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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像別的作家一樣,我多年來一直想化名寫一部小說,我確信多數作家都有此想法。有多少呢?我們不知道,而這恰恰符合事物本原吧。不過我從一開始就打算最終還是要和盤托出的,只是想做個小實驗罷了。

當初《簡·薩默斯日記1:好鄰居日記》(以下簡稱《好鄰居日記》)之所以問世,有幾個原因。

其一,我希望別人評論我這本書時,能就作品本身而論,把我當成一個新人作家,不讓我因“名氣”而得益。每個成名作家都不得不學會居于聯想與標簽的囚籠之中,我希望擺脫這個囚籠。想要預測評論家們會說什么,實在很容易。不過請注意,標簽是會變的。我的標簽就變過好幾次。從《野草在歌唱》開始:作為作家,她專寫膚色屏障(過時說法,即“種族歧視”)——共產主義——女權主義——神秘主義;她寫太空旅行小說,科幻小說。每個標簽管上幾年。

其二,我想鼓舞年輕的作家,他們的寫作生涯往往很艱難。我想讓他們看到,他們不得不屈從的某些態度和過程死板機械,與他們是何種人,有何種才華,或者有多大才華,統統毫無關系。

另一個原因,坦白地,也許還不無惡意地說,是因為有些評論家抱怨,說他們厭惡我的“老人星”系列,為什么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樣,繼續走現實主義路線,最好再來一本《金色筆記》?給他們寄了《好鄰居日記》,但是沒人認出我來。有人認為,自稱某位作家書迷的人,只有在一本書包裝好、簽上名之后,才能認出這是那位作家的作品,這是正常合理的。其他一些人不這么認為。

另外,我開始寫“老人星”系列時,驚訝地發現這讓我得到了解放,我能自由地以從未嘗試過的方式創作。我想知道,若是我換一下身份,用第一人稱寫作,會不會體驗到類似的解放。誠然,作家在描寫不同角色的時候,總是在變換身份:我們筆下的人物都是我們的一部分(這個想法挺嚇人)。但是整整一本書又是另一回事了,那意味著激活居住于我們每個人心中各色人物中的一個,強化她或者他,讓她(或者他)自由發展。事實確實證明,作為簡·薩默斯,我能以多麗絲·萊辛不可能的方式寫作。這不是使用與眾不同的措辭,或者一兩個不同尋常的形容詞,以體現此人既是女記者又是成功的浪漫小說家的事兒,遠不止于此:多麗絲·萊辛的作品帶著一種冷淡疏離,它簡直像是良心道義一樣左右著她,不管她在寫什么,也不管她用的是什么風格;而對于這種冷淡疏離,簡·薩默斯一無所知。畢竟,且不說《簡述地獄之行》和《幸存者回憶錄》,就是“老人星”系列里,甚至有時在同一本書中,都有許多不同的風格或者口吻。有人或許會覺得,這樣談論多麗絲·萊辛有些超然,好像我不是她一樣,但實際上,我超然以對的只是那個名字。畢竟這都是我的第三個姓名了。第一個是泰勒(Tayler),這是我父親的姓;第二個是威茲德姆(Wisdom)(哈,要不試試看合不合身![1]),這是我第一任丈夫的姓;第三個是我第二任丈夫的姓。當然了,還有麥克維(McVeigh),這是我母親的姓,但我是蘇格蘭人還是愛爾蘭人呢?至于多麗絲,這是接生醫生建議的,我母親一直到最后一分鐘還堅信我是個男孩。要是我再早六個小時出世,也許我就叫霍雷希婭(Horatia)了,以紀念納爾遜[2]日。若我叫那個名字,我又會是個什么樣的人?有的時候我真的很好奇我到底叫什么:我一定該有個真名吧?

還有別的因素使我打造了簡·薩默斯,那便是我一直在想,若是母親還在世,她會是什么樣的:那個腳踏實地、能干麻利、精力充沛的女人,生性保守,稍有點多愁善感,對懦弱和失敗只能勉強容忍(這還是大量練習的結果),不過總是善良仁慈。不,簡·薩默斯不是我母親,不過類似我母親這種女人的想法的確充實了簡·薩默斯。

我和我的經紀人喬納森·克洛斯在我們的推介計劃里決定,我們應該把《好鄰居日記》首先投給我的主要出版商,這樣才公平。在英國,那就是喬納森·開普出版社和格拉納達出版社了。開普出版社(不是湯姆·馬舍勒本人)立刻就退了稿。格拉納達出版社留了一陣,猶豫不決,最后說這書太叫人郁悶,不適合出版。如今世風不古,有地位的大出版社若是覺得哪部小說不會暢銷,就算他們明明能看出那是本好書,也會拒絕出版,并覺得這沒有什么不對。曾有過一段時期,嚴肅的文學出版商不會這樣做。我看過讀者調查報告,得到提醒,新作家們得如何仰人鼻息,忍受鄙夷。

多年前接受了我第一部小說的邁克爾·約瑟夫出版社,如今已經兩次把我作為新作家推出。收到《好鄰居日記》以后,他們說這書讓他們想起多麗絲·萊辛,于是我們向他們吐露了實情,他們興致勃勃地參與了計劃。紐約克諾普夫出版社令人敬畏的鮑勃·戈特利布則立刻就說,你們想騙誰啊?原話也許不一樣,但他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兩家大出版公司,里里外外那么多人,走漏風聲的可能高之又高,卻能守住秘密,想守多久就守多久,這很有意思。倒是那些親愛的朋友,當初發誓自己的可靠無與倫比,經受過考驗,最后卻沒能忍住。

歐洲大陸上有三家出版社買下了《好鄰居日記》:法國一家,德國一家,荷蘭一家。我的法國出版商打電話來說,他們買了這樣一本書的版權,那個簡·薩默斯讓他想起我,問我是不是幫助過她。

這自然把我們帶回到那個問題:這些明察秋毫的人認出來了,他們辨認出的到底是什么?畢竟簡·薩默斯的風格和萊辛的并不同。每一部小說或者故事都有一種特別的語調,或者口氣——一種風格,獨一無二,一以貫之。但在這背后一定還有另一種記號,獨立于風格。這一基礎語調,或者語氣,到底是什么,從作者的什么地方起源?在我看來,我們在此似乎是在傾聽、回應一個作家的精髓,他的基調。

我們——經紀人、出版社還有我——以為評論家們一下子就能猜到。但是誰也沒猜到。有幾個人,其中不全是評論家,挺喜歡《好鄰居日記》。寫文章評點的,多半都是女性雜志的女記者們,因為書的封皮上說簡·薩默斯是著名女記者(看來好像只要說了,人們就會相信)。這也立刻凸顯出出版業的最大難題:如何讓讀者注意到一本書。這本書的觸發器是女記者這個詞(有些潛在的評論者,男性,卻因它而卻步)。正是這種狀況催生了英國那些新的宣傳手法:“最好的英國新生代小說家”,“當今最好的小說”,令人眼花繚亂的獎項,等等等等。在我看來,之所以有這樣的問題,只能是因為問世的好小說實在是多。如果只有區區幾部的話,就不會有什么困難了。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嗓門越喊越大:這是自《飄》、《戰爭與和平》以及《裸者與死者》以來最好的小說!這樣的過度宣傳,回報越來越少,讀者被折騰得麻木了,便重拾老習慣,靠直覺和朋友的推薦選書。簡·薩默斯的第一部小說(第一部嚴肅小說——她之前還寫了些浪漫小說呢,雖然沒人著文評點,但是賣得很火!)有人關注,收到幾篇不錯的短小書評。簡而言之,新小說都會被這樣點評,它也不例外。而若我真是簡·薩默斯,這事多半也就這樣了。時時刻刻都有小說出版問世,哪怕好小說,也有出版商所謂的“上架壽命”(就像食品一樣),不過幾個月而已(以前他們用這個詞是開玩笑,有點自嘲。但現在他們是很嚴肅地在用它。“書的上架壽命越來越短了,”你會聽到他們說,“已經縮到幾個星期了。”好像這與他們無關似的。也真的無關:是營銷機制主宰著他們的營銷行為;這是尾巴搖狗——本末倒置)。一位作家的第一部小說,最后常常只能廉價促銷,絕版,消失,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如果這本書不幸沒有得到什么獎,也沒以某種方式得到了哪位著名作家的青睞,引得他高呼,“這是自《湯姆·瓊斯》以來最好的小說!”,或者,考慮到與時俱進:“比《達拉斯》還要激動人心!”(見上文)

有人問美國的出版商,為什么沒為《好鄰居日記》多做一點推介宣傳。詢問的人是個文學評論家,覺得這是一本好書。但他得到的答復是,沒什么可宣傳的,沒有“名人”,沒有照片,沒有軼事。換句話說,要想推銷一本書,要想讓人注意到它,只有書是不夠的,你還需要上電視。許多作家一開始抵制這些,但是細細思量過后,明白了如今就是這么個運作體制,于是決定,既然已經成了自己出版社營銷部的一員——雖然出版社沒明說,實際上就是這么回事——那就盡力做好工作吧。作家們堅持用恰當的詞語描述實際發生的事實,令人驚訝的是,有些出版商聽了卻搖頭嘆息,痛苦萬分。他們覺得這么說實在是太沒品了。這樣的做法是“君子出版商”的孑遺,是一種把嚴肅書籍(不同于商業書籍)出版搞得一團糟的矛盾做法。一方面,新書問世非宣傳不可:哦,這工作真跌份兒,討厭!作家(“嚴肅”作家,不同于“商業”作家)的問題之一正是他或者她的出版商的這種態度。出版社施壓,要你去接受采訪、上電視,諸如此類,但是你清楚,你答應得越多,就越讓他們瞧不起你(不過回頭看看,這種虛偽,我覺得男性出版商比女性出版商更甚)。有的時候,我只能沮喪地得出結論,只有一種作家能得到某些出版商的尊重:每十年寫一部三十頁長的杰作,大概有三個評論家寫書評。這個人杰住在某處的高山頂上,絕對絕對不接受采訪。喏,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家!

若是簡·薩默斯只寫了一部嚴肅小說,像別的那些處女作一樣,在美國賣了2 800本,英國1 600本,那這會兒它已開始打折銷售,庫存送去打紙漿,而她則抱著半打書迷來信流連與回味。

可她又寫了第二部。這回人們總可以看出真正的作者是誰了吧?可是沒有。

意料之中,喜歡第一本書的人對第二本大失所望,反之亦然。別操心出版商的問題啦:有些作家面臨的最大麻煩,是大多數的評論家和讀者希望他們一直只寫一樣的書。

事到如今,由于朋友們的不謹慎,業界已有人知道簡·薩默斯是誰了,而且——這點很讓我感動——明顯認為,如果我希望匿名,我就有權匿名。而有些人,回頭再看看,似乎又發現作品的優點了。

我不僅達到了我的一個目的,還超出了預期。看來,我好像是芭芭拉·皮姆[3]!這兩本書注重細節,寫得好,技藝精良。新穎時尚。精益求精,不是無病呻吟,是感人至深。還挺幽默。另外一些評論家認為,它們無病呻吟,自作多情。不過是肥皂劇。趕時髦。

我會想念簡·薩默斯的。

意外得到的一個小啟示。有一篇評論文章很不客氣,叫人不快,它再次讓我意識到,不少人一看有人提到了什么他們不喜歡的東西,就會下意識地去掏手槍。激進的左派(還有那些也許不那么激進的:這種病傳播起來很快)不喜歡簡·薩默斯的政治態度,便要求禁止出版這類書籍,其性格特征表露無遺。與激進的(以及有時不那么激進的)右派如出一轍。“居然出版這種書,出版社理應被起訴。”(不是薩默斯的書,是萊辛的書。)唉,可憐的自由,前景堪憂啊。

最后,一段難忘的往事,我覺得放在這里并不突兀。想象一下,一本著名雜志(就叫它《權威人士》吧)的書評編輯站在辦公室里,桌上、地板上到處堆滿了寄來請他寫評論的書。他煩透了,差不多要崩潰了。他分配幾本書給我,讓我寫評論,多數我又退回給他。然后他又給了我一本。“請給這本書寫篇評論吧,”他哀求道,“沒人肯給它寫書評。我該怎么辦?拜托,拜托了,請答應吧。”

“但這本書糟透了,”我說,遞還給他,“不理它就是。”

“但我們不能不理啊。我們必須給它寫篇書評。”

“為什么?那會占了本可以留給好書的版面的。”

“《觀察家》雜志登了它的書評,給了它好大的版面,所以我們也非評不可。”

“你開玩笑吧。”我說。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沒有。

多麗絲·萊辛

198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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