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瑞雪兆“瘋”年
- 東京夢尋錄(宋史三部曲)
- 夏堅勇
- 22780字
- 2023-08-16 18:04:13
1.雪
景德四年冬天的第一場雪,比往年來得要晚些。
雖說姍姍來遲,卻并不是蓄謀已久的樣子,反倒顯得有點隨意,早晨還是很明朗的天色,到了小晌午說變臉就變臉。雪花剛飄下來時,似乎還有點試探的意思,但轉瞬間就紛紛揚揚地肆虐開來,攪得天地間一片混沌。大街上的人都顯得很狼狽,到處是抱頭鼠竄的身影。但畢竟是入冬后的第一場雪,氣氛終究還是歡樂的,即便是逃亡,也是歡天喜地的逃亡。慌亂者當然也有,例如在皇城前橫貫內城的東西大街上,那就真的是兵荒馬亂了。
兵荒馬亂是因為大街上確實有“兵”和“馬”,他們是到城東的汴河碼頭倉庫去背糧的。開封四平之地,無險可守,本朝自開國以來,即以數十萬禁軍駐扎京師。太祖皇帝深謀遠慮,為避免禁軍染上城市生活的奢靡之習,規定士兵每人每月的一石半口糧,均需自己去倉庫背負,而且還規定:
營在國城西,給糧于城東,南北亦然。相距有四十里者,蓋恐士卒習墮,使知負擔之勤。[1]
趙匡胤是行伍出身,他知道軍隊如果長期沒有仗打,要么就腐化墮落,要么就無事生非,當然更多的情況則是腐化墮落加無事生非。通過長途背糧鍛煉意志體格以防止驕兵,設計者的初心可謂良苦。可宋王朝開國已快五十年了,特別是宋遼“澶淵之盟”后,化干戈為玉帛,邊事浸寧,當兵的閑著沒事干,沒有理由不驕惰。這些年,背糧制度已流于形式,仍然是城西駐軍到城東背糧,城北駐軍到城南背糧,丘八們已懶得親力親為,一個個皆雇人搬運,自己或騎馬或步行,一路監工,眼睛卻盯著滿街的紅男綠女,權當是每月一次到內城觀光而已。但今天觀光者的運氣不好,從城西的殿前司軍營到城東的汴河碼頭倉庫,單程二十里,冬天日頭短,早上優哉游哉地出發,現在背糧返回,大致正走在大內前面的東西大街上。這一帶殿闕巍峨,金粉繁華,本是觀光的好去處,但驟然間大雪彌天,一時來不得也去不得,從城東到城西的通衢大街上,說兵荒馬亂一點也不過分。
這里要說明一下,上文中的“城東”“城西”是《宋史》中的說法,《宋史》是元朝人修的,所謂“城東”“城西”是元朝人自說自話,北宋時的東京人決不會這樣說,他們只會說“州東”“州西”。為什么不稱“城”而稱“州”呢?開封當然是城,而且已經一千多年了,太史公筆下所說的魏國“七仞之城”就是那時候的開封。[2]但到了后梁太祖朱溫在這里建都稱帝時,突然城將不城了,因為他的老子叫朱誠,避諱,凡是該叫“城”的都改叫“州”。[3]某種語言習慣一旦形成——即使是由于專制者的強權——其生命力甚至遠遠超過了某個專制王朝的盛衰周期。朱家的后梁在歷史上只逗留了短短十幾年,但屈指算來,開封這種稱“城”為“州”的特殊用語已整整用了一百年,而且還要繼續用下去,因為至少到了北宋末年,在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中,人們仍然能看到“州北瓦子”“州西瓦子”之類的記載。
俯瞰京師的雪景,最理想的所在是封丘門外的開寶寺塔,那是京師的制高點。憑高眺遠,首先映入眼簾的應該是逶迤莽?的三重城墻:外城、內城和皇城。尋常日子,那大圈圈里的小圈圈,小圈圈里的黃圈圈是極醒目也極壯觀的。但現在,天地萬物都被大雪遮蔽了,那雄碩的城墻也仿佛被施了隱身術似的不甚分明,只有幾座城樓呆頭呆腦地突兀著。反倒是順天門外的金明池白亮白亮的,那里的水面沒有結冰,雪落平湖靜無聲——不僅無聲無息,而且無影無蹤——因此,金明池非但沒有被大雪遮蔽,反而被大雪映出素面朝天的容顏。這說的當然是湖面,至于臨湖的亭榭、水殿、樓臺,還有作為金明池標志物的大小龍舟,就只剩下了臃腫的輪廓。金明池最大的一艘龍舟乃宋初吳越王錢俶所獻,長二十余丈,龍頭鳳尾,高大華貴,上為宮室層樓,皆雕鏤金飾,并設有御榻,以備游幸。開寶年間朝廷準備用兵后蜀和南唐,太祖常乘坐龍舟在這里檢閱水師。后蜀和南唐收入版圖后,仗打得少了,即使打也是和北邊的契丹或西夏打,沒有水軍什么事,金明池的水戰演習逐漸變成了水嬉演出。每年三月,這里有龍舟爭標及水上百戲,官家亦親臨觀看,且賜宴于龍舟。但龍舟水嬉的歡娛中偶爾也會聞到政治陰謀的血腥氣,根據傳說中杜太后和太祖立下的“金匱之盟”,太祖身后當傳位于太宗,太宗身后傳位于弟弟廷美,廷美最后再把皇位交給太祖的兒子德昭。但世世代代當皇帝的誘惑力太大了,與之相比,所謂手足之情根本一錢不值。太宗在“燭影斧聲”的迷霧中登上皇位以后,為了掃除傳位給自己兒子的障礙,便指使人誣告秦王廷美圖謀在太宗泛舟金明池時作亂。廷美因此獲罪,并被貶死房州。這是宋廷高層政治斗爭回響在金明池的一段插曲。錢俶所送的這艘豪華龍舟后來一直用到北宋后期,哲宗紹圣末年,朝廷才新造了一艘更大的龍舟。據說新龍舟落成后,京師大風晝冥,池水洶涌澎湃。風息之后,有關方面報告說,原來是新舊龍舟在池內大戰三日,舊龍舟固然遍體鱗傷,新龍舟也瞎了一只眼睛。哲宗得知后“降敕悉杖之”,把雙方都打了一頓,兩舟始得寧貼。[4]這當然是“有關方面”為了逃避責任而編造的鬼話,但官家和大臣們居然相信了,還煞有介事地對龍舟施以杖刑。可見謊言只要借助鬼神的名義,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暢通無阻。
登開寶寺塔是為了俯瞰全城,若是要看皇城的雪景,最好的視角還是東華門外的樊樓。樊樓是京師最有名的酒樓,又緊鄰皇城,其中的內西樓,居然可以“下望禁中”。“禁中”就是皇城,從“下望”這個詞,我們可以想見樊樓的高度。皇城習慣上稱為大內,大內其實并不很大,這里原先是唐代的宣武軍節度使衙署,作為“王室藩屏”的節鎮衙署不算小,但作為一個王朝的宮城就顯得逼仄了。如果以東華門和西華門之間的通道為中軸線,正好可以將大內分為南北兩大部分,其南部為外朝,又稱前朝。這中間包括舉行大朝會的大慶殿,官家日常視朝的垂拱殿,以及“二府”建筑群。“二府”為中央主要的辦事機構,包括政事堂和樞密院。政事堂為宰相治事之所,又稱東府,管理行政。其西的樞密院管理軍政,又稱西府。兩者對持文武二柄,號稱“二府”。此外,前朝東區則有集賢、昭文、史館組成的“三館”,是文化精英們扎堆的地方,一個時代的文采風流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從這里“流”出去的。前朝諸殿的名字皆古雅華麗,不少都包含著典故,例如官家視朝的垂拱殿,語出《尚書·武成》,垂衣拱手而治,堪稱為政的最高境界了。但這樣無為而治天下者,誰曾見過?
中軸線以北就是后苑了,這里是官家和嬪妃們的生活區,你看那一排溜名稱:“尚食”“尚輦”“尚醞”“尚衣”“尚藥”“尚書”。“尚”者,管理也。這么多的“尚”,全是負責皇帝一家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機構,統稱“內諸司”。從總體上看,前朝建筑多是禮儀性的,體量較為宏敞;后苑的建筑則精巧緊湊,曲徑通幽,更加人性化。雪中的后苑,若套用兩句陳詞濫調,就是玉樹瓊花,銀裝素裹。若套用唐人張打油的名句,就是“黃屋頂上白,白石身上腫”。“黃屋”不難理解,但“白石”是什么呢?太湖石(太湖石俗稱“白石頭”)。宋朝的皇帝多好文之君,后苑崇尚園林風格,每座院子里,太湖石堆砌的假山自是不可或缺。下雪了,那些瘦皺漏透婀娜多姿的石頭,現在只能用一個“腫”字來形容,實在是委屈了。比之于外朝的辦公區,這里更多了些煙火氣或者閨閣氣,偶爾有妃子或宮女在雪地里追逐,灑下一串笑聲。這些平日里被森嚴的禮法所拘禁的女人也因為大雪而得以展現她們自由的天性。后苑有各種規格的院落,從它們的大小和位置可以看出主人的身份。從高處看,這里有點擁擠。但有意思的是,擁擠的后苑居然有一塊稻田,那不是為了追求稻香村的農家情調,而是官家為了推行占城早稻,特地在這里辟田試種。到了收獲的時候,便把臣子都召過來參觀,讓他們寫詩唱和,謂之“觀稼”。[5]這除了進行農本思想的灌輸而外,主要是一種娛樂。后來為了觀稼,還專門建了一座觀稼殿。這么多年下來,宋王朝君臣之間關于觀稼的唱和詩已經收獲了不少,到底占城早稻推行的成效如何,不得而知。但有一點是知道的,那就是這幾年就全國而言,糧食問題確實不是問題,例如今年秋天“諸路皆言大稔”,淮南、京西諸路“麥斗十錢,粳米斛錢二百”。[6]這樣低的糧價,既是草民百姓們過日子的底氣所在,也是官家一看到下雪就把臣子召來喝酒的底氣所在。
官家把臣子召來喝酒這件事在史書中有記載,略云:
辛巳,上謂王旦等曰:“……比歲稼穡屢稔,朕嘗以災沴為慮。兼聞今年宿麥甚廣,得此時雪,農家無冬旱之憂也。”遂賜近臣飲于中書,又宴館閣官于崇文院。上作《瑞雪》詩,令三館即席和進,兩制次日來上。[7]
同時在兩個地方請兩撥大臣喝酒賞雪并賦詩,看來官家的興致確實很高。
這一年是北宋景德四年,辛巳,即十一月十六日。
官家即宋真宗趙恒。
2.三皇子
趙恒,曾用名趙德昌、趙元休、趙元侃。趙恒這個名字是二十八歲才開始用的,這一年他被太宗立為皇太子,而在此之前,他的身份是三皇子。皇帝老婆多,皇子也多。太宗的皇子不算很多:九個。趙恒排行老三,故稱三皇子,當然這是他二十八歲之前的稱號。與三皇子這樣的稱呼聯系在一起的還有他的封號,起初是韓王,后來是襄王,再后來是壽王。這些爵位是皇子的標配,只要血統在冊,就像排排坐吃果果,到了一定的年齡都會輪到的。但到了二十八歲時,三皇子不排隊了,他脫穎而出了。由皇子變成皇太子,雖然只是在身份標簽中嵌入了一個“太”字,但這個“太”字的分量實在太重了,那幾乎是一座錦繡江山哪!果然,第二年老皇帝登遐(帝王死亡的諱稱),皇太子登基。登遐加登基,換代不改朝,趙恒的稱呼變成了官家。
以三皇子備位儲君最后入承大統,這樣的情況并不算很特殊,但有些前提條件要講清楚。
趙恒生于太祖開寶元年(968年),他出生的時候,坐在皇位上的是他的伯父,開國皇帝趙匡胤。當然,他當時不是皇子,而是皇侄。無論多么偉大的預言家都不會想到這個叫趙德昌的皇侄日后會有當皇帝的狗屎運,因為以這個身份,他和皇位之間的距離何啻萬水千山。按照皇位繼承的正常程序,該皇侄如果要當皇帝,最起碼要滿足以下三個條件。首先,趙匡胤身后不是把皇位傳給兒子,而是傳給弟弟趙光義。第二,趙光義身后不是把皇位傳給弟弟趙廷美,而是傳給自己的兒子。第三,趙德昌上面的兩個哥哥或被廢或早死。只有滿足這三個條件,皇侄趙德昌才有可能變成皇子趙元休、皇子趙元侃以及皇太子趙恒,并最終坐上龍庭。這是一條因果關系極其嚴密的邏輯鏈條,只要缺失了其中任何一個環節,一切免談。但問題是,這三個條件中,第一條和第二條實際上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也就是說,如果趙匡胤傳子不傳弟,皇侄趙德昌就永遠不可能登上皇位;但如果趙匡胤傳弟不傳子,根據后來披露的“金匱之盟”中的“三傳約”[8],其條件恰恰是趙光義身后也要傳位于三弟趙廷美,趙廷美身后再把皇位還給太祖系。如此,則皇位與趙德昌還是半毛錢的關系也沒有。再看第三個條件……其實用不著看了,如果第一條和第二條的死結不解開,第三條滿足與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以上推理依照的是皇位繼承的正常程序,也就是所謂的按常規出牌。如果要破解上文所說的死結,那就只有不按常規出牌了。
但這種話只能悄悄地說,因為事關誰當皇帝,這是天底下最大的政治,如果不按常規出牌,豈不是……篡,或者……大逆?
篡,以下犯上非法奪取也。但這個詞的血統很高貴,其指向一般為最高皇權,低層次的權力爭逐根本配不上它。而與篡捆綁在一起的就是大逆。世界上有些詞是專門屬于某一類人的,例如“篡”和“大逆”就專門屬于皇權爭逐中的失敗者,因為如果你成功了,就是真龍降世、真命天子,該派你來奉天承運,從“詔曰”到“欽此”。
那么就出牌吧。
揆諸中國歷代帝王史,我們還無法找出另一個王朝立國像趙宋那么突如其來且易如反掌。漢唐大帝國的肇始就不去說了,那是血雨腥風中打下來的。殘唐五代,干戈擾攘,各方諸侯你方唱罷我登場,雖則都是短命王朝,但各朝開國君主創業無不經過二十年以上的慘淡經營,從馬前鞍后地裝孫子開始,備歷艱難亦備歷周折,始得逐漸坐大南面稱王。而趙匡胤自二十一歲從軍到三十三歲稱帝,不過區區十二年,且無論勛績、身份,都遠遜于五代各朝的創業之主,其中的原因就在于他抓住了一次集天時地利人和于一體的機會果斷出手,發動了陳橋兵變。“千秋疑案陳橋驛,一著黃袍便罷兵。”[9]其實沒有什么可疑的,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從頭到尾都是精心策劃的陰謀。在陳橋驛的那個夜晚,趙匡胤和擁戴他的那些人可能會想到各種后果,但唯一不會想到道德上的缺失。在五代的歷史上,周世宗柴榮不僅雄才大略,而且可稱賢明。作為后周的大將,趙匡胤在柴榮尸骨未寒時就從孤兒寡婦手里把江山奪過來,這種背信棄義恃強凌弱的舉動,道德上難免遭到詬病。但政治家從來不怕弄臟自己的手,當然也不怕別人說什么,因為他們知道,歷史是勝利者書寫的,天下都在我手里了,誰敢說三道四?這是權力的自負,他們有理由自負。但一段明擺著的歷史,總還是要有人說的,只不過在私下偷偷說而已。等到有人理直氣壯地說出來,那就離倒臺不遠了。三百多年后,元軍進抵臨安,風雨飄搖中的南宋小朝廷遣使求和,乞求以割地稱臣和賠款保存社稷,被元軍統帥伯顏輕蔑地拒絕。伯顏說:你們趙家的天下當初即得之于孤兒寡婦之手,今亦失之于孤兒寡婦之手,此天意也。話說得很刻薄,但至少在形式邏輯上,人家刻薄得并不錯。
陳橋兵變后八年,趙德昌生于晉王府。晉王是皇弟趙光義的爵位,他的職務是開封府尹,也就是首都市長。輦轂之下,首善之區,這個位子太重要了,再加上皇弟的身份,上朝時排班都在宰相之前,這是很少有的。據說趙德昌出生時,“赤光照室,左足指有文成‘天’字”。[10]這是《宋史》中的說法,當然是子虛烏有的鬼話。翻開《宋史》中帝王的本紀,類似的鬼話很多,例如太祖趙匡胤出生時,“赤光繞室,異香經宿不散”。[11]太宗趙光義出生時,“赤光上騰如火,閭巷聞有異香”。[12]說來說去,一個是“赤光”,一個是“異香”,都是貴人降生的祥瑞氣象。到了趙德昌這兒,翻花樣了,除去赤光,還有腳趾上成“天”字的紋路。剛看到這里時,我覺得很有意思,為了強調該小子受命于天,居然把創意用到腳趾上去了。但又一想,問題來了。新生兒腳趾上的皮膚皺褶,不可能橫平豎直地很規范,說是什么字無非“看似”而已。但看似其他什么字問題不大,看似“天”字,那是要冒很大危險的,因為天字的筆劃稍有歪斜,就會變成另一個字——夭。而且這個字的意思很不好,或曰短命,或曰剛出生的禽獸,都是惡咒。那么,你憑什么肯定新生兒腳趾上的那幾條紋路就是受命于天的“天”字,而不是短命或剛出生的禽獸的那個“夭”呢?我這樣想當然有點惡搞的意思,其實當初的修史者是不會有任何風險的,他們依據的是宮中的《起居注》和《真宗實錄》,那些東西都是史官們為在位或逝去不久的帝王所作的編年史。當代人寫當代史,總是靠不住的。更何況是為人主立傳,難免一個“諛”字。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提請大家記住趙德昌左腳趾上的那個“天”字,因為我總覺得那中間似乎透露了當事人的某種心理隱疾或解讀真宗朝政治的某種心理密碼。而且后來我們將會看到,為了那個子虛烏有的“天”,這個從皇侄到皇子再到皇帝的幸運兒是如何喪心病狂地折騰滿朝文武和天下蒼生的,他導演的那一幕幕荒唐的鬧劇,即使不能說后無來者,也肯定是前無古人的。
十六歲出閣時,[13]趙德昌改名趙元休,這個“休”的意思應該是喜慶而不是完蛋(休矣),也就是休戚與共的“休”。改名的直接原因是他和他的一幫兄弟都從皇侄變成了皇子,取名原則從原先的“德”字系列改為“元”字系列。當然,最先改名的是他們的老爸,由趙光義改為趙炅,這是為了體恤天下臣民,盡可能地少給他們增添麻煩,因為“炅”字比較冷僻,避圣諱的范圍要小一些。
不用說,他老爸登基當皇帝了,是為太宗。
太宗登基,給歷史留下了一樁疑案——“燭影斧聲”。
“燭影斧聲”的真相早已沉埋在歷史深處,成了永遠解不開的謎,但關于趙光義篡取皇位并傳之子孫的說法幾乎是史學界的共識。根據現有的資料,這中間至少有兩點是可以肯定的。其一,不能肯定太祖之薨是由于趙光義的謀害,但可以肯定其死亡屬于毫無先兆的暴卒,他也肯定沒有留下傳位趙光義的遺詔。因此,太宗登基乃是他利用宮廷內線實施的“露月政變”的結果(趙匡胤死于開寶九年十月二十日,“露月”為農歷十月的別稱)。其二,不能肯定關于太祖身后傳位次序的“金匱之盟”的存在,但太宗即位后一直把太祖的兩個兒子和三弟廷美視為自己千秋繼統的障礙,其后的德昭自刎、德芳“疾薨”、廷美死于流放地,都是太宗迫害的結果。
這中間,廷美的遭遇很值得一說。
據《宋史·杜太后傳》記載,杜氏生五子(其中長子和第五子早夭),廷美位序第四。太宗即位后,加廷美為開封府尹兼中書令,封秦王,表明自己沿用太祖時皇弟尹京的舊制。從表面上看,廷美似乎取得了皇儲的地位。但是在家天下的專制體制下,一個并非傳承人主血統的準皇儲其實是很危險的,特別是太祖的兩個兒子不明不白地死后,廷美的存在就成了太宗的一大心病。“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這是當年太祖的名言,如今也恰好契合了太宗的心結。在他看來,這萬世皇權的“臥榻”應由他傳之子孫,豈容別人覬覦?世界上最殘酷的莫過于權力斗爭,而權力斗爭中最殘酷的又莫過于圍繞皇權的角逐。在皇權的誘惑面前,父子兄弟喋血相殘,人倫親情一錢不值,這些都是司空見慣的現象。其中所呈現的兇殘與卑鄙不啻人性泯滅,甚至連禽獸也不如,因為禽獸尚有憐子之慈和反哺之私。而且,禽獸在爭斗時也大抵只有兇殘,它們似乎還不大懂得卑鄙。太宗登基后的第一個年號叫“太平興國”,意思是安定團結不折騰,但實際上對外的戰爭和對內整人的運動一直沒有停止過,現僅就太平興國四年至九年期間的內外重要事件擇要如下:
太平興國四年二月,用兵太原,滅北漢。五月征遼,大敗于高梁河。回師后,為行賞功臣事,太宗怒斥太祖長子德昭有不臣之心,威逼之下,德昭自刎,年三十一歲。
太平興國五年九月,遼軍攻宋,雙方互有勝負。
太平興國六年三月,太祖次子德芳“寢疾薨”,年二十三歲。九月,太宗早年的幕僚柴禹錫告發秦王廷美“將有陰謀”,預示太宗對廷美“將有”興大獄之舉。
太平興國七年三月,金明池水殿落成,太宗將泛舟。有人告發廷美“欲以此時竊發”作亂。罷廷美開封府尹調西京留守,一批文武臣僚因“交通秦王”而貶官流放。不久,接替盧多遜入相的趙普告發盧多遜與秦王勾結事。盧全家流泛崖州,廷美被勒令歸私第,子女取消皇室待遇。五月,繼廷美出知開封府的李符上奏,說廷美“銜恨怨望,乞徙遠郡”。降廷美為涪陵縣公,房州安置。
太平興國九年年初,廷美憂悸成疾,死于房州,年三十八歲。
不知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一個詭異的現象,從太平興國六年三月到九年年初,把廷美從準皇儲一步步搞到最后貶死房州,太宗花了差不多三年時間。他采用的是鈍刀子割肉的方法,慢條斯理,不慌不忙,一邊又有足夠的機會表演自己的假仁假義。這期間,廷美接連遭到告發,但告發者其實一點實實在在的證據都拿不出手,所依據的都是自己的想象和虛構。第一次柴禹錫告發的罪名是“將有”陰謀,第二次太宗游幸金明池前,告發的罪名是“欲以”竊發作亂,第三次李符告發的罪名是“銜恨怨望”。“將有”者,憑空捏造也;“欲以”者,信口開河也;“銜恨怨望”者,主觀臆斷也。三者相加,等于一句源于宋代而遺臭于青史的俗語——莫須有。莫須有在當時是什么意思?不需要有,或許有,一定有,說法各異,反正全是那種專橫霸道而又擠眉弄眼的流氓腔調。官家有什么心事,那些整天揣摩圣意的臣子最清楚。因此,官家要做的事,很多時候其實是用不著自己授意的,自會有人幫他搞定。所謂“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就是這樣教導的,不能為人主排憂解難,那是做臣子的奇恥大辱,連死都來不及。從廷美被禍的個案中我們可以看到,當人主要搞什么運動或整什么人時,那些沖在最前面的打手不外乎這么幾種人:
第一種是柴禹錫們。柴禹錫何許人也?當年太宗還是晉王時,他就是晉王府的幕僚,這種所謂的“潛邸舊人”是宋代政壇上一支相當活躍的力量,因為人主一旦登基,這些人便一榮俱榮,遍布津要。他們是人主的老部下、跟班,或者叫心腹(宋代政壇上亦稱之為“肺腑”),理所當然地也是人主最得心應手的基干力量。而對于“柴禹錫們”來說,他們就是人主“左牽黃右擎蒼”中的那個“黃”和“蒼”,充當鷹犬既是他們的本職所在,也是他們的本性所好,因此,一有風吹草動,自會爭先恐后。
第二種是趙普們。趙普就不用介紹了,他的名氣太大了,開國宰相,半部《論語》治天下。談及太祖太宗朝政治,似乎很難繞過這個人物。但名氣再大,宦海沉浮總是難免,因為你是臣子,歸根結底得看人主的臉色。太祖晚年,趙普失寵,被打發到地方賦閑。一個曾在高層政壇上呼風喚雨的老官僚,失意之后豈能甘心?他連做夢也在窺測方向。現在他終于逮到了機會,以誣告廷美作為墊腳石,他如愿以償地重登相位。現在我們應該知道了,“趙普們”是一群失意政客,他們咬人是為了邀寵進身,東山再起。
第三種是李符們。李符是個能吏,他最風光的一幕是開寶五年出任京西南路轉運使。轉運使是給中央搞錢的,太祖為了加持其權威,特地手書“李符到處似朕親行”賜給他。李符就把這八個字繡在大旗上,走到哪里打到哪里,以示人主恩寵。不知道“拉大旗作虎皮”的典故是不是出自這里,但用在這里肯定很恰當。但李符雖有才干,人品卻不敢恭維。“符無文學,有吏干,好希人主意以求進用。”[14]這是《宋史》中對李符的評價。“希”是揣摩、迎合的意思,此人不學而有術,喜歡討好人主以獲取升遷。現在,他剛剛接替廷美出知開封府,這個位子很敏感。首先,開封府尹是進入中央執政班子的“四入頭”之一,[15]這是天大的利好。其次,前任出事了,他必須旗幟鮮明地亮出自己的政治站位。因此,一上任就狠踹前任一腳,這也是“希人主意”之一種,目的是討好主子,鞏固既得利益,為日后的升遷拿下“印象分”。
當然,區區個案,不可能把各類見風使舵落井下石的政客盡數羅列。廷美案就其過程而言也算不上復雜,有些本來應該露臉的角色還不曾有表演的機會。例如,打著時髦的旗號泄私憤報舊怨的。或者,擔心自身難保,就調門特別高地表現“緊跟”的。只要專制政治存在一天,這些人就會茁壯生長一天。也就是說,那些個角色原來是多少種,后來還是多少種,一種不多,一種不少。
說完了廷美的遭遇,似乎還有必要說一下房州。這個深藏在武當山深處的邊遠小邑,貧窮、閉塞,是一片未經開發的蠻荒之地。“其固高陵,若有衡宇。”這里的“固”和“衡”都是鄙陋的意思,一座座荒陋的土山,有如簡陋的房屋,房州即由此得名。當然,把廷美送到房州來,并不僅僅因為這里是窮鄉僻壤。國家這么大,窮地方苦地方偏僻的地方多的是,之所以選中這里,還有更重要的原因。關于朝廷流放罪臣的地方,當時有兩句說法:“春循梅新,與死為鄰;高竇雷化,說著也怕。”[16]“春循梅新”和“高竇雷化”都是州名,合稱八州惡地。流放到這幾個地方,不死也要脫幾層皮。房州雖不在八州之內,但房州有它的神秘之處,那就是:風水政治學。此地四面環山,中心河谷斷陷,在風水上稱之為“困龍局”。困龍局,懂了嗎?歷史上,這里確實是“困”過幾條“龍”的。嗣圣元年,唐中宗李顯被其母武則天廢黜后流放,在這里膽戰心驚地苦熬了十四年,那是差不多三百年前的事了。陳橋兵變后,后周的小皇帝柴宗訓也被安置在這里。小皇帝當時剛剛七歲,在皇位上屁股還沒坐熱,就被趙匡胤帶著一幫丘八趕了下來。雖然趙匡胤假惺惺地賜給柴氏“丹書鐵券”(免死金牌),即使犯罪也不得加刑。但要消滅一個人,辦法多的是,不一定非得法律上判死刑,所謂“房州安置”就是辦法之一種。這個“安置”厲害啊,幾乎是一“安”定生死的意思,也是“置”于死地而后……超生的意思,當然,這個“超生”指的是佛教中的死后投生。一個詞的生命力可能與它的強度有關,正因為“安置”足夠強勢,所以千載之下,仍歷久彌新。倒霉的柴宗訓在房州勉強生活了十三年,二十歲時無聲無息地死在這里。現在涪陵縣公趙廷美也來了,前兩個流放者都是當過皇帝的,廷美不是,他只是根據老趙家皇位傳承的規矩,皇位似乎也有他的份,而他倒霉的根源就在于這個“似乎”。當皇帝這種事你“似乎”什么?你這一“似乎”,人家就把你當對手整,這不是找死嗎?政治這種事,你如果有實力就霸王硬上弓地和他干,沒實力就趁早躲遠點。廷美在房州只活了一年半,從“憂悸成疾”這幾個字中,我們可以想見他最后的生存狀態。他死后,太宗還向近臣放風,說廷美是乳母耿氏所生。為了掩飾自己逼殺同胞兄弟的罪責,這個心毒手狠的偽君子竟然不惜編造謊言,向自己的老爸——也包括老媽——潑臟水。
國事家事天下事,這一系列變故的最大受益者無疑是趙恒,陳橋兵變,一夜之間讓趙氏取代柴氏成了國姓;燭影斧聲,一樁謎案讓老爸趙光義成了大宋王朝的第二代君主;煮豆燃萁,對德昭兄弟和廷美的迫害則保證了皇位將由太宗的子孫世代傳承。那個讓多少野心家和陰謀家機關算盡喪心病狂的九五之尊南面之位,已經離趙恒越來越近了。
且慢!
廷美死在房州時,趙恒還不叫趙恒,叫趙元休(四年以后又改名元侃)。他還有兩個哥哥,大哥元佐,二哥元佑。一“佐”一“佑”排在他前面,堵死了他走向皇位的通道。按照皇位繼承的次序,他充其量算是第三梯隊。也就是說,即使現在老爸“崩”掉了,皇帝也輪不到他做。而且還有一點,在皇位繼承這種事上,第三梯隊一般是派不上用場的,因為,如果第一梯隊接班了,后面的梯隊就得重新洗牌,按照他自己的兒子編排次序。原來你還排第三,現在連進入梯隊的資格也沒有。
這樣一說,三皇子是沒有什么戲了。
但情況很快就發生了變化,因為大哥元佐出事了。
作為皇長子,元佐的條件實在太好了。史書中說他“少聰警,貌類帝,帝鐘愛之”。[17]“少聰警”可能是實情也可能是慣用的諛詞,“貌類帝”卻不大好瞎說,老皇帝鐘愛也是肯定的。況且他還精通武略,長于騎射,曾跟隨太宗出征太原、幽薊,有過真刀真槍的戰場體驗,這樣的經歷對于長在深宮的皇子來說尤為重要。事實上,太宗也一直把元佐作為皇儲培養,只是因為老皇帝生性猜忌,擔心立儲后會形成新的政治中心,影響自己的權威,才沒有正式冊封太子。
元佐的“太好”還包含一點:心腸太好。我們無從確認他對太宗身后皇位傳承的想法,但我們可以肯定,對于父親迫害德昭兄弟,他是很不滿的。但太宗的手段很隱蔽,兄弟倆最后一個是自刎,一個是猝死,別人除去哀憐也說不出什么。元佐也只能不滿而已。但到了太宗迫害廷美時,他就挺身而出了,為了營救這位叔叔,他甘冒宸嚴向太宗求情,力陳廷美無辜。當然,他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效果。廷美死于房州,元佐聞訊后悲憤交加,一時竟成狂疾。這是一種由于遭到刺激而引發的間歇性神經病,只要情緒穩定,自會慢慢痊愈。
那就讓他慢慢痊愈吧。請注意,他需要的只是情緒穩定。穩定,懂嗎?就是安穩、平靜,喜怒哀樂皆波瀾不驚,至少,在恢復期間,誰也不要去刺激他。
如果他不是皇長子,不是準皇儲,他身上沒有維系巨大的利益,這樣的愿望或許會很容易實現。但現在,不行……
雍熙二年重陽節,太宗在宮中設宴,召集皇子們飲酒作樂。因元佐病未痊愈,就沒有通知他。這很正常。
散宴后,老二元佑便去看望元佐,當然要說到當天的宴會。元佐就很不高興,對老二說:“汝等與至尊宴射,而我不預焉,是為君父所棄也。”[18]他認為自己已經被父王“所棄”,也就是不被當兒子看了。當晚抑郁難平,獨自喝酒解悶,酒精迷性加上神經錯亂,竟放了一把火焚燒宮院。
這一下事情大了。
在元佐焚宮這件事中,老二元佑是一個相當敏感的角色。我們不知道他在元佐家說了些什么,我們只知道他走了以后,元佐就放火焚宮了;我們也不知道調查事由時他對太宗說了些什么,我們只知道事后太宗怒不可遏,不僅把元佐廢為庶人,甚至還要斷絕父子關系。說元佐的火和太宗的火都是元佑“撩”出來的,這樣的推理缺乏根據。但他處在那個特殊的位置上,元佐一廢,他是最直接的受益者,而所謂的受益又是堪稱天下第一權力的皇權。因此,對當事人心機之詭譎,怎樣揣測都不為過分。
太宗對元佐的失望,不光在于他袒護廷美、干擾自己的戰略部署;也不光在于他精神失常,以致縱火焚宮;可能還在于這一切的原始根源:心腸太好。一個將來要接班當皇帝的人,怎么能心腸太好呢?就像一個見不得鮮血的人不能當屠夫一樣,心腸太好是不能當皇帝的。你心腸好,可以去當慈善家,也可以去當神州好人道德楷模,但絕對不能當皇帝,因為弄得不好那可是要人頭落地的。等到國破家亡的時候,你捧著一副好心腸“垂淚對宮娥”有什么用?所謂“婦人之仁”歷來就是一個帶著鄙薄意味的貶義詞,指向的是那些胸無大志缺少殺伐決斷的庸夫和懦夫,例如那個雖然力能扛鼎卻見到有士兵生病就流眼淚的項羽。
元佐被廢,元佑的機會來了。不久,太宗讓他領開封府尹兼侍中,這是準皇儲的標志。太宗還為他改名元僖,這個“僖”的字形和字義都契合在同一點上:人逢喜事。看來,元僖可以放寬心思吟一闋《好事近》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這是一句俗語,但元僖的私生活并不很爽。不很爽的原因就在于他寵愛侍妾張氏,冷漠正室李夫人。對于男人來說,這似乎很常見,但元僖的偏愛卻送了自己的命。張氏恃寵驕橫,這并不奇怪。但這個愚蠢的女人居然想毒殺李夫人以上位,結果上演了中外好多經典戲劇中的一段經典情節:誤毒第三者,元僖暴死。
到了這時候,屬于三皇子的大劇才真正拉開了帷幕。
運氣這東西你不能不服。運氣好的人,其實用不著上躥下跳拳打腳踢,當別人躥跳打踢時,他只需耐住性子,慢慢等。等別人一個個都落荒而去,空下來的舞臺便是屬于他的。
元僖暴死是太宗淳化三年年底,兩年后,一直在立儲問題上首鼠兩端的太宗正式下詔,立三皇子元侃為皇太子,并改名趙恒。自五代以降的近百年中,這是第一個由帝王生前冊封的名正言順的太子,趙恒真是太幸運了。第二年,太宗駕崩,三十歲的趙恒入承大統,是為真宗。現在看來,這些年趙宋家族所有的好運和變故,似乎都是為趙恒準備的,趙恒是這一切的最大受益者。但運氣太好有時也并不是好事,正因為得之僥幸,當事人便難免心虛,或者說有點沒來由的拘謹和自卑。一個擁有天底下最大權力的帝王怎么可能自卑呢?但趙恒確實自卑。這說明,形成某種心理慣性與其所處的地位并不一定有多大關系,有些人哪怕淪為乞丐,也可能心雄萬夫牛皮哄哄,自信“乞”遍天下無敵手;而有些人——例如趙恒——即使貴為帝王,也仍舊心虛膽怯,總覺得背后有人在指指戳戳地竊竊私語,議論他執政的合法性問題。有時候,他甚至會想到后晉大臣桑維翰——此人因為身材短小,人稱“桑矮子”——說過的一句話:“居宰相,如著新鞋襪,外面好看,其中不快活。”[19]他覺得做皇帝也差不多。
趙恒登基后改元咸平。一個并不強勢的君主,上臺后自然不想生事,只希望安定團結。六年后又改元景德,景德就是大德、崇德,講社會的核心價值,修明文治,仍然是守內虛外的意思。景德這個年號給歷史留下的印記,后人耳熟能詳的有兩處,一個是這期間宋遼簽訂了“澶淵之盟”,以化干戈為玉帛的方式確立了兩大鄰國之間的戰略互信,為雙方贏得了一百二十年的和平。一個是江南西路有一處名為昌南(因居昌江之東南)的地方改名為景德鎮。這座因燒造貢瓷而聞名的小鎮日后成了中國的瓷都,以至不管是帝王還是平民,飯后若無意中翻過碗底,說不準就會看到“景德鎮制”之類的字樣。現在是景德四年年底,也就是說,這個運氣極好卻拘謹自卑的真宗皇帝登基已經整整十年了。
3.解語杯
吃飯“朝九晚五”是古已有之的習慣。但古人計時不說“九點”和“五點”,而說“朝時”和“晡時”,因此,早飯和晚飯便叫“朝食”和“晡食”。成語“滅此朝食”的典故出自《左傳》,但到了宋代,“朝食”和“晡食”的說法仍然沒有變化。官家賜宴應該是吃晚飯,也就是晡食。冬天的晡時暮色已經很濃了,但因為下雪,積雪映出了天光,透過這朦朧的天光,可以看到庭院里飄飛的雪花——卻是不緊不慢,下得極有耐心。
宋王朝的中央行政機構集中在皇城的西南片,也就是大內東西中軸線以南、鐘樓和文德樓以西一帶。官家把宴席安排在政事堂(宰相府),地點在朝堂西側,朝堂不是上朝的地方,上朝的地方有三處,一處是重要節日和重大禮儀活動的大朝會,在大慶殿;一處是官家每天視朝的地方,在垂拱殿;還有一處是由宰相主持的常朝,在文德殿。朝堂實際上是朝廷的新聞發布廳,但官家今天在政事堂和臣僚們一起喝酒賞雪的新聞估計是不會發布的。
喝酒賞雪,官家做東,還有比這更開心的事嗎?
而且竟然是最高規格的宴會。
宴會的規格高不高,不是隨口說的,有具體的評價標準。宋代的宴會,酒跟菜配套,這當然說的是正式的宴會。民間的那種非正式的飯局,流水上菜,不撤舊盤,一邊大呼小叫地喝酒,吃到后來,盤盤碗碗堆滿餐桌,一片狼藉。正式的宴會就不同了,吃新菜,撤舊菜,酒菜搭配,并以此體現宴會的規格。體現在哪里呢?很簡單。喝一杯酒換一道菜,屬于規格較低的宴會。喝一杯酒換兩道菜,規格就上去了,官家的私人宴席也就是這個檔次。規格最高的是國宴,喝一杯酒換四道菜,契丹使者來呈送國書,朝廷在都亭驛款待客人,二府兩制的高官全部出席,宴會就是這種規格。
今天用的也是這種規格,一杯酒換四道菜,這就超常規了。官家叫大家一起喝酒賞雪,本是心血來潮臨時起意,這樣的場合,一杯酒換兩道菜算正常,換三道菜就受寵若驚了,但誰也不會想到,現在上了國宴的規格。
上規格就上規格吧,反正客隨主便。太祖皇帝有言:酒乃天之美祿。太宗皇帝在賜宴近臣時也說過:卿等這般年華,正是戴花喝酒之時。來啊,都滿上……
說起來是官家做東,但官家并不和臣僚同桌共餐,他獨自占據一桌,然后叫內侍向他指定的大臣勸酒。勸酒有專門的勸杯,斟滿了酒放在勸盤上,內侍雙手托盤端到大臣面前。他是代表官家勸酒的,被勸的人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只能一飲而盡,然后還得向官家謝恩。在宋朝那個時候,除去大朝會,臣子對皇帝是用不著跪拜磕頭的,只行拱手禮就行了。但盡管如此,宴會中間一會兒你謝恩一會兒他謝恩,不光臣子麻煩,官家也不得安生。這說明酒席上一旦有了尊卑應酬,那就誰也別想吃得舒服。其實官家的初衷倒是要讓大家吃得舒服,他一開始就宣布,天公作美,大雪封門,那我們就關起門來喝酒,都放開喝。他說下午作了一首《瑞雪》詩,照例要諸公即席和進,但為了不影響喝酒的興致,各位的和詩明日再上。又說,宴會結束時如果過了夜禁的時辰,幾位住在城外的官員——例如權三司使丁謂住在朱雀門外——會由內侍送出城門,大家不必有后顧之憂。
下酒的菜肴一開始應該以果盤為主,一代名臣司馬光曾回憶年輕時參加的一次款待契丹使者的國宴,光是果品就上了將近一百道。但現在是冬天,新鮮水果不多;加之水果寒性,嚴冬季節亦不宜多吃。因此上了幾道干果后就是各式熱菜和點心。東府(宰相府)的廚師和御膳房的廚師各有各的拿手菜,每次宴會也都有不同的菜譜。但有些菜卻是不會變化的,例如果盤過后的第一道熱菜旋鲊和宴會的最后一道點心太平畢羅。“鲊”在字典上解釋為咸魚,但這里不是。當年太祖為了接待初次來朝的吳越王錢俶,令尚食局制作幾道南方口味的菜。御廚倉促受命,“一夕取羊別為醢(肉醬)以獻焉,因號‘旋鲊’,至今大宴首薦是味”。[20]為什么用羊肉呢?因為宋朝的羊主要靠從契丹進口,價錢很貴。什么東西價錢貴了,就理所當然地被視為高檔。估計旋鲊里還加進了其他一些價錢很貴的輔料。把當時價錢貴的食材攪和在一起做成醬,這是御廚們沒有辦法的辦法。但他們成功了,因為“至今大宴首薦是味”,一道肉醬成了名菜。至于太平畢羅,不用多說,就是餡餅,只不過個頭忒大,內容極其豐富,因此又被稱為“一包菜”。畢羅也好,一包菜也罷,好吃不好吃就是一道餡餅,那憑什么每次都在國宴上殿后呢?無他,就是名字好,吉祥。
宴會的氣氛一般和規格呈反比,規格越高越是正經沉悶。大家說的都是國泰民安的恭維話:諸路稼穡大稔,淮、蔡間麥斗十錢,粳米每斛二百錢,創歷年未有之新低,真乃盛世氣象。資政殿大學士王欽若甚至說今秋陳州、鄆州等地的蝗蟲不禍害莊稼,皆抱草而死。這是官家的政德感動上蒼,才有如此曠世奇觀。把這些言論記錄下來,不用整理就是一篇極好的時政教材。官家顯然很高興,但又顯然不滿足于此,他不時還要搞一點即興的娛樂以活躍氣氛。春秋季節曲宴宜春殿時,最常見的就是賜花。例如出牡丹百余盤,每人一朵。其中品種高貴的千葉牡丹只有十余朵,只賜給親王宰相。官家賜的花,臣子都是自己戴。有時官家為了表示對某人的特別恩寵,就讓內侍為其戴花,于是“觀者榮之”。榮耀啊,羨慕啊,甚至還有忌妒啊,全都在這個“榮”里面。當然,最有創意的還是把賜花和賜酒結合在一起,摘一朵含苞未放的荷花,輕輕掰開花苞,把斟滿酒的勸杯放進去,再將花苞合攏,讓內侍送給指定的大臣喝,這叫“解語杯”。因為人們認為荷花有靈性,能解人意。這是很高境界的君臣相得,其中有嘉獎亦有期許。但官家賜“解語杯”的情況并不多,如果發生,那就不光是“觀者榮之”了,大家還免不了猜測:官家究竟有什么心語要臣子“解”呢?
太平畢羅上來了——就是那種被稱為“一包菜”的大餡餅——這就宣告宴會進入尾聲了,有的人已經開始伸頭探腦,看外面還下不下雪。這時官家卻破例把宰相王旦召到面前,一連賜酒三杯。
而且用的是“解語杯”。
冬天沒有荷花,只能用絹花。這無所謂,關鍵是“解語”,意思到了就好。
王旦三飲而盡。因為就面對著官家,也因為是“解語杯”,不同尋常,于是跪拜謝恩。禮畢,官家又問:“這酒可好喝?”
王旦當然說好喝。
官家哈哈一笑,向內侍作了個示意,內侍捧出一壇酒。官家說:“好喝,把這壇帶回去,與妻兒共享。”
散席。
東華門外,自然都有車馬等候,但不會有轎子。乘轎是皇室的特權,偶爾為了照顧年老有疾的元勛重臣,經皇帝特許才可以乘轎。開國名臣趙普晚年準許乘轎,特地作《謝許肩輿入內表》。前些時官家在玉宸殿讀前朝奏牘,對這篇出自大才子王禹偁之手的謝恩表甚為稱賞,特別認為其中的“實君父之殊私,非人臣之常禮”兩句,于兢惶涕泗中尤見得體。[21]可見對于臣子而言,乘轎是莫大的榮寵。此刻,大臣們酒足飯飽,一個個醉眼蒙眬地從東華門魚貫而出,有清醒者踩鐙跨鞍時偶一抬頭,只見好大一輪圓月有如凍凝在天幕上,這才想起今天恰逢既望(十六日)。雪卻悄悄地停了。
出東華門再沿大貨行街向東去的官員不少,因為很多人都住在馬行街附近。京師的繁華地段向有“南河北市”的說法,[22]“南河”自然是汴河沿岸,“北市”即馬行街商業區。而且這里離大內不遠,官員們每天上朝很方便。王旦也住在這一帶,此刻踏雪夜歸,一路上亦絡繹有人同路,但沒有誰像他那樣抱著一只酒壇子的,估計也沒有誰像他那樣回去徹夜難眠,因為,他回家后發現——
那壇子里裝的不是酒,而是一壇珠寶。
我們已經知道了,王旦是當朝宰相。但宰相是通常的說法,在朝廷的任命書中,從來沒有宰相這個官職。就像現在稱某人為老板,其實他的正式職務應該是董事長或總經理或總裁之類。王旦的最近一次升遷,任命書上是這樣寫的:拜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兩朝國史。不熟悉宋代官制的人可能會以為他就是一個內閣部長,其實打頭的那個“工部尚書”只是寄祿官階,并無具體職事。他的具體職事是隨后的那個“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宰相常常不止一個,有時兩個,最多三個。首相為昭文相,也就是官稱后面帶“昭文殿大學士”者。帶“監修國史”者為次相。帶“集賢殿大學士”者為末相。但不管官稱后面帶什么,他們要做的工作就是宰相的工作,和學士沒有任何關系,“××學士”只是用來標志他們在宰相中的排序。這一說大家就知道了,王旦既是集賢殿大學士又監修國史,因此,他應該是次相。但需要說明的是,自去年一月王旦拜相以后,官家就沒有委派首相和末相。也就是說,王旦雖然不是首相,卻是獨相,實際主持中書門下的全面工作。官家的這種安排當然可以理解為對他的信任,但也不能排除對當事人的某種暗示或者誘惑:首相虛位,你還有很大的上升空間。
皇帝賄賂大臣,這種事不能說沒有,但不多。說賄賂不大好聽,那就說賣好吧。最近這段時間,官家向王旦賣好的舉動已經不止一次了,其中調整王旦的班位算是一件大事。官家每天在垂拱殿視朝,大臣站班時有很多規矩。大的規矩是,大臣只能站在儀石之南;小的規矩是,每人站在什么位置——也就是所謂班位——都是規定好的。不管多大的官,站錯了位置當場就會受到呵斥,甚至還會被處分。兩個月之前,官家特地“詔閤門移宰相班位于儀石之北,余立其南”。[23]也就是說,原先宰相和參知政事、樞密使等人扎堆兒站在一起,現在官家把宰相的班位調整到儀石之北,讓他單獨面對官家,這就在立朝儀式上突出了王旦的地位。那么理由呢?據說是王旦和那些人站在一起,太擠。這恐怕說不通,以前兩個宰相甚至三個宰相——其中還包括像張齊賢那樣吃相難看的大胖子——不都是這樣站的嗎?怎么到了王旦一人獨相時,反倒太擠了?說到底,官家這是為了向王旦賣好。
官家如果把賄賂或賣好用在某個大臣身上,這個大臣會不會得意忘形呢?肯定有人會的,但至少王旦不會,他相當清醒。在他看來,所謂君臣相得,是要靠雙方共同經營的,但做臣子的尤其要把握好分寸,既不能放棄原則而失之于逢迎諂佞,又不能放棄世故而失之于簡單粗暴。當然,最重要的還是你要識得大體,堪當大事,為官家排憂解難。滄海橫流,方顯出君臣本色。三年前的那個關鍵時刻既見證了官家對王旦的倚重,也見證了王旦的干練與持重。在官家的記憶中,景德元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當時契丹糾集十萬兵馬(號稱二十萬)大舉南下。契丹軍長途迂回,繞過宋朝的邊防重鎮大名府,直逼開封的北方門戶——澶州。這是官家即位以來遭遇的第一次危機。這一危機不僅危及皇位,而且危及大宋王朝的江山社稷。這兩者有時是一回事,有時卻不是一回事。生性懦弱的官家實際上是被宰相寇準和殿前都指揮使高瓊裹挾著北上親征的。御駕親征這個詞說起來相當排場,甚至還有幾分華麗(那大抵是受舊戲舞臺的影響),總之給人一種威風八面自信滿滿的感覺。但景德元年冬天的大宋官家卻找不到這種感覺,他最大的顧忌倒不一定是自己的安危,而是派誰留守京師。天子親征,六軍既出,京師便鞭長莫及,這向來是政治家之大忌,因為如果有人想在京師搞政變,這是最好的時機。什么叫政治?政治就是對時機恰到好處的把握。連李白那樣的書呆子都能發出“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的警告。但現在的問題是,最危險的并不是“匪親”,而恰恰是至親——自己的同胞兄弟,因為只有這些同屬皇家血統的兄弟才有資格取官家而代之。官家兄弟八人,除去二哥元佑已死,再除去他自己,還有六人。這中間還包括大哥元佐,雖然他曾被太宗所廢,但長子的政治優勢是天經地義的。當年太宗駕崩后,李皇后和王繼恩——就是那個在“燭影斧聲”中幫助太宗篡位的內侍——等人曾策劃讓元佐登基,如果不是呂端的沉穩老到和處置果斷,皇位上的官家就不是現在的官家了。現在,元佐和諸位兄弟人還在,心死不死不好說,但官家不能不防。自己在前方打了勝仗還好說,萬一戰敗,六個兄弟中的某一個在京師趁亂而起振臂一呼,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坐上龍廷,趙宋王朝的歷史就翻開了新的一頁。
東京留守,留誰來守,這是個問題。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例如,不是說遇事要瞻前顧后多想想嗎?錯!有時想得太多了,最后做出的決策反倒是昏招。出征前,官家決定由雍王元份為東京留守。元份在兄弟中排行老四,是官家最大的弟弟。官家的想法或許是,這個和自己一母所生的弟弟已經臥病在床兩三年了,一個病入膏肓活一天算一天的人是沒有多少生命能量覬覦皇位的。
元份確實沒有能量覬覦皇位,但問題是,他那微弱的生命之光已經快要熄滅了。宋軍剛到澶州,就傳來了元份病危的驛報。在大戰一觸即發且勝敗未卜的嚴峻形勢下,繼續指定一個健康的兄弟為東京留守顯然是不可取的。權衡之下,官家決定派隨軍的參知政事王旦火速回京,接任東京留守。
好一個王旦,且看他受命后如何履新:
(上)命旦馳還,權留守事。旦曰:“愿宣寇準,臣有所陳。”準至,旦奏曰:“十日之間未有捷報時,當如何?”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旦既至京,直入禁中,下令甚嚴,使人不得傳播。[24]
王旦要官家當著宰相寇準的面向他交底,所謂“十日之間未有捷報時,當如何?”話說得很委婉,其中的含義卻相當尖銳:如果打敗了,官家遭遇不幸(陣亡或被俘),接下去誰當皇帝,為王朝承祧繼統?這是設想了最壞的情況,要官家交代后事。官家可能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因此“默然良久”后,才很不情愿地說出了“立皇太子”。但這句話有問題。不是官家說得有問題,而是史家在這里做了手腳,因為官家當時尚無子嗣,所謂立皇太子根本無從說起,他所說的繼承人不可能是皇太子,而應該是他六個兄弟中的某一個。由于王旦設想中的那種情況后來并未發生,所以當時的指定也就因其過于敏感而成了永遠的秘密,史家在記載這段史料時也不能不有所屏蔽。王旦秘密潛回東京后,即直入禁中,同時封鎖消息。東京一切如常,從表面上看似乎仍由元份為留守,免得其他兄弟生出非分之想,實際上大權已轉移到王旦手中。直到二十天后,宋遼簽訂了“澶淵之盟”,官家以一首得意揚揚的《回鑾詩》班師回朝。
“澶淵之盟”開啟了兩宋歷史上一個很有意思的慣例:在對外沖突中,宋王朝打敗了求和,打勝了也求和,無論勝敗都給對方送錢。
但官家不稱之為送錢,他稱之為“賂”。那次宋方的使者曹利用和契丹談判回來,官家正在用餐,他急于知道談判結果,便一面抓緊吃飯,一面讓小太監出去問曹,究竟許給契丹多少錢。這段情節,史書上寫的是“使內侍問所賂”。[25]一個帶著少許巴結色彩的“賂”,將官家底氣不足的自卑心態暴露無遺。
王旦是經歷過大事的人,也是寵辱不驚的人,但官家的一壇珠寶還是讓他耿耿難眠。這倒不是因為見錢眼開太過興奮。不是的,王旦不是愛錢的人。他雖然貴為宰相,家境卻相當清寒,這除去家累的原因——哥哥早亡,寡嫂及侄輩率由王旦負擔;子女婚姻亦不求門閥,致有需接濟者——主要是因為他不愛錢。錢是何等的高傲自負,你不愛它,它絕對不會給你半個媚眼。這似乎很公平,也是司空見慣的常識。而對于一個不愛錢的人來說,別說是一壇珠寶,就是一噸珠寶也不會讓他動心的。王旦所耿耿難眠者,“耿”在對官家意圖的揣測,亦“耿”在自己應抱持的態度:是跟風上還是隨大流,抑或是唱反調?
官家的意圖其實用不著過多揣測,他就是想干一件事,要取得宰相的支持,但自己又不好說。他不說,王旦也知道。從陳橋兵變到“燭影斧聲”,從德昭之殤到廷美之死,從元佐被廢到繼位風波,官家總覺得背后有人在譏笑他的皇位得之僥幸。再加上“澶淵之盟”后,朝廷中確有“城下之盟,何恥如之”的議論。[26]現在,他需要用一個盛大的儀式來固化自己執政的合法性,也固化自己登基十年來的豐功偉績。這項活動就是封禪泰山。
什么叫封禪?從字面上講,“封”就是祭天,“禪”就是祭地。祭天祭地,很好!但為什么要跑到泰山去祭呢?因為祭其實就是向天帝匯報思想和工作,我們都知道,匯報思想和工作往往是和領導拉近乎的絕好機會。泰山最高,離天最近,和天帝說話當然最方便。封禪是曠世盛典,不是什么人想封就可以去封的。只有受命于天的帝王,且功業宏偉,才有資格行封禪之禮。一代帝王封禪泰山,被視為國家鼎盛、天下太平的象征,帝王本人也理所當然地成為“奉天承運”的真命天子。揆諸青史,也只有漢武帝、唐玄宗等少數幾個明星帝王成就過封禪盛典。
官家的心事,做臣子的焉能不察?就在昨天——十一月十五日——殿中侍御史趙湘搶先上了一道封禪的奏章。這小子,顯然是奔著頭功來的:
庚辰,殿中侍御史趙湘上言請封禪,中書以聞,上拱揖不答。王旦等曰:“封禪之禮,曠廢已久,若非圣朝承平,豈能振舉?”上曰:“朕之不德,安能輕議。”[27]
殿中侍御史是個從七品的小官,這樣的角色是沒有資格直接向皇帝上書的,因此,他的意見須在官家視朝時由“中書以聞”。這里的“中書”指的是宰相王旦或參知政事趙安仁。趙湘請求封禪的建議究竟是誰向官家報告的,這里沒有說,我們也沒有必要去追究。我們感興趣的是官家和王旦兩個人的反應。官家最初的反應是“拱揖不答”,故作矜持。他應該矜持,他也只能矜持。現在你叫他說什么好?一口答應嗎?急吼吼的,吃相難看,太沒有面子。況且,一個小小的殿中侍御史上書這樣的大事,顯然是不合適的。一口拒絕嗎?也不妥當,一開始把門關死了,就不好往下走了。那么就矜持吧,“拱揖不答”,且聽聽王旦他們的態度。王旦的態度是沒有態度,或者說他的態度很微妙。他說封禪這樣的大禮已經曠廢好久了,“若非圣朝承平,豈能振舉”。這話太繞了,太修辭了,他究竟是贊成還是不贊成封禪,你怎樣理解都可以。官家試探他,他也在試探官家。他用了一個設問“若非”,也就是為封禪設置了一個資格——“圣朝承平”。那么“今上”夠不夠這個資格呢?他沒有說。他不說,官家只好自己說。他說我沒有什么功德,“封禪這樣的大事不敢隨便討論”。他這樣一說,封禪是不是就沒戲了?當然不是。他這種話是說給臣子聽的,因為做臣子的怎么會同意官家沒有功德呢?他們肯定不會同意的。那么請稍等,一個歌功頌德的新時代就要到來了。
其實不用等,近幾年歌功頌德已漸成風氣,起因似乎與司天監的那一班人的鼓吹有關,根子卻在于大臣中那些整天揣摩圣意的馬屁精。司天監的功能介于天文和神權政治之間,說白了就是上天表情的翻譯官。這幾年他們不斷有關于星象異常的報告上奏朝廷,這本來并不奇怪,因為他們就是干這一行的,干什么吆喝什么,他們要刷存在感。不論是一個單位還是一個官員,如果長時間沒有存在感,他們還要不要吃飯了?因此,報告不報告是他們的職責所在,信不信則由你。儒家學說的老祖宗孔子是不信的。他老人家旗幟鮮明:“不語怪力亂神。”古代哲學家也認為:“天道遠,人道邇”,“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似乎很無神論。但另一方面,中國古代政治又講天人感應,神道設教,把天加于天子頭上來實施精神管制。歷代的帝王有信鬼神的,也有不大信的。趙宋的太祖是開國皇帝,太宗算是亞開國皇帝,雖說都是靠政變上臺,但篡位后征戰四方,也可稱馬上天子。一般來說,強梁的開國帝王都不大信鬼神,不然他們就不敢打破舊有的秩序了。他們更相信自己,相信靠自己的能力去“取”。趙恒是趙宋首位正常繼統的皇帝,所謂正常繼統,即皇位是制度給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某個人或某幾個人給的,不是靠自己的能力去“取”的。或許是身為三皇子在兄弟中相對弱勢,被立為太子后,在父親的猜忌下又一直充滿危機感,這位后來被稱為真宗的皇帝真的很信奉天命鬼神,這大概是無力改變現實中的弱勢,轉而求助于另一個世界,以期獲得一種內心平衡吧。
一個自卑而又信奉天命鬼神的官家,讓司天監的那一班人和大臣中善于揣摩圣意的馬屁精們有事干了。
去年初夏,司天監上奏說周伯星出現了。這個“周伯星”可不得了,它是古代傳說中所謂的四大瑞星之一。它出現了,說明君王的圣德和功業感動了上天,這是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于是文武百官紛紛上表稱賀,一時眾聲喧嘩,頌歌入云,實在熱鬧得可以。到了秋天,樞密使王欽若還不肯甘休,又重提此事,認為“天既垂休,禮罔不答”。意思是老天對陛下的政績做出了肯定的表態,如果不答謝老天,是不合禮法的。官家亦順水推舟,同意有關部門討論“祀星”的禮儀。觀念的東西,意識形態的東西,光講不行,還要用儀式感加以強調和固化,從而生動形象地教化人心,這一點很重要。
然后,景德四年風調雨順,諸路皆言豐稔,形勢好得像作人來瘋的頑童,一發而不可收。不打仗了,老百姓有飯吃了,很好!但吃飽了撐的怎么辦?從六月開始,關于各地發現符瑞和司天監發現“五星皆伏”奇異天象的報告接踵而來,這些都是大快人心的事,其中“五星皆伏”更是千百年不曾有過的奇事、大事、喜事,于是皆“詔付史館”。入冬以后,朝臣中開始議論封禪,起初只是少數人的竊竊私語,但漸漸地就堂而皇之地有恃無恐了。官家也在私下里到處打聽關于“河圖洛書”傳說中的“天書”是怎么回事。山雨欲來風滿樓,終于有了昨天趙湘的公開上言封禪。
這些王旦都看在眼里,他是清醒的,他也因清醒而痛苦。今天酒宴上的“解語杯”加一壇珠寶,說明在封禪這件事上官家很在乎宰相的態度,更說明官家已經鐵了心一定要做。官家鐵了心一定要做的事自己如果反對,以后君臣關系就不好處了。君臣之間一旦有了嫌隙,倒霉的當然是臣子,這沒有什么道理可講,因為皇帝是唯一的,宰相卻可以走馬燈似的換個不停。在這個世界上,能當宰相的人多得是,想當宰相的人更加多得是,官家要除授或貶謫某個宰相,只要在晚上叫內侍給值班的翰林學士送一張紙條——所謂的“詞頭”——讓學士連夜起草詔書,第二天一早就可以宣布。王旦并不是貪戀權位患得患失,但自蒙童以始,正統的儒家思想從耳濡目染到淪肌浹髓,文人學士的人生理想就是四個字:修、齊、治、平,而最終的定格只有治國平天下,也就是建功立業。不當官,你縱有滿腹經綸三頭六臂也無處施展,談什么建功立業?
譙樓三鼓,心事浩茫,窗紙上的月色倒是明亮些了,大概是積雪映襯的結果吧。
當然,封禪也不是全無道理,雖說那么大的排場勞民傷財,但借此曠世盛典,官家可以宣功德于海內,增強天命所歸的凝聚力;國家亦可以布威望于四夷,令契丹西夏諸宵小為之懾服。這么大的國家,無論對內還是對外,沒有權威是不行的。平心而論,官家從小長于深宮,個人魅力和氣魄都遠不及太祖和太宗,搞一點個人迷信,將無上的權威和榮譽集于人主一身,亦有利于王朝的集中統一。再說,官家信奉天命鬼神其實也不是壞事,因為他是帝王,沒有誰管得了他,有一個天在頭上罩著,會讓他有所畏懼,不敢胡作非為。怕就怕他什么都不怕,大無畏,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那就壞事了。到那時,你想約束他也毫無辦法,只能任他由著性子禍國殃民,把壞事做絕。
王旦為人精明且淳厚,在某些場合,他是敢于義無反顧的偉丈夫。但一個人——特別是一個以天下蒼生為念的政治家——不能總是義無反顧。總是義無反顧,到最后很可能從者寥寥以至四顧茫然。在大多數時候,他必須從眾,必須是一個識時務者。當一種潮流已成洶洶之勢時,他不會選擇殉身,所謂雖千萬人吾往矣,他不是沒有那樣的道德勇氣,但他覺得那是不負責任。以命途多舛的個人遭遇換取身后追贈的榮譽,那是烈士。他不做烈士。他要做因勢利導的平世之良相。既然個人無力抗拒,那么隨波逐流便不失為理智的選擇。大潮伊始,隨波逐流者多矣,其中有人渾渾噩噩,有人心安理得,有人自以為得計,但王旦的內心肯定是痛苦的,因為他太清醒了。
“四更時,朝馬動。”當宰相也很辛苦啊,四更以后就要起身上朝。冬季日短夜長,這個時候離天亮還早。王旦簡單地盥漱后就上朝了。馬夫牽著馬在前面走,在王旦眼里只是一抹背影,這不是因為天色太暗,而是宰相大人的習慣,他習慣于一邊上路一邊想心事,從沒留意過下人的面孔,以致后來鬧出了笑話。幾年后,那個馬夫因年老去職,辭行時,王旦問他來這里多久了,馬夫說五年。王旦說,我怎么從沒見過你?馬夫無語。既辭去,隨即卻又被主人叫回,且賞賜甚厚。因為主人從后面看去,一眼就認出了天天伺候自己的那個背影。此事見于沈括的《夢溪筆談》,姑妄聽之。回頭再說上朝,斯時東方未明,萬籟俱寂,馬蹄踏著冰凍的積雪,發出沉悶的破碎聲。前方的東華門南側有待漏院,那是官員上朝前等待宮門開啟的休息室。卯正一刻,為禁門開鑰之時,等待的這段時間,正可以一邊閉目養神,一邊把要上奏的事情在腦海里再梳理一遍。待漏院的墻壁上,有太宗朝名臣王禹偁所作的《待漏院記》。此刻,一夜輾轉未眠的王旦突然沒來由地想到了那中間的一句話:
待漏之際,相君其有思乎?
是啊,上朝之前,宰相大人在想些什么呢?
注釋
[1](元)脫脫等《宋史》卷一九四。
[2](漢)司馬遷《史記》卷七十二《穰侯列傳》。
[3](宋)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五。
[4](宋)蔡絛《鐵圍山叢談》。
[5]《宋史》卷八。
[6](宋)李燾《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六。
[7]《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七。
[8]金匱之盟:傳說中的由宋太祖及其母杜太后立下的關于太祖身后傳弟不傳子的盟約,對該盟約的真實性及其內容史學界一直存在爭議。金匱之盟和陳橋兵變、燭影斧聲并稱為宋初三大疑案。
[9](清)查慎行《汴梁雜詩》。
[10]《宋史》卷六。
[11]《宋史》卷一。
[12]《宋史》卷四。
[13]皇子十六歲為成年,從此出宮居住,稱出閣。
[14]《宋史》卷二百七十。
[15](宋)洪邁《容齋隨筆·續筆》卷三《執政四入頭》:“國朝除用執政,多從三司使、翰林學士、知開封府、御史中丞進拜,俗呼為‘四入頭’。”
[16](清)潘永因《宋稗類鈔》。
[17](明)陳邦瞻《宋史紀事本末》卷十九。
[18]《宋史》卷二百四十五。
[19](宋)歐陽修《新五代史·桑維翰傳》。
[20]《鐵圍山叢談》卷六。
[21](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二十三。
[22](日)久保田和男《宋代開封研究》第六章第一節。
[23]《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六。
[24]《宋史》卷二百八十二。
[25]《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五十八。
[26]《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二。
[27]《續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