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前言

要說我第一次長時間邂逅浪漫主義,得回到我還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研究生的日子。我們那個未來政治學者(當時我們系有點浮夸的舊式名字叫作“公共法與政府”)的小團體成員雖然都很聰明且前途無量,卻幾乎都對人類進步的可能性抱有一種病態的悲觀態度。當時我們都承擔著普及課程的教學任務,有的在美國政府里講授一些基本課程,更有甚者,在哥大的一個著名專業講授所有新生都必修的“當代文明導論”。這門課程是受訓于哥大的教育者所引以為豪的通識教育的核心,是為足夠幸運被錄取進入哥大享受四年智力盛宴的學生而準備的。在這場盛宴中,浪漫主義將出其不意地扮演相當重要的角色。

嚴格說來,“當代文明導論”是一門歷史主義風格的課程[我們喜歡以一種感染人的關聯將其稱為“從柏拉圖(Plato)到北約(NATO)”],隨著它以有力的步伐橫跨各個世紀,我們盡量不怠慢那些讓我們今天是其所是的主要時期——古希臘、古羅馬、基督教中世紀、文藝復興等等。我們知道對鮮活歷史的描述存在著修正的可能,我們也知道任何被接受的解釋都并不是神圣的——這也是這門課程指導思想中所珍視的要素。事實上,我們都太有歷史主義的頭腦了,所以在每周的午餐會上,成為我們慣例的正是主要被設計來攻擊課堂內容確定性的懷疑主義。在那些午餐會上,圍繞著從18世紀初至19世紀中期一個半世紀的討論是其中最具爭議的一部分。我們可能都同意,不論專長于哪個方向,任何學者都繞不開大致涵蓋了整個18世紀的強力革新的啟蒙運動,這場運動后面緊跟著的就是被稱為浪漫主義反應的著名的激烈文化爆發。啟蒙運動和浪漫主義,只有當后者被確切地理解為對前者的回應時,這兩場相繼發生的智力思潮才是可以被充分理解的。當時我們相信,在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一種對稱,這種對稱讓老師和學生都減輕了理解的工作。

因為理解變得簡單化,所以包括我在內的心存疑問的參與者便有了很多想法。作用與反作用的籠統觀念顯然太過簡單了,甚至可說是機械化的。我們發現,有一些浪漫派(Romantics)并不知道自己屬于這種大規模的反應行為。而有一些啟蒙主義哲人和浪漫派里最富浪漫色彩的人一樣,對激情本身充滿了激情,對想象也有很高的贊美。更重要的是,一股腦兒將眾多觀點統稱為浪漫主義的做法似乎有些過分:如果說存在著德國浪漫派和法國浪漫派的話,它們并非始于同樣的原始沖動,也不曾在他們的文學與藝術中發展出同樣的文化表達。我們中的一些人不禁猜想,如果說浪漫主義被那些偉大的簡化者剝奪了其最終和必要的多樣性,那么我們是否可以理性地認為,思考浪漫主義的唯一恰當方式是將它考慮為復數?

雖然我們的辯論充滿活力,但它并沒有帶來“當代文明導論”課程的大規模修訂。不過,隨著我的學術興趣日益集中在啟蒙運動的那幾十年中,我發現哪怕任何年齡、性別和來歷的浪漫派都基本上接受彼此的前提,他們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特有的思考方式和表達方式。只有個體性和集合性兼備的解釋,才能夠恰當地闡發這些被我們天真地扔進以“浪漫主義”為標簽的籃子中的各種各樣的觀念。也許最好是把那些年里的代表性人物看作家庭成員,他們擁有基本的共同價值觀,同時也各有其獨自的特質。如果你可以將18世紀的啟蒙哲人視為一個家族,那么你也就可以將浪漫主義時代的小說家、畫家和批評家視為一個家族,他們或許會爭吵,但在本質上表現出某種明確無誤的共同特征。

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我投身于對啟蒙哲人思想方面的集中學習和寫作(主要成果《啟蒙時代》的上、下卷分別出版于1966年和1969年),我對整體的尊重和對個體的尊重一樣迫切。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斷有機會就浪漫主義時代發表評論(雖不曾專題評論)。啟蒙運動在18世紀末漸漸式微;隨后在70年代和80年代,我開始研究中產階級文化史,這個時代主要始于維多利亞女王登上王位的1837年,正好與我認定的現代主義的誕生時期完全一致。[1]浪漫主義要么成了我研究工作的前言,要么成了其后記。在眼下這本書中,我終于讓這個主題成為我關注的中心。

不論浪漫主義長久以來是多么邊緣化,我還是能意識到它具有爭議性的本質。盧梭在浪漫主義創立之初飽受爭議的地位,拜倫勛爵這樣的浪漫派先鋒竟然出人意表地拒斥自己在浪漫主義運動中發揮的作用;那些在政治信仰上明顯是進步甚至激進的浪漫派,竟拒絕承認浪漫主義的觀念是對啟蒙運動必要的敵對反應——所有這些對立的思潮使得試圖定義浪漫主義的努力變得不可能實現(如果不是不可想象的話)。這一主題上迅速增加的二手文獻并沒有讓其捍衛者感到寬慰;相反,隨著學者立場的固化,不同闡釋者之間的沖突變得更加讓人痛苦。由于關于浪漫主義本質的結論仍然懸而未決,它究竟以何種方式具有重要性的這個問題——本書的主題——也就仍然是一個具有不確定性的問題。

在這場學術爭論中,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讀本是一篇演講稿,那是亞瑟·O.洛夫喬伊在1923年12月舉辦的現代語言協會年度會議的晚宴上向協會成員發表的演講。這篇演講的標題相當謙遜,名叫“對浪漫主義的甄別”。不過第二年,洛夫喬伊的這篇文字就出現在協會的官方雜志上,由此獲得了某種不朽的名聲。洛夫喬伊的聲譽本來是無懈可擊的,這位哲學家和觀念史家之前已經因為有關早期浪漫派(如席勒)的文章而獲得了良好的名聲。然而他的這篇演講雖不失禮貌也不乏幽默,卻帶來了毀滅性的后果。

洛夫喬伊通過旁征博引,貫穿了那一時期的文獻,他似乎把所有尋求浪漫主義統一定義的努力都視作注定的失敗。他探究了三種情況,在這些情況下浪漫主義會有一個特有的定義,但是其中任何一個都與另外兩個直接矛盾。他發現了一些好玩的表達(“對克爾教授而言,浪漫主義是‘仙女的寫作方式’”),并機智地列舉了過去種種關于浪漫主義起源的相互矛盾的說法。有人可能從拉塞爾先生或別人那里了解到,盧梭是浪漫主義之父;從羅素和桑塔亞納那里了解到,伊曼努爾·康德作為浪漫主義先驅理應享受榮耀;從塞耶爾先生那里了解到,浪漫主義的祖父母是費內隆和蓋恩夫;從白璧德教授那里了解到,最早有記錄的浪漫主義始祖是弗朗西斯·培根;從高斯先生那里了解到,它源自約瑟夫·沃頓牧師的胸襟;從晚期的克爾教授那里了解到,它源起于17世紀,或從早期的克爾教授那里了解到,它源自一部叫作《阿卡迪亞或大居魯士》的作品;從蒙特朗西先生那里了解到,它誕生于18世紀,源自貫穿整個英—法甚至英—諾曼底文藝復興時期的一種熱望;從格里爾森教授那里了解到,圣保羅“闖入希臘宗教思想與希臘散文”是“浪漫主義運動”的一個重要例子,雖然“第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者”乃是柏拉圖;從查爾斯·韋布利先生那里了解到,《奧德賽》在“結構與本質”上都是浪漫主義的,浪漫主義“誕生于伊甸園”,而“最初的浪漫主義者是那條蛇”。[2]

這份有趣而不懷好意的名單因相關而可疑的奇聞軼事而顯得更為刺眼,洛夫喬伊將它作為證據,來證明“浪漫主義”是一種多么臃腫不堪的集合名詞,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完全拋棄它。不過他也挺了解他的聽眾,不可能指望在場的每個人以及他的文學史同行會接受如此激進的提議,因此他向大家提供了一個更加溫和的方案——將“浪漫主義”變成復數,這樣一來它雖然不夠優雅,但是比原先按照傳統接受下來的術語還是要實用得多。他這樣總結道:“文學史學者的研究任務正是了解文學思想的起源、變遷與思想綜合體多種多樣且常常是戲劇性的相互作用。”[3]

不用說,洛夫喬伊的兩個建議都完全沒有得到采納。但是,當我在討論仍然被稱為“浪漫主義”的這個詞的含義時,我發現第二個建議是最有用的。以下篇章會說明為什么我選擇了洛夫喬伊的第二個建議。

注釋

[1]Peter Gay,The Bourgeois Experience:Victoria to Freud,5 vols.(New York:vols.1—2,Oxford University Press;vols.3—5,W.W.Norton,1984—1998).

[2]Arthur O.Lovejoy,“On the Discrimination of Romanticisms”(1924),in Essays in the History of Ideas(Baltimore,1948),229.

[3]Ibid.,253.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临安市| 深州市| 永宁县| 兴安县| 靖宇县| 惠州市| 百色市| 叶城县| 嘉义县| 黔东| 健康| 朝阳市| 通化市| 伊川县| 兴宁市| 吉首市| 五指山市| 合阳县| 遂溪县| 南投市| 铜山县| 乌拉特中旗| 横峰县| 深泽县| 彝良县| 华容县| 金华市| 吴旗县| 庄河市| 常德市| 保定市| 宣汉县| 神池县| 永川市| 颍上县| 南江县| 东莞市| 文山县| 宁城县| 芜湖县| 玉溪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