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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號文件

紹興十二年歲在壬戌,屬狗。

中國人歷來相信屬相與命運有一種內在的對應,例如男女結親,要看屬相是不是相克,虎羊配是斷然不行的,龍虎配也不好,就是雞狗配也不大妥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這些當然都是小事,至多也不過影響一對姻緣而已。要是到了帝王那里就不一樣了,朕即國家,再小的事,在那里也會變成國家意志而攪動天下蒼生。宋徽宗趙佶屬狗,便把天下的狗視為同類,曾下令全國禁止屠狗。但估計這種禁令只限于皇上的本命年這一年,或者是每年的天寧節,[24]也就是皇上過生日的這一天。要是長期執行的話,不僅要斷了多少小民的生計,就連魯智深醉打山門時懷里也不會揣著一條熟狗腿了。今年又逢狗年,天下的狗屠卻用不著再忌諱什么了,因為徽宗皇帝已經死在北國荒原。作為狗年的標志,還沒到元宵節,大街小巷已搶先掛滿了各種以狗為造型的燈彩。

如果說元旦大朝會是年節這臺大戲的開幕式,那么元宵燈節就是閉幕式;如果說開幕式是莊嚴刻板的宮廷禮儀,那么閉幕式就是庶民百姓的傾情狂歡。宮廷禮儀的排場再大,畢竟只在大內一隅,只有庶民百姓的狂歡才是整個城市的盛會。萬人空巷也好,踵事增華也好,那些只是表象,在所有的縟麗喧闐背后,不光有這座城市不甘平庸的心,還有一種告別演出的意味。元宵一過,年節就算結束了,一切又將回歸原來的軌道,流年似水,庸常碌碌,生活就像磨道一樣周而復始。閉幕式不管多么輝煌炫目,結局總是個曲終人散。因此,雖然是歡樂,骨子里卻帶著無可奈何的留戀。又唯其如此,元宵的聲色都是走向極致的,甚至是走向囂張,走向回光返照的。那是千金散去后的最后一次盛宴,也是今宵有酒今宵醉的意思,有如京劇舞臺上那垓下舞劍的虞姬和馬上琵琶的昭君,格外地風情萬種明艷照人。

那么官家呢?官家的感受當然不會等同于庶民百姓,他看重的還是元宵的儀式感,或者說是一次秀場。所有的儀式都是秀場,而年節一頭一尾的兩次秀場其實是互為映襯的。大朝會宣示的是森嚴的等級和皇權的高高在上,而元宵燈節則通過與民同樂體現了帝王的親和平易。正是前一次儀式給后一次儀式做好了鋪墊,因為越是位高權重,走下來一步才越發顯得難能可貴。就如同我們常說某某要人平易近人,這個某某要人首先必須不是“人”,他和“人”是既不平等也不應該親近的。也就是說他首先得有這個資格:要人;然后他貌似平等地走近了你,你才會受寵若驚。試問,誰曾恭維過一個鄉野老農或城市清潔工平易近人的?他們不具備這個資格。特殊情境下的平易近人實際上指向了一種常態下的不平等和不近人情。因此,在一個民主的體制里,把這個詞加諸執政者恰恰可能是一種反諷。當年在東京,每年的元宵燈節都要在宣德門外掛起“宣和與民同樂”的六字金牌。[25]對于皇上來說,這是主動放低了姿態,他當然有足夠的資格這樣做;對于民眾來說,這是被破格抬高身份。有了這種欽定的破格,他們才可以走近皇城,隱隱約約地聽到宣德樓上透過珠簾彩幕泄漏出來的些許嬉笑,或擠在御街兩邊等待鑾駕翠華搖搖地經過時一瞻天顏,那樣的榮幸,是足夠他們長久地回味且津津樂道的。

在官家看來,元宵燈節的與民同樂其實算不上什么要務,那是每年都有的虛應故事,所有的活動自有修內司的近臣和御前司的禁軍去安排,官家只要到時候像明星一樣出一下場就行了,根本用不著操心的。這些日子里,他想得最多的還是今年的施政如何開局,怎樣破題。新年伊始,朝廷發出的第一個聲音是給全國定調子的,它應該體現出一種高瞻遠矚的政治智慧和大局觀。因此,還沒等到元宵的燈節開場,正月十四日,都察院、大理寺和尚書省就同時動作了。

戊申(十四日)御史中丞萬俟卨、大理卿周三畏同班入對,以鞫岳飛獄畢故也。尚書省乞以飛獄案令刑部鏤板遍牒諸路。

這是《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中的有關記載,兩件事都是與岳飛獄案有關的,萬俟卨和周三畏作為岳案的主要承辦人,現在案件已經了結,向中央作一個全面的報告自在情理之中。而尚書省則提出將岳案以中央文件的形式通報全國,并令刑部將岳飛集團的罪行“鏤板遍牒諸路”,也就是將文字和字體制成統一的版樣,發到全國路一級的行政單位,由各地按照格式鐫刻于碑石。這是關于岳案進一步的深化處理。距離臘月二十九日岳飛授首已經整整半個月了,這么大的一件事,要盡快向全國有個交代才是,畢竟人頭落地簡單,但要肅清流毒、統一思想就不那么容易了。那么,用遍布于全國的石碑作為終極審判,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創意。

這種以石頭的審判來昭示天下的做法其實也說不上什么創意,遠的且不說,北宋崇寧初年,宋徽宗打著新法的旗號,以一種情緒化的方式對舊黨進行清算,曾將舊黨集團的名單刻石于端禮門外和文德殿東壁,以示懲戒;全國各地也跟著依樣畫葫蘆,史稱元祐黨人碑。就藝術價值而言,那肯定可以稱為中國文化史上第一流的碑刻,碑文書丹出自徽宗御筆,他用令人驚艷的瘦金體親自書寫了那份長達三百零九人的名單,也書寫了一種在政治生活中睚眥必報的專橫與無知。中國民間有一種說法:“寧跌在屎上,不跌在紙上。”似乎什么結論一旦落在紙上,就鐵定難改了,更何況是刻在石碑上呢?更何況石碑遍于國中呢?那肯定就被定格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其實也不然。人既然能鑄碑,也就能毀碑,元祐黨人碑大約不到五年時間就被推倒了。可見相對于歷史來說,無論是紙上的結論還是石碑上的審判,都是膚淺而短命的。

正月十四這一天廷議的主旨就是岳案,從幾個部門都在同一天就同一議題入對或上書來看,這是不是官家的有意安排呢?不好說。但是以岳案作為新一年施政的開局之舉,顯然是官家深謀遠慮的結果。而且在官家的潛意識里,正月十四日也實在不是一個普通的日子,比之于全年的其他任何一個日子,正月十四日都更加刻骨銘心,因為這個日子不僅曾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還在深層心理上影響了他整個帝王生涯中的決策和作為。

一切都肇始于十六年前的那個正月十四日……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醒了宋王朝高枕錦裘間的春夢。年前,金人第一次兵臨東京城下,那個黯淡的新年,滿朝君臣和全城百姓是在漫天風雪和驚惶不安中度過的。為了滿足金人的退兵條件,靖康元年正月十四日,作為康王的趙構和少宰張邦昌前往金營充當人質。兩國交兵,充當人質是九死一生的勾當。事前,欽宗趙桓召見皇弟們討論人選時,趙構“越次而進,請行”。[26]“越次”是什么意思?就是本來輪不到他去,因為他在三十二個兄弟中只排行第九,就是去送死也還不夠資格,但他偏偏自告奮勇、慷慨請行。趙構此舉,表明他當時尚有幾分牛皮哄哄的銳氣。但一入金營,他很快就為自己的輕狂后悔不已,那幾分銳氣亦煙消云散。在金營的那些日子里,雖然人家對他還算客氣,并沒有怎么難為他。但金人的軍威之盛、弓馬之強令他目瞪口呆。游牧民族那種血腥而野性的征服力震懾了他,那震懾是徹頭徹尾、淪肌浹髓的,而且幾乎是終身性的。一個十九歲的親王的脊梁由此而坍塌,軟骨病的基因已入膏肓,精神的自我矮化亦由此而濫觴,金人不可戰勝的陰影,將一直死死地籠罩著這位此后的偏安之君。金營二十五天的經歷,有如脫胎換骨,給趙構留下的除去軟骨病,還有冷血癥。趙構臨行前,曾對欽宗—也是他的大哥—說過這樣的話:“朝廷若有便宜,無以一親王為念。”[27]這話說得很漂亮,此后也一直記在他的圣德碑上。其實同樣是這兩句話,說他是以身許國、視死如歸自然不錯。但要是換一個角度解釋則是:如果你不把小弟的性命當回事,那就便宜行事,想怎樣干就怎樣干。這是對欽宗的一種提醒:你稍有造次,我的命可就玩完了。果然,趙構在金營期間,欽宗命姚平仲率兵夜劫金營,結果遭到伏兵掩擊而大敗。當夜金營燈火通明、殺聲震天,據說趙構“頗驚駭”。在驚駭的同時,他肯定對欽宗充滿了怨恨:你只愛自己的皇位,何曾想過我的死活?所謂兄弟之情,也只是你手中賭博的籌碼而已,從今以后……他當時認為自己這下是死定了,當然也就沒有“以后”了。想不到金人并沒有殺他,他居然回來了,以至有了“以后”—第二年金人再次南下,欽宗又叫他出使金營議和。請注意,這次不是去當人質,而是作為議和使者。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應該是沒有什么風險的。但趙構已有了自己的想法,他出城后就是不進金營,只是在外面兜圈子,趁機發展自己的力量。當金兵俘虜了兩代皇帝和全體皇室成員(其中亦包括趙構的生母韋氏、他的三個老婆和五個女兒)以及大量金銀細軟安然北去后,他就堂而皇之地當起了皇帝。后來金人冊封劉豫為兒皇帝,在文告中對趙構有一段揭露:

銜命出和,已作潛身之計;提兵入衛,反為護己之資。忍視父兄,甘為俘虜。事雖難濟,人豈無情。方在殷憂,樂于僭號。心之幸禍,于此可知。[28]

金人的這段文告寫得何等好啊!正是經歷了那次在金營中的二十五天后,趙構已把手足之情看淡。更何況在皇權的巨大誘惑面前,他理所當然地把趙桓放到了自己對手的位置上。在以后的幾十年里,他對“迎回二圣”一直只是喊在嘴上,做做樣子而已。即便自己在臨安羽翼已豐、根基已穩,接回趙桓對他的皇位并不會形成什么威脅,他也始終不讓趙桓回來。直到那個倒霉的“淵圣皇帝”在金人的一次馬球游戲中被紛亂的馬蹄踩成肉泥。

對于趙構來說,靖康元年的正月十四日標志著一個艱難而偉大的轉折和開端。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從養尊處優的親王到平白撿了頂皇冠而又總是提心吊膽的官家,這些年他經歷的大劫難和大幸運真有如坐過山車一般,想起來既感到后怕又不由得沾沾自喜。而金人的凌逼和武人的坐大一直是他耿耿于懷的兩大憂慮,為此他只得委曲求全,打碎了牙就蘸點白糖當作糯米粽子往肚里咽。很好!紹興十一年下半年峰回路轉,宋金和議終于告成,岳飛集團也被一舉粉碎,王朝中興的歷史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雖然名義上自己成了大金的臣子,但關起門來還是唯我獨尊;雖然王朝只有半壁江山,但收拾好了也足夠自己受用的。俗話說,再美的酒喝下去都會有尿,當皇帝這樣大的美事,受一點委屈算什么呢?

紹興十二年正月十四日,朝廷下發了關于岳飛問題的一號文件,在政治上肅清影響的同時,組織處理也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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