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績的話題告一段落,接下來是VIA在上海某家購物中心的門店續租一事。
這家店雖然不是旗艦店,卻一直是VIA在中國內地單店利潤和坪效最高的店,是品牌方決不能丟的一家店。
這家購物中心是港資的業主,最近剛剛經歷高層換血,新來的地區大老板對招商租賃部門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要重新看場內品牌組合,希望整體性提升購物中心的年輕感和潮流感,對于一樓的國際奢侈品牌,則要在續租時重點評估品牌將來三到五年的市場影響力和業績體量。
VIA這家店還有半年到期,BD(渠道拓展)的負責人孔行超壓力很大。業主方提出要漲5%的保底租金,分成扣點也要往上增調1個點。別說陳其睿這種強硬的性格不肯輕易接受新的商業條款,就算VIA答應續租條件,業主方還要求品牌在商品層面承諾每季都會供應獨家貨品、在市場層面承諾每半年都會舉辦高規格的市場活動。
孔行超提出需要朱小紋、何亞天以及姜闌一起前往該購物中心與業主方的新管理層進行面對面商談。
陳其睿點了頭。
周會結束后,姜闌叫來手下負責Retail Marketing(零售營銷)的張格飛,請她準備一份簡單材料,包括該店過去三年的主要零售數據趨勢、過往門店活動概覽和對應業績表現、購物中心業主方的場內場外營銷活動等。面對坐擁客流優勢的高端購物中心,業主方是絕對的強勢甲方,姜闌需要擺正位置,拿出乙方心態看待這次會議。
張格飛說:“這些內容零售那邊肯定也會準備的。”
姜闌說:“看的角度能一樣嗎?”
張格飛說:“好的,我去弄。”
姜闌剛出差回來,一直在忙,張格飛還沒來得及找她匯報自己最近的工作情況。趁這個機會,張格飛見縫插針地說:“今年秋冬新品Trunk show(品牌在門店內舉辦的小規模當季新品時裝秀)的全國場次和計劃都已經做好了,闌姐,你什么時候有空了我們可以過一下細節。”
姜闌說:“這一類活動你已經很熟了,這次由你全權負責,細節我可以不用看了。”
去談續租的會議定在周四一大早。
業主方的辦公地點就在商場背后的寫字樓。姜闌在樓下辦理訪客登記的時候,遇上了朱小紋。兩人打過招呼,又一起過閘機等電梯。
朱小紋和姜闌的關系客觀來看算不上好,但比起朱小紋和何亞天的關系,那還是好太多了。
早高峰無論是哪棟寫字樓里的電梯都很慢。
朱小紋貌似隨意地問姜闌:“吃早飯了嗎?”
姜闌說:“吃了。你呢?”
朱小紋搖頭:“一大早就和幾個大區開會,天天在追業績,顧不上吃。”
姜闌說:“你們是辛苦。”
朱小紋說:“Julia下周一離職。華東區的事情短期之內你們有問題直接找我。”
Julia是朱小紋的一員大將,負責整個華東區的零售業務,上個月提出辭職,小道消息是去某個比VIA平均客單價高50%的品牌。
其實最近朱小紋部門里的重點人員流動不止這一個,在這之前還有兩個大區經理前后腳走。大區經理走,下面的區域經理和城市/店經理也會受影響,上上下下的穩定性都是問題。零售的人心一旦渙散,再凝聚起來就需要花費時間和額外的精力。
這就是VIA最近業績一路下滑的原因,也是陳其睿在周會上敲打朱小紋的原因。陳其睿認為朱小紋的領導力出現了很大的問題。
姜闌說:“好。”
朱小紋沉默了一會兒,又說:“Julia下面一個店經理之前走,HR(人力資源)說行業里找人速度太慢,問我接不接受大牌化妝品的候選人。”
她能對姜闌開口吐槽,說明兩人的關系比之前又稍好了點。
朱小紋繼續說:“我說那就看看。然后就送來了個男孩子,人看著很聰明,做銷售管理也有經驗,Julia就給出了offer(錄用通知)。結果入職第一天,晚上閉店后盤點盤到凌晨三點半都盤不齊,當場哭得稀里嘩啦地鬧著要辭職。后來被我狠狠訓了一頓,再不敢在店里哭了。”
這太有畫面感,姜闌笑了。
奢侈品門店的零售管理是份非常挑戰的工作,別看都是大牌,都在商場做生意,但讓管一個專柜的人轉來管一家大店,不崩潰一下也不合理。
朱小紋微微嘆氣:“目前店里帶隊的就是這樣的,你說業績怎么搞?周一開會說的那些話,我也是沒辦法。”
姜闌說:“我理解。”
朱小紋看她一眼:“你聰明。Neal器重你也合情理。”
姜闌說:“Neal對每個人都公平。”
和業主開完會已經快十二點了。出了會議室,孔行超招呼著說:“快飯點了,咱們把飯吃了再回公司吧。下面商場五樓最近剛開了一家希臘菜,很不錯。”
朱小紋說:“好。”
何亞天說:“我還有個會,就先走了。”
孔行超問姜闌:“你呢?”
姜闌說:“Chris沒時間吃,我們吃完打包給他帶回去。”
三個人坐電梯下行到寫字樓的二樓,穿過連廊走到對面商場。商場里面的樣子距離姜闌上次來又有了一些明顯的變化。從二樓往上,幾乎每層樓都有一些即將入駐的新品牌打了圍擋在裝修。
孔行超邊走邊說:“現在這些年輕人喜歡的牌子連我都認不全。業主招商那邊的人嗅覺真敏銳。”
想要吸引年輕消費者的不止是品牌方,商業地產也要吸引年輕客流。再也沒有比直接招年輕人青睞的品牌入駐商場更有效的辦法了。
吃午飯的時候,孔行超和朱小紋聊到了VIA要在今年試水電商的事情。
兩個人都是老零售人了,在中國內地的品牌零售管理和商業地產方面是最資深的那一批職業經理人,但是對數字化生意的新渠道卻非常陌生。
孔行超說:“我是沒辦法想象奢侈品生意在線上要怎么做。”
奢侈品的價格不光是靠品牌的高溢價和一定程度上的稀缺性,更要靠線下實體門店能夠帶給顧客的精致服務和體驗加成,對鞋服品類尤其如此。奢侈品開辟電商渠道,服務和體驗怎么由線上完成?之前平臺方派團隊從杭州來上海拜訪的事情大家都聽說了,陳其睿目前不光在考慮開通品牌官網的購物功能,還在考慮以旗艦店形式進駐平臺的奢品中心,顧客打開手機購物APP就能輕易購買、無憂退換貨……孔行超簡直沒辦法想象。
朱小紋一樣很難想象:“這個世界變得太快了。”她扭頭問姜闌:“你覺得呢?”
姜闌說:“是很快。”
世界變得太快,很難說是好還是壞,但是姜闌一點都不想被這個變化很快的世界拋在后面。
吃完飯,姜闌給何亞天打包了一份色拉。
孔行超帶兩個人走出餐廳,一路沿著商場內的手扶梯從五樓往下走,邊走邊給朱小紋和姜闌指看場內新開的一些品牌。
有一個姜闌此前從來沒見過的品牌,裝修圍擋極其特別,沒有任何畫面,只有通體的黑。更特別的是,這個品牌占據了二樓和三樓垂直連通的兩個鋪位。
她問孔行超:“那是什么牌子?業主居然同意這樣打圍擋?不上任何畫面都可以?”
孔行超說:“據說是個中國本土的街頭品牌。他們怎么和業主方談的我就不知道了。現在的商業玩法太多太新,目的都是為了吸引注意力。你看,你這不就被吸引了?”
下到二樓,姜闌的注意力仍然被這個奇特的品牌吸引著。緊接著,她的目光一頓,停在了站在這家新店圍擋外面的一個男人身上,腳步也隨之一頓。
“姜闌?”朱小紋叫她。姜闌在工作中從來都不使用任何英文名。可以叫她姜闌,也可以叫她Lan。
姜闌說:“你們先走。我一會兒自己回公司。”
BOLDNESS將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中心商圈落位,開出最大的一家線下概念店。
費鷹站在商場二樓往下看,他的背后是品牌概念店的純黑色施工圍擋。
和他站在一起的還有BOLDNESS的運營總監孫術。孫術跟了費鷹十二年,從最開始做衣服的時候在廣州、中山一帶跑工廠,到BOLDNESS正式在深圳創立,到在淘寶開店,到進駐天貓開旗艦店,到成為圈內首屈一指的本土街頭品牌,再到這兩年擴大渠道,開始試水線下零售生意。
孫術是跟著中國互聯網經濟的崛起而一路成長起來的品牌人和商業人,怎么做品牌線下的零售生意對他來說相當陌生,這兩年摸爬滾打,跌跌撞撞,吃了不少虧,也得到了不小的成長。實體零售和電商比起來實在是太難搞了,孫術每天都會遇到新的挑戰,還好BOLDNESS至今才開出三家店,不然這事真能要了他的命。
這會兒他隨著費鷹的目光一起往下看,那些門店外墻上的藝術櫥窗和碩大燈箱看起來奢華光鮮。孫術說:“費鷹,你說咱們什么時候能把店開到下面那些牌子旁邊?”
下面是這座購物中心的一樓,全是國際一線奢侈品牌的精品店。
費鷹沒笑他白日做夢,只說:“走著看看。”
孫術說:“行唄。那我進去干活了。這邊沒什么問題你也別在這兒耽擱了,去忙投資那邊的事吧。”
費鷹確實很忙,這些年來一直很忙。
上周壹應資本剛剛換了辦公地點,新搬去的寫字樓據說是浦西目前物業管理水平最高的。今天下午投資團隊有個小型的內部喬遷聚會,他得過去一趟。
費鷹轉過身,看見三米開外站著一個女人。她的穿著比上次更精致了,他甚至還能回憶起她身上那股非常高級的香味。
費鷹又有些想笑了。
“Hi.”
他主動開口打了個招呼。
姜闌看著這個男人。
他的兩只手揣在褲兜里,穿得比上次更加簡單隨意:一件黑T和一條黑色運動褲,還有一雙黑色球鞋。仍然是從頭到腳的Label-less。
他此時站在那一面巨幅的純黑圍擋前,看起來有那么一點酷。
姜闌向前走了幾步,說:“你好。”
然后她說:“你一直沒有給我發專屬小程序購物碼。你們品牌的顧客服務不是很好。”
送給你
費鷹這次是實實在在地忍不住笑了。
他輕輕咳了一聲,止住笑意,然后回應:“你也沒再給我發微信問那件T恤啊。我覺得你并不是真的喜歡那衣服。”
姜闌就沒聽過這種服務邏輯。她在高端時尚零售行業里待得太久了,一個銷售員工對顧客給出的承諾代表著他身后的品牌,他沒有兌現給顧客的承諾,傷害的是這個品牌在顧客心中的形象。這是不被允許的。
還有,從什么時候開始,銷售不再主動跟進顧客,反而要讓顧客自己跟進銷售了?
姜闌微微皺眉,說:“我以為我那天的購買意愿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了。”
費鷹覺得這事簡直太有意思了。
怎么他還真就被當成郭望騰品牌的員工了,他覺得郭望騰真得給他付上半天的工資——要按費鷹每小時創造的價值來算。
還有,這個女人的執著勁也太逗了。
費鷹忍不住想繼續逗她,又開始胡謅:“那件現在已經賣完了,沒貨了。永遠不會再補貨了。”
姜闌覺得這個品牌的零售培訓做得實在是不行。如何站在顧客角度看待問題并有效解決客戶投訴應該是每一個零售從業人員必備的基本職業素養。
她很干脆地問道:“那么你要怎么彌補我?”
費鷹笑出了聲,看著她:“你要能說出來品牌的名字,我就想辦法彌補你。我們的衣服只賣給真正喜歡它的人。”
姜闌一時語塞。
她不單不記得那個品牌的名字,更不記得那天在展上看到的任何一個品牌的名字。姜闌很忙。如果不是今天在這里偶遇費鷹,她已經忘了那件T恤和這個有著好看腰腹肌肉線條的男銷售。
如果說姜闌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執著,那么費鷹在某些方面就真的很純粹。
費鷹看得出來姜闌不了解街頭文化和街頭品牌,也能看得出來姜闌對這些并沒有真正的興趣。他覺得人沒必要為自己沒興趣的東西浪費資源,不論這個資源是時間、精力、才華、生命,還是金錢。
這時候,姜闌的手機開始振動。
她看了一眼來電,并沒有接這個電話。她真的很忙,沒有富裕的精力在這里浪費,也沒有足夠的時間在這里進行達不到她訴求的對話。
但是這個男人微笑的樣子有點帥氣,姜闌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秒,然后言簡意賅地結束對話:“行,再見。”
轉身下樓時,姜闌重新拿起手機撥出剛才沒接的那個電話。在等對方接通之前,她小小地走了個神。她不知道,剛才吸引她留住腳步并且回應那個“Hi”的,究竟是那件沒買到的T恤,還是那個男人的臉,又或者是他的身體。
她想知道,雌性人類身為哺乳綱靈長目動物的一種,是不是也有定時的發情期。
上一次是“好的,謝謝”,這一次是“行,再見”。
費鷹目送姜闌轉身下樓,然后再次忍不住笑了。他把手機從褲兜里摸出來,打開微信,在聯系人里翻了半天,找出這個把他逗笑了好幾次的女人。他點開她的頭像,她的朋友圈里一片空白。
這時候有微信消息進來,是基金那邊的管理合伙人陸晟。
陸晟:“你人在哪兒?上海路況復雜,我還是派人去接你吧。”
費鷹:“不用。”
陸晟:“那你自己開車一定要注意安全。”
費鷹:“行,別嘮叨了。”
陸晟加入壹應資本之前在另一家著名的外資風投的中國本地化基金工作,專注消費和消費出海方向,在行業分析和中早期投資領域擁有非常深足的經驗。壹應近幾年投的一些很成功的本土消費品牌,大多出自陸晟的手筆。
費鷹不是做金融出身的,但是他長達十多年的實業創業經驗、天生對新商業機會的嗅覺敏銳度以及極其強悍的對外募資能力,都是陸晟十分佩服的。之前BOLDNESS總部在深圳,壹應資本總部在上海,費鷹一直兩頭跑。現在BOLDNESS要在上海開概念店,費鷹對品牌的長遠發展有下一步的規劃,他決定徹底搬來上海,陸晟非常支持他的這個決定。
費鷹很了解陸晟,陸晟給他發微信,是在催他。
他把手機揣回兜里,和孫術打了個招呼,然后坐商場電梯下地庫去取車。車是胡烈的那輛改裝過的斯巴魯,不貴,但費鷹開著爽快。
他來上海,沒讓陸晟給他安排司機。他喜歡在自己開車的時候看街頭,這種感覺和坐在后面不一樣,他愿意為了這個感覺犧牲有限的時間和精力。
在寫字樓停車場倒車入庫時,費鷹接了個電話。
來電人是楊南。當然圈內的人不叫他楊南,他更為熟知的名字是B-boy San(B-boy:男地板舞者)。楊南十幾年前創立的Win-X是中國北邊街舞圈里極具影響力的Breaking dance crew(地板舞團隊),在中國本土街頭文化史上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楊南在電話那頭說:“贊助費收到了,代表兄弟們感謝你。你什么時候來北京啊?咱們是不是也好久沒見了?”
費鷹說:“這個電話就多余。”
楊南“哈哈”笑了兩聲:“你這筆錢打得也多余。你沒見這兩年各種嘻哈類的綜藝層出不窮,那些明星再帶頭一吆喝,全國青少年都在跟著趕時髦。現如今主動找上門來給我們比賽商業贊助的各種品牌多了去了。”
費鷹說:“那挺好。”
楊南說:“你錢要是實在沒地方花,就去幫老丁他們一把,一群玩涂鴉的writer(涂鴉寫手)已經從街頭淪落到要去畫廊賣藝了。我這兒用不著。”
費鷹說:“老丁自己現在天天嚷嚷著要搞錢,在做可再生墻紙,在搞新式噴漆。”
楊南簡直笑得要窒息了:“把人逼成什么樣了啊。”
費鷹也笑了兩下。
楊南說不差錢,那就是說給費鷹聽的。
費鷹這群認識了十幾年的街頭圈內的朋友,只要現在還在圈內,只要現在還沒往外走商業路線,哪一個是真混好了的?
當然楊南過得還算可以。上回費鷹在北京和楊南吃飯,吃完飯楊南的太太來接他,直接開了一輛奔馳。
楊南一邊穿外套一邊說:“你看我媳婦兒多能干,車是她自己賺錢買的。”
要說這話里面沒有自嘲的意味,那也不客觀。楊南當時的那句話費鷹壓根就接不上,實在不知道該怎么回。
楊南不止一次地建議費鷹盡早找個老婆成個家,費鷹也不止一次地說等不忙了再說。
這話他已經說了十年,從二十二歲說到三十二歲,楊南就不相信費鷹能有不忙的那一天。
十幾年過去,費鷹其實早就不是當年十幾歲的費鷹了,但在楊南這兒,費鷹一直沒什么變化。每次見面只要喝點酒,beat(音樂節拍)一放,費鷹兩個八拍之內必定下地。B-boy的熱血很難被磨滅,就和小時候大家一起瘋玩沒什么差別。
楊南經常說:“你怎么就沒變?”
費鷹否認:“你看這腹肌,早就不如當年了,怎么就沒變?”
掛了電話,費鷹熄火下車。
停車場有寫字樓物業安排的禮賓,一切都很體面,一切都很高級。
費鷹在大堂等陸晟派人下樓接他。
這棟樓是這個超級商業綜合體的寫字樓的三期,還有另外兩棟寫字樓在它的側面。在寫字樓群的另一邊,是三棟連廊購物中心。在購物中心的背面,是一棟國際奢華品牌的五星級商務酒店。在酒店的旁邊,是一棟高端酒店式公寓。
等人時,費鷹看了一眼墻壁上的液晶指引屏。這棟樓里除了壹應資本,還有另外七家投資公司,國內國外的都有。除了這些,還有三家國際奢侈品牌公司將辦公室設在這里。費鷹回憶了一下陸晟之前報給他的辦公室租金,心想這也難怪。
樓內樓外,有衣著光鮮亮麗的男女進進出出,看著這些人,費鷹不由得想起了那個精致得不像話卻又逗得要命的女人。他笑了笑。
姜闌加班到九點才離開公司,到家后,她就收到了閨密童吟的微信:
“闌闌,你私人微信一直沒回我,你們品牌今年的親友內購會什么時候辦啊?求邀請函。我能否一次性擁有三十張呢?”
姜闌有點累,沒勁問童吟要三十張內購會邀請函是要干什么,她把工作手機往沙發上一扔,給自己倒了杯酒。
但是童吟今晚的話很多,一條一條地繼續發,微信提示音連續在響。姜闌無奈,心想誰家的閨密也沒她家的活潑鬧騰,只得又把手機拿起來。
可她錯怪童吟了,后面這幾條微信根本就不是童吟發的。
F:“推薦一個品牌。”
“如果想嘗試有街頭基因的服飾,這家的風格會比較適合你。”
“看不懂的地方可以問我。”
姜闌看著這個微信名和微信頭像,幾秒鐘后才反應過來這是誰。
她手動復制他發來的那個鏈接,打開手機瀏覽器輸入,沒多久,跳出一個品牌的全英文官網,品牌名是由五個數字和六個字母組成的三個單詞,姜闌完全沒聽過,也從來沒見過。
她慢慢地劃著屏幕,一一瀏覽。
這是一個女裝品牌,準確地說,這是一個只做女裝的奢華街頭品牌。成衣、配飾、鞋履,應有盡有,價格從200美金到8000美金不等。除了姜闌刻板印象中的那些中性風的街頭服飾單品,這個牌子居然還做了西裝外套、連衣裙、皮質高跟鞋。
姜闌覺得自己的認知邊界被這一個鏈接直接拓寬了八千米。
微信又彈出新消息。
F:“想要了解街頭文化,最好的方式是從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入手。”
姜闌足足思考了三分鐘,然后才回:“OK,謝謝。”
她退出微信界面,回到網站,想要選購幾件單品。這個品牌確實是她會發自內心選擇的風格。
但是點來點去,每個她看中的商品的狀態都是SOLD OUT(售罄)。
又彈出新微信。
F:“它家的東西很難買,基本上線都是秒罄。你如果喜歡,我這里有它家的兩條項鏈。”
姜闌看到這里才恍然大悟。這個男人主業銷售,副業代購?這是在收工之后給她推銷他有渠道幫忙代購的海外品牌?靠顧客的代購費賺點外快?
她還沒來得及回復“不用了”,新的微信消息又進入了她的手機。
F:“送給你。”
“算作我對你的彌補。”
膽
這兩條項鏈的價值已經遠遠超出對一個普通客戶投訴的正常彌補標準。姜闌略微思索后,退出當前聊天框,打開和童吟的對話。
姜闌:“一個男人只見過一個女人兩面就給她送首飾,首飾價格約等于他一個月的薪水,請問這是什么意思?”
童吟:“這個女人是誰?你嗎?闌闌,你終于有時間分給男人了嗎?話說我能不能一次性擁有三十張邀請函呢?”
姜闌:“能。回答問題。”
童吟:“喜歡她,想追她,想睡她,你覺得你這情況符合上述哪一個?”
姜闌:“我問問。”
童吟本來已經躺在床上了,看到這一條直接驚坐而起,迅速打字:“我的闌!你真是接觸男人接觸得太少了!別問!”
但是姜闌切換聊天對象的動作更快。
姜闌:“喜歡我,想追我,想睡我,你是哪種情況?”
等了五分鐘,對面都沒有回復,姜闌切回和童吟的對話。
姜闌:“都不是。”
童吟簡直要瘋了。
大約一刻鐘后,姜闌的微信又響了。
F:“你希望我是哪種情況?”
費鷹捏著手機,手機界面是他和胡烈的微信對話。
找胡烈,是因為胡烈是他所有的兄弟里看起來最懂女人的那一個。已婚男人不會亂起哄,不會胡說八道。
費鷹:“你給建議一下我該怎么回復。”
胡烈:“你這才來上海幾天?你終于有時間考慮自己的事了?對面是誰?”
費鷹:“一個特逗的女人。”
胡烈:“你符合哪種情況你自己不清楚?你來問我?”
費鷹:“這女人真的特別逗。你不知道有多逗,我一和她說話就想笑。”
胡烈:“我看你符合上述所有情況。你等我幫你問問該怎么回。”
過了十秒鐘,胡烈:“渺渺建議你把主動權交給女方。”
胡烈的太太陳渺渺是一個厲害得不行的女人,全方位的。費鷹認為來自她的建議肯定靠譜。
費鷹:“行,謝了。”
落地窗外的上海夜景非常漂亮。
在臨時租住的酒店式公寓里,費鷹盤腿坐在窗邊地板上。他剛剛洗完澡,發梢還是濕的。他穿了條運動短褲,上身光著,左腰處有個簡單的英文刺青:BOLDNESS。
城市的夜光照進窗戶,BOLDNESS下面還有一個中文若隱若現:膽。
費鷹是個有膽的人。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他走不到今天。陸晟一直說他的嗅覺敏銳,費鷹也知道自己敏銳,他對自己本能性的反應尤其敏銳——他平常就不是一個沒事愛笑的人。
費鷹年紀不小了,這個年紀背后的多元經歷可以讓他在面對某些事的時候很復雜委婉,也可以讓他在面對某些事的時候很簡單直接。
費鷹手指動了動,在對話框里敲出一行字:“你希望我是哪種情況?”
這頭,姜闌和童吟的對話就沒斷過。
童吟:“這個男人是誰?最近沒聽你提起過呀。多大年紀?做什么工作的?”
“話說那兩條項鏈有多貴?他一個月的薪水有多少?”
童吟的性格相對來說比較現實,她正在一段長期戀愛關系中,看待兩性問題的角度和姜闌很不同。姜闌想了想,很快回復:“看上去比我小。做零售門店銷售的。哦,還有個副業是代購。薪水目測應該是行業平均水準。”
童吟十分驚訝:“他不介意你比他年紀大還比他賺得多很多?”
“面對你這樣條件的女人還能毫無心理壓力的男人可不多呢。這個男人可以說是相當自信了。敬佩。”
姜闌:“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具體情況,自信也很正常。”
不管怎樣,姜闌能因為一個才見過兩次面的男人來咨詢她,這件事情本身就已經讓童吟足夠意外了。
“請問這個男人有什么過人之處?”
姜闌:“臉有點帥。腰腹肌肉的線條讓人過目難忘。”
童吟:“秒懂。”
童吟真的是秒懂。姜闌是做什么行業的,這么多年來見過多少各種國籍各種長相各種身材的男明星和男模特,尤其是男模特——穿衣服的不穿衣服的她見得多了。能讓姜闌覺得臉有點帥,那必須是真的帥。能讓姜闌過目難忘的腰腹肌肉,那簡直無法想象是有多么過目難忘。
童吟:“你見色起意。”
姜闌沒否認。面對閨密沒什么可裝的,她直面自己的本能:“嗯,看見的時候有點想摸。”
童吟:“項鏈都要送給你了,腹肌不可能不愿意給你摸。”
姜闌半天沒有回復。
童吟:“你有什么顧慮?”
姜闌:“沒精力應付復雜的事情和復雜的關系。”
童吟很明白她的意思。姜闌沒時間和男人談戀愛,也不擅長和男人談戀愛。當然時間如果一定要擠還是可以擠出來的,她的核心問題是不擅長。人對自己不擅長的事情通常都會嫌復雜。像姜闌這樣的性格,更不可能拿她寶貴的時間和精力去換復雜的難題。
童吟:“你在精神層面和經濟層面需要男人嗎?”
姜闌:“并沒有這個需求。”
童吟:“你在身體層面需要男人嗎?”
姜闌:“你說呢?”
童吟:“這不就行了。”
一切不走心不涉財的事情,再復雜也不會復雜到哪里去。
童吟又回:“在過去的十年里,你在生活中認識的像這樣長得有點帥且腹肌還令人過目難忘的直男有幾個?”
姜闌的工作和社交圈里男人不算少,但直男是真少,符合上述條件的直男簡直微乎其微。
姜闌:“OK。”
到了很晚的時候,費鷹終于收到了來自姜闌的回復。她并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她說:“你明天在店里是什么班?”
費鷹一下就被逗樂了。他十分配合:“我明天輪休。”
姜闌:“那么晚上我請你吃飯,補上差價。”
費鷹看著這句話。兩條項鏈也說不上多貴重,這女人還想著要補差價,還能不能更逗了?但他并沒有多廢話:“可以,我去接你。時間地址?”
姜闌回了個七點,并且給他發了一個詳細的地址。
費鷹一看,覺得陸晟搬辦公室這事簡直辦得太漂亮了。
次日又是一個周五,姜闌早上一到公司,溫藝就來找她說事。
自打簽了徐鞍安之后,溫藝就沒有一天覺得不鬧心的。紐約拍攝上周結束,總部創意部門在今天一早發來了視頻的A Copy(剪輯第一版),溫藝照例轉給丁碩讓他確認藝人部分的剪輯,丁碩反饋了一堆這兒那兒的問題,糾結的點全是徐鞍安在視頻里的角度看起來夠不夠美。
“美”這個事實在是太主觀了,更別說這中間還隔著比太平洋還要寬的中西方審美差異。想讓美國人和意大利人按照中國人對女明星的“美”的標準來輸出創意,那是絕對做不到的。
但是丁碩這次絕不妥協,他說徐鞍安最近有一套劇中造型被吐槽得太厲害,對她進行各種人身攻擊的都有,他還指望著VIA這次新廣告片的拍攝打個輿情翻身仗。
溫藝問:“闌姐你說這事怎么弄?”
姜闌說:“知道了。”
溫藝說:“那行。”她走之前,又忍不住開口吐槽網友,“不嫩不瘦不少女就不美,徐鞍安小朋友現在肯定已經氣死了。”
姜闌抬眼:“到底什么造型?我看看。”
溫藝摸出手機,去微博找出照片,然后遞給姜闌看。
姜闌還沒看清楚照片,就被溫藝手機屏幕上彈出的一條微信消息掠走了注意力。
那條消息來自業內的一個獵頭,姜闌正好也認識。
那人給溫藝發:“親愛的,上次和你溝通的那個職位你確定愿意看,對嗎?我幫你把簡歷今天發給我客戶哦?”
中午吃過飯,姜闌直接坐電梯去VIA后臺部門所在的樓層。
HR那邊負責TA(人才招聘)團隊的余黎明看見姜闌,眉頭一跳,問:“姜闌,你找我?”
姜闌往他辦公桌前一坐,直截了當:“HLL是你們目前在用的獵頭公司對嗎?”
余黎明說:“是。怎么?”
姜闌說:“你的乙方,在給別的品牌,挖我的人。你們是怎么管理乙方的?你必須給我一個說法。”
余黎明當然也很吃驚:“不可能吧,這也太不專業了。”
姜闌盯著他。
余黎明從來不和姜闌正面杠,強勢冷漠的姜闌他不可能杠得贏。他說:“行,這事我調查,我給你一個說法。”
姜闌站起來:“這事稍后我會發郵件出來,給Neal。”
從余黎明那兒離開后,姜闌筆直左轉,去負責C&B(薪酬福利)的林別樺那里。
姜闌說:“Echo,在忙?”
林別樺看見是姜闌,笑著說:“有什么事你說。”
姜闌問:“今年原定10月份的調薪,還正常進行嗎?”
林別樺說:“Neal對今年薪資支出的目標收得很緊,10月份這次調薪大概率要砍。老板和總部還在做最后的商量。”
姜闌說:“行,我知道了。謝謝。”
姜闌給Vivian打內線:“老板什么時候有空?”
Vivian說:“下周一下午四點十五還有一個十五分鐘的空當,你要嗎?”
姜闌說:“要。”
溫藝非常能干,姜闌損失不起,替換溫藝的各種成本都會很高。HLL的行為固然令人生氣,但姜闌知道,今天就算沒有HLL,還會有別的獵頭,獵頭多得是。
溫藝居然會把簡歷發給獵頭,這是姜闌從來沒有想過的事情。
姜闌一直覺得,員工想走,大的動機無非兩個:一是頂頭上司讓人干得不爽,二是錢真的沒給夠。
姜闌自問還算是個OK的上司。如果溫藝想走是因為錢,那么姜闌不可能等到看見溫藝的辭職信時才和她談錢,那就太晚了。
晚上七點,姜闌的工作微信準時收到消息提示。
F:“我在樓下。銀色SUBARU,車牌滬××××××。”
姜闌這一天的心情不算很好,她甚至有點想取消這個不知道算不算約會的約會。她看了一會兒這條微信,然后草草地補了個妝,拿上手袋走出辦公室。
車很好認。
駕駛室這邊的窗戶全開,男人的側臉在秋天半黑的夜色中比上一次見面的時候顯得更帥了。
男人轉頭,也看見了她,然后笑了。
一見這張臉和這個笑容,姜闌的心情好像忽然就沒有那么不好了。
費鷹下車給姜闌打開副駕駛的門。
姜闌說:“謝謝。”
然后她坐進去,把手袋隨手放在腳下。
費鷹關門,繞回去,上車,再關門,然而他并沒有立刻系上安全帶。短短幾十秒間,車里已經充盈著那股高級的香味。費鷹感覺他實在是需要一點時間適應一下這個濃度的她的氣味。
這輛斯巴魯的底盤有點低,車座也壓得有點低,費鷹之前不覺得,但現在看見姜闌的腿和裙子,他突然就明白了為什么胡烈在沒結婚之前最喜歡開這輛車。
費鷹抬手揉了一下自己的左耳,聽見姜闌在一旁問:“我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費鷹回答:“費鷹。”
姜闌一直沒有收回她的目光。男人今天穿的和前兩次差不多,他的胳膊紋絲不動地搭在方向盤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問:“英雄的英?”
然后她聽見男人說:“蒼鷹的鷹。”
Hungry for Battle(渴望戰斗)
費鷹沒有問姜闌叫什么名字。他加她微信的時候就知道了,她的微信名寫得很清楚:姜闌Lan。
費鷹也沒有問姜闌是做什么的。她上班的寫字樓,她和他偶遇的商場,她連續三次身上穿戴的同一個品牌,很清楚。
今晚這頓飯是姜闌請。
費鷹把胳膊從方向盤上放下來,系上安全帶,發動車:“去哪兒?”
姜闌說了個某路某弄。
費鷹“哦”了一聲,居然沒用手機導航,直接說:“那就走了。”
他一腳油門踩下去,引擎的轟震感讓姜闌踩著高跟鞋的腳跟微微發麻。
姜闌從沒聽過這種引擎聲,當然她也根本不了解改裝車。
事實上姜闌連副駕駛都很少坐。她出門只坐商務車,后排,車窗緊閉,車內空調的溫度可以讓她一年四季都光腿穿連衣裙。
不像現在,費鷹沒關車窗,也沒開車內空調。上海九月秋天的夜晚涼風不燥,從大敞的車窗外張揚肆意地撲上姜闌的臉,將她精致有型的長發毫不溫柔地掃起。
姜闌微微瞇眼,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聞過車風的味道。
“冷嗎?”
費鷹在下一個路口轉彎的時候看了她一眼。
姜闌搖頭,目光望向街邊。
她很少在坐車的時候這樣看街頭,絕大多數坐車的時候,她都在處理工作信息或是閉眼休息。
周五晚,車多,車水馬龍的路邊,有個十幾歲的少年踩著滑板飛馳而過,酷勁十足。這個年紀正是反叛不羈的時候。
姜闌覺得真危險,費鷹倒是看得饒有興致:“真年輕。”
姜闌看他一眼,他這語氣好像長輩一樣,可他明明看起來也很年輕。但她就這么一想,并沒開口問他。
餐廳是姜闌今天一早訂的。
一家人均2000人民幣左右的fine dining(高級餐廳),主廚是德國人,餐廳的tasting menu(品嘗套餐)每個季度都會更換,wine pairing(佐餐酒單)的酒選得既有特色又不失穩妥,服務生和侍酒師都很有分寸,是個用餐很節省腦力和可以放松的地方。
姜闌訂這家餐廳沒什么特別的想法,單純就是算了一下要補的“差價”,想一頓飯把和錢相關的事先解決了。
這家餐廳營業規模不大,私密性很好,地理位置也不在任何商業區或是商場內,目標顧客群同樣不大。
費鷹一路沒開導航,好像并不是第一回去的樣子。本來姜闌覺得像這樣的餐廳不像是費鷹這種收入的人平常會光顧的地方,但他對路太熟了,她不由得多想了一下。
多想了一下的姜闌問費鷹:“你的代購生意好做嗎?”
當時車停在一個紅燈路口,費鷹像是有點沒聽明白她在說什么:“嗯?”
姜闌提醒:“就是你幫顧客代購海外的品牌商品,像之前你推給我的那個品牌。”
費鷹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姜闌看見男人的嘴角揚起,十分快樂地笑了。他側過頭看她,笑得雙眼黑亮,他的模樣又更帥了一點。
紅燈轉黃又轉綠,費鷹右腳松開剎車:“還行,能吃飽飯。”
快開到餐廳時,費鷹減了點車速,問:“你喜歡這家餐廳?”
姜闌沒什么喜不喜歡,她只是覺得這家省事:“還行。”
但被費鷹這么一問,她不由得又想了想。她似乎從來沒有非常喜歡過一家餐廳,她的生活方式一直十分自律,十分標準,十分高效,也十分無聊。
姜闌看了看身邊的男人。他松松握著方向盤的手長得很好,他的每一塊骨頭和肌肉在她眼里都長得很好。
約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男人出來,是姜闌自律、標準、高效的人生里頭一次不那么無聊的生活方式。
車窗仍然開著,晚風仍然在吹,車外的街頭仍然有形形色色的年輕人的身影。
在這一刻,姜闌突然不想去這家“還行”的餐廳吃飯了。
姜闌問:“想不想換家餐廳?”
費鷹很隨意:“都行。”
姜闌說:“你有喜歡的餐廳嗎?”
費鷹一笑。他沒問姜闌為什么改變主意,就問了一句:“我來決定?”
姜闌“嗯”了一聲。
費鷹沒廢話,打了一把方向盤,斯巴魯原地掉頭。他加了一腳油門,在引擎轟震聲中說:“那我帶你吃點兒家常菜去。”
車停穩時,姜闌抬頭看了一眼店牌。
746HW。
這家店她略有耳聞,但這根本不是家餐廳,這是上海近兩年非常火的一家Hiphop(嘻哈)風格的夜店,很多當紅的rapper(說唱歌手)都來過這里。
姜闌從沒進過這種地方。
費鷹松開安全帶,和她說:“到了。”
姜闌莫名其妙:“家常菜?這里?”
費鷹笑道:“嗯。”
姜闌一動不動:“我的風格和這里不太搭。”
費鷹說:“你是什么風格?這兒是什么風格?”
姜闌看著他。
費鷹和她對視了兩秒,然后直接開門下車,繞過來,把姜闌這邊的門打開:“年輕人口中的酷,可以包容和他們不一樣的人一同站在屬于他們的街頭上。”
姜闌微愣。
費鷹說:“下車吧。”
746HW的營業時間是每周四到周日的晚九點到次日凌晨五點半,這會兒還沒到營業時間,店也沒開門。
費鷹在門口的密碼鎖上按了幾下,門直接開了。他帶著姜闌走進去。
姜闌匪夷所思:“你和這家店很熟?”
費鷹說:“這里的主廚是我朋友。”
一家Hiphop風格夜店的主廚?姜闌覺得非常扯,但她居然就這么跟著他繼續往里走,穿過吸煙區、吧臺、舞池、DJ臺。
昏紅的霓虹燈亮著,四處一片安靜,還沒開門的夜店正熟睡著。
走到頭,費鷹推開一面墻。
再進去,里面竟然別有洞天。這里是一間極簡風的純黑色會客廳,面積大約五十平米,挑高約三米半,廳內所有的軟裝都有一股現代藝術感。而這里的配色和風格,讓姜闌不由自主地聯想到了那天在購物中心看到的那家純黑色圍擋的街牌新店。
費鷹給姜闌拿了一瓶氣泡水,對她說:“你坐會兒,我去找主廚點菜。”
王涉在辦公室里坐等著費鷹。費鷹一進門他就在監控上看見了,費鷹居然還帶了一個女人來,這真的是新鮮事。
等了半天,費鷹終于來了。
一進門費鷹就說:“老王,做飯去。”
王涉簡直想罵人:“你滾遠點行不行?你作為這里的大股東,平常管過生意沒有?你今天來干什么?店還沒開門。還有那個跟你一起進來的女人,你什么情況?你們什么關系?”
費鷹說:“你這兒生意都好成這樣了,店都紅成這樣了,還要我管什么?快做飯去,餓了。”
王涉罵罵咧咧,王涉不情不愿,王涉站起來到后廚去了。
王涉是746HW的老板。
王涉和費鷹認識得早,十幾年前王涉在Hiphop圈內還是個默默無聞的小DJ時就和費鷹認識了。后來王涉在國內HiphopDJ圈里變成了OG(元老)大佬,想搞個自己的DJ廠牌,還想開店,但是錢不夠,當時是費鷹掏的。這兩年嘻哈類綜藝節目層出不窮,王涉被其中的一檔綜藝邀請做節目現場DJ,一下火了,連帶746HW也一夜爆紅。
現在746HW每晚的入場券賣200塊,開門營業的每個晚上都爆滿。圈子里現在走到地上來的那些知名rapper到上海的時候也都要來王涉這兒坐一坐,偶爾碰上過生日的,王涉還會給人把生日會辦上,完了再一發微博,立刻又能漲一批粉。當然王涉也不忘本,DJ圈的事他沒少操心張羅,746HW每周都會留一個晚上給還沒出頭的新人DJ露臉。
但這些都不是費鷹關心的。這么多年來,王涉在費鷹這兒就一個優點:王涉愛吃,王涉做飯好吃。
746HW作為一個Hiphop風夜店,居然聘請了幾個廚子開了全城外賣生意,外賣菜單是王涉搞出來的。費鷹說王涉是主廚,這話其實不算騙人。
費鷹跟到后廚,指點王涉:“少放點鹽和油。”
王涉忍著沒罵人,和費鷹說:“你今天來得真巧,店里現在每周都留一個晚上搞點特別的嘻哈文化活動,今天晚上是dance battle(斗舞)。你來都來了,一起玩玩?”
費鷹懷疑:“你這是見我來了現編的吧?”
王涉怒了:“你進門沒看見墻上貼的海報?”
費鷹說:“你做快點兒,完了讓人把飯端我那兒去。謝了。”
這間純黑簡約風的會客廳是王涉給費鷹專門留的。費鷹在上海和國外來的品牌談聯名合作的時候,會把人直接帶來746HW。這里可以很直觀地讓人看到街頭文化,尤其是嘻哈文化在目前中國年輕人群體中的商業化程度。
費鷹從來不反對文化被商業化。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文化的推廣是不依托商業的,街頭文化也不例外。
但是現在進入這個領域的人多了,什么沾邊不沾邊的牌子和商業模式都要貼個“潮流”“街頭”的標簽,有時候未免會讓人看不見真正流淌著街頭基因的那些品牌。
王涉是文化商業化的得益者,但文化商業化這事又讓王涉覺得煩。
上次費鷹過來,王涉沒少和他吐槽。街頭的很多東西最早都是窮孩子玩起來的,結果現在變成了新貴,圈子里面的人還一個看不上一個,之前有個某某某在微博上diss(詆毀)746HW,說“場地不夠Hiphop”,可真把王涉氣笑了。王涉問費鷹:“你說說什么樣的場地才足夠Hiphop,啊?”
費鷹回來時,手里拎了一瓶日本的米釀。
他把酒放在姜闌面前:“一會兒配飯。我開車不喝,你嘗一點兒。”
然后他把身上的外套脫了,搭在沙發扶手上。他在姜闌的九十度側面坐下,姜闌可以很清楚地看見他的鎖骨。姜闌的目光滑下來,看見他腰間因為脫衣服的動作而掀起來的一角T恤。她說:“我很少喝這種酒。”
吃過飯,時間正好九點半。
費鷹問姜闌:“想出去玩兒嗎?”
姜闌剛剛吃了一碗鹵肉飯,喝了三杯酒。
她的體脂率常年保持在19%,每天的飲食結構很嚴格,總熱量攝入不超過1400卡,蛋白、碳水、脂肪控制在5:3:2。但她今晚吃了一碗鹵肉飯,喝了三杯酒,味道超棒,毫不無聊。
喝了酒的姜闌問:“玩什么?”
費鷹說:“我帶你玩兒。”
那扇厚重的墻門被重新推開,外面的聲浪鋪天蓋地地泄進來。姜闌如被熱浪撲額,后退了半步。費鷹站在她身后,他的體溫蒸著她。
這些音樂和律動,曾經代表著激烈的進攻,暴力的反抗,尖銳的表達。
就在這一刻,姜闌想起了紐約,想起了徐鞍安和她喜歡的Quashy R.,想起了非洲裔女rapper那首歌詞很棒的作品。
女人的性欲,和女人如何主宰自己的欲望。不知是不是因為酒的緣故,姜闌微微出了汗。
十點整,今晚的dance battle開始。
舞池被清出一片區域,MC(主持人)到位,DJ到位,現場氣氛被烘托到了另一個高度。Locking(鎖舞),Hiphop,Popping(震感舞),最后是Breaking(地板舞)。
Cypher(接力),最消耗體力和比拼耐力的斗舞形式。
年輕男孩們下地后的各種powermove(地板回旋動作),場邊人群的喝彩,MC的聲音被麥克風和音箱放大后侵入姜闌的耳中。
這很熱血。
費鷹的聲音在姜闌耳邊響起:“Breaking,hungry for battle的舞種。”
聲音不高,可這句話太有力量。
姜闌的耳根有些發麻,說:“你要給我的彌補在哪里?”
費鷹回到會客廳,走到沙發旁,從他脫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只盒子。他轉身,姜闌已經站在他的身后。
姜闌說:“能換成別的東西嗎?”
費鷹點頭:“你想換什么?”
姜闌上前一步,說:“你靠近一點,我告訴你。”
費鷹把頭低下。
頃刻之間,他的呼吸被姜闌身上的香味所覆蓋。
她咬住他的耳垂,說:“讓我摸摸。”
這并非一句請求。
費鷹的聲音啞了:“姜闌。”
他叫她。
他說:“你太香了。”
體面
如果不是有胡烈之前那一句“渺渺建議你把主動權交給女方”,費鷹現在不可能還維持著這個姿勢不動。
姜闌的長發柔軟地搔著他的臉部和頸部,她身上的味道撩動他大腦的中樞神經。費鷹用所剩不多的理智將自己的雙手背到腰后。
他短暫的沉默給了姜闌誤會的余地。
姜闌稍稍退后幾厘米:“當然,我是個體面人。我從不強迫人。”
她的語氣很認真,也很正經,不像是喝了酒。
然而在說這話的同時,體面人姜闌抬起右手,隔著衣服按上了費鷹的腰。
純棉布料下面的熱度熨燙著她的掌心,肌肉的質感好到令她想要嘆息。她隔著衣服輕輕撫摸男人的肉體。
費鷹感到他的心臟在造血,有大量的血液被泵去他身體的某一處。他克制不了身體的原始反應,背在腰后的雙手握成了拳。
然后費鷹聽到體面人姜闌又湊近他的耳邊說:“我輕輕摸。你別動。”
下一秒,她用手指撩起他的T恤下擺,手輕輕滑進去,從腰側到腹部,再到腰側,她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地摸他力量強大的核心肌肉群。
喝了酒的姜闌說:“我已經想摸你很久了。”
費鷹的血在熱,皮膚表面被熱血蒸出了一層薄汗。他的聲音比之前還要啞:“摸夠了沒有?”
姜闌的指尖停留在他的腹肌處,問:“你的體脂率是多少?”不等他作出反應,她又說,“6%還是8%?男人維持低體脂真是好容易……”
費鷹啼笑皆非。他的血溫緩緩降下來。
姜闌的下巴壓在費鷹的肩窩處,她的腦袋實在是有些沉。
費鷹扭頭看了一眼桌上那瓶日本米釀。
她察覺到他的動作:“我沒有醉,16度的酒我不可能醉。”沒醉的體面人姜闌動了動腦袋,“我只是稍微有些頭暈。我摸夠了。我需要醒一醒大腦。”
姜闌抽出手,一把推開費鷹,轉身屈膝,在沙發上坐下。她抬手按了按額角,指尖還殘存著男人的體溫。
她將手放下,捻了捻指尖,然后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費鷹:“你不要擔心。酒后亂性在我這里不存在。以及,我們才剛剛認識,我不清楚你的私生活,也不清楚你是否健康、有沒有傳染病,所以今晚不會發生什么。”
她又補充了一句:“謝謝你的彌補。”
這邏輯非常清晰,無懈可擊,而且非常酷。
費鷹又笑了。
王涉從DJ臺下來時,看見一個人坐在卡座里的費鷹。
他三兩步走過去,讓店里的男孩子上兩瓶酒,又囑咐后廚上幾盤鹵味和炸物。
費鷹看見他了:“你怎么不繼續?”
王涉納悶:“我就湊著battle(斗舞)的熱鬧玩一下,剛剛不都battle完了嗎?你走神走到哪兒去了?”
費鷹“哦”了一聲。
王涉問:“怎么就你在這里?和你一起來的那位呢?”
費鷹說:“她在里面休息。”
王涉繼續納悶:“啊?”
費鷹說:“她暈這個環境。”
王涉忍不住了:“不是,我說,你今天帶了個什么人來?看著不像咱們圈里的啊。”
何止不像他們這個圈子里的,看那打扮和氣質還有樣貌,簡直就像是橫穿地心另一頭的圈子里的。
王涉認識費鷹太久了。像費鷹這樣的,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再到三十幾歲,就沒有不招女人喜歡的時候。費鷹做生意和搞投資的那個圈子王涉不熟,但街頭圈里有多少女孩(雖然圈內女孩并不多)喜歡費鷹,那王涉可真是太清楚了。
但這么多年王涉沒見費鷹和一個女人走得這么近過,別的不提,他就沒見過費鷹像眼下這樣笑過。
費鷹笑道:“一個特逗的人。”
酒上桌時,費鷹不喝:“我一會兒還要開車。”
鹵味和炸物上桌時,費鷹不吃:“從今往后你給我多備點兒高蛋白、低脂低鹽的東西。”
王涉簡直無語:“你這是什么情況?”
費鷹說:“想追人。”
王涉不懂追人和控脂增肌有什么必然關聯,但他懶得再問。他看著剛剛結束battle的舞池和那圈還沒散開的年輕人,有點感嘆:“現在跳舞的大環境好多了啊。”
今晚dance battle,費鷹沒一起玩,王涉一點不意外。王涉之前讓費鷹一起玩玩也就是那么一說,他知道費鷹已經很多年不在公開場合下地了。
年少不羈時,B-boy(跳地板舞)是熱血和炸,battle是好勇斗狠的戰場,想表現,要發泄。你身后站著一整個crew(團隊)的兄弟,輪到你上,你就絕不能有輸的念頭,你代表著什么,你就要為它而戰斗。
費鷹也曾經有過那樣的時光,但隨著年歲漸長,費鷹已經不需要通過下地來battle,他每天都在無人所見處battle,和自己,在看不見的戰場。
那個戰場叫理想。
如果有人問一萬個B-boy,B-boy意味著什么,那他可能會得到一萬個答案。
對費鷹而言,B-boy是不懈戰斗的一生精神。
三十二歲的費鷹早就不像十六歲時那么棱角分明,叛逆不羈,他現在對外的狀態很隨和,不熟悉他的人根本想不到他曾經是個B-boy。如今的費鷹也就是和像楊南這樣的老友在一起時,才會很放松地下地玩一玩,但那和battle已毫無關系。
王涉說現在跳舞的大環境好多了。
費鷹同意王涉的話:“再過三周,就青奧會了。你不知道,楊南到現在都還不能坦然接受Breaking入奧的事兒。”
去年傳出Breaking將作為比賽項目列入2018年的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青奧會的消息時,整個街舞圈上下嘩然。
列入青奧會,是為了給正式入奧試水。如果不出意外,Breaking會在六年后正式亮相法國巴黎奧運會,作為體育舞蹈的比賽項目之一。
這個世界變得太快。
人人都想要拉攏年輕人,人人都想要接近年輕人。連奧運組委會都在為觀看比賽的人群平均年齡過長而頭疼,不得不做出調整,加入現如今最受年輕人喜歡的內容以吸引年輕觀眾。除了Breaking,還有滑板、沖浪這兩個和街頭文化息息相關的項目也在此次青奧會的比賽項目中。
很多圈內人都很難接受。Breaking是street dance(街舞)的根,是藝術,是表達,是精神,是自由,怎么能作為競技體育被打分,被標準化?
王涉不是街舞圈的人,但覺得這是好事。他和費鷹聊,費鷹也認可。長遠來看,Breaking一旦入奧,國內資本就會進到這個領域,一旦有了資本,B-boy今后的平臺和發展的可能性都會比現在好太多。
很多人不屑資本,但王涉敢說,街頭圈內沒人比費鷹更有資格評價資本的利與弊。
這么多年,費鷹拿從投資那邊搞來的錢幫扶了多少圈內的人和項目。費鷹從來不把文化推廣四個字掛在嘴邊,但要讓王涉說圈內對本土街頭文化的推廣,沒有誰比費鷹做得更實實在在。費鷹用著資本的力量,養著他最純粹的理想。
王涉有點不放心,他實在是看不出來那個暈環境的女人有任何一點理解費鷹理想的可能性。
王涉說:“作為兄弟,我還是得建議你找對象找一個懂你的,別被一時激情迷了頭。”
費鷹很干脆:“我很清楚。”
凌晨一點左右,姜闌重新坐進那輛斯巴魯的副駕駛。
費鷹問:“送你回家?”
姜闌“嗯”了一聲,報了個地址。
她現在非常清醒,一點都不頭暈。但如果讓她在車內狹窄的空間里轉頭正眼看一看費鷹,那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是會再次上頭。
半夜的月亮很黃,也很柔。
費鷹沒發動車,把胳膊搭在方向盤上,稍作沉默,然后說:“我本來今晚也沒有想要和你發生什么。”
費鷹自認為也算是個體面人。體面人想要追求女人的時候,要顧及自己最基本的聲譽和在對方心中的形象。
姜闌看也沒看他:“哦。”
費鷹不知道她這是信了還是沒信。
姜闌打開手袋翻了翻,說:“我從公司走的時候忘帶紙巾了。你車里有紙巾嗎?”她其實也不是很需要紙巾,她只是想換個話題。
費鷹說:“我找找。”
車是胡烈的,費鷹這才開了沒幾天,對車里到底有些什么并不是很熟悉。
他側身,伸長胳膊打開副駕駛那邊的手套箱,里面的東西很雜很亂,他只能翻了又翻。正在費鷹準備說“抱歉沒有”時,一個小扁盒順著手套箱的邊緣滾出來,落在姜闌的腿上。
這是一盒三只裝的避孕套。
一時間兩個人都有點沉默。
姜闌把它從腿上拿起來,看了一眼,然后重新放回手套箱。
費鷹解釋:“這車是我朋友的。”
姜闌說:“哦。”
費鷹頓時覺得這句解釋蒼白無力得連他自己都覺得假。
姜闌住的地方距離她工作的寫字樓大約兩公里,是一個不大但很高級的小區。
在姜闌下車之后,費鷹又把那盒避孕套從手套箱里拿出來,看了看。
大半夜的,他忽然很想罵人。
FIERCETech最近在做核心產品的主要功能迭代,胡烈跟著開發和技術那邊開會加班到很晚,他沒想到這個點還能收到費鷹的微信。
費鷹:“已經快過期了。你還行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