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黑匣子:愛與往事(阿摩司·奧茲作品)
- (以)阿摩司·奧茲
- 4717字
- 2023-08-18 15:09:13
我親愛的阿里克斯:
要是你覺得我該下地獄了,干脆就用幾個字給我發封電報,“曼弗雷德下地獄去”,我立即就去。可是,另一方面,若是你想到精神病院瞧瞧,就請便吧,不要捎上我。我不會有怨言。
遵你指示,我昨天違背自己意愿將我們賓亞米納附近的橘園解凍(但不包括宰克龍雅考夫房產:我還沒有完全發瘋)。不管怎樣,我可以在二十四小時內隨時恭候將它變成十萬美元轉給你可愛前妻的丈夫,只要我有你的最終指示。
然而,我還沒有允許自己做最后的成交,留給你一個機會改變想法,取消你整個圣誕老人般的行動,不受到任何損害(給我的手續費除外)。
至少請你盡快提供一些令人信服的證據以證明你心智健全,原諒我用詞刻薄,我的阿里克。你將我置于這樣的處境中,我只能寫一封漂亮的辭職信給你。麻煩的是我有點舍不得你。
正如你所知,有那么三十年,你那位卓爾不凡的父親在患硬化癥之前與期間,甚至忘記了他和我的名字、忘記怎樣拼寫阿里克斯之后,讓我折了壽。你比任何人都了解,我艱難地工作了五六年,讓你成為他全部財產的唯一繼承人,不用交上四分之三的遺產稅和年老糊涂稅。整個活動,我不想瞞你,這是對專業成就的評估,讓我得到了耶路撒冷一套漂亮的住房,更有意思的是,我為此得了潰瘍。但是如果那時我想到十年后沃羅迪亞·古頓斯基唯一的兒子突然開始把財富施舍給窮人,我就不會付出那些巨大的努力把那些該死的嫁妝原封不動地從一個瘋子手里轉給另一個瘋子——為什么?
允許我告訴你,阿里克斯,粗略算一下,你打算給那個小狂人的錢占你全部財產的百分之七到八。我又怎能相信明天你不會一陣心血來潮決定把其他財產分給“單身父親之家”和“受虐丈夫避難所”呢?要是那樣的話,你為什么把錢給了他呢?只是因為他策劃娶了你那二手前妻嗎?要么就是對第三世界的緊急救援?要么就是對歧視東方人所做出的補償?要是你完全瘋了,或許你不介意再出把小力:把發瘋的角度變一變,把財產留給我兩個外孫。我不收手續費就把它替你辦了。我們德國人在這里的確至少和摩洛哥人一樣受苦受難。你們這些來自北賓亞米納的法國化的俄國貴族不是瞧不起我們、貶低我們嗎?考慮一下,阿里克斯,我兩個外孫會把你的錢投到國家發展、電力、激光等事業上去。至少,他們不會把錢浪費到重建希伯倫廢墟、把阿拉伯人的廁所變成猶太會堂等事上!我得告訴你,我親愛的阿里克斯,你鐘愛的米曬勒—亨利·索莫先生雖然是個小老百姓,但卻是個大狂人。不是吵吵嚷嚷發狂,而是具有潛能:說話輕柔,禮貌而殘忍。(若有時間,請見大作《在狂熱主義者與狂熱之間》。)
我昨天稍稍調查了索莫先生,是在我的辦公室里。他每月只掙兩千六百里拉,四分之一捐獻給一個分裂出來的小宗教派別,它基本上比大以色列運動[1]還要右一些。順便提一句,你可能會想到你那位光彩照人的妻子,品嘗了耶路撒冷五分之一的男人,最后挑了個格利高里·派克[2]。但事實是,這位索莫先生像我們大家一樣始于地面,可到了五尺三寸左右就突然終止了。換句話說,他比她矮整整一頭。也許經過沒完沒了講價,她把他買了下來。
于是這位非洲波拿巴來到我的辦公室,他身穿耐久定型的長褲和稍大一點的制服夾克,頭發拳曲,胡子剃得光光的,臉刮過之后用過放射性物質,戴著惹人注目的金邊眼鏡和鑲金鏈的金表,領帶上別著金色領帶夾,頭上——仿佛為驅逐所有可能發生的誤會——戴著無邊小帽。
顯然這位紳士并不蠢,尤其是在談到錢,操縱負疚情感,或者是夾槍帶棒地暗示他戰略性地安插在市政當局、警察局、他的黨派,乃至稅收部門的諸多強有力的關系時。我親愛的阿里克斯,我可以給你打包票,有朝一日你會看見這個索莫坐在議會席上,以你我這樣空想社會改良家的身份發表帶有毀滅性的長篇愛國主義攻擊性言論。因此你可否留心觀察他而不是資助他?
阿里克斯,你究竟欠了他們什么?你,在離婚時逼得我發瘋,最恰如其分地因襲了你精神錯亂的父親,讓我如猛虎般拼斗,確保她從你那里沒拿走一文錢,沒拿走耶非諾夫別墅里的一片房瓦,甚至連她最后在紙上簽字用的筆也沒拿走!只是勉強同意她可以保存貼身內衣和一些鍋碗瓢盆,算是特殊的恩惠,那時你甚至固執地堅持要寫下那是“一種作為補償的讓步”。
你突然一下子怎么了?告訴我,是不是有人在用什么事情威脅你?如果有,立即都告訴我,把我當成家庭醫生,不要有絲毫隱瞞。速發緊急信號給我——而后你可以坐下來看我為你各個擊破。我樂意這么做。
聽我說,阿里克斯:實際上,我沒有理由干預你的瘋狂計劃。我現在有個關于起飛坪的案子,油水十足(與俄國東正教堂的遺產有關),即使官司打輸了,賺頭也大約比你決定當作逾越節[3]禮物捐給北非猶太人或者是老年慕男狂協會那少而可貴的錢多一倍。見你的鬼去吧,阿里克斯。只是給我個最后指示,我會按你所說的時間與人選把一切都給出去,滿足每個人的貪欲。
碰巧的是,索莫并不貪婪地哭窮。相反,他話說得很漂亮,聲音柔和圓潤,面帶微笑,循循善誘,像天主教知識分子。這些人顯然從非洲來到以色列,途經巴黎休整。從表面上,他比你我似乎更加歐化。簡言之,他可以舉止文雅地給人上幾課。
比如說,我問他是否知道為何吉代恩教授會突然間對他們慷慨解囊。他溫和地沖我微笑,那是某種說“那是自然的啦”的微笑,好像我真的是在問他一個幼稚的問題,有失他的身份,也有失我的身份,他拒絕接受我的肯特牌香煙,讓我抽他歐羅巴牌的,可是又屈尊——可能是表示猶太人團結一致——從我手里拿了一支。他向我表示感謝,用銳利的目光看著我,經過金邊眼鏡的擴張,這目光像是午夜貓頭鷹的:“相信吉代恩先生能比我更好地回答這個問題,扎克海姆先生。”
我控制住自己的情感問他,十萬美元規模的禮物一點不會引起他的興趣嗎?他回答說:“確實會的,先生。”接著便閉上嘴巴。我等了大約有二十秒鐘,等聽他再多說些點什么,一看不行,便問他對這件事碰巧有何高論。對此,他冷靜地回答說是,確實有,可是要是我允許,他更愿意聽我發表高論。
嗯,在這種情況下,我決定采取近距離內射程攻擊;我擺出在反詰時所使用的令人生畏的扎克海姆面孔,發起攻擊,我略帶停頓,以加重語詞的分量:“索莫先生。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的高論是有人給我的客戶施加了莫大壓力。是你和你的朋友們要的‘封口費’。我很想盡快找出此人,他采取的是什么辦法,又為什么要這么做。”那個類人猿臉皮真厚,朝我露出裝作神圣的甜美微笑說:“是他的愧疚感,扎克海姆先生。那是唯一對他施加壓力的東西。”“愧疚?為什么愧疚?”我問,答案早已在他那甜蜜的舌尖上備好了,我話還沒說完,他便答道:“為他的罪孽,先生。”“什么罪孽,比如說?”“比如說,讓他人蒙受恥辱。讓人蒙受恥辱在猶太教中等于讓他人流血。”
“你是什么,先生?你是收稅的?是執行官?”
“我?”他眼睛眨都不眨地回答說,“我純粹是個象征性的角色。我們的吉代恩教授是個學者,擁有國際聲譽,受到極大的尊重,可以說是欽佩。不過,在他改過自新之前,所有他做的好事一文不值。因為它們建筑在罪孽的基礎上。而今他受到良心的強烈譴責,他似乎終于走上了幡然悔悟的道路。”
“你是給幡然悔悟看門的,索莫先生?你站在那里賣票?”
“我娶了他太太,”他說,目光像投影儀似的聚在我身上,鏡片下的眼睛擴大了三倍,“我醫治她的恥辱,而且照料他的兒子。”
“報酬是每天一百美元,乘以三十年,先交現金,索莫先生?”
這樣,我終于亂了他的方寸。巴黎人的神態被打碎,非洲人的憤怒膿汁般迸發出來。
“尊敬的扎克海姆先生,您在半小時里用嬉笑嘲弄掙來的錢我見都沒見過。請仁慈地予以注意,扎克海姆先生,我沒有向吉代恩教授要過一分錢。是他自己給的。不是我要跟你進行現在這個會談的,先生。你讓我來的。現在,”——小個子老師突然站起身,那一刻我覺得他會抄起我寫字臺上的尺子敲打我的指節;他沒有伸手,只是忍住恨,迸出幾個字——“現在,經過您仁慈的許可,我可以終止這次談話,因為您的影射既惡毒又不堪入耳。”
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哄他,使出了你可能稱之為“種族退縮”的招數。我譴責自己無法讓人接受的德國人的幽默感。祈求他原諒我蹩腳的玩笑,那些話就當我沒說。我立刻表現出對他向你要錢到希伯倫去狂熱胡鬧的興趣。此時他選擇了一副激昂的教訓人的架勢,兩條小短腿仍然站在那里,像陸軍將軍那樣對著我辦公室墻上的地圖,就我們對土地的所有權問題他給我做了一個免費的布道(我的時間除外,因為無論如何你會代表他付的),等等。我不再用這些令人惡心的事情來煩你了。整個事情被用《圣經》引語與暗喻來加以美化并使之簡單明了,仿佛在他看來我理解遲鈍。
我盤問這個縮小了的麥蒙尼德[4]是否意識到這與你所持的政治見解恰巧有點對立,所有關于希伯倫的這些瘋狂設想與你公開表現的立場截然相反。
他這一次還是很克制。(我跟你說,阿里克斯,我們得多聽聽這個瘋瘋癲癲的彌賽亞的!)他用悅耳的聲音耐心地回答,依他之愚見,“像其他許多猶太人一樣,吉代恩博士目前正經歷一種走向悔悟的心靈凈化過程,這很快將導致他心靈的根本變化”。
在這方面——我不向你做任何隱瞞,我親愛的阿里克斯——這次輪到我失去我的歐洲人風度沖他發作:究竟是什么使他認為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他怎么有這種勇氣,見都沒見過你就為你做決定——或者甚至是為我們大家做決定——決定我們現在想些什么將來會想些什么,甚至比我們自己知道得還早?
“確實吉代恩教授現正試圖驅逐人與人之間的罪惡。所以你才請我到你的辦公室進行這次會談,扎克海姆先生。那么我們為什么不該利用這一時機,通過這次捐助,開辟一條通道,掃除人與全能者分離的罪惡?”
他不甘心就這樣走開,而是費勁地向我講起希伯來文中“血緣”一詞的本義。它也可以指錢。你瞧這個人。
我親愛的阿里克斯,希望這些描述能夠充分激起你的憤怒。或者會更好,你會開懷大笑,改變你對整個事件的決定。這是我費勁巴拉向你重述整個事件的原因,重述這個小布道者是怎么說的。“幡然悔悟的大門永遠不會關閉。”所以立即悔悟,改變你的怪念頭讓那兩個家伙下地獄去吧。
老年人的知覺悄悄告訴我,除非是有人不知怎么聽到風聲,得知些令人難堪的細節,這個魔鬼——或者他幕后的指使者——正借此來威脅你,恐嚇你,以便用你的錢買來他的沉默(以及那希伯倫廢墟)。如果那樣的話,我懇求你再次給我一個微小的暗示,你會看到我怎樣溫文爾雅地給你拆除他們的爆炸設計。
與此同時,遵照電報中指示,我派了個小小的私人偵探(咱們的老朋友施羅莫·贊德)調查索莫,茲將報告附上。如果有勞你留心閱讀的話,你無疑會意識到說得有些嚇人。我們還有一些事情得做,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向那個先生證明這場游戲可由兩個人來玩。只需告訴我同意,我就派贊德找他做次愜意的談話。擔保不出十分鐘,東方戰線將會寂靜無聲。你再也聽不到他們嘰嘰喳喳了。
信中附上三份文件:一、贊德做的索莫報告;二、贊德助手做的布阿茲報告;三、拉比法院關于終止你婚姻關系的判決復印件,區法院就你的美人向你索賠一事所做的決定。我把重要部分均用紅筆畫了線。但勿要忘記整個事件在七年前即已經了結,現在只是考古歷史而已。
這是你在電報中要求我所做的一切。希望至少你要對我表示滿意,因為我一點不被賞識。謙卑地等待進一步的指示。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發瘋。
焦慮的曼弗雷德
1976年3月28日于耶路撒冷
注釋
[1]大以色列運動,以色列極端主義者持有的一種理念。篤信以色列應到“六日戰爭”期間占領的土地,包括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上的土地上定居,勿以土地換和平。
[2]格利高里·派克,美國影星,奧斯卡影帝,曾被譽為“一生都值得愛的男人”。
[3]逾越節,猶太教三大主節之一,紀念摩西率領以色列人出埃及。
[4]麥蒙尼德(1135—1204),猶太教法學家、哲學家、科學家,出生于西班牙,定居埃及,著有《迷途指津》等融合宗教、哲學和科學思想的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