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點,奧托。”漢催促著人形機器人說,“你再磨蹭就來不及了。”
“別催我。”奧托一開始還在忍耐著男孩的軟磨硬泡,但耳邊一直傳來的聲響讓他再也忍無可忍。如果這小猴子的爪子放他身上晃,那么他別想安心寫完這一段代碼了。
“你還有多久?”聽到奧托警告后的漢稍微收斂了一點。
“還有14行。”奧托回答的同時在操控屏上手指彈得飛快。“然后還得測試一下。”
“還測試……再等就沒時間了!”
“4點沒到,你急什么?”奧托問道。面前的全息屏上一行一行的代碼飛快地向下滾動。
“過去不需要時間嗎?”
“你跟我講的是:4點走。”人形機器人最后在鍵盤上敲擊了一下,界面開始檢查代碼了。不到10秒鐘整個架構檢查完全,顯示沒有語法錯誤。在此過程中他的胸口上突然翹起了一個角。他將這一長段代碼編譯出來,接著奧托從那個角中扯出一段數據線,將它接入到電腦中。
不一會兒顯示屏上猛地跳出一個是否通過協議的對話框,奧托立刻點下是。那個界面終于從空白變成有了東西。幾個月來的努力終于有了回報。奧托暗自松了口氣。
但是過了幾秒他就再也放松不起來了。出乎奧托意料的是,這些東西越來越多,并且毫無規則地堆在了屏幕上,隨著堆積文件數目的增多,監控室電腦的運行速度也越來越慢。每增添一個文件夾都需要越來越長的時間。這狀態看起來像極了病毒攻擊。而最后,顯示屏上的所有數據都仿佛凍住了一般,再也沒有響應。
“妙啊。”奧托感知到與自己連接的電腦淪陷在解開自己思維架構的計算圈套中了。他無奈地停止了任務,把自己從已經呆滯的電腦中拔了出來。
“行了。”奧托將文件存儲復位之后從懸浮椅中站了起來。“到底什么事?”
“保密。”漢壞笑地說。“不過你會喜歡的。”
人形機器人瞪了漢一眼,但什么都沒說。他把監控室的燈拉滅了,然后兩個身影埋沒在了凌晨的黑暗中。
不知過了多久,奧托跟著漢進入了一片樹林。但沒多久,他好像聽到了越來越響的水聲。隨著他們前進,一股越來越濃重的咸腥味也逐漸滲入了他們身周。奧托的疑惑越來越重,他感覺自己猜對的可能性越來越高了。但他決定等揭曉的時候再抗議。
奧托的紅光終于彌散到最后幾棵樹的樹干上。而當他們終于穿出樹林,調整焦距后,呈現在奧托面前的是一片在黑暗中灰撲撲的沙灘和更遠處的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浪潮時,眼前的一切不出意外卻無情地擊打在奧托的處理器中。
“你在逗我嗎?”他在沙灘上停下了腳步,指著海水朝漢質問道。“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歡水。”
“嗨,你都防水的,這有什么好怕的。”漢快步走向停在岸邊的一大排木船。“快過來幫我。”
漢的邏輯無懈可擊。奧托只得不情愿地走過去幫他把這一艘看上去小但實際上并不輕的木船朝海中推去。
雖然奧托是機器人,但是他的功率并不高。漢有些吃驚即使有奧托的幫忙這船還移動得如此費勁。他看著身旁似乎已經以最大功率推船的機器人,忍不住開口了。
“虧你還是硬家伙做的呢,結果還是一個軟蛋。”他狠狠地奚落了奧托一把。
“你行你來。”奧托立刻松開了手,退到一旁。
“……誒別走……”雖然奧托的功率不大,但是他總能幫上忙。漢還是擔心好事要黃,于是他不再鬧了,“快推到水里,現在趕上退潮呢。”他開始竭盡全力地于奧托一起推動這個木船。
木船終于完全浸到海水里了,它在淺淺的海水中浮了起來。此時漢和奧托都已經踩在了海水里。
“快上來。”漢伸手敏捷地一下撐著船沿跳了進去。
奧托學著漢的動作要一躍而入,結果在他撐上去的瞬間,一個浪迎面沖來,船就著他的力猛地一晃,使他往后一仰,差點整個跌坐到海水里。
漢早就爬到了船頭。他裝上舵,正要從船艙里撿起帆布掛上桅桿的時候,突然留意到奧托居然沒有跟上來。
“從船尾上來,奧托!”他看著依然踩在海水中扶著船沿正想努力穩定船只的奧托,對這個狼狽的機器人喊道,“后面不會晃!”
別看海浪貌似一擊就碎,絲毫沒有抵抗能力,可是一旦進入到了哪怕只有半米深的地方,不斷晃動的水體就會讓人深刻地體會到什么叫身不由己。周圍全在以一波又一波的幾乎相同方向的力沖擊著身體在水中的每一個部分,每個力都很溫和,但是都堅定且對任何抵抗毫不妥協。如果當進入海里的深度使重力終于頂不住了要向浮力求饒的時候,海水只需對定腳點輕輕一戳,不熟水性的人在浪中可能就會徹底站不住了。
此時正是退潮,從海灘上卷回來的回波夾著不大不小的粗粗的沙礫推著木船一步一步朝深海滑走。就剛剛猶豫加上漢的喊話那一點點時間,奧托的半個身子就陷進了海水中。
所幸,他及時伸手扒住了船尾的那條細細的木板,把自己從海水中拔了出來。漢坐在船頭看著奧托的狼狽樣一直在咧著嘴,笑聲都埋在喉管里沒發射出來。而當奧托想讓自己在船艙中站起來的時候,一個波浪讓他立刻打了個趔趄。
“這……太晃了。”奧托發現把兩只手都固定在兩邊船沿的時候才不會摔倒。但這也意味著他被釘死在船上動不了了。即使這樣,從未體驗過的那種周圍全在搖擺的感覺也讓他的處理器幾乎應接不暇。
“虧你還開船的呢。”漢邊解開一段繩索邊不忘狠狠奚落奧托一下。“你抬個腳,帆布都叫你踩住了。”
站都站不穩,還指望他抬腳?
但奧托依然在盡力給漢騰地方。他降低了重心,快速地把另一只手收回到同一邊船沿后,他將兩條腿蹬在另一邊的船沿上穩定自己。終于他在船里坐了下來。他想著看著不動的船帆或許能減輕震動感,但是不知為什么,好像還是總有東西在晃,而且每次晃的高度、方向和頻率都不一樣。從未有過的不適感立刻沖擊了他的處理器。
他轉頭看著漢,男孩似乎毫不在意這毫無規則的晃動。漢扯著一端繩子,原先皺巴巴躺在船艙中的帆布一角立刻隨著繩索的牽扯向上升起。當他看見剛剛升起的一角正慢慢改變著弧度時,他才把注意力放在了剛剛毫無留意的風上。
似乎與海的退潮相呼應似的,風一改入夜時候的方向,此時正連續不斷又干又冷地從地上陰陰地吹來。漢逐漸升起了整個帆,在風的作用下帆布發出了一點嗶嗶剝剝的聲音,然后終于被完全鼓起來了。奇怪的是,此時船似乎晃得沒那么厲害了。
奧托看著這帆鼓動的方向,有些慶幸自己沒有坐到船的另一邊。假如是那樣的話,那他恐怕會被這帆鼓起來的瞬間打到水里。
漢固定好帆布后走到了船尾。奧托不露聲色地看著漢的行動。而漢毫不例外也注意到了人形機器人的魚眼鏡頭。
“你別太緊張了。”漢坐在船尾一側,一手牽著帆上的繩一手扳著剛剛裝上去的舵,看著在傾斜的船板中如同石塊般一動不動的機器人說。“掉不下去的。”
人形機器人沒有立刻答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這晃得我有點難受。”
“哎喲,暈船啦?”漢的嘴都要咧掉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船舵暈船了,真是奇聞喲。”
暈船?奧托愣了一下。
他聽說過人類的暈動癥。但他沒有與人類一樣的半規管,更不會惡心。可是毫無定點的周圍卻顯然讓他的處理器慌了神。他本習慣先判斷下一步的走向再行動,可是現在連判斷都無法做到,他少有地感到了那種什么結論都沒有的茫然與隨之伴生的厭惡。而表現就是消極地把自己釘在船上抵制任何活動。
從暈動癥定義講,他不算暈船。但是表現和暈船簡直如出一轍,除了沒有人類有的惡心。
“這不對。”奧托眼中的紅光漸漸消失了,“讓我緩會。”他抬起一只手朝漢示意。
漢看著把手放到額頭上仰著的奧托,本來很想笑,但他不知為何笑不出來。雖然一個機器人暈船聽起來十分荒謬,但是當他真正看到的時候,不知為何,他還是驚訝地發現,他竟然認為這樣的結果是合情合理的。
“放松,掉不下去的。”漢重復了一遍。他朝天邊望了一下,然后調整了一下手上的動作,小帆船轉了一個角度。接著漢往回扳了一點,小帆船以新的方向向大海深處駛去。
漢再次看了幾乎橫躺在帆船中央的奧托一眼,后者魚眼鏡頭一片黑暗,似乎在默默地抵制什么東西。漢看著這個平時行事自如的機器人,心中竟然升起一絲憐憫。
“你要感受波浪是怎么搖擺的,方向如何,找它的規律。”漢突然驚奇地發現自己正在一字不落地陳述著當年自己父親在自己第一次上帆船時給自己講的話。記憶猛地翻了上來,由于挫敗而積聚的液滴的冰冷觸感似乎再一次點在了他的面頰上。
“把腳步放輕,好像你在甲板上跳舞一樣。波浪上來的時候往下壓,下去的時候好像要起跳,走路的時候看準了要去的地方盯著那里走,但是不要盯得太清楚,眼神要渙散一點,隨時留意周圍的變化。”
人形機器人依然保持著動作沒有回答。漢見狀默默嘆了口氣,他也不知道奧托到底聽懂了沒有。漢收起了笑容,開始全身心貫注在風與手上的力上。
小船已經在風的鼓動下朝大海深處越滑越遠。剛剛的夜空仿佛在黑暗中陷沒了一會兒,星空和月光仿佛都靜滯了。但是緊接著它們全都突然活了起來。天上的星星開始繼續它們緩緩的轉動,月光似乎越來越暗淡,但天色不再滯黑,而是緩緩地從黑中冒出一絲絲的藍色。藍色逐漸擴散得越來越多,把黑色完全擠出天空后,東方的海面上開始冒出一絲火紅。
在不斷的搖擺中,奧托漸漸感到這搖擺似乎有些規律。他靜靜地感受著每一次溫和但是不容分說的上拋和接下來的下墜,力量由船體下方的水傳遞到船接著作用到他身上,這一切都那么自然,但是結果卻如此出人意料。
他重新打開了魚眼鏡頭,視線與頭頂的新月相對。在搖擺的船上,頭頂的天空拒絕與其他事物一樣順從于海浪的推動。他靜靜地望著天頂,久違的空靈突然灌入了他的處理器。
以前在飛船上時,他處理完一天的事務過后,總會把艦橋的所有燈光關閉,獨自在黑暗中瞪著窗外的星空。此時他感覺自己什么都不會想,就是靜靜地望著一切。他沒有計算任何東西,也沒有思考有關未來的任何問題。甚至連音頻也接收不到。此時他似乎已經靈魂出竅,除了被包裹在太空中,其他的一切都仿佛隔著真空一樣消失殆盡。
他終于抬起頭來,朝船尾看去。漢顯然早就發現奧托的變化了,但他出奇地安靜,沒有說任何話打擾奧托。
“我錯過什么了嗎?”奧托放松了身體,兩只手都收了回來。他驚奇地發現現在自己能在船里活動自如了。
“天亮了點。應該沒啥。”漢坐在船尾,往后看了一眼說。
奧托朝船后方望去,眼前之景讓他突然徹底清醒了。陸地幾乎已在天邊,但是他們出發還沒多久!
“你說的驚喜就是這個嗎?”奧托嘗試著讓自己在船艙內站起來。一開始還是有些不穩,但是他很快在船艙里站住了,“出來海上兜風?”
“不不不,我才不會花這么大力氣就出來兜個風。”漢坐在船尾懶洋洋地說,“只是想出來打打牙祭。”
奧托沒有作聲。他在思考什么叫”打牙祭”。
天邊的那一抹火紅擴散得越來越多,一直往上飄散,把旁邊的幾朵云也染了紅色。而云尖卻是明亮的金色。金色又將已經染紅的天點上幾道光芒,順帶著點燃了東方越來越明亮、好似泛著火光的海水,粼粼地在反著金紅色的光芒。
奧托出神地望著東方的壯麗之景。他將視線定在了東方,希望把整個過程都記錄下來。
“媽耶。”漢突然出了一聲。他猛地站了起來,朝船左右前方使勁觀望著。
人形機器人感到船震了一下,他收回視線,發現漢的臉上有種難以言說的憂慮。
“這是天亮太早了還是我們速度還是太慢了……”漢自言自語道,“礁石島呢?”
“方向錯了?”
“不……可能……”漢越說聲音越小,顯得底氣有些不足,“媽耶,天全亮就完了。”
奧托決定,除非漢讓他幫忙,他絕不插手任何事情。當然,目前他還能收到信號,如果有問題隨時都可以聯系其他機器人。而且他早已記下來他們的路線,因此只要漢沒有差得太遠,他們回去還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誒,我好像看到了。”漢支著舵,把半個身子探出船舷外。他定睛看了幾眼后,好像猛然抓到一根稻草似的,猛地把舵往外偏了一下,帆船改了方向向小島飄去。
漢是沒錯的。小島就在他們左前方。讓奧托有些吃驚的是,上面竟然郁郁蔥蔥點綴著不少綠色。
漢并沒有讓小船靠岸。他讓小船在離小島還有100來米的地方停住了,讓奧托從船艙中拿起錨投入了水中。接著,漢當著奧托的面把衣服脫光了。
“待會你把船底下這個木板打開。”漢走進船艙中,從抽屜里拿出一個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潛水鏡,套到了頭上,“把我扔上來的東西都塞到里面。”
漢讓奧托拿著浮潛鏡的長管子,叮囑他在自己入水后再輕輕放到水面上。這個管子上端插著一塊泡沫板,顯然是讓管口保持在海水上方的。接著漢站到了船舷上,往后縱身一躍。
奧托照漢說的做了。他放完泡沫板后,禁不住朝水底看去。
在有些扭曲光線的海面下,透亮的海水一望見底。有些泛黃的海底不時散著礁石,上面長著郁郁蔥蔥的海草,如同一頭青翠的秀發在海底隨波飄蕩。礁石周圍似乎有點東西在隨著波浪移動。奧托觀察了好一陣子,發現那是魚群。底下的水流似乎比頂端的要大一些。魚群在礁石之間來回蕩著,在這場毫不停息的水流秋千中,魚群乘著水流來到臨近的礁石上覓食,接著再搭水流順風車飄到另一片礁石上繼續它們的盛宴。
那個問題再一次浮了起來。僅僅100多年啊,生態怎么能夠如此迅速地恢復?
奧托打開了船底的木板,一點水突然濺了上來。就著已經完全亮起來的光線,奧托發現底下是一個網箱,與海水相通。他徹底明白了漢的用意。
就在此時,帆船不遠處的海面上傳來一點騷動。奧托轉過身去,漢正頂著那巨大的潛水鏡浮在水上。他一只手似乎在水里抱著什么,用另一只手使勁劃著水朝帆船游來。
“接著。”他吐出口中的含嘴,把手中的一大捧東西往船艙中央丟去。”你找找那個抽屜,給我個網兜。”
奧托把網兜丟給漢后,就開始收拾船底的狼藉。他把丟在船底的這些東西都放到了網箱。在此期間,他沒有忘記仔細看看漢撈上來的究竟是些什么玩意。
漢的戰利品主要都是些貝類。其中還有一些褐色的海藻。在網箱中,有殼的生物此時都緊緊閉著自己的殼,像鵝卵石一樣在網箱中隨波搖晃。
此時仍是夏日,東方的太陽才剛剛露出水面,就給整個海面撒上了金紅色的熾熱烈焰。不多一會兒,太陽就從水上一躍而起,熾烈的陽光迫不及待地把它如同劍一般的刺眼光線發散到地表上的每一處,對任何出于它勢力范圍的物體開始加熱。遠方陸地上巨大的公理號也染上了些許金紅色,在晨霧中迷蒙著身影。小帆船在海波中不斷溫和地晃動。風帆此時不再像剛剛那樣一直鼓著了,而是時不時地左右鼓動,發出清脆的仿佛旗子飄蕩的鼓剝響聲。
奧托沐浴在金色的陽光中。他發現海上的霞光似乎比之前在陸地上看到的更紅。他走到船尾,稍稍動了一下那個看上去就是個槳的船舵,接著仔細觀察了木船的結構。船艙底部放著4個槳,前頭嵌著柜子,兩邊各有一條木桿將船舷固定住。桅桿直直地立在船頭。而靠近船尾的地上是一個大網,此時它還沒有派上用場。
海面上又一次冒起了氣泡,這次漢在水中的時間比上次長了很多。他朝帆船游過來,這次奧托發現他游得有些費勁。
“幫我提上來。”在水中漢有些費勁地說著。奧托探身出去把這個鼓脹的網兜提了回來。里面的戰利品滿滿當當:不僅有貝類和海菜,甚至還有一條個頭不小的鰻魚。
漢再次潛入水中。天已大亮,船艙內的海水很快就給蒸干了,留下一層薄薄的白色鹽結殼。奧托身上也不例外。剛剛褪去紅色的太陽現在徹底放出它的白色耀眼光芒,小船的溫度一路急劇上升,船舷開始略略有些燙手。
奧托大概明白了漢急著催他出發的原因。他開始還借著船帆的陰影暫時乘涼,可是小船在不斷地變換方向,帆也隨著風左右鼓動。他在船頭的柜子里翻找著,找到一件有些臟兮兮、原先應當是白色的大布衣。奧托把這件衣服套到身上,讓自己的外殼不要升溫太快。
說實話,一個人待在船里等待挺無聊的。他現在還沒有與公理號資料庫相連,也不想在通訊系統里聊天。此時海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比剛剛更加通透了。不太深的海底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美麗面貌呈現給海面上的世界,向外界的一切發出熱情的邀請。
他檢查了下時間,漢才剛下去沒多久。他這次應當不會很快就上來。
當一個硬件自檢完成信息反饋回來的時候,奧托猛地回過神來。他把視線從清澈透亮的海水中猛地抽了回來,定在了對面船舷上。他甚至感到自己好似在發抖。
我到底在想什么?他在震驚中問自己。這明明就是在自殺。
等等……為什么會想下去?
他再度朝船舷外的海水望去。淺藍色的海平靜得如同湖水一般,幾乎倒映著天上的云,又清澈得不可思議。
就在剛剛,他還對水充滿厭惡。
我這是怎么了?他問自己。有什么東西讓他覺得他不應該貿然嘗試。但同時另外一股力量卻把他拉向冒險的邊緣。
他本應當嚴謹行事。
為什么會如此強烈地想下到水里看看?這一點都不符合邏輯。
奧托把視線在極其清澈的海水和陽光下無比清晰的小島間移動著。
他找到了一個可能的理由,但是他認為這是找借口。現在根本不是要調查生物量的時候;他還有任務在身;就算需要,他也完全可以派一個被設計成專門進行水下探測的前船員下來看,根本不需要他自己冒著可能漏水的風險下去。
最后他還是沒有下去。即使他可以給漢留張紙條,他也把這個構想給壓了下去。
漢再一次冒出頭。他將那一網兜東西交給奧托后,從船尾撐上了船。
男孩沒有馬上穿上衣服,他只是一屁股坐在了船尾,沐浴在已經有些白刺刺的陽光里。他瞪著在帆角陰影里的奧托,咧開了嘴。
“哇嗚。”漢上下打量了一番奧托說道,“你還知道什么叫時尚啊。”
“這就是你們的時尚嗎?”奧托說,“品味這么差。”他毫不猶豫地嘲諷道。漢的潛移默化終于派上了用場。
“……”漢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沒想到奧托冷不防來了個嘲諷。笑容在他臉上僵了一下。
“不下去了?”奧托問在船尾坐著的漢。
“再捉回去吃不完了,要壞的。”漢說。過了一會兒他加了一句。“誒嘛,這都啥時候了,水底下還那么冷。”
漢坐在船尾曬了好一會兒太陽,感覺身上干得差不多了才走進船艙穿上衣服。安靜得有些可怕。漢走下來的時候才意識到。他剛剛一直在船尾懶洋洋地攤著,心思全放到讓自己的鼓膜和被壓迫的胸部慢慢緩過來上了。他不由得瞟了一眼在船舷旁坐著的人形機器人。
“我說你咋總是盯著水瞧啊?”漢說道,“根本掉不下去。就算掉下去,也不深。”
奧托早就估算過深度,差不多20英尺呢。但是他沒有回答漢的問題。
亂擺的風逐漸定了方向。雖然還是一陣一陣的,但它們的方向都開始變得似乎矢志不渝。漢仰起頭伸開雙臂,感知了一下風向后,他讓奧托把沉在水底的錨起了上來。然后他回到船尾,將槳一擺,船帆忽地一下鼓滿了風,他們要回去了。
“漢。”起航后不久,奧托開口了,“我可以掌會舵嗎?”
“當然可以。”漢挪出一個位置。“你先就這么抓著。”他讓奧托抓住了舵的把手。
帆船一直鼓滿帆朝遠方的大陸接近,全部的阻力可全都壓在這小小的槳上。他嘗試著左右移動了一下,作用在槳上的力立刻就變了。與此同時,鼓起來的帆猛然扁了一些,發出嘩嘩啵啵的聲音。
“誒。”半躺在船頭的漢突然發問,“當年飛船變方向是不是和這個差不多的?”
奧托沉默了一會兒,他在把幾乎要蒙灰的記憶撈上來。
“不一樣。”奧托回答。“首先太空里沒有阻力。其次也不可能這樣操控——什么都感覺不到,只是計算,輸入數據。僅此而已。”
小船飛速接近陸地。公理號巨大的白色船身白刺刺地反射著陽光,幾乎和太陽一樣耀眼。漢瞇著眼睛盯著海岸線。旁邊也有一些在海上的帆船,方向各異。不過漢敢說,大部分都是要回來岸邊的。
漢走到船尾,正要告訴奧托什么時候動起槳讓船減速,機器人自己把槳偏了一些,小船的帆扁了一點,可以明顯感到速度沒那么快了。
“嘿。”漢瞪了奧托一眼,“沒必要現在減速。再飄一會兒還行。”
“現在不減速,等下要撞沙灘。”
“這就是你不懂了。”漢認真地說,“岸邊的水和這里的不一樣,它們會自動拖慢我們的船的。”
快接近岸邊的時候,漢讓奧托起了槳。當奧托正要轉身走進船艙的時候,男孩趁人形機器人不注意,使勁給了機器人背后一下。然后他大笑著被一個巨大的水花濺透了衣服。
機器人的時間是以毫秒計算的。剛入水的一剎那,奧托一點都不惱怒。相反,他竟然有一絲如釋重負。
淺海的水很清。但是比不上礁石島附近的那樣清澈。四面八方的涼意立刻把他包裹得嚴嚴實實。而這涼意開始瘋狂攻擊他身上的每一個縫隙,發誓要把每一縷畏縮藏著的空氣趕出它們的地盤。
無法分辨是撲入水中卷起的還是他身上自己的氣泡終于把他從嘈雜的氣泡籠子里解放出來后,揚著細沙的水底提前將一些細碎的沙礫拍到了他的臉、手臂和腿上。仿佛還在太空低重力的環境中一樣,他以比在地上緩得多的速度趴到了滿是沙子的水底。一股水流不由分說地涌上來,揚起前方深一些的水底的沙子,將他的金屬手指半埋了起來。跟著這股水流的是頭頂上傳來的悶悶的海浪聲。比岸上聽到的雖然低沉,但是帶著無法言明的穿透力向海底清晰地傳遞著水與水碰撞的信號。
他沒有降下可以保護他的魚眼鏡頭的遮光板,任由沙子拍到他的金屬面孔上。水下的光線比在岸上昏暗了一些,一切都仿佛透著一大塊正在晃動的瓊膠凍一般,給水底的沙子上投射出漁網般的影路。剛剛還被重力壓在水底的他馬上被這一波水流給又從海底托了起來,而且水流速度還在加快。他就著這股勁迅速地在水中立了起來。但是距離水面還有一點點距離。
剛剛還對自檢結果充滿的懷疑此刻已經消失殆盡。在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時候,他的機體已經自動鎖緊了一切可能與外界有所交流的接口外罩,就像穿山甲或者蛇的鱗片一般。他相信哪怕自己使勁給自己下命令,那些精密的微馬達都不會放松一絲一毫。他在海床上使勁蹬了一下,就像在月球上起跳一般沖向了水面。
“你這個混蛋!”他使勁劃動雙臂,讓自己在不至于沉下去的同時接近已經前行好幾米的帆船。不像人類,他并不需要換氣。“你完了!”
男孩則在帆船上笑得前俯后仰,手舞足蹈地在船上蹦跶了起來。
也就前進幾米的距離,水底的海拔就驚人地拔高了。奧托半身浸在海水里,朝帆船走去。漢這次從船前頭跳到了船的側面。他迅速地踏水跑上岸,把手中的繩子使勁往岸上拉。他想借著海浪和船的余速把帆船拖上岸來。奧托和漢越來越有默契了,機器人沒有急著上來和男孩杠,而是在船尾踩在水里使勁地推著小船。
“需要幫忙嗎?”一個男人的聲音突然在漢耳旁響起。
漢嚇了一跳。不過他知道這是剛剛漁獲回來的另一個出海的人。他欣然把繩子頭交給男人,與這個有著古銅色皮膚的壯碩男子一起往岸上使勁拉拽。
當男子把繩子拴好在沙灘上的樁子上時,男人發問了。
“就你一個出海嗎?”男人懷疑地上下掃了一下這個瘦弱的男孩。
“不,還有一個,他在后面幫忙。”漢向帆船背后望了望。人形機器人從船尾的淺海走上來,銀色的金屬身軀反射著海邊猛烈的陽光。
男人瞇著眼睛抵御猛烈的陽光,他盯著那個向他們走過來的金屬身影好一會兒。然后他收回視線面對著漢。男孩發現男人的眼睛里充滿了剛剛根本沒有的嚴峻。
“那是他?公理號上的自動駕駛?”男人的神色雖然嚴肅,但是話語卻沒有那么咄咄逼人。也許他把警惕給壓住了。
“對。”漢回答,“有什么問題嗎,他是個好人。”
男人嚴肅地看著漢好一會兒。他蠕動了一下嘴唇,但沒有出口。“海上不歡迎機器人。”他最后說了這樣一句,然后大步離開了。
漢望著男人的背影嘆了口氣。他踢著沙子朝帆船走去。奧托重新踏進了船艙。底部網箱還有漢捕撈來的戰利品。
“我聽見你們的對話了。”人形機器人低沉地說。然后他沉默地從網箱中把沾滿沙子的海產撈進船艙。
“吶,神經別太過敏了,沒什么的。”漢踏進了船。當他看見沾滿沙子的海產的時候,男孩使勁一拍腦門。
“老天爺,我應該先把它們撈到船艙里再拖船上來。”漢懊悔地說,“我還沒有簸箕!這是要洗死我……”
漢拿詢問的神色看著奧托,沒想到后者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他剛一開口,奧托就打斷了他。
“別看我。”人形機器人說,“看在你剛剛推我下去的份上,我不會幫你洗。”
漢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他看了人形機器人一眼,后者站在船頭叉著手,似乎在幸災樂禍。漢默默地把船艙里的海產品撿進籮筐里,剛跨出小帆船,一個念頭突然轟炸在了他的腦海里。
哎喲,真是傻瓜!漢懊惱地想著。再怎么地,奧托他——也只是個機器人!
只要他強硬一點下命令,他不信奧托還會拒絕他的請求。
但是……但是為什么……
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不應該下這個命令。即使奧托說得好像有點道理,但那只是在利用道德來要挾他。人與人之間才講道德平等。奧托……跟他講什么道德?!
在海邊沖洗的時候漢快速設想了一下假設是別的機器人會怎么做。他發現根本無法想象——別的機器人根本不會這樣和他互動。他們雖然顯然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對他一律都是不冷不熱的態度。他們也不可能要挾漢。
所以……為什么……
為什么會時常把他當成一個人?
他明明是所有機器人中最不像人的一個……
漢的余光瞟到帆船似乎有些變化。轉頭,人形機器人正在把帆船的帆給降下來。男孩此時感到有些五味雜陳。也許我本來就不應該想機不機器人的事……
奧托把帆卷好收在了帆船的底部。在視角邊緣,略有些變形的男孩正抱著那一大筐戰利品走出沙灘。上午的沙灘已經開始變得白熱,只有幾個人匆匆地在沙灘邊緣走過,都低著頭躲避夏日烈焰。似乎凝固在遠方海面上的帆船在某個沒有留意到的瞬間好像約好了一樣,再次抬頭望去的時候它們全都變了帆的方向,在緩緩朝著這個海灣接近。
前一天給鎮長發過的信息直到現在都沒有任何回復。不太尋常。奧托隱隱感到一絲不安。他不知道鎮長到底知不知道這天一早他的去向,更不知道鎮長對此有什么看法。盡管到目前為止鎮長看上去對他還挺好的,可奧托不敢保證老人對這次的行動有什么意見。畢竟從剛剛那個男子的言語來看,出海對于機器人來說似乎是個不成文的禁忌。
但不管別的怎么樣,這次可是擅自離守。
奧托甚至都不想問其他機器人到底有沒有這回事了。他打定主意回去不管結果如何都自己面對。人類太復雜了。一股微電流涌過處理中樞的不知道什么區域,分流出了好幾道脈沖,那個區域里瞬間閃過一道迷宮。下次等到回復再行動吧。
人形機器人掃了一下自己結滿了鹽粒的身上,拍掉鹽之后,金屬手上的花紋里依然留著一些污物。他想起那份措辭急促草率的說明書,只希望這身金屬殼不會生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