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9章

  • 彗核
  • AT0036
  • 15057字
  • 2023-08-08 18:32:14

海邊的生活并不都是陽光燦爛的。一個颶風襲擊了地球鎮。如果沒有公理號至少擋了一下洶涌咆哮的海浪,那么東南部好幾個耕地恐怕都要完全絕收了。所幸的是東南部的耕地并不多。颶風過后,到處都是碎掉的磚塊。一些房屋倒塌了,死傷了幾個人。人類和機器人們竭盡全力地重建倒塌的房子,把它們弄得更牢固了些。

很快第一股北風刮了過來。下過一場雨過后,連續幾天都是干干的晴天。傍晚時分幾乎要延伸到太空的深藍高天隨意地勾了幾筆鉤鉤云,看上去漂亮極了。在干燥的刺激下,第二輪玉米也醒了過來。它們開始陸陸續續地結出棒子了。

鎮長處理完一天事務后例行在自己的玉米田里巡了一圈。他微微掃了一眼旁邊圈出來的一小塊玉米田。第二輪玉米下種的時候奧托請求他分出一小塊田地作為實驗田。老人當時聽到的時候還有些奇怪。之前可從來沒有人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或者他聽說過有什么人有這樣的想法。老人已經不能否認奧托現在的農業知識已經達到一定高度了。如果說他還可能缺什么的話,老人想,應該就是數十年的經驗吧。

他曾經有些好奇地走到實驗田旁邊瞧了一眼,但除了田中隨意一些玉米桿上的雌蕊套的袋子讓這一塊玉米田看上去像掛了一些垃圾之外,并沒有看出來那里面的玉米與大田的有什么區別,老人不置可否地悶哼了一聲。

老人向自己的房子走去。遠遠望去,房頂一角的突起奪人眼球。那是一個簡單的風向風速儀。比起老式的風標,它能干的事顯然多多了。房頂另一角也有個突起,是個雨量筒。但因為角度問題,從玉米田看過去那不太引人注目。

在鎮長打開房門前他就感覺到了什么。房子里面異常地安靜。雖然平時里面也不吵,但總會有點生氣,不像現在死氣沉沉。他知道阿萊茜絲一定是出去了。這孩子現在越來越喜歡在外面待著了,雖然她行動一點都不方便。格蘭德想著。老人點亮了屋子里的燈,為了節能,屋子里的燈一向都是昏黃的。雖然這樣的環境不太利于學習或者瀏覽東西,但是在外面勞累一天后,就著有些讓人產生倦意的燈光飽食一頓,再靠在沙發上,簡直不能再愜意。

格蘭德朝屋子后面的廚房走去,還帶有余溫的灰燼依然烤著被玉米葉包著的玉米棒子。此時食物的溫度已經降到了讓人舒適的程度。剛剛還滾燙的時候的濃烈香味已經悄然從窗戶后面溜出去了,只余淡淡清香還留在刨出的玉米棒上。

他朝窗戶外看過去,監控室里一片黑暗。格蘭德以幾乎不能被察覺的方式長長吁出一口氣。他知道奧托把阿萊茜絲帶到遠的地方去了。盡管奧托一直都會以各種方式來給鎮長留言,并且一般在等到老人回復之前他不會貿然行動,但是老人卻對這種方式愈發感到反感——其實他知道奧托這么做是沒問題的,但他對每一次不打正面照的”請假條”都有些隱隱的不安。

是因為他把阿萊茜絲從自己身邊奪走了嗎?老人對這個想法暗自嗤笑不已。也就每天下午的時候阿萊茜絲才會離開自己身邊,而且還是他一開始要求奧托把她帶出去的。

老人默默地在餐桌前用小刀把玉米粒削下來,澆上一些果醬和鹽,在空蕩蕩的屋子里獨自吃著這份簡陋的晚餐。

—————————————————————————————————

“奧托,今天下午你可以把我推到遠一點的地方嗎?”

“可以。”在電腦前輸入數據的人形機器人說道,“你想去哪里?”

“我覺得應該不會太遠的。”女孩在狹小的監控室里很有技巧地推著輪子轉了個彎,正對著監控室的門口。她立起上身朝門外望去,眼里的光暗淡了一點,又把輪椅轉了一個角度,有些期待地對人形機器人說:“你先把我推到廣場上,我再跟你說。”

奧托沒有回頭。但他似乎有些犯難。“丫頭,你得告訴我多遠。”他有些無奈地說。“如果我不跟格蘭德先生說清楚,他回頭要說我的。”

女孩眼里閃過一絲失望,但是她下定了決心。她把小臉湊到了奧托的音頻接收器旁,對奧托說了幾個字。

人形機器人停下了手上的工作。他斟酌了一會兒,轉身,鄭重地對旁邊坐在輪椅里的女孩開口了。

“阿萊茜絲,這個我必須要向格蘭德先生匯報。”他說,“這不是普通的地方。”

女孩望著機器人此時黑洞洞的鏡頭,里面調焦的微小動作同樣倒映在她的棕色眼眸上。從這點來看,他和瓦力倒有點類似之處。

“但……”女孩低下了頭,用手指繞著她的頭發打轉轉,“我已經快5年沒有去過那兒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老迪不愿帶我去。”

機器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女孩。“那我更得跟他說。”機器人說道,“我不能違反這個規定。”

他知道女孩現在一臉失望,但他必須得堅持這個原則,不然情況會很糟,“我會盡量請求他給你這個機會。”機器人把視線轉回到自己在建立的圖表上。

靜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現在敲擊接觸鍵盤的輕微噠噠聲也不常有了。奧托逐漸摸索出了把自己與電腦聯機的方式。狹小的監控室里只有不時的運轉聲微微地嗡嗡響著。女孩抓起旁邊的書,開始翻看來壓住自己的緊張。

當女孩幾乎已經忘卻了緊張而沉浸在這本書里的時候,清冷的金屬嗓音突然開口了。

“格蘭德先生同意我們去。”奧托說道,“恭喜你。”

女孩抬起頭來,眼中立刻迸發出奕奕的光芒。

“我記得這里。”女孩睜大了眼睛,四處觀望著。“對,就朝前面走。”

他們穿過了兩片相鄰的玉米田。接著玉米田的是一大片蘆葦地。蘆葦地中間早已被人們踩出了幾條小路。奧托推著輪椅往前走去。雖然現在地上是干的,但是前幾天的雨讓地上的土被塑造成了凹凸不平的形態。如果僅憑阿萊茜絲自己恐怕還是很難把自己推過這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的。

前面的草有些密集。阿萊茜絲舉起身上的薄毯子蓋住了臉,防止尖利的草葉刮傷自己。奧托稍稍加快了一點步伐,但沒有快到讓輪椅震蕩不已的地步。

熟悉的咸味浸了過來。蘆葦在沙灘上止步不前了。當他們穿出蘆葦叢的時候,一輪夕陽正吊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將這片窄窄的海灣染上了一點紅色。

女孩把蒙住自己頭的薄毯子拉了下來。當她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她呆住了。

奧托把輪椅往沙灘推進了一些,在沙灘中央還算松軟的沙子上停了下來。

“奧托。”阿萊茜絲有些顫抖地說,“讓我下來。”

機器人把女孩從輪椅中間抱起來,輕輕放到了旁邊的沙灘上。阿萊茜絲目不轉睛地盯著海灣,好似要把整個海灣裝進眼里一樣。她因長期做家務和搖輪椅而比其他同年齡女孩粗壯而粗糙得多的手緩緩地摩挲著傍晚已經有些涼下來的細軟沙子,感覺著它們從自己的手指間流過。

她呆呆地望著白色的海灣、波光粼粼的海水、面前的一輪紅日,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都沒有意識到人形機器人已經在自己旁邊坐了下來。

女孩想說什么,但是她囁嚅了半天嘴唇,都說不出一個字。半晌過后,她才開口了。

“我還記得當時爸爸總是抱著我過來看海。”女孩說,“他還會把我埋在沙子里,就剩我的臉在外面,然后我們一直在笑。”

“他還會把我放到海水里,說我就像一個手舞足蹈的小雕像牌。你知道嗎,我之前還為自己沒有腿哭過好久……爸爸總是跟我說,我太聰明了,所以上帝決定送給我一個挑戰,祂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我的腿拿掉了,要我通過這個挑戰才肯把腿還給我。”

“爸爸還會釣魚!”女孩沉浸在回憶中,越說越興奮了。沙灘喚醒了她的每一寸記憶,“我記得有一次他釣了一條好大——的魚上來!然后他一手抱我一手拎魚,我們回去吃了美美的一頓。簡直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大餐!……”

機器人安靜地聽著女孩講述。

“……可是……后來爸爸就不愿意帶我來了。”女孩聲音中的興奮突然暗淡了下去。

“……爸爸變得越來越忙了。他教過我做一些簡單的家務后,每天一大早就出門,有時候一出就是一整天,我覺得快半夜了他才回來……我要他給我講故事,他也不肯給我講了,倒到床上就開始打呼嚕,我都沒睡著!……就是周末他也不肯抱我來海邊了。后來我想他在忙著種地,因為我們家的玉米快吃完了。所以后來我就不再磨他帶我來沙灘了……”

“……他后來甚至一晚上都不回來了……然后我問他去哪兒了。他開始還哄我,但后來就對我提出的問題不理不睬了。我追問,他就很不耐煩起來。”女孩說,“我想我一定做錯了什么。我努力地打掃著房子。可是我很快就發現他似乎看不見我做了什么。有一天我試探著跟他說我把整個墻壁都擦了一遍。我本以為他這下總應該知道我做了什么吧。結果……結果……”

女孩的目光凝固了。

“他看著我,那模樣簡直嚇人。”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十分平靜地說道,“然后他蹲下來跟我說,我們家太苦了,格蘭德先生那里比他好,我住那里會舒服一些。”

“我當時哭了好久。”女孩有些木然地說道,“我一下子就知道他不要我了。因為我們家一點都不苦。雖然媽媽走得早,雖然累一點,但平時還是能吃飽飯的!但我不知道為什么他不再愛我了……明明以前……”

女孩頓了一下,平復了一下聲音。“可能是因為我沒有腿吧。可能是因為我怎么著沒有通過挑戰吧……”

阿萊茜絲這次頓了很久。她開始緊緊抿起嘴。

“……老迪對我很好。他很喜歡我。但是……不知為什么他就是不肯帶我來看海……”

阿萊茜絲咬緊了嘴唇,似乎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情緒。她知道自己的聲音變了調,知道旁邊跟她坐在沙灘上的人形機器人在默默地看著她。她沒有抬起眼睛看人形機器人。突然,她以閃電般的速度把臉埋在了機器人身上。讓機器人有些猝不及防。

阿萊茜絲緊緊地抱著奧托。她沒有發出聲音。但是奧托可以感到女孩在自己懷里顫抖著。女孩知道一股水霧已經蒙在了自己臉緊貼的機器人的金屬胸膛上。她知道兩道熱流已經從自己的臉上滾了下來,一滴滴地滴在金屬上、沙灘上、自己的襟前上。但是她只是閉緊了眼睛,使勁咬緊嘴唇,帶著水聲的不連貫的呼吸也被她使勁地壓住。她的身軀卻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奧托什么都沒說,他稍稍調整了一下姿勢。阿萊茜絲感到背上被兩道沉重而堅硬的力度包住了。她顫抖得更厲害了。金屬特有的冰涼從她臉頰上、身上、背上逐漸地滲透開來,冷卻著她。而同時她的火燙也給金屬加了點溫。一聲抽噎這才從早已抵擋不住的聲帶中溢出來。

許久過后,阿萊茜絲不再劇烈地顫抖了。雖然還時不時地抽了一下鼻子,但已經平穩了很多。她深吸一口氣,睜開了依舊潮濕而水光泛濫的眼睛。面前金屬的灰暗色調立刻占據了她所有的視野。阿萊茜絲依然緊緊抱著人形機器人,后者也抱著她,沉默地等待著。

阿萊茜絲把頭偏了一些,耳朵貼在了金屬胸膛上。她聽到在金屬表皮底下,一陣柔和而細微的嗡嗡聲正透著金屬傳出來。女孩聽著機器人運轉的聲音漸漸平靜下來。機器人稍微放松了一點點手臂,有種似乎在彈著弦的輕微崩崩響聲透過金屬外殼傳了出來。

女孩眨了眨眼睛,感覺干得差不多了。她松開了手臂。與此同時,機器人也放開了她。阿萊茜絲轉了過來面朝夕陽,依然靠在人形機器人身上。她現在不再看著海灣了,而是低垂著頭玩弄著沙子。

“你有朋友嗎?”她感到自己靠著的金屬身軀傳來一陣隨著聲音的振動。

“我想……沒有。”女孩抬起眼睛看了看天空,又低下了頭。“他們從來不和我玩。我只能看著他們玩。他們說和我玩太麻煩。”她有些硬邦邦地吐出這些語句。“就是嫌我沒有腿嘛。”

“我不記得房子倒塌了。雖然人人都說我的腿是被壓斷的。”女孩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切東西會割到手指,那是很痛的。如果壓斷了兩條腿,那肯定非常痛。唉,我不知道當時為什么不怕痛。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痛過。”

“我認識一些斷手斷腳的人。他們都說,斷手的傷好了后,那個地方還會時不時地痛。但我從來沒有感覺到有時不時的痛。”阿萊茜絲的視線回到了沙灘上。她朝海灣一邊望去,巨大的公理號像一座氣勢磅礴的雕像一樣立在遠方,無論何時望去都令人感覺震撼不已,但與現在的美景格格不入。“也許爸爸說的是對的。是上帝讓我不疼。”

女孩的目光突然定在遠方的沙灘上。奧托留意到了女孩的目光,他把焦點對準了那兩個移動的小點,然后放大……當他看明白那兩個小點是什么后,他什么都沒說,只是安靜地把視線轉回了落日。

“那是瓦力和伊芙嗎?”阿萊茜絲的目光依然定在那兩個越來越接近他們的兩個小點上。

“嗯。”奧托簡短地答道。“WALL-E運輸車在那邊。”他指了一下海灘的另一邊。

女孩愣了一下。她以為奧托會說點什么別的,比如評論一下這兩位什么的。然而機器人只是非常平靜地陳述了一個事實,然后再無他語。

“奧托?”阿萊茜絲試探地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討厭瓦力嗎?”

“你問過我很多次了。”奧托回答,“我一點都不恨他。”

阿萊茜絲敏銳地感到旁邊的機器人有點不對勁。但是她又不覺得奧托在騙她。她鼓起勇氣,看著旁邊盯著海浪的機器人,發問了。“怎么了?”

人形機器人轉頭看著那兩個已經顯現出輪廓的情侶,過了好久,他把視線轉回到海浪上。

“沒什么。”奧托回答。過了一會兒,他溫和地再次開口了。“阿萊茜絲,他們也看到我們了。”

—————————————————————————————————

其實奧托來到地面上后,幾乎就沒有碰到過瓦力和伊芙。他們去的地方和奧托每天的任務八竿子都打不著。鎮長一開始還有些不太相信奧托,怕他故意去找瓦力和伊芙的麻煩。沒想到奧托似乎把這事給忘了,每天除了干分配給他的農務活等就是沒日沒夜地在監控室里工作。甚至連飛船上的事情都很少提。如果不是鎮長聽到阿萊茜絲說奧托給她講船上的往事,他都幾乎要把這機器人與星艦的聯系給忽略了。

同樣伊芙和瓦力也沒有主動來找他,無論是面碰面還是僅僅在ACNS(Axiom Communication Network System)交談,都沒有。瓦力每天被伊芙帶到不同的遠方,現在他們也不是天天都回來海灣了。BNL公司留下的WALL-E運輸車遍地都有,他們有時候趕不回來了,就在遠處的另一個WALL-E運輸車里留宿。

那天伊芙從公理號出來之后,她一路都拉著臉。她什么話也沒有說,就只是抱著瓦力飛速地飛回了家。拉開車門后,她把瓦力放到地上,就默默浮到運輸車門口。從背后看去,她那雪白光潔的流線型機體就靜靜地停在那里,遠方是已經被海水浸沒的土地。她的身軀反射著陽光,給白天昏暗的運輸車里帶來一絲光明。

“伊芙?”瓦力悄悄地從后面溜向伊芙。他知道伊芙現在心情有些不好,他也知道伊芙的脾氣,所以他一點一點地溜到伊芙的身邊。他悄悄把鏡頭轉過來看著伊芙的臉。果然,兩個漂亮的藍色倒半月停在她臉上。

伊芙顯然已經知道瓦力來到了身邊。她轉過來看著瓦力,倒半月更加沉重了。“瓦力……”她用含著憂慮和不滿的電子音回答他。

與此同時她給瓦力發了這樣一條消息:【他肯定在詭辯,瓦力,我在想怎么回應他。】

令她沒有想到的是瓦力少有干脆地一把扯過她的雙手,讓她徑直轉了個個兒,呆呆地面對眼前的黃色箱子樣的壓縮機。

“伊芙!”瓦力緊緊抓著伊芙的白色雙手,望遠鏡般的鏡筒拉下一個角度。伊芙看到鏡頭里面飽含著熱切。她睜大了眼睛。瓦力這樣一定想跟她說什么。她有些驚訝地默默等著。

“伊芙……”瓦力再次重復了她的名字,鏡頭里面變柔和了一些。“……都過去了……”

伊芙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伴侶。她有太多的情感想要宣泄,但是她卻發現面對著瓦力的熱切鏡頭,她什么都說不出來。瓦力看到她的圓形藍色眼睛再次好似月食一般,只不過這次她的眼睛拉得更低了,飽含著悲與苦。

“瓦力……”她輕柔地抱住了瓦力,半月形的藍色眼睛繼續低垂下去。此時無數的情感正如狂風暴雨般在她的處理器中肆虐。

為什么?!伊芙痛苦地想著,瓦力,你為什么總是要自己扛著所有的不公!!

—————————————————————————————————

本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奧托就是一部冰冷的機器,曾經奧托也這么給自己定位。

直到過了很久,他才意識到,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早就跨越了以前定義的生物界。

他以為自己已經很清楚那件事的前因后果了,他以為自己能夠在任何時刻任何場合下給那件事給予中肯的評價。他的確給相當一些人講了自己那樣做的理由,并且他承認有些做法的確不好。但是隨著抱著各種各樣心態的人以各種各樣的口氣來問他同一件事之后,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他突然發覺自己無法以最冷靜客觀的態度來回應他們了。雖然很多人可能還沒有發現他越來越冷冰冰而機械的回答。有一天,當他聽完一個人居心叵測地陳述完一大串另一個版本的麥克雷艦長語錄加上不知從哪兒聽來、但聽起來源頭的確來自他這里的事實之后,他如此回應那個人。

“想必您已經比我還清楚這件事了。”人形機器人冷冰冰地說,“抱歉,無可奉告。”

就從這天過后,他幾乎拒絕了所有來問他有關降落日事件的人。他甚至在某天夜里,用激光刀在監控室墻上刻了一紙白皮書,讓所有抱著白皮書內列的問題的人自行去上面刻著的某個指定地址里下載一個有回答以上所有問題的文件。盡管如此,還有一些搗亂分子時常前來騷擾。

此時假如奧托有臉色,想必是很難看的。

他有些慶幸自己早就給阿萊茜絲講過了艦上的事情。他現在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愿再去觸碰那些記憶,更無法想象現在怎么讓自己主動開口去陳述一切。他更不愿意去跟瓦力和伊芙打正面照。幾個月來他聯系過的機器人數不勝數,這兩位一直被排在了他首選聯系的榜單之外。現在他看著沙灘上正朝他和阿萊茜絲慢慢前行的兩位,一下不知該如何回應。

—————————————————————————————————

“我想……和瓦力握一次手。”阿萊茜絲突然說話了。“但是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

人形機器人收回了目光,他看著雙手撐在沙灘上的阿萊茜絲,微微點了點頭。

【瓦力,阿萊茜絲想和你握手。】幾個月來,他主動給瓦力發了一條訊息。

“不!”就在他發出的一剎那,女孩突然推了他一下,“不要給他發信息,等他過來的時候再說。”

奧托表面平靜實則驚詫地看著女孩。她怎么知道已經發了信息的?

“我已經發了。”人形機器人低沉地說。

女孩斜著眼睛看著人形機器人好一會兒,透出好一股怨念,“這要面對面說,不可以發信息。”

“為什么?”機器人問道,“這個省時間。”

女孩嘖了一聲又推了機器人一下。“你……就是不能這么做。”

奧托看了看女孩。他本想讓阿萊茜絲找個理由,但想必女孩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他沒有問出來。

【那個坐在你身旁的女孩嗎?當然可以!】瓦力很快就回復了他。奧托看到依然在遠方沙灘上的瓦力伸長機械頸朝他們這里望了一眼,然后回頭,握著伊芙的手似乎在說什么。伊芙貌似有些不情愿地扯了一下瓦力,但她最終放了手,讓瓦力自己往前滑去。這么遠的距離,人無法看清伊芙的藍色表情,但是她看著瓦力滑過來時的一臉寵溺卻沒有逃過奧托的視野。

【謝謝。】他簡短地回復了瓦力。按在以前,他永遠不會這樣回復一個下屬。但是瓦力不是他的下屬。就是伊芙,他現在也無法不予任何回應了。因為他的前手下們都早已不是原來的船員們。

他不在的150年里,船員機器人們逐漸學會了如何自己去尋找幫手,學會了如何與人維持一段較長的合作關系。他們之間的話題越來越多,有伴侶的機器人也開始增多。畢竟,在惡劣的地表生活,多多少少需要一個伴兒來相互依靠相互鼓勵。

阿萊茜絲突然感到腰上傳來一陣堅定的力度。她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舉在了半空中。然后她發現自己被放在了人形機器人身體的另一側。有些被冒犯的感覺刷地一下沖過女孩,一絲憤怒不由得產生。但是她很快明白了奧托是想讓她第一時間和瓦力碰面。女孩有些調皮地朝人形機器人笑了笑。回應她的則是一副永遠不會變的金屬面孔,但她看得見隱藏在魚眼鏡頭里的無聲回應。

當瓦力離他們只有10米的時候,黃色的箱子樣機器人停了下來。瓦力抬起望遠鏡筒般的眼睛,與殘疾女孩的目光相對。

第一次,瓦力在面對一個人類的時候震驚了。雖然他在更遠的地方已經知道了阿萊茜絲的特殊情況,但當他看見女孩正對著他露出越來越大的笑臉的時候,瓦力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以前的人類碰到他都是極其興奮地朝他主動伸出雙手,有些高興過頭的人甚至從老遠的地方就朝他“撲”過來,那甚至會把他嚇一跳。

但是面前的這個女孩,她卻無法主動跑到他的身邊。她可以伸出雙手,但她現在卻用它們撐著沙灘。她不想在瓦力面前不小心倒進沙子里。

旁邊的人形機器人沒有站起來。他一直坐在沙灘上,默默地看著瓦力和阿萊茜絲。

“去吧,阿萊茜絲。”奧托輕輕地跟女孩說道。

瓦力全都看在了眼里。他停在那里沒有動作。

女孩微笑著回頭看了奧托一眼,然后不顧沙灘上的凹凸不平,用兩只手撐起自己的上身往前甩去,一步一步地朝瓦力”走”過去。瓦力有些呆地看著阿萊茜絲。他謹慎地稍稍往前挪了一些,直到女孩停在了他面前。

女孩用左臂撐著自己,笑著朝瓦力伸出自己粗壯的右手。瓦力盯著它好一陣子,有些不同尋常地猶豫地伸出了自己的鏟子手。

經典的握手加介紹自己姓名的環節過后,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有些不敢相信地笑出聲來。瓦力歪了一下鏡頭,然后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他打開了自己現在已經幾乎不再做壓縮工作的壓縮箱,從里面拿出來一個碩大的海螺殼。

此時夕陽愈加紅了起來。在晚霞光里,還沾著水的海螺殼泛著暖洋洋的光。阿萊茜絲睜大了眼睛。瓦力很慷慨地把海螺殼遞了出去。女孩看著海螺殼愣了好久,似乎不相信這是給自己的似的。她有些顫抖地伸出雙手。而瓦力很干脆地一把把大海螺塞進了女孩猶豫的手中。

阿萊茜絲看著這海螺殼很久。她突然抬起頭,使勁地環抱住了瓦力的機械頸部。她把頭靠在瓦力的箱子身體上,雖然嘴角是合不攏的笑,但在夕陽的照耀下,她眼中的水光依舊清晰可見。

“謝謝你,瓦力。”阿萊茜絲說,“這是我收到的最有意思的禮物。”

瓦力也抱住了女孩。“不用謝。”他用自己有些不靈便的發生系統簡短地說。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意思絕不僅僅是那幾個字那么簡單。

伊芙看著與殘疾女孩相擁的伴侶,在后面默默地笑著。自己的伴侶一向都在扮演友好大使的角色。她對此一點都不嫉妒。每次她都只是靜靜浮在后面,默默地扮演起伴侶的保鏢。

伊芙當然時不時地瞟著人形機器人。這個前老總現在似乎沒那么咄咄逼人了。真不知道這幾個月發生了什么。不過當他碰著了好事情吧。

【老朋友,地上過得可好?】瓦力突然發了一條訊息給奧托。

老朋友?一絲驚詫涌過奧托的處理器。瓦力有沒有搞錯?

【還不錯。】奧托回應。他沒有加別的東西。

【伊芙告訴我所有的事情了。】瓦力和阿萊茜絲在沙灘上展示他這天收集到的東西,幾乎要把所有的戰利品都給阿萊茜絲。然而女孩沒有接受更多的恩惠。如果是個人類看到了,絕不會以為瓦力竟然還在干別的事情。【她當時老不樂意了。不過我倒是看得很開,哈哈。開始我真的挺怕你的,不過后來你把我拉進ACNS后,我明白了這是咋回事,也就不再恐懼了。】

【難得你想得開。】奧托回應。

瓦力依然在和阿萊茜絲交流,【我明白這是誤會啦。】瓦力繼續說,【只是我那天運氣真的太差了。碰上了你脾氣最壞的時候。】

【……】奧托看著他們的動作。他本想問瓦力當時怎么想的,為什么不把植物給他,但最終沒有問出來。

阿萊茜絲提議在離海水近一些的濕潤沙灘上建造沙堡,瓦力當然完全贊成。然而人形機器人站了起來,他默默地注視著阿萊茜絲撐著自己在沙灘上移動著,密切關注她與海水的距離。伊芙慢慢飄到沙灘后方,升了一點高度。她倒是不擔心瓦力如何接近海浪,但她不知道為何,就是隱隱地警覺了起來。

【人們接納你嗎?】瓦力突然發出一條信息。

奧托這次很久沒有回答。他站在沙灘上沉思。最近的一大串本應當被他壓好的事情經由瓦力這么一問又給翻了出來。經過幾個月后,他已經發現了人們對他矛盾的態度,但是問他的是瓦力。他不想在瓦力面前說出自己的難處。

【看你如何定義接納。】他如此回應瓦力。

【呃……】瓦力用鏟子手鏟起一塊濕潤的土,放在旁邊的地上壓平,再鏟,再壓……不多一會兒一個很簡單的沙堡就佇立在了沙灘上。阿萊茜絲在沙灘的干濕交界處笑著看瓦力堆起這個沙堡。瓦力正舉起雙手向阿萊茜絲展示這個戰利品,阿萊茜絲笑著往后退。等瓦力終于意識到似乎有什么不對的時候,他猛地回頭,正與一個撲上來的大浪花碰個正著。水浸沒了沙堡的基底,讓沙堡立刻像抽去了根似的癱軟在沙灘上。再來兩個這樣的浪沙灘就會再次恢復平整的原狀。

【至少他們后來沒有給你像上次那樣直接的攻擊了吧?】瓦力一邊揚起濕漉漉的鏟子手,有些笨拙地努力想要甩干自己,逗得女孩笑個不停,一邊試探地問道,【如果你沒有臭著臉尖酸刻薄諷刺他們……】

【沒有。】奧托回答。如果瓦力問的是主動去諷刺什么人的話他肯定不會。但是為了對付那些找茬的,他可沒少這么干過。

【所以……應該沒什么……吧?】瓦力直覺自己已經觸到了對方的城墻上,他更加小心翼翼了起來。

果然,奧托沒有給他回應。瓦力不由得轉過鏡頭看了那個站在沙灘上的人形機器人一眼。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人形機器人根本就沒有在正視自己,而是把視線放到了無限遠處。

那個沒有打開紅外的黑洞洞的鏡頭里,飽含著瓦力說不出來的東西。

【……奧托?】瓦力敏銳地覺察到了什么。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再次出口。

機器人之間很難通過外表來看出他們的情緒。但是通過回應一個問題的時間間隔可以大致推斷出他們的心情。所有的機器人都知道這些時間間隔意味著什么,根據它們判斷得到的結果八九不離十。

奧托也不例外。他知道瓦力已經看出來了。但這個事情與瓦力的情況差了十萬八千里去了。奧托知道答案,但是就算他全盤托出,他也不確定瓦力能不能理解。尤其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他更加不想給瓦力一點點可能嘲諷的機會。雖然他知道瓦力應當不會嘲諷他。

可是,有什么不能說的嗎?

他在下地之前就打算把架子什么的全都扔一邊去,一切都重新開始,重新塑造。誰都會犯錯,誰都有犯傻的時候。有些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況且他又不是挑起事端的那一方……

【這個有關信任,瓦力。】奧托終于決定了在瓦力面前直截了當地說。沒有必要隱瞞什么了。他既然決定了不再當頭,那么殘存的威信必然得一掃而空。【我已經盡力與人類重新建立信任,但是顯然他們不吃這一套。】

【哦。】瓦力知道后只簡短地應了。

女孩調皮地把手伸向海浪。她越來越接近滾動著的浪花了。而正當她要碰到猶豫不已爬上來的水花時,她感到腰脅上傳來一陣堅實的力度,將她騰空,遠離了浪花。

阿萊茜絲一臉不滿地看著人形機器人。“都到沙灘上了,浪花都不能碰嗎?”她帶著怨氣說。

“格蘭德說了,不讓你下水。”奧托冷靜回答。沒有理會還在他們身邊的瓦力。

女孩還想爭辯,但她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她也知道爭辯沒有用,對方不能違反格蘭德的命令。“好吧。”她妥協了。

阿萊茜絲留在了干燥的沙灘上。海浪越撲越往上,偶爾幾下會沒過干濕交界線。開始漲潮了。

【你一定還沒什么朋友。】瓦力繼續剛剛的話題。

雖然奧托不知道瓦力是如何知道他確實沒什么朋友的,但他沒有回答。

夕陽已經半沉在了遠處的地平線上,很快就要完全下去了。

【但隨時交新的都不晚。】瓦力繼續說,【如果你有什么地上的難事的話,盡管找我。】

人形機器人突然發現瓦力正朝他而來。他站在那里半晌沒動。直到瓦力到了他面前。奧托有些驚訝地看著瓦力從那仿佛機器貓的口袋般的壓縮箱里又拿出一個東西。這次,瓦力將這個東西塞到了奧托手中,然后用鏟子般的手緊緊握住了對方的銀色金屬手。

【這個儀式就不必有了吧。】奧托正視瓦力的望遠鏡筒回應道。他不想傻乎乎地報姓名。

【的確不必有了。】瓦力沒有勉強他。【但是我真的希望以后我們倆能夠坦誠相待。讓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

人形機器人的單鏡頭定在瓦力的望遠鏡筒上,他久久沒有說話。但是最終奧托朝瓦力點了點頭,鄭重地跪下來,雙手緊緊握住瓦力的鏟子手,以堅實的力度晃了兩下。然后再度站了起來。

阿萊茜絲有些愕然地看著眼前。她當然不知道他們之間談論了什么。但是似乎確實有事情發生了。不然瓦力不會突然毫無征兆地跑過去向奧托伸出友誼之手。她同時感到身旁多了什么東西。轉頭,發現伊芙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她看到伊芙的藍色LED眼睛已經幾乎完全變成了個完美圓形。顯然她也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女孩不知哪兒來的勇氣,她把自己沾滿沙子的手伸向那個垂在潔白身側的同樣潔白的翼狀的漂亮手爪。伊芙剛開始在發現旁邊突然有東西在動的時候有些警覺地收回了一點。但當她發現是女孩的時候,她不由得轉過身來正面女孩。

雖然她一直在跟著瓦力,雖然她不羨慕瓦力的人緣,但是這個女孩卻是這么多年來的第一個對她主動示好的人類。伊芙感受著手里陌生的溫暖和柔軟觸感。她看著女孩的眼睛,感到心底竟然有什么東西融化了。

伊芙敏感的內心很快覺察出了女孩的眼睛是多么犀利,好似能夠看透她心底的一切。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女孩。她不知道為什么,雖然女孩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一個詞卻在她的眼睛里停頓著,伊芙相信她沒有看錯。

那個詞是原諒。

她呆呆地浮在原地,還在消化女孩傳遞給她的意思。她沒有留意瓦力已經滑到了她身邊。直到黃色的箱子樣機器人在她面前有些調皮地晃了晃手,她才回過神來。

“伊芙。”瓦力用不靈便的發聲器說,“家。”他指了一下遠方在斷橋上的運輸車。

伊芙的藍色眼睛閃動了一下。她還沉浸在一種全新的震撼中。不知道這個震撼來自第一個對她示好的人類還是那雙能夠直擊靈魂的大眼睛。她回頭看了一下女孩,女孩燦爛地笑著跟她招手。伊芙不知所措地同樣朝女孩招了招手,然后有些不太自然地轉了回去。瓦力一如既往地在沙灘上以Z字型“游走”著,似乎剛才的事情一點都沒給他留下什么影響。

人形機器人走到女孩身邊。他們目送瓦力和伊芙漸行漸遠。太陽已經完全淹沒在了地平線下,唯留秋天的明亮暮光依然照亮著這片土地。

“時間差不多了。”奧托對女孩說,“該走了。”

女孩朝人形機器人點了點頭。她感到剛剛被浪花濺濕的衣服現在已經干得差不多了。如果老迪因為這個事情再怪罪奧托,她這次可不會在一旁默不作聲了。

人形機器人把女孩抱上了輪椅,就著越來越昏暗的暮光鉆進了蘆葦叢中。

—————————————————————————————————

窗外寒蟲的鳴叫聲再不如夏季的蟲鳴那般又淺又聒噪,而是往往只有一只拖得長長地在田中哀嘯。鳴叫聲穿透了安靜清冷的田野,穿透了屋子,自然也輕而易舉地穿過了所有在它勢力范圍內的人的鼓膜。

老人坐在昏暗的燈光下,人形機器人坐在沙發另一頭。老人端著一杯熱飲靜默了好久沒有說話。奧托靜靜地等著。

“嗯。”老人終于說話了,“我知道你遲早會問我這個。”

“是時候了。”人形機器人回答。

老人依然捧著那杯熱飲,雙眼瞪著前方。然后他終于把這杯東西放到桌子上往后靠在沙發背上。

“奧托,在你提議我們普及全民教育之前,實際上那里已經先行了一步。”格蘭德緩緩回答,“有人在公理號電腦還沒有壞得徹底的時候,提取了部分知識出來,然后在一個區域先行培養一批人才。后來學習工作的人多了,就聚居在了那個區域,當時的工程師絕大多數都住在那里。”

真的嗎?奧托默默想著,真有這一大片工程師,還能被自己的那一條指令難倒這么多年?

“后來那一塊就逐漸成了地球上的科研區。船上很多儀器最終都流入那里,其他與科研有關的資源也漸漸扎了根。各種各樣的課題幾乎都集中在那里。”

“為什么需要屏蔽?”奧托小心地拋出了這個問題。

“他們給出的理由是科研需要。”格蘭德坐起身來看著人形機器人,“我也不清楚究竟為什么科研需要就必須得屏蔽信號。但是目前來看,他們這一招是在保護你們。”

人形機器人眼中的紅光絲毫不動。

“你也見識過了,那里面不少個體持反機器人觀點。我有一次試著問過幾個脾氣稍好點的人,他們給我的理由是,科研這東西必須要自己做,機器人是不可能幫助人類提升自己的自主創新水平的。”格蘭德對人形機器人露出一絲具有深長意味的眼神,“不管他們的說辭對不對,至少在這150年里,的確只有他們那一塊科技發展得最快。他們的產品到了大區里常常供不應求,幾乎每一次的供應都會給大區里的交換平衡造成沖擊,大區里不少人的嫉妒心也就上來了,也想進去闖蕩。但是那里壟斷著技術,要進去,首先門檻非常高,其次進去了就別想出來。”

奧托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又問了。“O區現在已經脫離地球鎮了嗎?”

格蘭德把頭靠在沙發背上,用手往后捋了一下頭發。老人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好久都不開口。奧托安靜地等著鎮長回答。

“我認為你現在應該理解不了這個,奧托。”鎮長終于開口了,“不過我還是講給你吧。”

人形機器人安靜地等待著。

“早在我的任期之前, O區就幾乎完全分裂為一個獨立的區域了。”老人說,“這個區域與地球鎮大區不痛不癢的關系一直是歷任鎮長的眼中釘。以前有過談判,但是毫無成效。甚至有一屆安全委員會的會長得到鎮長的允許后嘗試過武力行動,但是顯然失敗了,并且讓這個區域建立起了一套更加牢固的防范系統。”

老人停頓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奧托問道。

“挺早了。”鎮長捧著熱飲,說,“我在這里都快15年了,這個事件還是早發生在我任期之前的。”

“所以現在——”

“奧托,我知道你想問什么。”格蘭德突然打斷了人形機器人的話,“你想問的一定是我為什么不去解決這個問題。”老人抬頭看了機器人一眼,對方果然微點了下頭。

“這個事情不比你在船上碰到的普通沖突。你當時可以送衛兵機器人過去鎮壓,但是這個地方不一樣。首先你不可能把里面的人給殺光來解放這個區域。假設他們被攻破,回到大區,可是他們的思維與大家還是有差別,這就留下思想的種子。時候一到,他們必然還會繼續回去重建。其次現在不是時候清理他們。我還需要一點時間。再者,他們的耕作不如大區,因此糧食上他們沒有優勢,因此現在他們依然需要依靠大區生存,對目前的大區來說是安全的。”

“不去鎮壓,用什么辦法來控制他們?”

“奧托,人類是不可能被控制的。”格蘭德再次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了奧托一眼,“只能暫時讓他們老實一點。”

人形機器人鏡頭中的紅光光度沒有變化,他往后靠了一下。“我是說——”

“現在你不應該知道這么多,奧托。”格蘭德把杯子放了下來,站起了身。“有些事情,你……不應該問。”

老人似乎沒有意識到背后一直在穩定發著紅光的鏡頭。他正把桌上的東西放回櫥柜,身后突然說話了。

“鎮長。”清冷聲調突然說話。“很多事情您無需隱瞞。”

老人的動作突然頓了一下。隨后他轉過身來。

“什么意思?”

人形機器人停頓了一會兒,紅光照到了地上。“您完全可以信任我。”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我當然信任你,奧托。”老人邊笑邊說,“但是這不是隱瞞。我說了,你不理解這個。”

“鎮長?”過了一會兒,清冷聲調再次傳出。

“什么事?”

“您為什么不愿阿萊茜絲去海邊。”

聽罷此言,鎮長已經有些不直的腰桿似乎猛然塌了一下,但那只是眨眼瞬間。老人許久沒有說話。他囁嚅了一下嘴唇,抬起眼睛朝人形機器人看了一眼,正與對方的紅光對上。

“她去海邊我會很不安。”老人最終說了這么一句。“晚安,奧托。”他沒等人形機器人回應,立刻斷開了話題。然后把臥室的房門關上了。

奧托目送老人關上了吱呀作響的門。他站起來默默將剩下的杯子收拾好,關上燈。他只是匆匆地朝監控室內望了一眼,里面隱隱約約轉瞬即逝的一下微弱的閃光讓他突然頓住了腳步。

他再次朝監控室里望去,果然又是一閃。這一閃讓他猛然感到什么事情發生了。他急忙走進監控室,在黑暗中看到了在控制臺上不斷閃爍的藍色燈光。可能性可不多。他快速卻沉著地打開全息屏,第一眼看到上面彈出來的信息讓他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自動接收到文件:

知識庫副本[無損]

來源:BNL0653X

居然有了回應!

急忙把這份珍貴的資料轉存到公理號電腦后,一個一直在懸在他心頭的巨石終于粉碎了。在此同時,這個文件的后綴吸引了他的注意。

X……信號中繼站?為什么……

奧托從來不知道這些中繼站內竟然也有文件的備份。他仔細思考了一下,以前收到的來自地球的信息的確全部都要通過這些被BNL公司安置在太陽系內衛星與某些小行星上的信號中繼站來進行繼續傳輸。但是這也就是他所知的這些中繼站的所有功能。但通過中繼站傳輸的來源后綴從來都是信號初源的后綴,不可能是中繼站的后綴。他以小心起見搜索了一下功能表,上面所寫的功能與自己所了解的沒有多多少,都是意料之中的答案。

而當他稍稍一回憶自己當初發送的請求的內容,更大的疑點產生了。

他雖然寫得很嚴謹,但他并沒有編譯讓飛船的電腦自主回復的語言——更何況是一個中繼站。上面顯然不可能有比飛船電腦更強的人工智能在管理。況且,如果的確來自中繼站,為什么需要那么長的時間才回應?

真是奇了怪了……

這些疑問讓他警覺地開始檢查這份資料。但從大小和隨機抽查的好些文件來看,似乎又沒有問題。他只得悻悻地放棄繼續追查。

無頭案子不值得浪費時間。至少現在資料庫到手了,飛船數據庫最大最重要的漏洞將有機會彌補,而他停滯不前的工作現在也能夠繼續。他還是有些狐疑地查看著新來的資料,但上面的邏輯讓他找不出什么漏洞,到現在為止,這個資料還是基本可信的。

他工作著,與格蘭德的談話卻一直縈繞不去。

格蘭德怎么知道自己不懂這個?

他隱隱感到老人的話語中似乎有些鋒芒。幾天來的交談似乎在接近一個高墻。奧托沒有說破自己如果想完全可以從其他來源得知所有的信息,根本無需提問。他想給格蘭德一個提示,不幸的是老人似乎沒有理解他的意思。

剛下船來的不安到現在似乎并沒有消減多少,相反,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此時讓他愈加不安起來。這種事情一定在什么時候發生過,而且并不是好事情。他讓記憶在自己的處理器中飛馳,試圖找到這種不安的源頭。當一個個潛在的可能都被他排除掉后,所剩無幾的可能終于把迷霧吹散了一點點。給他看到的朦朧礁石證實了危險。

他知道自己好像正在通過一個險情重重的惡礁密布的狹窄海峽。上一次他知道自己失敗了,而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通過的把握是多少。

—————————————————————————————————

即使早早地關上了門,老人并沒有閉眼。他坐在床邊的黑暗里,只有月光照到自己的床上。他背對著窗戶,沒有任何生物能看清他的臉。

奧托最后的問題讓他沉浸在了重重的往事中。老人滄桑的雙手深深埋住自己的臉,唯有已經不再筆直的背沐浴在越升越高的月光中,最終月光也離開了床板,淺淺地在窗臺下留下一條窄窄的光斑。

蒼老的指縫早就無法合攏。分明的骨節中落下一滴不能看到的什么東西。靜謐在屋子里停留了良久,一聲長得不同尋常的嘆息才悄悄讓它輕盈地跳出了窗外。

“哦……可憐的小杰克……”格蘭德如是嘆道。小兒子淹沒在海浪中的身影不由自主地在他腦海里一遍遍播放,無論過了多少年,都在一遍遍刺痛老人的心。

主站蜘蛛池模板: 那坡县| 潮安县| 屏边| 宣城市| 神农架林区| 综艺| 维西| 独山县| 从化市| 县级市| 施秉县| 兴山县| 齐齐哈尔市| 宁安市| 赣州市| 锡林浩特市| 襄汾县| 观塘区| 嘉鱼县| 黎城县| 达拉特旗| 洛隆县| 青州市| 贵德县| 万年县| 昭平县| 延川县| 唐海县| 南城县| 贺州市| 玉溪市| 房山区| 方山县| 荃湾区| 天水市| 灵川县| 宕昌县| 玉环县| 昌邑市| 惠安县| 屏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