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之交。

深山老林之上，黑云翻涌、狂風怒舞，雷電道道迸裂。

“你小子去年才十六歲？那頭活生生啃食兩個大活人的鼠妖，如何尋到、如何殺的？”

龐三山輕松越過大片荊棘，轉身盯著陳玄芝。

陳玄芝奔跑、跨越，穩穩落定：“劉喜哥給了我一張搜妖符，機緣巧合下，用劍殺的。”

“別給老子打哈哈，去年在云縣聽說了，你們蘭若縣出了頭怪異鼠妖，搜妖符無用。”龐三山忽然抓住他的臂膀，“不想說就不說，嘿，肌肉倒是結實。”

“爺爺每日督促我練劍。”陳玄芝答道。

龐三山跳上一塊巨石，眺望若隱若現的山中宅院。

“鐵匠鋪的陳老頭，二十年前綽號劍中蛟龍，云縣斬魔司的小旗張遠，曾和他學過幾年劍，你既然是陳老頭的孫子……”

指著那座宅院，瞇眼笑問。

“可敢獨自一探究竟？”

“不敢。”陳玄芝干脆利索拒絕。

昨日，牛嶺村有一十四人被妖魔吸干鮮血慘死。

此事很快驚動縣里斬魔司。

當下，正有要案處理，分不出多余人手，劉喜許以利誘找來陳老頭的孫子陳玄芝，讓他隨新任職的龐三山追查妖魔下落，算是當個幫手。

除了約定好的十兩銀子，若是殺了妖魔，破天荒的能進斬魔司府庫挑選一本法術。

龐三山就地盤坐，笑瞇瞇盯著少年：“劉喜與我提過一嘴，陳老頭臥病在床已經半月，你缺錢買藥，才應下這樁苦差事。巧了，我有兩顆五仙門煉制的療元丹，或許對你爺爺有用。去？還是不去？”

“你是修行人，為何不去？”陳玄芝不為所動。

龐三山皮笑肉不笑：“說實話？”

“洗耳恭聽。”

“老子即將采氣功成，緊要關頭，怎能稀里糊涂親身涉險？”

“何謂采氣？”

“采氣？哈哈……采得天地一縷氣，身前便是長生路。老子耗費十三年之功，方才走到這一步。嘿，一旦采氣功成，再也不是凡夫俗子嘍！”

說著，龐三山丟給陳玄芝一張搜妖符。

符篆之中，繁復圖案，明亮微弱黃光。

“符里有妖魔殘留在牛嶺村的氣息，吶，正主就在那座山宅里，進去瞧瞧是何妖魔。要是獨自斬殺，老子為你報功！”

龐三山不懷好意笑道：“去年那頭小鼠妖，你可以只身尋到、斬殺，想必這頭妖魔，也不在話下。事成之后，兩顆療元丹給你，陳老頭的病就有救了！”

時近傍晚，黑云壓頂，陳玄芝低頭，似在思量。

雷光時不時劈亮天地，少年的臉龐半明半暗，仿若一頭逼進絕路的虎犢。

“龐三哥現今依舊是凡夫俗子？”

“殺你足夠。”

“把你的劍借我。”

陳玄芝指著龐三山背的長劍。

“不行，此劍是斬妖魔的，當然，也是殺你的。”龐三山笑的格外無害，“如果你不去，老子回縣便說，你小子死在妖魔口中，尸骨全無。到時，一把屎一把尿養你長大的陳老頭，得凄慘病死嘍。”

陳玄芝也背了一柄劍，劣鐵鍛造，而龐三山的佩劍，劉喜說過，有高人附加了法力，蘭若縣統一下發裝備。

少年頓時笑道：“我去。”

“對嘛！對嘛！這才對嘛！老子在此等你一夜。”

掃開擋在身前的枝葉，陳玄芝大步走向那座孤零零的山宅。

“龐三哥，有件事忘了問。”

“何事？”

少年撓著頭，折身慢慢靠近他。

“假如我死了，您能把那十兩銀子交給我爺爺嗎？”

“啊？”龐三山怔了怔，霎時咧嘴笑道：“當然，你死了，陳老頭就是我親爺爺，我幫你為他養老送終。”

陳玄芝抱拳，又走幾步，瞧著得意洋洋的龐三山：“多謝。”

話音未落，右手拔劍出鞘。

定身術！！

一經施展，即將采氣功成的龐三山，仿佛成了泥塑。

也就在眨眼的功夫，鐵劍貫穿他的脖頸。

抽劍。

滾燙鮮血噴灑。

龐三山捂著脖子，滾落巨石，滿臉難以置信。

劣劍殺妖魔或許差點意思，殺凡夫俗子可是一刺一個窟窿。

陳玄芝冷笑，待他死透，才換上斬魔司的劍。

順勢搜刮，不過兩顆療元丹，一枚寫著五仙道門的鐵牌。

收下后，頭也不回大步走向山宅。

“有斬魔司的劍，機會大了一些……龐三哥一心為民，不顧性命決戰妖魔，兩者皆傷勢累累。無奈，妖魔技高一籌，被吞了個尸骨無存，而我躲在一旁，趁老魔重傷、行動遲鈍，一劍將之斬殺。龐三哥，我一定為你報功！”

倘若接下來他死在妖魔爪下，下輩子再為好三哥報功。

被封面印著云雷紋的書冊，送來這方妖魔遍地的大千世界，已經十七個春秋。

身處的王朝以鳳為國號。

共計一十八州，占地十萬里，他所在的地方，州為武靈州，縣為蘭若縣。

妙的是，縣外有座荒廢已久的蘭若寺，叫寧采臣的書生，前段時間進縣收賬，頗不順利，住在鐵匠鋪旁的民宅，陳玄芝隨龐三山追妖逐魔，拜托寧采臣暫且照顧陳老頭。

漸漸有雨水滴落在額頭。

事不宜遲，拿出帶他魂穿來此的書冊，翻在第二頁。

紙張潔白無瑕，猶如平整細膩的美玉。

只是在這“美玉”上，以刺眼的猩紅血色紋路勾畫一位老道。

老道面目猙獰，兇光畢露，似乎下一刻就要從書里鉆出來大殺四方。和僥幸不死的村民描述，相差無幾。

在牛嶺村查探案發現場，封面印有云雷紋的書冊，第二頁神之又神勾畫出老道。

而在書頁左下方，又寫著一行小字。

【地煞七十二變之劍術】

以蠅頭小楷所寫，卻是彩光內斂、瑞氣含蓄。

不如老道士那般躍然紙上。

再往后翻，其他書頁一片空白。

重新翻到第一頁，鼠妖已經平平無奇，沒了初見時擇人欲噬的模樣。

此頁照樣有門神通，為【地煞七十二變之定身】。

斬殺鼠妖得到定身術，如同天賦神通，只耗精力不需法力便可催動。陳玄芝猜測，擁有法力，定身術必然更強！

而非當下，極限時間只有眨眼的功夫，三天之內最多用三次，否則，精力耗盡，虛弱如死。

為了萬無一失，殺龐三山已經用了一次，剩兩次。

又行一段路，過了林子，一座白墻黑瓦的宅院孤零零立在那里。

闊氣的大門兩側，亮著紅燈籠。

此時的老道，前所未有的鮮艷、猙獰，看的陳玄芝直犯惡心。

“和鼠妖那次一樣，離目標越近，畫像越逼真傳神。”

去年那頭鼠妖，搜妖符搜不到，書冊卻可以！

這同樣是殺了狡猾膽小的龐三山，卻不走的原因，少年無比想得到【地煞七十二變之劍術】，以及進蘭若縣斬魔司府庫，挑選法術的機會！

此世已度過十七載，九歲跟陳老頭練劍，云雷紋書冊去年開始顯靈，陳玄芝想抓住一切機會，走上長生路！修仙證道！！

何況，不殺妖魔，很難向斬魔司交代龐三山的死。

小心收起比巴掌稍大一點的書冊。

大步走向山宅，叩響門環。

門環聲與嗚嗚山風，混在一起，猶似鬼哭狼嚎。

不多時，門吱吱呀呀開了。

老者猴腮臉，須發皆白，雙眼渾濁，卻透露一股狠勁。

“叨擾了，晚輩陳玄芝，是蘭若縣的讀書人，原想游山玩水，眼看起風下雨，希望借住一晚。”

“等著，老朽問一聲主人的意見。”

老者悄摸打量數眼，這年輕人十六七的樣子，劍眉星目，穿著粗布衣服，背一柄長劍。

厚門重重關緊。

惡雨張牙舞爪，連忙躲到門檐下。

約摸一刻。

“我家主人心善，見不得人受苦遭罪，請隨老朽來吧。”

院子寬敞，嬌花、嫩竹比比皆是。

支起老者遞的油紙傘，快步沿青石小道蜿蜒深入，鼻尖盡是雨水混合泥土的腥味。

好一場傾盆惡雨，到了行廊身上衣物已盡數濕透。

老者低眉嘆道：“這場惡雨，壓彎了花腰淋丑了花臉，唉……”

“花竹自是堅韌，不怕突如其來的風雨，老丈多慮了。”

“哦？小郎也是愛花之人？”

不等陳玄芝答復，老者先行一步。

陳玄芝咽下嘴邊的言語，打起十二分精氣神。

忽聽背后陣陣歡聲笑語，十分悅耳。

回身環視，哪有什么人影，除了噼里啪啦大雨敲地，唯有飄搖抱團的錦簇艷花。

廊柱刷著色彩鮮明的紅漆，在這烏云壓頂、風雨大作的傍晚，由燭火耀著，像是書頁上紋路的猩紅之色。

“公子請來。”

七拐八折。

老者領他進了廳堂，見到山中宅邸的主人。

主人家穿著極好的綾羅綢緞，發須搭理精致，頭發由一根竹簪挽著，面貌紅潤光澤，看人先笑再開口。

正宴賓客，身側一位穿著玄色道袍的老者，鶴發童顏、仙風道骨。

但冷不丁感覺死氣沉沉，仿若行將朽木的老龜、一團散發腐臭氣味的爛泥。

陳玄芝注視著老道，分明便是第二頁勾畫之人。

主人家與妖道上下打量他，驚嘆連連，少年人大概十六、七歲，模樣俊逸，身材挺拔，任誰見了不得夸贊一聲美郎君。

就是這身衣服……太寒酸了些。

“小郎何處來？”主人家和藹詢問。

陳玄芝扯道：“晚輩陳玄芝，蘭若縣人士，游玩到此，見這山，風景秀麗、百鳥爭鳴，便登山一游，沒想到突來狂風惡雨，只好尋地躲避。”

“原來如此。袁奴？”

“老奴在。”

“領陳公子換身衣物，好酒好菜伺候。”

老道望著少年背影，神采奕奕、嘴角含笑，對主人家低聲笑道：“瞌睡送抱枕、肚餓有窩頭，老天爺待老道真不薄。”

袁奴請陳玄芝離開廳堂，經走廊到專為客人居住的院落。

怒雷炸裂，照的庭院仿佛白晝。

陳玄芝心緒翻涌、浮想聯翩，不斷思考著應對之法。

既然妖道在此做客，想必宅院之中，無一個良善之輩，俱為妖魔！

盯著袁奴的背，陳玄芝很想給他來一劍，旋即熄滅心思，莫要打草驚蛇。

定身術已剩兩次，千萬需要找到最佳時機，殺了罪魁禍首！浪費在小妖小怪身上，實在可惜。

推開房門，袁奴掌燈。

一瞬間恍惚看到斷壁殘垣、風雨凄凄，哪是什么山間富貴人家，明明是廢棄許久的荒宅。

“公子？”

袁奴輕聲呼喚。

再看時，房間陳設干凈整潔，像有人天天勤奮清掃。

剛才驚現的一幕，似夢似幻，如假如真。

陳玄芝殺心大作。

袁奴塞給他一枚香囊。

花香繚繞鼻尖不絕。

“房間久無人住，時間長了會生些怪味。一來，香囊清香可掃霉氣，二來，山中多精怪，里面系著向山下道觀求取的符篆。公子，莫怪老奴多嘴，香囊千萬要隨身攜帶！”

“稍后自有奴婢奉上吃食，沒有其他事老朽暫且退下了。”

陳玄芝頷首。

袁奴深深看他一眼，后退著關上房門，隱入雨簾，漸漸不見蹤跡。

屋外風雨癲狂，電閃雷鳴，影子落于墻面，扭曲猙獰，宛如虎視眈眈的厲鬼。

打開彩繩系著的香囊，里面是一張疊成三角的黃符，以及一些說不上名字來的種子。

換上汗衣。

一陣銀鈴似的俏皮歡笑由遠及近。

“公子就在房里。”

“是個俊俏的小郎君呢。”

“瞧你這花心浮動的小妖精……”

“姐姐莫說別人，你也不是快走不動道啦。”

“閉嘴，公子要聽見了！”

到了門前。

嬌聲問道。

“公子可是換好了衣物？”

未等答話。

便推門而進。

驟風仿佛找到了宣泄，瘋狂涌進，燭火飄搖。

“好大的惡風。”

婢女趕忙關門，恨道。

皆是國色天香，美艷不可方物。

放下托盤里的酒菜。

一人笑靨如花倒酒擺筷，一人蓮步輕移挽著陳玄芝的手腕坐下，為其揉肩捶背，好不殷勤。

“公子，奴婢叫做玉奴。”

“奴婢喚作寶珠。”

香氣充盈，倩影旋繞，鼻尖盡是美婢體香，入目全是妍雅笑臉。

陳玄芝心中冷笑，且看小妖如何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