要是利諾先生的錯,因為卡耶塔諾對待女人一向還是不錯的,造船廠里盡是他那些情人們的父親、兄弟和丈夫。利諾先生當初因為他妻子的事兒大為光火,公開與卡耶塔諾鬧翻,他覺得自己有一份國家發的工資,可以保持獨立。而當共和國來臨后,為國家工作就像是在對抗卡耶塔諾。然而,卡耶塔諾游走各方,悄悄放棄了對國王的忠誠,在選舉前不久,他命令所有工人都投票給共和派,自己搖身一變成了社會黨人,并趁機攆走了那些他不喜歡的市政委員,又把利諾先生置于前途未卜的境地。他們二人之間的誤會實在令人遺憾,所有人都為之惋惜。也有人勸利諾先生——至少傳言是這樣的——卡耶塔諾睡了他老婆的事兒,其實過錯都在他老婆本人。幸好,卡洛斯的歸來,或者說是歐亨尼奧神父的胡言亂語,令這兩個男人重歸于好了。那些明智的人也都松了口氣,因為如果利諾先生加入分裂派,那可是件挺別扭的事。要知道,平安夜之前的那些日子,天氣很糟糕,兩條搭載著船員的船都失事了:一條船撞上了峭壁,另一條沉到了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地方,了無蹤跡。這種悲傷的氣氛助長了各種不理智的言行,特別是在那些遭受不幸的階層或是害怕災禍重演的人群中間。好在降臨節[10]的第四個禮拜天風向轉為西北了,隨之而來的是霧天和毛毛細雨,氣溫上升了一些,海面也平靜了。然而,心靈中的暴風雨則需要更長的時間才能平復。那陣子,人們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興奮,神志有些迷惑,就像傳教士來的時候用地獄恐嚇大家所引發的喧鬧。趕上捕魚收成不錯,酒館老板們便大賣葡萄酒。不過,在所有這些地方,卡耶塔諾都安插了探子,仔細記下來誰都說了些什么。結果,造船廠一下子解雇了十來個工人,說是叛徒。

沒人能弄清楚瑪麗亞娜·薩米恩托在這場喧囂中所起的作用。瑪麗亞娜女士跟卡洛斯只是勉強沾邊的親戚。然而,自從瑪蒂爾德夫人去世后,她就一直給卡洛斯寫信,替他管理田地,并收取微薄的租金。歐亨尼奧神父從不跟她說話,這是明擺著的。她在禮拜天聽神父布道時經常打瞌睡,大家都看在眼里,算不上新聞了,因為她一向如此。她也沒跟任何人說過卡洛斯什么時候回來,不過,從某天她去卡洛斯祖宅以及在那里待的時間長短便可以推測出一些端倪。她在房子里走了個遍,還命人打掃干凈,歸置整齊。但是,這房子沒辦法拾掇好,哪怕找三十個女傭連干十五天也不行。因為真正需要的不是三十個女傭,而是三十位泥瓦匠和木工,以及幾個月的工期。所以,瑪麗亞娜女士干脆將宅子鎖好,在自己家里安排了一個房間給卡洛斯。這事兒發生在卡洛斯回來之前一周左右,消息是從“母驢”奧蘿拉那里傳出來的。她是“章魚婆”曼努埃拉和一個外號叫“公驢”的捕魚隊長所生的女兒——這家伙到處留下孽種。曼努埃拉給瑪麗亞娜女士做飯,奧蘿拉當女傭。奧蘿拉簡直忍受不了她的女主人,因為女主人總是強迫她穿黑色衣服,戴燕尾帽,還要系上圍裙,跟大都市里的女傭一個打扮,外出上街也不能換衣服,這樣所有人都能認出她是女傭。在這一點上,誰都不認為“母驢”有道理,因為每個人很自然都是憑借衣著來體現身份的。問題是奧蘿拉和瑪麗亞娜女士之間還有別的過節。奧蘿拉是在主人家里出生的,當初曼努埃拉懷孕的時候,瑪麗亞娜女士待她很好。可后來,奧蘿拉十五六歲的時候就開始跟年輕小伙子們約會,晚上偷著出去。瑪麗亞娜女士早有提防,狠狠地教訓了她一頓,還威脅說如果再這樣,就把她們母女二人都趕出家門。在這件事兒上,大家倒是都同情奧蘿拉,因為這孩子畢竟有她媽管著呢,瑪麗亞娜女士既不該干預此事,也沒有道德威信,原因是她自己沒結婚就生了個兒子,這可是盡人皆知的。一個女人無權指責別的女人犯她自己同樣犯過的錯。

“母驢”簡直成了聯絡家里和街頭巷尾的信息員。怎么布置房間,挑選精致的床單和錦緞繡花床罩;怎么向拉科魯尼亞市訂購葡萄酒,包括佐餐酒、瓶裝葡萄酒和上好的白蘭地;瑪麗亞娜女士怎么因為鋼琴走調又找不到人調音而著急上火,因為她信不過那個表匠帕吉托,雖然只有他能把鎮上這兩三架鋼琴的音調準。所有這一切和其他更多的細節,“母驢”都一股腦兒地抖摟出來。任何有點兒智商的人都不禁要問,為什么如此大操大辦,對卡洛斯這般關愛?說起來,瑪麗亞娜女士即便認識卡洛斯,恐怕也記不清他的模樣了。卡洛斯十五年前離開伯爵新鎮去讀大學,先是在圣地亞哥念書,后來去了馬德里,最后干脆出了國。這期間,瑪蒂爾德夫人去看過他幾次,瑪麗亞娜女士則從沒見過他。他們之間的書信往來應該也是在瑪蒂爾德夫人去世后才開始的。

這一切的背后,一定隱藏著什么秘密,但凡有點兒頭腦的人都難免要揣測一番。因為很明顯瑪蒂爾德夫人憎惡瑪麗亞娜女士,近三十年里她們也就見了兩三回面,還發生了口角。為什么卡洛斯離開后就一直沒回來呢?就算維也納太遙遠、路費太貴,那圣地亞哥就在附近,馬德里也沒遠到哪里去啊。母親去探望他,花銷也是一樣的。卡洛斯其實可以在放假時回到家里,跟母親在一起,是個好兒子都會這樣做的。有人跟瑪蒂爾德夫人說過這個,她卻急了,說卡洛斯學業結束前不能回來,她也不愿意讓兒子回來。可是卡洛斯大學畢業后,也并沒有回家,而是去了維也納。不過,有些事情起了變化,因為打那時起瑪蒂爾德夫人就開始念叨和恐嚇:“你們都等著瞧,等我兒子回來。”

“都是丘魯喬家族的事。”人們經常這樣簡單地概括,就好比說:都是瘋子們的事。不過,丘魯喬家族的人現在和過去都沒瘋過。瑪蒂爾德夫人在各方面都是個很理智的女人,雖然比較高傲。她一直到去世前都在含辛茹苦地供養卡洛斯上學。如果卡洛斯當初留在她身邊,瑪蒂爾德夫人原本可以留給他不少產業,而不會只剩下一座宅邸和幾塊分散的田地。瑪麗亞娜女士也沒瘋。不,她才不會呢!可是,瑪蒂爾德夫人不讓兒子回伯爵新鎮,而瑪麗亞娜女士,估計連卡洛斯長什么樣都記不清了,卻準備著迎接他歸來,簡直像是在對待自己的兒子或是丈夫。針織床單、錦緞繡花床罩,還有走調的鋼琴。在俱樂部里,我們大家七嘴八舌地想要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卡耶塔諾先生,您還記得卡洛斯嗎?”

“當然記得!他跟我一個年紀,左右也差不了幾個月。我們經常一起玩。”

“這么說來,你們是朋友了?”

“朋友,那要看怎么說了……”

卡耶塔諾笑了笑,點燃一支煙。

“您看,我和卡洛斯,還有那個窮鬼胡安·阿爾丹,小時候經常一起玩兒。他們倆都特愛顯擺,真讓人受不了。好多次,我們爬到城堡的廢墟上,他們倆開始召喚伯爵的鬼魂,就是那個天主教雙王[11]下令在廣場上處決的費爾南多伯爵。他們假裝看見伯爵顯靈,跟他說話,又不讓我聽他們之間的談話,因為我只是個仆人。”

“仆人,您是仆人?”

仆人!卡耶塔諾竟然被稱作仆人!他這個最有錢的人,伯爵新鎮的主宰者!

  

卡耶塔諾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丘魯喬家族的事兒。有時他會透露某個細節,似乎不經意而為之。

卡洛斯·德薩外出讀大學的時候,他母親想把丈夫留下的田地賣給卡耶塔諾的父親哈依梅·薩爾加多。瑪麗亞娜女士從中作梗,制止了這宗交易。

當然,卡耶塔諾從來也不會這樣講。要說他父親對瑪麗亞娜女士言聽計從,卡耶塔諾可是絕對不會承認的。

瑪蒂爾德夫人沒能賣掉自己的地,她跟瑪麗亞娜女士也有好幾年都不曾見面。那她是從哪兒弄到卡洛斯上學需要的錢呢?如果是瑪麗亞娜女士給的,那又是為什么呢?

不,不是。卡洛斯不是瑪麗亞娜女士的兒子。她的兒子遠在美洲。卡洛斯是瑪蒂爾德夫人和費爾南多·德薩先生的孩子,我們大家都是看著他出生和長大的,直到他念完高中后出去上大學。表匠帕吉托雖然瘋瘋癲癲,記性卻是全鎮最好的,也許恰恰因為精神不正常,他反而能記住所有的日期,精確到小時:瑪麗亞娜女士是什么時候從馬德里來,又是什么時候離開的,費爾南多·德薩先生是什么時候結婚的,以及瑪蒂爾德夫人是什么時候生的卡洛斯。

瑪麗亞娜女士和費爾南多·德薩先生是好朋友,但費爾南多并不是瑪麗亞娜女士的情人。她的情人是哈依梅·薩爾加多先生。因此,瑪麗亞娜女士的兒子是卡耶塔諾的半個兄弟。

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并非刻意誹謗。不過,表匠帕吉托對日期仔細推敲后,并不認可這種說法。這是多年前的事兒了,那個孩子是在二十世紀初降生的。生于國外,后來由一對馬拉加托人給他起了名字,在阿斯托爾加[12]撫養長大。他母親供他上學,讓他當了工程師,后來打發他去了阿根廷。

誰也無法解釋這些情況是為什么以及是怎么被得知的。那時的人們跟現在比要傻得多,但還是有一些比較聰明的。沒有懷疑的理由。瑪麗亞娜女士從前一直住在馬德里,父親去世后才來到伯爵新鎮。那時哈依梅認識了她。

她在伯爵新鎮逗留了差不多四個月,然后就回首都馬德里了。一年過后,有一天她又出現在伯爵新鎮,收拾好房子準備留下來。那時孩子已經出生了。她沒有帶女傭來,因為凡是知道秘密的都有可能說漏嘴。而她自己,當然也沒跟任何人說過。人們懷疑,可為什么懷疑呢?沒準兒是哪個女人。女人們總能猜到我們這些男人們所忽視的東西。人們猜測著,流言不脛而走,簡直成了一樁無聲的丑聞。從前,丘魯喬家族的男人經常會和農家女子搞出私生子來,但他們家族的女人卻從未招來過什么風言風語。由于不習慣或是膽小,誰也不敢議論瑪麗亞娜女士。那些年,提起丘魯喬家族,人們還是蠻敬畏的。他們已然沒落了,沒錢了,不斷出售地產,連恩里克·基羅加也去普通酒館里喝酒了。但是,盡管不再那么尊貴,出于習慣人們還是很尊敬他們。伯爵新鎮的本地人多少還有些奴仆的心態。那時已經用不著找丘魯喬家族來幫忙讓兒子免除兵役了,人們把手中的選票投給出錢最多的人,也知道如果攤上官司,可以直接跟法院打交道而不需要中間人來調停了,但丘魯喬家族的人依舊是主人。關于瑪麗亞娜女士的丑聞只能小聲議論:丈夫在床上告訴妻子,女人在廚房里講給女兒,而女孩子們則在門廊下說給男友聽。直到后來,一個叫佩什的加泰羅尼亞布料商人終于有膽量大聲地說了出來。

瑪麗亞娜女士經常往阿斯托爾加匯款,也常收到從那里寄來的信件。每個月都匯出一筆錢,收到一封信。佩什費了不少勁才說服郵差查出每筆匯款的收款人姓名。為了這事兒,佩什許諾給他在市政廳里安排個差事,并且最終兌現了。得到那個名字后,佩什委托他的朋友——一個常跑阿斯托爾加的推銷員,去調查細節和背景。有那么一個星期,佩什成了伯爵新鎮最重要的人物。他掌握著機密信息,卻不肯告訴任何人。

他可真殘忍,或者說真精明啊!他家的商店儼然成了朝圣中心。十五天里他賣出的貨比之前一年都多。那些壓根兒不想跟他來往的人一下子都成了他的朋友。為了討好他,俱樂部臨時召開了一次理事會特別會議,推選他當秘書。也是為了逢迎他,“圣母瑪利亞女子協會”任命佩什的老婆擔任出納。佩什跟市政廳在稅務方面有些糾紛,也立刻以令他滿意的方式解決了。他家鄰居、雜貨鋪老板是個馬拉加托人,因為照看店鋪走不開,就派老婆去探這個加泰羅尼亞人的口風。據說,佩什竟然在店鋪后間給這個馬拉加托人戴了頂綠帽子,而且吃了豆腐也沒透露半點風聲。“可是,各位先生們,你們為什么覺得我這里有新聞呢?我以人格擔保,我知道的并不比你們多!”上帝已經帶走了這個可憐的家伙,在另一個世界里,倘若有正義的話,他恐怕正在為生前的行為贖罪呢。那一陣子,伯爵新鎮為了好奇心真是付出了慘痛的代價,直到后來才明白佩什不是什么善類。“這個佩什,真是條油滑的魚。”[13]瑪麗亞娜女士的故事幫助佩什淘到了第一桶金,這筆不義之財正在被他的兒女們揮霍掉。要么是因為忍不住了,要么是覺得想要的都得到了,佩什最終捅破了秘密。原來是阿斯托爾加的一對夫婦給孩子起了名字,撫養他長大,而瑪麗亞娜女士正是給他們匯去每個月的開銷,只差調查出誰是孩子的父親了。

費爾南多·德薩立即被排除掉了。當瑪麗亞娜的孩子出生時,他已經結婚了,等待卡洛斯降生。而在瑪麗亞娜回到伯爵新鎮之前,費爾南多就出走了,再也沒回來。不是說瑪麗亞娜不可能跟費爾南多的婚姻以及他的出走有什么牽連,但要說他們兩位是情人,沒有人會相信。她性格太要強,而他太怯懦了。也沒準兒是,但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希望如此,這樣的緋聞恐怕不夠聳動。丘魯喬家族里的丑事,他們會就著面包咽到肚子里,自己消化掉。

哈依梅·薩爾加多先生經常去看望她。佩德羅·薩米恩托去世后,瑪麗亞娜來到這里繼承遺產時,他們就成了朋友。薩爾加多一家已經建好了造船廠,那可是樁好生意。哈依梅常去瑪麗亞娜家。他早就結婚了,也已經是卡耶塔諾的父親了,可還是經常來找瑪麗亞娜。那時候,正好曼努埃拉開始給瑪麗亞娜女士當廚娘,她還沒有生下“公驢”的孩子呢。出于應盡的義務,曼努埃拉說了她所看到的情況。哈依梅先生常到瑪麗亞娜女士家中,兩人一起用下午茶,相談甚歡。沒別的了?曼努埃拉以自己的靈魂救贖起誓,沒有過別的事兒。

哈依梅家里鬧得很不愉快。安古斯蒂婭斯夫人倒是什么也不缺,可丈夫自從卡耶塔諾出生后就不再跟她一起睡了。安古斯蒂婭斯夫人從前也漂亮過,后來發了福,每天下午都去教堂打發時光,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星期天她總是去參加九點鐘的彌撒,哈依梅則去十一點鐘的那場。從教堂出來后,他陪著瑪麗亞娜女士,以示尊重。如果哪天早上或者下午,他們在瑪麗亞娜準備散步的海灘或碼頭遇見,哈依梅也會陪她同行,既恭敬又熱情,遠遠超出必要的客套。安古斯蒂婭斯夫人的女傭們說起過家里吵架的情景。有一回,安古斯蒂婭斯夫人氣得失態了,沖著丈夫喊道:“你為了那個狐貍精拋棄了我!”哈依梅先生打了她。女傭們都說他動了手,雖然沒親眼看見,但聽到了女主人的哭聲。她和卡耶塔諾一起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孩子也在哭。“你為了那個狐貍精拋棄了我!”

這正是先前缺少的信息。俱樂部里、店鋪里、家里,人們都松了口氣。無論那時還是后來,都沒有可靠的細節能證實哈依梅先生是瑪麗亞娜女士的情人、她孩子的父親。可在道義上,所有人都有十足的把握,既深信不疑,又為之高興。如果換成丘魯喬家族的人或者某個陌生的外鄉人,情況會截然不同。可哈依梅·薩爾加多是咱們自己人啊!他祖父還下海捕魚呢,到父親那一輩才時來運轉,從古巴帶回來一筆不多的錢。現在,即便是富了,他對待大家還是很謙恭的,盡量不因為有錢而冒犯別人,這在發跡的人當中并不多見。

如果哈依梅·薩爾加多跟瑪麗亞娜女士上了床,就好比伯爵新鎮所有體面的男人都跟她睡過了。要是哈依梅跟她有了孩子,就仿佛我們也都跟她有了孩子。這世界上,正義總是姍姍來遲,但終究不會缺席。幾百年來,丘魯喬家族的男人們隨心所欲地弄出許多私生子來。這十來年,每回哈依梅去瑪麗亞娜女士家,我們都在想:他會跟她上床。多少個下午,在俱樂部的小圈子里,我們浮想聯翩:現在哈依梅肯定在這樣干或者那樣干!就好像我們自己都在身體力行似的。可惜好景不長,如今所有這些都只剩下了回憶。

瑪麗亞娜女士的故事還在流傳,就像那些在所有節目中都會冒出來的音樂旋律一樣。比如《化裝舞會》[14],任何人都應該知道。每個風和日麗的傍晚,瑪麗亞娜女士依舊出來散步遛狗,腰板挺得筆直,“母驢”跟在身后。她散步的時候,儼然一派貴婦人的風度,看上去也的確如此。我們向瑪麗亞娜女士打招呼:“太太,下午好!”有人甚至更有禮貌地說:“愿上帝賜給我們美好的下午。”其實,我們說這話時嘴角都掛著一絲微笑,仿佛想叫她一聲“狐貍精”,卻把咒罵掩藏在笑容里了。

[1] 作者杜撰的一個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的小鎮Pueblanueva del Conde(伯爵新鎮)。所謂伯爵,指的是費爾南多伯爵,后文中會具體提到。——譯者注(若無特殊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拉科魯尼亞(La Coruǐa),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的重要城市。

[3] 維也納面包是西餐中常見的一種面包。

[4] 圣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Santiago de Compostela),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首府,下文有時簡稱為“圣地亞哥”。

[5] 西班牙加利西亞地區的一種提拉肩胛的偏方。

[6] 出自《圣經·馬太福音》24:30。

[7] 此處指西班牙歷史上的第二共和國,于1931年成立。

[8] 一種西班牙傳統紙牌游戲。

[9] 西班牙紙牌與英美式撲克牌不同,四種花色分別為金幣、圣杯、寶劍和棒槌。這里所說的組合是一手很厲害的牌。

[10] 按照天主教習俗,降臨節指的是圣誕節前的四周,從最接近11月30日(圣安德列斯日)的那個星期天開始。

[11] 天主教雙王是對阿拉貢國王費爾南多二世和卡斯蒂利亞女王伊莎貝爾一世的合稱。兩人于1469年聯姻,奠定了西班牙統一的基礎。

[12] 阿斯托爾加(Astorga)是西班牙卡斯蒂利亞-萊昂自治區的一個城市;馬拉加托人是阿斯托爾加一帶的居民。

[13] 原文為加利西亞語。佩什(Peix)的名字在加泰羅尼亞語里恰好是魚的意思。

[14] 《化裝舞會》(La Cumparsita)是一首著名的探戈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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