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冬在有些燥熱的午后醒了過來。

聞了聞自己身上那股汗水和麻沸散與酒混合后特有的臭味，他有點嫌棄的皺了皺眉，隨后四下望了望，看著著空無一人的木屋，試探著喊了一聲：

“玖兒？”

空蕩蕩的房間里，只能聽到外頭幾只土雞的咯咯聲，無人回應。

可能是自己睡著了之后，覺得無聊了吧，所以就先去別的地方轉轉了？

或者……簡單的拜訪了之后，發現自己并不是她想要找的那個人，所以先行離開了？

算了，不用想那么多，自己今天的事情還多著呢。

草草的用井水洗干凈了身子和頭發，顧冬身上還帶著點點濕意，來不及擦干就走到附近自己授課的草堂邊上。

下午上課的時間都已經超過了半個時辰，孩子們應該都在門口等急了……

說不定有些等不及的孩子們都已經回自家田地里干活了。

才剛剛來到學堂外，顧冬就詫異的看到了蹲在門口逗著孩子們玩，臉上滿是笑意的蘇玖玥，不由得一怔。

這女人，跟個孩子王似的，手中拽著一根不知道從哪拾來的筆直木棍，在孩子群中耀武揚威呢。

只是那精雕細琢的俏顏，在臉上沾著泥土的孩子們之中，有點兒格格不入。

“你醒了？再不醒你的這些學生們都在這等的無聊死了?！?

發現了某人的身影，蘇玖玥拍拍身上的灰塵站起身，對著愣在原地的顧冬笑了笑。

自己的學生們看起來還是挺喜歡這個外來的漂亮大姐姐的，見蘇玖玥忽然起身不陪他們玩了，都紛紛圍了上去，七嘴八舌的說著什么，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有幾個膽大一點的小男生好像還惦記著她手上那根長得跟長劍似的棍子，小手緊緊的抓在上面，臉上一副“給我玩玩”的表情。

“還不都是因為你帶來的麻沸散……偷東西都偷不明白，我真的很是懷疑你這些年是怎么活下來的……”

顧冬無奈的搖了搖頭，身邊的孩子們聽著兩人的對話一臉茫然。

打開學堂的門，帶著孩子們坐在位置上，顧冬先是揮了揮袖子，讓他們自己朗讀幾遍《易經》中的《象傳》，然后看向坐在窗邊對著鄉間小路發呆的蘇玖玥。

即使是烈日當空，可是因為這里地處海邊，附近山頭和村邊又綠茵成林，所以這里反倒比一些城里要涼爽的多。

漁村里偶爾有一兩道引水的小溝渠，細流潺潺，涼風拂面，有些破舊的水車在緩慢且悠然的吱呀呀轉著，帶起一蓬又一蓬的水花，轉碎了這小漁村里的幾分靜謐。

看著夏風吹拂著路旁不知名的綠葉，蘇玖玥回過頭感慨道：“這里還真像個世外桃源?！?

顧冬瞥了她一眼，說著：

“你的時間不是很多么？這么多年里面，就沒有想著好好看看這一片大好河山？”

蘇玖玥知道對方的意思，無非就是問她為什么要等待顧夏轉世，現在時代變化，朝廷早就放棄了對妖趕盡殺絕，為什么不借此機會看遍大好河山，找一找她自己的新緣分。

“這兒不是挺好的么？大好河山……我倒是覺得不如這一個小村莊。”

蘇玖玥聳了聳肩，風淡云輕的回復道。

河山是好，但是太過遼闊了。

你在這個小村莊里，一切倒也是不那么無聊。

“你要知道，我不是他，對于我來說，我們倆也僅僅只是一面之緣罷了?！?

“我知道啊?！?

蘇玖玥托著下巴，扭頭看向顧冬：

“所以我來了，和他道個歉的同時，順帶認識認識你，就當作是認識一個新朋友咯。”

“你這……”

聞言，顧冬也無力反駁，只是沉默了片刻，隨即無奈的嘆息一聲。

“罷了罷了，隨你去吧，先說好，我家可不是什么大富大貴之家，沒法天天大魚大肉的伺候你?！?

“至少比呆在那個廟宇里頭啃菜餅好吧？”

“那倒也是?！?

回憶了一下那個如同夢境一般的記憶，想到那食之無味的菜餅，顧冬嘴角就抽了抽。

和尚什么的，自己肯定是當不來的。

話題到這兒也就結束了，孩子們的朗讀好像也是逐漸進入尾聲，聲音愈加變小了起來。

“我這兒授課還需要兩個時辰，你可以自己找點事做，或者在周圍隨便走走?！?

顧冬留下一句叮囑，就回身走上了講臺，翻開他自己的書籍，說著一些晦澀難懂，讓蘇玖玥直犯困的玩意兒。

嘖……讀書人……

傻子才會去讀書，吃吃喝喝多快活呢……

蘇玖玥看著課堂上跟她一樣時不時點幾下頭的孩子們，一時間有些感同身受，在心中暗暗腹誹道。

……

很是折磨的兩個時辰終于是結束了。

教完那些孩子們課程，給孩子們準備好了粗米粥和一些小菜，顧冬就和蘇玖玥并肩而行，行走在無人的田野邊上。

當下已然夕陽西下天色漸晚，哪怕是再想要做農務的村民也不會傻乎乎的繼續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田地里頭務農。

就連在海邊趕海的漁民也早都回家了，不遠的海邊只有飄忽著的漁網，和在岸邊起起伏伏的漁船。

所以這一眼望去，只能看見這些村民開墾的農田，大大小小東一塊西一塊的分布在道路邊上，以及空空蕩蕩的石岸，沒有其余的各類人影。

深呼吸一口那夾雜著泥土和海腥氣息的空氣，沉默已久的蘇玖玥卻是忽然問道：“你是怎么想的，來這種地方教書？”

顧冬說：

“因為閑的發慌?！?

“因為閑？所以來這種窮鄉僻壤？你這種教書先生在大城市里不應該搶手的很嗎？隨便找一個大戶人家做教書先生這輩子都衣食無憂，你無不無聊??？”

顧冬笑了笑，說：“隨便你怎么想咯？說不定也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因為無聊也說不定？”

蘇玖玥倒是對此嗤之以鼻。

還無聊？

顧夏老好人就算了，她這一次才剛剛來到這個村子就打聽到了，村里這個姓顧的教書先生，免費教書就算了，為此還自掏腰包管飯才能讓那些孩子們來上課……

無非就是想要靠自己微薄的力量，讓更多窮苦的孩子們接受教育，有機會獲得更好的人生罷了。

真是個傻子，跟那個臭和尚一樣。

想起之前在草堂里陪顧冬上課的時候，自己偶然一瞥看到的孩子們。

他們有的睡覺有的發呆，甚至還有的在桌子底下編竹籃子，根本就不是在好好上課的樣子。

他們也只是聽著自己家人告訴他們的，來這兒呆滿兩個時辰，就能免費吃一頓飯，所以這才不情不愿的過來上課。

想到這里，蘇玖玥問：

“你覺得你這么做，真的有意義嗎？”

“意義……肯定是有的?！?

顧冬看向遠處西沉的殘陽，嘴角微微揚起。

蘇玖玥看著他的表情，很是不解：

“那些孩子們課都不好好上，就連他們家里都只是為了蹭你這兒的飯才讓他們來的，有什么意義？”

“他們能聽進去一點是一點，為人處世，做人的基本道理……這種東西記著總歸不會有什么壞處，萬一以后有哪個孩子，有好的機遇，肚子里還有點墨水，有了出息之后讓這個小漁村發展起來了呢？”

聞言，蘇玖玥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道：

“你似乎把這里的人想的有些太過理想了，盡管你付出了那么多努力，但他們未必就能像你所想的那般……”

“教書育人就是這般，盡管我不知道他們以后會變成什么樣的人，但我既然已經到了這里，那我就有責任看著他們，盡我自己的努力，讓他們好好成長……”

蘇玖玥嘆息：“你真是個老好人?！?

“我記得你跟顧夏也說過這句話?！?

“不，你記錯了?！?

夕陽下，小路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漸行漸遠，看著他們打鬧的模樣，像是相識已久的老友，可那兩身影的距離，卻又看起來有些許生疏。

……

吃完了一頓平平無奇的晚飯，將屋里收拾了一番之后，也沒有其余的事情可做，淺淺的聊了會兒天，直到沒有什么話題可聊，顧冬就準備去休息了。

但……

一想到要休息，他就看著毫無形象坐在石凳子上剔著牙的蘇玖玥陷入了沉思。

他之前一直只是將對方當作一個普通的朋友，可現在夜色漸濃，估計很快就要到睡覺的時間了，他這才想起——

蘇玖玥雖說是個妖，而且度過了百年的歲月，但她好歹也是個異性啊！

還是個國色天香的狐妖！

于是乎，顧冬看向蘇玖玥的表情就肉眼可見的變得尷尬了起來，霎時間有點手足無措，嘴唇翕動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嗯？你收拾完了嗎？看我作甚？”

耳邊嘈雜的整理聲忽然戛然而止，原本還在發呆的蘇玖玥抬起頭，皺著眉看向了欲言又止的顧冬。

“呃……沒什么，就是想問問玖兒你今晚住在哪？”

“住在哪？”

蘇玖玥先是一愣，隨即就跟看傻子一樣看著顧冬。

“我是過來做客的客人，在這里我沒一個熟人，而且這兒就連客棧都沒有，我除了住在東家家里，還能住在哪？”

“……”

顧冬沉默了。

說來慚愧，他自己建這座小竹屋的時候，根本沒有考慮過會有客人來訪，更不會考慮到有人借宿的情況，于是乎就只是簡單的弄了這個不大不小的房間，還有另一個堆放柴火的雜物間……

雜物間不僅狹窄，還有些許臟亂。

讓客人住雜物間固然是有些不大禮貌的，所以今晚好像跟柴火共度良宵的人，好像就只能是他了。

他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自己那還算舒服的木床，輕嘆一聲，就準備朝著屋外走去。

“你要去干嘛？”

見這家伙突然問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問題之后拔腿就朝著屋外走，蘇玖玥皺了皺眉，稍許不解的開口詢問。

“睡覺啊，明天還得早起授課，玖兒你是女……女性，共住一個屋子肯定是不大妥的，剛好隔壁雜物間還有茅草堆，我去那兒睡就行?！?

顧冬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稱呼蘇玖玥是女生還是女人，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還是用一個比較籠統的稱呼應付了過去。

哦？

看著他那有些狹促的表情，蘇玖玥的嘴角逐漸上揚。

這小子……好像有點好玩??？

顧夏那個木頭，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一副嚴肅的表情，基本上都看不見什么情緒波動。

這相比之下……

她頓時玩心大起，緩緩站起身，在顧冬的注視下，慢慢的踱步到床邊，隨后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微微俯身，玩味的看向了顧冬：

“怎么不大妥了？我都沒有介意，你怎么就先害羞上了？”

“這，這不是害不害羞的問題！”

被對方這么一挑逗，顧冬更是有些不知所措了。

聞言，蘇玖玥并沒有著急回答，只是將自己白嫩的蓮足從鞋子中輕輕的脫出，很快的就塞進了薄被之中：

“那是什么問題呢~”

“總之就是不大合適，不用再說了，我有點累了，就先去休息了。”

盡管對方只是言語上有些捉弄的意味，但是配合上她那嬌俏的容顏，顧冬忽然感覺自己有點不好直視這在記憶中很是熟悉的人。

說完，他就逃也似的想要跑出屋子。

只是他的動作好像是倉促了些許，那發白的衣袍很尷尬的勾在了門欄上。

看著對方手忙腳亂整理衣袍的模樣，坐在床上的蘇玖玥噗嗤一笑。

“喂，呆瓜！”

“?。俊?

聽見呼喚聲，顧冬從門欄上解下自己的衣袍就本能的抬起頭來。

卻是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朝著自己飛了過來。

連忙上前接住，他這才發現，這是對方扔過來的薄被和枕頭。

“就算是夏天，這海邊的夜里也涼，本姑娘自己有帶被褥，這些你自己拿著?！?

說到這兒，蘇玖玥淺笑著拍了拍自己身下的床鋪：“還有，謝謝你把床讓給了我?！?

門口的顧冬一愣，隨即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也沒有多說些什么，抱著懷中的薄被枕頭就溜了出去。

望著那慌慌張張的背影，蘇玖玥的眼神有些迷惘。

他……好像真的有些不一樣。

但又有很多相似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