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丑之花(太宰治精選集)
- (日)太宰治
- 6字
- 2023-08-21 14:47:39
卷一
對話自我
追憶
第一章
黃昏時分,我和姑母并排站在門口。姑母后背似乎背著個人,穿著背孩子專用的棉襖。我沒忘記當時那昏暗街道上的寂靜。姑母告訴我“天子陛下龍體隱居了”,還補充了一句:“那是活神仙。”我感覺我也像是饒有興致地自言自語了一句“活神仙”。接著我似乎說了什么不敬的話,姑母說我了,她說不該說那種話,要說“龍體隱居了!”“隱居到何處去了呢?”我憶起我明知隱居到何處去了卻故意那樣發(fā)問,曾引得姑母忍俊不禁。
我是明治四十二年夏出生,所以這位大帝駕崩時我虛齡四歲多。大概也是同一時期,我曾和姑母兩人到離村八公里[1]之遙的某村走親戚,我沒忘記在那里見到的瀑布。瀑布位于離村很近的山里。寬闊的瀑布白花花一片,從長滿綠油油青苔的斷崖上傾瀉下來,我騎在一位陌生男子的肩膀上觀賞。旁邊有個什么神社,那男子給我看了那里各種各樣的木版畫片[2],我漸漸感到無聊起來,嘴里喊著“咩咩、咩咩”哭起來了。我管姑母是叫“咩咩”的。姑母正和親戚們在遠處洼地鬧鬧哄哄地鋪毛氈,聽見我的哭聲便急忙站起身來。當時似乎被毛氈絆住了腳,身體重重地打了個趔趄,好像鞠躬似的。其他人見此情景便起哄嘲笑說:“喝高啦,喝高啦!”我從遠處俯視到這情景,氣得不得了,更加大聲地哭叫起來。還有一天夜里,我夢見姑母拋下我離開了家。姑母的胸脯把便門堵得滿滿的,她那通紅豐滿的胸脯上,汗珠淋漓。姑母狠狠地嘟囔著:“你這小崽子太煩人啦!”我把臉貼近姑母的那只乳房,一面不斷地哀求“別丟下我呀!”一面流淚不止。姑母將我搖醒時,我在被窩里將臉緊緊地貼在姑母的胸脯上哭,醒后仍然覺得悲哀,久久抽泣不止。但關于那個夢,我一直守口如瓶,對姑母和其他人都沒有提起過。
對姑母雖然各種追憶不少,但遺憾的是對父母的追憶卻腦中皆無。曾祖母、祖母、父親、母親、三個哥哥、四個姐姐、一個弟弟,外加姑母和她的四個女兒,按說這是個大家庭,但除了姑母之外,我五六歲前對其他人也可說幾乎是一無所知。我依稀記得,從前在寬敞的后院似乎有五六棵大蘋果樹,在陰云籠罩的日子里,很多女孩爬到那些樹上。那個院子的一角還有個菊園,下雨時我曾和很多女孩共用雨傘眺望已怒放的菊花爭奇斗妍,那些女孩也許就是我的姐姐和堂姐妹們。
到了六七歲,我的回憶清晰起來。一位名叫阿竹的女仆教我讀書,兩人一同讀了種種書籍。阿竹不顧一切地教育我,因我有病,便躺著讀了很多書。沒有可讀的書了,阿竹便從村里的周日學校等處借來大量兒童讀物讓我讀。因為學會了默讀,我樂此不疲。阿竹還教導我道德,每每帶我去寺院,給我看地獄天堂的掛畫并加以說明。縱火者被迫背負著熊熊燃著紅色火苗的背簍,納妾者被雙頭青蛇纏身受熬煎。血海、針山、無間地獄[3]那白煙滾滾深不見底的洞穴,到處都有面色鐵青、瘦骨嶙峋的人在半張著嘴哭號。當聽說扯謊要下地獄,就這樣被鬼拔掉舌頭時,我嚇得哭了起來。
那座寺院后面是一片較高的墓地。沿著棣棠樹之類的灌木籬笆墻塔形木牌林立,有的帶著好像圓月大小、車輪般的黑鐵圈。阿竹說,人嘩嘩地轉動那鐵圈,不久就那樣靜止不動了,那么,此人就能上天堂;如眼看要停下卻又反向轉動起來,那么此人就會下地獄。阿竹一轉動,就發(fā)出悅耳的聲音,轉動一陣子必定輕輕停住;而我一轉動,有時就會反向轉動。我記得是秋天,有一次我獨自到寺院去轉動那個鐵圈,每次都不約而同似的,哐啷哐啷地反向轉動。我強壓火氣連續(xù)不斷地轉了幾十次。因天快黑了,我萬念俱灰地從墓地離去。
那時父母好像住在東京,我由姑母帶領進京。據說我在東京住了相當長的時間,然而我腦中卻沒有留下什么記憶,只記得有個老太婆經常到別墅來拜訪。我討厭這個老太婆,每逢她一來我就哭。雖然她送給我一個紅色郵政汽車玩具,但我覺得沒一點意思。
不久,我上了家鄉(xiāng)的小學,追憶也隨之一變。阿竹不知不覺間不在了,說是嫁去某漁村了。也許是因為怕我跟隨她去,什么也沒對我說就不見了。大約是翌年盂蘭盆節(jié)時阿竹來我家玩,我感到她有點見外。她問了我的在校成績,我沒有回答,似乎是其他人替我回答的。阿竹只是說:“粗心大意可不行啊!”并沒有怎么夸獎我。
同一時段,發(fā)生了不得不和姑母也分別的情況。在那之前是:姑母的次女出嫁,三女夭亡,長女找了個牙科醫(yī)生當上門女婿,那回是姑母帶著長女夫婦和最小的女兒從大家庭里分出去,搬到很遠的市鎮(zhèn)去了,我也跟去了。那是冬天的事情,我和姑母一起蹲在雪橇的角落,在雪橇出發(fā)前我三哥罵我“上門女婿!”“上門女婿!”,從雪橇篷子外幾次三番捅我屁股。我咬緊牙關忍住了這番屈辱。原本以為是把我過繼給姑母家了,但要上學的時候,我就又被送回家鄉(xiāng)了。
上學后的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后面的空宅基地雜草叢生,一個天氣晴好的夏日,弟弟的小保姆在草地上讓我經歷了憋悶的事。我八歲光景,估計小保姆當時也不過十四五歲。在我們鄉(xiāng)下,管苜蓿叫“牧草”[4],那位小保姆吩咐小我三歲的弟弟去找四片“牧草”葉子,借此把他支走,然后抱著我在地上嘰里咕嚕地遍地打滾。
接著,我們又藏到倉庫里或是壁櫥里玩耍。而弟弟非常礙事,他被獨自留在壁櫥外抽抽搭搭地哭泣,所以有時也被我三哥發(fā)現。三哥聽弟弟說了后就打開了壁櫥的門,小保姆則若無其事地說:“硬幣掉壁櫥里了。”
我也經常是謊話連篇。有過這樣的事——小學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的桃花節(jié)[5]那天,我對學校老師扯謊說:“家人說今天要裝飾桃花節(jié)偶人,讓我早點回家。”一節(jié)課也沒上就回家了。對家人則說:“今天是桃花節(jié),學校放假。”為將偶人從盒子里拿出來,我的幫忙實屬多余。另外,我很喜歡鳥蛋。只要揭掉倉庫的房頂瓦,隨時可以搞到很多麻雀蛋。可是,我家的房頂就沒有櫻花鳥[6]的蛋、烏鴉蛋等,我便跟學校的學生們索要那種顏色如綠火苗一般的鳥蛋和長著奇怪斑點的鳥蛋。作為交換品,我把我的藏書五本一捆或十本一捆地送給他們。收集的鳥蛋用棉花包起來裝滿了桌子的抽屜。三哥似乎察覺了我的那種秘密交易,一天晚上,他提出要跟我借兩本書,一本是西洋童話集,另一本是什么書我忘記了,我很惱恨三哥故意使壞,我那兩本書都已投資到了鳥蛋上化為烏有了。三哥打的主意是我一說沒有他便要追究那書的下落。我就回答:“應該在,我找找看。”我的房間自不待言,我提著燈把整個家里都找了個遍。三哥一面跟著我到處找,一面笑著說:“沒有吧?”我固執(zhí)地斷言“有!”,甚至爬到廚房的置物架上去找。三哥最后說:“算了吧!”
我在學校寫的作文,也可謂全是胡編亂造。我盡力在作文中把自己寫成神童一般,這樣,就總會得到大家的喝彩,為此甚至不惜剽竊。當時,被老師當成杰作夸獎的《弟弟的剪影》,就是我一字不差抄襲某少年雜志的一等獎作品,老師讓我用毛筆將其謄清后送展了。后來那件事被一個喜歡看書的學生發(fā)現,我便盼那學生死掉;也是那個時段,我的作文《秋夜》被所有老師交口稱贊。但那是我的一篇小品文,說的是我用功用得頭疼了,便來到廊下環(huán)視院子,皓月當空的夜晚,水池中有很多鯉魚、金魚在嬉戲,我陶醉地眺望著院中恬靜的景色,忽然旁邊房間里傳出母親她們的哄笑聲,才使我醒悟過來,這時我的頭疼也好了。這篇文章的內容無一真實。院落描寫我確乎是從姐姐們的作文本上抄來的,甭說別的,我用功到頭疼的情況就是子虛烏有。我討厭學校,因此,我從沒讀過學校的教科書,讀的全是娛樂性書籍。家里人只要看到我在讀書,就以為是在用功。
不過,我要是將真實寫進作文,是一定會產生惡果的。當我將父母不愛我這種牢騷話寫進作文時,就要被班里的訓導主任叫到教員室挨一頓訓斥。給我的作文命題是“如果發(fā)生了戰(zhàn)爭”,我便寫道“如果發(fā)生了比地震、打雷、火災、老爺子[7]還可怕的戰(zhàn)爭,就首先逃到山里吧!捎帶叫上老師。老師也是人,我也是人,害怕戰(zhàn)爭這一點上沒什么兩樣”。這時,校長和副訓導主任兩人來調查我,問我是在什么心情下寫的這些。我說“只是半開玩笑寫的”,用這個瞎編的理由蒙騙過去。副訓導主任在小本子上寫下“好奇心”三個字。接著,我和副訓導主任之間展開了辯論。他問道:“你寫的‘老師也是人,我也是人’,人,全都一樣嗎?”我扭扭捏捏地答道:“我那樣認為。”畢竟我是不輕易開口的人。這一來,他就問我:“我和校長都是一樣的人,為什么工資不一樣呢?”我考慮良久后回答道:“那是因為工作不同嘛!”戴著鐵邊眼鏡、瘦臉的副訓導主任馬上把我那句話記到小本子上。以前我曾經對這位老師有好感,他接著又向我提出如下問題:“你父親和我們是一樣的人嗎?”我被難住,啞口無言了。
我父親是個大忙人,不怎么在家,即便在家也不和孩子們在一起,我很怕這個父親。我想要父親的鋼筆,但不便開口,獨自苦思冥想到最后,某個晚上就在被窩里假裝說夢話,對著在隔壁房間和客人談話的父親低聲呼喚:“鋼筆!鋼筆!”但看樣子既沒入父親的耳,也沒入父親的心。我和弟弟在裝滿大米袋子的糧庫里正玩得十分開心,父親橫在倉庫門口申斥道:“臭小子!滾出來!滾出來!”因為光亮從背后照進來,父親的高大身影顯得漆黑。一想到當時恐怖的情景,我現在都感到不快。
對母親,我也親近不起來。我是吃奶媽的奶發(fā)育成長,在姑母的懷里長大,小學二三年級前我還不認識母親呢。下面所講的事是兩個男仆專門告訴我的:一天夜里,睡在我旁邊的母親看見我的被窩在動,感到奇怪,便問我在做什么。我當時相當困惑,就說:“我腰疼正在按摩呢。”母親睡眼惺忪地說:“那么,你可以揉一揉,光是捶打也沒……”我就默默地揉了一會兒腰。關于母親的回憶往往都是缺乏溫情的。我從庫里拿出哥哥的西裝,穿著它在后院花壇之間一邊溜達,一邊哼著自己即興作的充滿哀愁的歌曲熱淚盈眶。我想穿著那身衣服和賬房的書生[8]一起玩,便讓女傭去叫他。可是,書生老是不過來。我用鞋尖劃過后院的竹籬笆,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等待著他。終于等得不耐煩,雙手插進褲袋哭起來了。母親發(fā)現我哭了,不知為什么把我的西裝扒掉,啪啪地打了我的屁股,我感覺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
我是從很早開始就關心服裝問題的。襯衣的袖口沒有紐扣我是不答應的,我喜歡穿白色的法蘭絨襯衣,和服里面的襯衣領子不白也不行,并且還特別留心要讓那白領從領口露出一兩分。每年十五的月夜,村里的學生們都穿著漂亮衣服來上學,我也必定穿著茶色寬條紋的正宗法蘭絨和服上學,在學校狹窄的走廊像女生一樣用裊裊婷婷的小碎步急行。
我裝那種時髦都是悄悄搞的,避免被人發(fā)現。家里人說,我的容貌是全家人里最丑的,因此考慮到我那樣的丑男卻如此裝時髦,恐怕要被大家笑話,我反而裝作對服裝不關心,而且這一點我覺得在某種程度上是成功了。在任何人眼里,我可能都顯得笨拙、土氣。當我和我的兄弟們坐在飯桌前時,祖母和母親她們經常一本正經地議論我的丑陋長相,對此,我還是很難受的。因為我堅信自己是個帥哥,所以我也曾去過女傭的房間,不露聲色地問她們,兄弟中誰是最帥的男人,女傭們多半都那樣說:大哥第一,其次就是小治。我漲紅了臉,盡管如此還是有點不滿。我是想讓她們說我比大哥更帥的。
除了容貌問題,我笨手笨腳這一點,祖母她們也不中意。每逢吃飯時,她們都說我筷子的拿法拙劣,還說我鞠躬時屁股撅得太高難看得很。我曾經被要求在祖母面前端坐,一次次地被迫鞠躬,可是無論怎么做,祖母也不說我鞠躬鞠得好。
祖母對我來說,也是很感棘手的。村里戲棚子的開場季節(jié),東京的雀三郎劇團下鄉(xiāng)來此公演,每逢有演出我是場場必到。那戲棚子是我父親建的,所以,我每次都能免費坐到好座位。一放學,我就馬上換上柔軟的和服,將細細的銀鎖鏈吊在和服帶上,帶的末端拴一支小鉛筆,跑向戲棚子。生平第一次知道歌舞伎這種玩意兒,我很激動,看狂言的時候也都不止一次淚眼婆娑。演出結束后,我把弟弟、親戚家的孩子們召集起來,搞了個“劇團”自導自演。我從很早就喜歡搞節(jié)目,每每把男仆和女仆召集起來又是給他們講古,又是給他們放幻燈或電影。當時,我列了三出狂言,分別叫《山中鹿之助》[9]、《鴿子之家》和《加坡來》[10]。我從一本少年雜志上摘選出山中鹿之助在溪流岸邊一家茶館收了手下武將早川鲇之助[11]那一段,加以編劇整理。“在下乃山中鹿之助是也。”——為了把這長句子改成歌舞伎的七五調[12],我真是煞費了苦心。而《鴿子之家》是我無論讀多少遍都必定要流淚的長篇小說,我將其中最為悲切之處變成兩場。而《加坡來》則是雀三郎劇團謝幕時樂隊全員出動跳的那種舞,所以我也決定跳那種舞。排練了五六天,到了上演那天,我把書庫前寬大的走廊當成舞臺,做了個小小的拉幕。
我們從中午開始就做了準備,可是,那拉幕上的鐵絲刮到了祖母的下巴。祖母罵我說:“你想用這根鐵絲勒死我嗎?趕緊停止那些河原叫花子[13]的勾當!”盡管如此,當天晚上我還是召集了十多個男仆女仆進行了演出,不過,一想到祖母的話,我的內心就堵得慌了。我雖然扮演了《山中鹿之助》《鴿子之家》中的男主角,也跳了《加坡來》,但感覺根本沒勁,悵惘得幾乎不能忍受。其后,我還演了《偷牛人》[14]《摔碗女亡靈》[15]《俊德丸[16]》等,每逢那時,祖母都很不痛快。
我雖然不喜歡祖母,但在不能成寐的夜晚,我也有過感謝祖母的時候。在小學三四年級時,我患上了失眠癥,到了夜里兩三點鐘還是不能入睡,經常在被窩里啼哭。家里人就教給我很多辦法,諸如睡前吃砂糖啦,數座鐘的嘀嗒聲啦,用冷水泡腳啦,把合歡樹的葉子鋪在枕下啦,等等,但似乎都沒什么效果。
我是個心不寬的人,晚上,腦中要翻騰出種種事情瞎擔心,所以就更睡不著了。偷偷鼓搗父親的夾鼻眼鏡,“嘎巴”一聲把玻璃鏡片打碎的時候,我連續(xù)幾夜難以成眠。與我家有一棟房之隔的人家是個雜貨鋪,也賣少量書籍。有一天,有過這樣的事——我在那家店里見到一本女性雜志的卷首畫,其中有一幅黃色的美人魚水彩畫,我非常想要,便想偷走,悄悄從雜志上撕下來時,被店里少掌柜盤問:“小治!小治!”我便將那本雜志使勁地摔到店里的榻榻米上,然后飛也似的跑回家了。而這種失敗又加劇了我的失眠。另外,我在被窩里還無端地因恐懼火災而備受煎熬,一想到這個家要是被燒掉了,我就睡意全無。有一次,我睡覺中間起來如廁,與廁所隔個走廊的黑咕隆咚的賬房里,書生在獨自放電影。白熊從冰山上跳入海中的場面時隱時現地映在房間隔扇上,有火柴盒大小。我看到這,油然感到書生的那種心情無比悲涼,不堪忍受。進入被窩之后,一想到電影的場面仍然內心狂跳不止。我又是想到書生的身世,又是想到萬一放映機的膠片起火釀成大禍可怎么辦,憂心忡忡,一直到接近破曉也沒能入睡。我對祖母懷有感激之情,就是在這樣的夜晚。
首先,晚八點的時候,女傭伺候我睡下。我睡著之前,女傭是要一直陪睡在我身旁的。我可憐女傭,所以,一進被窩就馬上裝作睡著了。我一邊感覺到女傭悄悄地離開了我的被窩,一邊一門心思地禱告能快點睡著。直到十點鐘,我還在被窩里輾轉反側,便低聲哭著爬了起來。那時全家人都在夢鄉(xiāng),只有祖母沒睡。祖母和打更老頭圍在廚房的地爐旁聊著天。我穿著寬袖棉袍加入其中,一言不發(fā)地聽他們談話。他們必定在議論村里人們的家長里短。一個秋夜,更已經深了,我聽著他們嘰嘰咯咯談話時,遠處傳來驅趕害蟲儀式的咚咚鼓聲,聽到那聲音,我就渾身來勁地想道:啊!還有很多沒睡的人啊!只有這件事我一直沒有忘記。
說到聲音我有個回憶。我大哥當時在東京的大學,每逢暑假回鄉(xiāng),總是將一些音樂、文學的新時尚推廣到鄉(xiāng)下。大哥是學戲劇的,在某鄉(xiāng)土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名叫《你爭我搶》的獨幕劇腳本,在村里的年輕人之間受到好評。他完成腳本后,也讀給眾多弟弟妹妹聽。大家一片“不懂!”“不懂!”的聲音,但我懂,甚至閉幕時的臺詞“漆黑的夜啊!”里所含詩意我都能理解。而且,我認為劇名不應叫“你爭我搶”,而應該叫“薺菜”,所以,其后我就在大哥寫壞作廢了的稿紙角落小小地寫上了我的意見。大約大哥沒有發(fā)現,所以還是沒改原題就那樣發(fā)表了。大哥還收集了相當多的唱片。我父親舉辦什么家宴時,必定從大老遠的大城市千里迢迢地請來藝妓,我也記得五六歲時被那種藝妓們抱過,學會了《從前從前那個從前》[17]呀,《那是紀國的柑橘船》[18]呀等謠曲和舞踴。因為這,比起大哥唱片里的西洋音樂,我更快地適應了日本傳統(tǒng)音樂。一個夜晚我剛睡下,從大哥房間傳出美妙的音樂,我便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側耳傾聽。次日,我早早起床到大哥房間隨手一張張地放唱片,并且我終于找到了前一晚令我興奮到難以入睡的那張唱片,是《蘭蝶》[19]。
不過,與大哥相比,我和二哥更親一些。二哥以優(yōu)異的成績畢業(yè)于東京的商業(yè)學校,然后就直接回鄉(xiāng)在自家銀行工作了。二哥也是受家人冷遇的。我曾聽母親和祖母她們說過:長得最丑的是我,其次就是二哥。所以,二哥的不招人待見,恐怕也是源于容貌吧。我記得二哥曾半調侃似的對我說過這樣的玩笑話:“什么也不需要,我也想只要生得儀表堂堂就好,你說是不?小治。”不過我內心倒從沒覺得二哥長得難看。我相信,在兄弟們中間,頭腦方面他是屬于聰明伶俐的。二哥每天喝了酒就和祖母吵架。每當那時,我就私下對祖母心生怨恨。
最小的哥哥和我的關系是互相對立的。因為我有很多把柄被他抓在手里,所以在他面前我總是局促不安。加之小哥和我小弟兩人長得很像,被大家夸獎長得漂亮,我強烈地感到被這兩人上擠下壓。這小哥上中學后,我才總算松了口氣。小弟呢,是小兒子,又生得一張好臉蛋,父母都對他疼愛有加。我不斷地嫉妒小弟,經常因揍他而遭到母親的訓斥,我對母親懷恨在心。記得我大約十歲十一歲的時候,因襯衣和貼身汗衫的衣縫里滿滿地生了芝麻粒一般的虱子等原因,被小弟稍微嘲笑了一下,我就把他結結實實地打倒在地。不過,我還是有點擔心,便給他頭上起的幾個包涂了一種名叫“不可飲”的藥。
我受到姐姐們的疼愛。大姐夭亡,二姐出嫁,剩下的三姐四姐分別上了不同市鎮(zhèn)的女校。我們村不通火車,所以到相距大約十二公里左右通火車的城市,夏天靠馬車,冬天靠雪橇,而春天冰雪消融時節(jié)或秋天雨夾雪的天氣時,就只好步行。又因為三姐四姐坐雪橇暈車,所以,放寒假時也是步行回來。我每次都到村頭建筑木材堆那去接。即便天大黑了,道路仍然被雪映照得通亮。良久,從鄰村森林背光處隱約出現姐姐們的提燈時,我便大聲喊“喂——”,并揮動雙手。
三姐上的學校所在市鎮(zhèn)比四姐學校的市鎮(zhèn)還小,所以帶回的禮品比起四姐的總是很寒酸。有一次,三姐一面紅著臉說“什么也沒有”,一面從衣袋中掏出五六把紙捻焰火給了我,我當時感到很揪心。這位姐姐也總被家里人說長得不漂亮。
這位姐姐因為和曾祖母在廂房里起居,以至我還誤以為她是曾祖母的女兒呢。曾祖母是在我小學畢業(yè)時去世的,曾祖母被穿上白色和服入殮時,身子又小又僵硬,我一眼看到,就擔心:這個形象今后要是長期在我腦中縈繞,那可怎么辦啊?
不久,我小學畢業(yè)了。說是因為我身體差,家人只讓我上一年高等小學校[20]。父親說,身體好了就讓我上中學,但像哥哥們那樣去東京的學校不利于健康,所以要把我送到更加偏僻的鄉(xiāng)下中學。我不是那么想上什么中學,盡管如此,我還是在作文里寫到對自己的體弱感到遺憾,來迫使老師們同情我。
當時,我們村實行的也是町制[21],那所高等小學校是我所在的町和附近五六個村共同出資辦的,在離市鎮(zhèn)兩公里的松林中。雖然我總是因病缺席,但因為是該小學的代表,所以,在其他村優(yōu)等生云集的高等小學校也必須努力爭當第一名。然而,我在那所學校依然不用功。“我馬上就當中學生了”的優(yōu)越感令我不快,我覺得該小學骯臟。課堂上我主要是畫連環(huán)畫,一下課就進行聲音模仿秀,向學生們宣講漫畫內容。那種漫畫的本子我積攢了四五冊之多。我在桌子上手托下巴茫然望著教室外的景色,有時甚至能超過一小時。因我的座位在玻璃窗旁,玻璃窗上有一只被捻碎的死蒼蠅一直粘在上面,這只死蒼蠅在我視野的余光中模模糊糊顯得很大,在我想來如同野雞或山鳩那般大,幾度令我吃驚。我和喜歡我的五六個學生一起逃課,胡亂地躺在松林后的水池邊玩耍,又是議論女生,又是大家一起撩起和服,互相比較稀疏地長在那個部位的毛毛。
那所學校是男女生混校,盡管如此,我也沒有接近過女生。我的情欲很強,所以就拼命壓抑,對女人很感膽怯。過去曾有兩三個女生對我有好感,然而我總是一直佯裝不知。我每每從父親的書架上拿出帝國美術院展覽的入選畫冊,滿臉發(fā)燙地翻看里面隱藏的白色畫作。我還屢屢讓我養(yǎng)的一對兔子交尾,為雄兔那弓起的圓形脊背而瘋狂心跳。我就依靠這些忍住我的情欲。因我是個虛榮的人,所以甚至連手淫也不對任何人說,在一本書里讀到其害處,苦心孤詣多次要戒掉,但都沒有成功。不久,有賴于我每天步行到那個很遠的學校上學,身體也漸漸變得強壯了。額頭起了一些小米粒大小的疙瘩,對此我也很感羞恥。我往上涂一種叫寶丹膏的藥,將其涂得通紅。那一年大哥結婚,婚禮當晚,我和弟弟悄悄溜進那位新嫂嫂的房間,嫂嫂正后背對著門坐在那里扎頭發(fā),我一眼看到映在鏡子里的新娘微微白皙的笑臉,便即刻拉著弟弟逃跑了,并逞強地對弟弟說:“我就說長得沒啥大不了的嘛!”因為涂藥把額頭涂得通紅,為此我就更加覺得難為情,所以就越發(fā)做出逆反行動。
冬天臨近了。我也必須開始準備考中學了。我看到雜志上的廣告,從東京訂購了很多參考書,但只是把它們擺在書箱里,根本不看。我要考的中學位于縣里第一大的城市,報考者必定有兩三倍之多。我經常擔心名落孫山,那種時候我也用功了。而且,連續(xù)用功一周時,便馬上有了能考上的把握。我用起功來,快半夜十二點了還不上床,早晨多半四點起床。用功學習時,有位名叫阿民的女仆在我身旁陪伴,讓她生炭火盆或者燒茶。阿民不管熬夜到多晚,次晨必定四點來叫我起床。我為算數課里老鼠生崽子的應用題很傷腦筋時,阿民在旁邊老老實實地看小說。后來,一個年老的肥胖女傭來代替阿民陪伴我,我知道那是母親的主意。考慮到母親的深意,我眉頭緊鎖了。
翌年春天,積雪還很深的時候,家父在東京的醫(yī)院吐血去世,附近的報館為家父的訃報發(fā)了號外。比起父親的死,我更為這樣一種轟動感到興奮。我的名字也摻雜在遺屬名單中上了報。父親的遺骸躺在一口很大的棺材里,被放在雪橇上拉回故鄉(xiāng)。我和眾多鎮(zhèn)上人一起到鄰村附近去迎接。一會工夫,月光下帶篷雪橇一輛接一輛地從森林暗處滑行過來。望著此情此景,我覺得美不勝收。
翌日,我的家里人都聚集在放有亡父靈柩的佛堂房間[22],一打開棺蓋,大家都大聲哭號。父親似乎睡著了,高高的鼻梁變得蒼白。我聽到大家的哭聲,受到感染也流下了眼淚。
在那一個月期間,我家鬧騰得如同失了火。我被裹挾在混亂中,備考也完全疏忽了。高等小學校的學年考試我也幾乎是亂答了一通。雖然我的成績在全班排在第三名左右,但這很明顯是訓導主任礙于我家面子對我的照顧。當時我已感到記憶力減退,如不事先準備,考試時我是什么也答不出的。對我來說,那種體驗還是首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