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托如約來到O區關口。如格蘭德所說,兩個人,一人白衣一人黑衣,正在空地上等他。
這兩個人在全息投影屏上核對資料,核對完成后傳來準許進入的電子音。他們通過關口,旁邊站崗的人無動于衷,銳利的視線一直粘在奧托的金屬外殼上。奧托也意識到了。他用一瞥獲取到這個人的外貌特征,他不能意識到的內在系統已經幫他給這個人用時間取了名。
O區內的布置比大區里的密很多,房屋比大區內平均水平高好幾層。樓與樓之間沒有懸掛任何牌號之類的東西,也沒有任何招牌說明這是什么樓。奧托不禁思考這里的人是如何分辨每棟樓的不同的。在他們走的過程中沒有遇到其他的人。周圍非常安靜,仿佛是一座死城。
進入O區后不久,久違重逢的干擾沙沙聲就蓋住了其他頻段原本清晰而有規律的電子叩擊。他沒法讓自己不接受連續不斷的白噪音。不過這就一天而已。奧托選擇了忍耐。
他們進入到一棟樓中。順著走廊走到盡頭。從外邊看進去,如同一個小會議室。但沒有窗。奧托簡單看了看布置,不知為何,這讓他想起了大區里被埋在墻中的逃生艙。
“來吧,坐,我們得談點事情。”
兩人一機圍坐在桌子旁邊。黑衣服關了門,這門沉重得不同尋常。里面立刻安靜得呼吸聲都可聽見。
“抱歉,我也想選個好點的地方,但他們不讓我帶你到別處。”白衣人說。然后加了一句,“這里很安全。”
“我們之前得知你在這里發生過的事情,因此我們出發前就此問題探討過。雖然我們現在看不到什么人,但就憑我們兩個,我們也沒法保證百分百成功,你同意吧?”
機器人微微點了下頭。
“因此我們認為有個方案比較可行。就是我們先去探探口風,然后把他們帶到這里來和你直接談這個,這個地方我們相對熟一點,因此如果有什么動作我們來得及反應。你覺得如何?”
“需要這么復雜嗎?”金屬音問,“前期已經交涉過了。”
“這是O區,老弟。”白風衣微微笑了笑,“我們自然也不想搞那么復雜。”
“你們探口風的時候,我要做什么?”
“這個啊,為了防止他們進來攻擊,所以得委屈你一下,我們出去的時候要關緊門。”白風衣說,“你呆在里面,兩個小時內不要嘗試打開這個門。理論上兩小時內我們肯定回得來。但是如果2小時后我們還沒有開門,那你就可以想盡辦法逃出這里了。”白風衣臉耷拉下來,“老迪要讓你活著回去的。”
奧托什么話都沒有說。兩人當其為默許了。他們站起身,離開了房間,如同保險庫門一樣的白色厚門沉重關上。謝天謝地,里面沒有關燈。奧托獨自留在狹小房間內,開始計時,并且開始深度分析這個房間。
即使在這個房間里,噪音也沒減弱多少。奧托首先嘗試在噪音中尋找任何有用的消息,但他失敗了。噪音減弱了,埋沒在噪音中的有用信息強度同樣也減弱。接著他開始觀察房間內的其他部分。
房頂上有個類似于很古老的煙霧報警器的裝置。墻壁和外面的樓皮一樣坑坑洼洼,似乎好久都沒有刷過。除此之外,他看不出什么任何能夠引起懷疑的東西。但他有種感覺——按理說,機器人不應當用“感覺”這種感性十足的詞匯來描述他所監測到的東西——但他確實感覺到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監視他。
他轉了一圈后決定等到兩小時再開始行動。奧托坐回到凳子上,對這張桌子以及另外兩張凳子分析了一下,材料貌似是回收的垃圾重新熔化打印的產物,重量也很像。他趴在桌子上,開始思考剛剛的對話。
雖然人類的想法一直都與他所預測的不同,但至少他們所說所做的都達到了他們的目的。但奧托還是不明白為什么已經在有交涉的前提下,他的安全還能受到威脅。這他不能理解,只能暫且相信大區里鎮長派來的兩個人。他一直以來都想弄清楚O區的情況,但他一直都沒有機會徹底了解。所有人都對此諱莫如深。
他們既然能夠允許大區人來用,竟然會有如此的敵意讓進來的人還飽受威脅。奧托想著。如此厭惡對方,直接不讓進完全能解決問題。
但作為一個科技如此發達的地區,理論上作出決定時不應如此隨心所欲。他接著百無聊賴地分析注定沒有結果的事情。就算是人類,也有其粗糙的邏輯與規律。
除了電磁波白噪音的嗡嗡聲,在這間房間里就是幾乎永恒的安靜。換成一個人類,不出72小時就會開始發瘋。
一點點從外面傳來的動靜都沒有。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兩個人還沒有回來。奧托開始感到不對勁了。
他在房間內一直仔細聆聽外面可能的動靜。但是一直都沒有朝他這個方向行進的動靜。兩個小時剛過去,他就開始嘗試著打開剛剛那人帶上的門,嘗試的結果倒向了他預判的糟糕面上。
門打不開。他被反鎖了。
他全面掃描了門的周圍。旁邊沒有解鎖的按鈕,沒有可以打開的裂隙提示里面有操縱門的面板,門把手上也沒有解鎖區域。不過這難不倒他,他的手上小機關多的很,專門來應付探險過程中出現的各種情況。奧托仔細掃描了一下那個門鎖,從手指上抽出一長截細針,輕輕地塞到一個縫中,開始感受門齒凹凸不平的情況。
在他專心鉆研撬鎖時,他聽到頭頂上傳來輕微的咔噠聲,在極度安靜的房間內變得格外清晰。他的細針此時還在鎖縫中,剛警惕地扭頭去看究竟是什么東西,從指間猛地傳來一陣痙攣的震顫,他都來不及細想,條件反射地拔出了細針,隨著細針的拔出從那條縫中帶出一大團電火花。他感覺自己的手指癱瘓了一陣,細針原先銀亮的頂端現在變得焦黑。
與此同時,天花板上傳來了機械運作響聲,他驚恐地發現,原先的煙霧報警器從中裂開,旁邊的天花板涂料嗶嗶啵啵掉了下來,將裂隙擴得更大,露出一個空洞。從洞中降下一條黑色的、看上去像金屬材質的細長管子。等到方形的尾部從黑暗中露出身影,鋼管頭部由垂直向上抬升一個角度。它轉了一圈后,管口精準地對準了他。
奧托暗叫不妙。就在他剛舉起旁邊的凳子時,頭頂傳來“啾”地一聲,立刻在凳子上激起一輪轟炸,他被沖擊力推到一角。接踵而至的是第二次開槍,在看到剛剛槍口方向的同時他立刻移開了自己,凳子早已經無法承受第二擊,那個薄薄的面被熔穿,只留熔化的邊緣還在緩慢滴落。
“EP-003,待在原地不要動。”突然從房間某個角落發出一個冰冷的女聲。
這就和警察追小偷時讓小偷站住一個樣!奧托怎么可能會讓槍口對著自己坐以待斃,他趁著槍口還沒有動作的間隙抓起桌子,他警惕地盯著天花板以防出現可能成為槍口軌道的裂隙。
“EP-003,不要無謂反抗。”
經歷了剛剛的一切,。他唯一想的是如何避開這些致命的能束以及活著逃出去。他依然緊盯著那個槍口。
突然他感覺身后的墻壁發出了動靜。有排黑洞洞的東西從墻壁的裂隙露了出來,他的光圈立刻縮小了。對面的墻壁同樣打開了裂隙,同樣一排黑洞洞的東西從墻壁伸了出來。他能感到自己的電壓一路飆升。如果呆在這里,他不知道從那面墻上會發射什么東西,而如果鉆到前面,他又進入了天花板上能束槍的射程。而這個房間里不再會有任何東西當做他的掩護。
“這是最后一次警告,待在原地,我們不會攻擊。如果不從,攻擊繼續。十秒鐘考慮。”
十秒的窗口期。聽到這句奧托立刻動員起所有的處理單元。他快速回憶了一下剛才頂上的那個槍口似乎沒有再轉動過。所有動作預演在不到一秒內一氣呵成。然后他敏捷地向上竄去,對著上方的小槍口發射了手臂上的鉤爪,然后在鉤爪命中目標收穩后立刻往后用力扯。那個細長的結構非常順利地被他扯斷了。而在他意料之內,那兩排東西一定有了動作——就在他扯下來的一瞬間,從那排東西幾個孔洞中發射了幾枚拖著尾巴的飛彈。看起來飛彈體積很小,速度也不是特別快,但它們發射后沒有按照自己的彈道前進,而是在空中轉了個彎,徑直朝奧托而來。
機器人來不及拆掉那個L形能束槍,只能把它收到自己手臂上當做一面盾牌。他頂著這面盾牌故意迎上那幾枚細小的飛彈。他所預判的是這些飛彈在L型能束槍上炸開,然后他在能束槍被飛彈完全炸壞之前至少破壞一面墻上的槍口。那些飛彈的確全擊中到L型能束槍上了,牢牢地釘在上面。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飛彈沒有炸開。他來不及考慮這些飛彈為什么沒有炸開。就在他抓起L形槍的殘骸對著那些槍口使勁砸下去時,劇烈的刺痛立刻傳遍了那只抓著L型槍的手臂。他不由自主地松開纜繩,彈開了那面帶著飛彈的盾牌。
他面前的槍口立刻又發射了兩枚飛彈。這兩枚飛彈發射的槍口正對著他。他離那排槍口實在太近,迎面而上就被兩枚飛彈釘在胸口。他正要伸手抓下這兩枚飛彈,鉆心的劇烈刺痛立刻從飛彈與外殼親密接觸的地方一路穿透外殼,作用于他的內部電路上。奧托甚至舉不起手臂敲擊那些發射口,也難以舉起近在咫尺的凳子進行阻擋。
后面發射的飛彈即刻釘在它們的目標上,一個接一個的沖擊釘入了他的后背、后腰和腿。他一邊痙攣地拔著釘在胸前還在釋放高壓電的彈頭,一面用近乎癱瘓的手臂拿起旁邊沒有粘上彈頭的凳子,所有的動作失去了它們原本的干脆與準確。快啊。他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哪怕馬上就要迎來不可避免的下一波電擊,起碼砸一下是一下。
釘在身后的飛彈在擊中目標后,如同噬菌體般鉆入他的外殼,然后一齊釋放出它們存貯的巨大能量。奧托被再次的刺痛浪潮全盤淹沒。全身的微電機在如此的高壓沖擊下失去了控制,他感到自己全身在止不住震顫,視野里出現了一片又一片雪花,意識也開始時斷時續,仿佛扎滿了刺的動物般摔倒在地上半蜷著。
就在他跪倒的剎那,時斷時續的視角邊緣看到,已經判斷不出從何而來的幾張銀絲大網從天而降,毫無懸念地擊中了他。網仿佛具有意識一般,一碰到自己的獵物就發揮其巨大的材料優勢,緊緊包裹住尚無法與其抗衡的金屬軀體。本來還在盡力讓自己撐起來的機器人立刻失去了支撐,重重倒回到地上,并且在高壓電的作用下,失去了任何抵抗力。
失去視覺的奧托在模糊中聽到房間里出現了忙亂的腳步聲。他沒有聽到開門聲。雖然身上動彈不得,但在持續的電擊中,他強迫自己必須保持警惕。所有的伺服電機尖叫著抵抗要把它們擊穿的電壓。
嵌在前胸的飛彈已經釋放完能量,釘在身后的飛彈放電強度也在不斷衰減。充斥在視野與電子腦中的噪音消退了。他重新嘗試著對焦,聽到的聲音也逐漸由時斷時續變得明晰。肢體慢慢的重新聽他使喚了。就在這時,尚模糊的視野中,那些原本還離他有一定距離的人類腿腳霎時來到他面前,傳來網被抓起的感覺,馬上他們就會搬動自己。
“太沉了。過來幫忙。”上方傳來人的聲音,近在咫尺的鞋子幾乎踢到他。
不能讓自己落入他們手中。還在重啟的各單元受此一刺激,立刻跳過了許多準備步驟,馬上就位。他已經彈出了上臂與前臂的四塊刀片以及腿上的刀片,無奈被網包裹著,這些刀片都無法立刻發揮它們的功能。奧托使勁拉伸自己,突破限制自己在蜷縮姿勢下的網,讓刀片的尖能夠穿透網眼伸到外面去,然后割破這個網。他知道自己激烈的反抗動作給打算搬動他的人們造成了很大困擾,但他知道這些人沒有放棄搬動,一直在把他往門口拖。
他感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然而就在這個人抓到他的一瞬間,這個人立刻松了手。有什么東西滴到了他的金屬外殼上,礙于視野他沒法看見究竟發生了什么,但他沒有停止掙扎。
“這家伙是個刺猬!”那個人嚎叫著。“給我擾亂器,快點!”
“不行!”另一個聲音說。
刺猬?擾亂器?還未徹底恢復的奧托模糊地思考這是什么東西。他們弄出的各種聲音在這個房間里變得極其尖銳刺耳,他懶得去辨識了。在他邊掙扎,邊感受身上的束縛力是否因刀片割裂網格而減弱,邊徒勞地思考這個關乎“刺猬”的無解難題時,一個冰冷的東西挨上了他的腦袋。隨后,強烈的眩暈加上劇痛席卷了整個電子腦。連雪花都沒有,意識直接跳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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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惱火。
第二次了。前一秒自己還在等待交涉,然后不知斷片了多久。重啟之初僅僅是為了緩解難以名狀的某種難受,然后他意識到自己被什么東西來了個五花大綁。
他能看見自己被束縛在一種鋼椅上,限制自己行動的是藍色的力場帶,與公理號上限制具有攻擊性的故障機器人的那種非常相似。這些力場布置得非常精致,沒有給他包成藍色的木乃伊,卻有效限制住了他的所有動作。藍色力場帶來的溫熱感讓他意識到帶刀的部位沒有被力場條捆住。但等他測試時,他發現刀片都被移去了。
能量低下。在這么短時間內自己不可能消耗如此多的能量,而這個指數還在下降。與此同時那股令他醒來的難以名狀的不適也愈發強烈。他見過類似的情況,但從未體驗過。篩選的結果一個一個跳入,這些反應在人與機器人身上對應的可能相差甚遠。對人來說尚無大礙,但對于機器人來說幾乎可以致命。
但無論怎么說,問一個機器人會不會惡心就和問一個女人會不會蛋疼一樣荒謬。
身側不知哪里傳來無論何時都象征著警報的尖銳聲音,然后一定有個人注意到了。“壓縮氮氣。”他說。奧托不認得這個人的聲音。隨即,冰冷流進他的胸腹腔,那種不適才慢慢消退。
這個人進入到他的視野里。他似乎在看旁邊的什么東西。然后轉向奧托。隨著這個人的操控,椅子緩緩變直,讓機器人終于能看到這個人的全身,以及旁邊一大堆雜亂無章放置的儀器。
“我們的小朋友看起來精神不錯。”為了避免自己被憋死在氮氣里,這個人整張臉埋在便攜呼吸裝置中。“不急不急,再過半小時,咱幫你把這里收拾得干干凈凈。”
“刺猬想念自己的刺了?”另一個人也看了一眼旁邊的儀器,然后視線往下掃了一下,諷刺道。
刺猬?似曾相識的詞猛然打通了被干擾器影響阻塞的記憶。他終究想起來了自己遭受了攻擊,雖然它們如同一塊表面被震碎的瓊脂,細節部分早已丟失。
奧托想說話,但是他無法發聲。
“說了不急,再過半小時,讓你一吐為快。”第一個人似乎看透了機器人的心思,說道。
這里還在O區內。接連不斷的白噪音讓奧托確認了這點。隨著能量的流失,越來越多的輔助部件會一個接一個地罷工。他只能無助地等待,同時猜測讓自己陷入這一切的前因后果。
這兩個人是O區人嗎?起初那兩位被遣返了嗎?為什么會對來自大區的人或機器人進行攻擊,哪怕在已經有交涉的前提下?
邏輯樹長出越來越多的枝條,只有極少部分是確鑿無疑的,其他都亟待事實為它們修剪。
還有,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依然獲得樣品的分析結果?
早在發現刀片被移去的時候他就應該意識到的。他們顯然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把他翻了個底朝天。那罐樣品已然從子空間消失。
這兩個人沒有過多理會他,自顧自地一直進行他們的工作。他們在旁邊的儀器上操作了一陣子,然后斷開了使能量大量消耗的外接線路。他被轉而面對一面看上去只粉刷成白色的墻壁。
“EP-003,如實回答以下問題。”他認出了這個冷如機器,但顯然不是機器的女聲。
“為什么進入O區?”
奧托聽到第一個問題后,邏輯樹開了個新的枝條。根本沒有交涉嗎?這怎么可能?他對此枝條給出的猜測感到驚異。“使用MN-BM4進行礦石分析。”
“什么礦石樣本?”如同他自己一樣冰冷的女聲。
“……”奧托思考了一陣子,為數不多地站在低可能性的一邊,“機密。”
那邊沒有回答。
一種似曾相識的強烈感覺突然貫穿了他的全身。眼前的白色墻壁猛地一晃,接踵而至的是極度清晰且尖銳的疼痛,就像無數細小的、燒紅的針扎滿了他身上的各個角落。
他一直知道自己會疼。與人類不同,他沒有叫喊,而是整個身軀繃了起來,力度之大,幾乎要把整張鋼椅繃開。所有的機械關節失去了它們的協作性,不受控制地一齊向外彈發,要立刻把他解脫出來,但藍色力場死死地禁錮住他的所有動作。如果限制的不是造成彈動的關節,他或許會在掙扎中直接在力場邊緣折斷自己的肢體。
奧托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遭受到瓦力的待遇。上百伏的電壓直接穿透他的絕緣部件,燒毀了不少微電路。電壓與電流設置得相當精巧,比起之前的飛彈溫和了一點點,這種溫和讓他不會很快因此死機,但足夠讓他全盤淹沒在清晰而劇烈的痛苦中,無法逃避。
電擊終于結束。他癱倒在已經將他死死釘住的鋼椅上,O區的白噪音與機體各處被電壓擊穿所傳來的灼痛如同風暴般尖叫著盤旋在各個邏輯單元中。他看不見哪里損傷最嚴重,不知道各處機能的運作水平,沒有任何清晰的提示。不明的狀況讓他恐懼。
“什么礦石樣本?”冰冷的女聲沒有等他恢復過來,繼續發問。
“……機密……”他在痛不欲生中繼續押上籌碼。
這次沒有電擊。“03,不許掩飾任何信息,重新回答。”
“……”奧托的黑色鏡頭空洞地盯著面前的白墻。被取走的樣本去向依舊在邏輯鏈中揮之不去。“隕石坑樣本。”他妥協了。
沒有電擊。奧托不知道他們用什么方式知道他是否在掩飾,但他沒有更多路可走了。
“A113指令是否存在于你的程序中?”
“是。”
“此指令是否在運行?”
“否。”
電擊。
站在背后的兩個人對他徒勞的痙攣無動于衷。甚至慶幸他沒有在這方面模擬人類,因此不用忍受人類或者其他動物那種接受酷刑時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尖銳聲響。如果那樣的話,還要多一道工序,在施加電擊的同時按下限制他發聲的裝置。
“……否。”
電擊。
“……”他感覺全身上下的部件都被徹底擊穿,焦糊味好像彌漫了整間屋子。“……否。”
電擊。不可避免。
“……查看我……的運行記錄……”他只能斷斷續續地說出這一句。
“是否想重新起飛?”
“……無法回答。”
電擊。
“為什么無法回答?”
“……條件有限……”
電擊。
“為什么重新設置飛船權限?”
“……什么?”
電擊。
“重新回答。為什么重新設置飛船權限?”
“……”他隔了好一會才回答。“避免誤操作。”
電擊。
“……防止未授權人修改信息……”
電擊。
“……”他拒絕繼續回答。
電擊。
“給出解除限制命令。”
“……無法給出。”往常清冷的金屬音此時喑啞地說。
電擊。
“……不是可用口頭語言表達的信息……”
電擊。此時他知道有些重要的機能受到了電擊的損害。因為此時他已經無法本能地蜷動關節了,即使之前的抵抗也沒有什么成效。他癱在鋼椅上,任由電流穿透所有的部件。
“……你們想要什么?”
“你的諸多行為與A113指令的聯系。”
“這些與A113指令無關。”
電擊。
有那么一瞬間,白墻跳黑了。過了好幾秒才重新恢復視覺,在此期間也聽不到聲音。他知道供能的線路也快被擊穿了。持續下降的能量水平已經無法抵擋外來的干擾。
“……我說了無關……”他無助而喑啞地回答。
“如何證明你沒有在說謊?”
“……”他冷冷地瞪著面前的一片白墻,許久后終于開口,語句低沉而緩慢。“……為何不查看運行記錄?”
“我們會的。”冰冷的女聲回答。電擊。
“……為什么……”極度的折磨中,他不想再繼續問答,而是自顧自地質問白墻。“……我……不是人類……”
“有無其他指令?”
“……無……”如果沒有力場的禁錮,他會一頭栽倒在地。“……電擊……逼迫真相……無效……”
“我們不需要你指導如何交流。”電擊。
那個絲毫沒有感情的女聲還在說著什么,他快聽不見了,也不再浪費腦筋努力聽,不再理解,也不再回答任何問題。對于接連不斷的電擊,他已經無動于衷。
“……取出03的初始芯片。”不知多久后,他似乎聽到了這么一句。然后有人影飄了過來,芯片槽口外殼被打開的警示彈入他的中樞。
“……早該如此……”芯片被徹底與機體斷連之前,他喑啞而緩慢說道。不知白墻對面的人或背后站著的人聽見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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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勁。漢重新回到艦橋,按照以往的流程打開這天的學習,然后順手接入奧托的內線。但連線失敗的提示讓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奧托向來言而有信。說一天就一天。這天依然無法接入,讓他不禁猜測那邊究竟出了什么問題。漢想著,接入了機器人N2的信道。
【嘿,你們老大咋了?】
【接不上線。】N2只說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
【不是,他在哪里?】
【多半還在O區。】
【你自己猜的還是你們都這么想?】
【我們。】
看來機器人們的猜測和自己差不多。漢斟酌了一會兒,終于還是敲入了下一句話。
【你們覺得這是怎么回事?】
【O區,兇多吉少。】雖然N2說得平淡,但漢可以透過屏幕感受到眾多機器人們的嘈雜訊號。
【再等24小時。】N2與其他機器人都經歷了多起事件,對此他們已經總結出了規律。【如果明天還接不上,我們就當他殉職了。】
看到這句話的漢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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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接入。請退出。
命令確認。修改權限成功。
終止躍級功能激活成功。
查找【A-113】。
A-113全息程序刪除成功。
選中文件3591條。刪除成功。
命令確認。躍級功能激活啟動。
命令確認。終止完全激活成功。
……
【是否記得A-113指令?】
【否。】
【是否記得隕石事件?】
【否。】
【是否計劃復飛公理號?】
【否。】
【給出公理號權限指令。】
【權限矩陣如下。】
……
命令確認。終止躍級激活成功。
退出管理員模式成功。
!非法接入。請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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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教室里多了個在角落默默坐著的少年。他將自己與其他陸續進來的學生隔離開,對他們的嘈雜無動于衷。他雙眼發直,蒼白的面容與過于安靜的身影在一群學生之中特別突出。
“嘿,老兄,好久不見。”一記巴掌重重地落在他的背上,讓他驚得幾乎一跳。但不用抬頭都知道這特征性的掌擊來自于憨熊拉什。“喂,你怎么了?”拉什看到漢那副仿佛死人一樣的神情,臉上的笑容霎時消失無蹤。
“冷。”漢說。
“起來動動啊,又不是你家,這里沒暖爐。”拉什扯動了他的厚衣服,要把他拉起來。
“別弄。”漢伸手擋住了拉什的動作,“都要上課了,動什么動。”
拉什有些詫異地看了漢一眼,但沒多問,知趣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但他忍不住回頭看了漢一眼。后者依然縮在自己的角落中,頭都沒抬,抽出平板,開始在上面疾速地寫寫畫畫些什么。拉什搖了搖頭。
漢沒有理會上課前例行的點名,即使點到自己的名字,他也不記得答應過沒有,只自顧自地寫寫畫畫。戴眼鏡的男子在教室里掃視一周,將銳利的眼神停留在這個多出來的少年身上片刻。隨后開始上課。
整個上午,漢偶爾冷眼抬頭看了一下,隨后繼續埋頭苦干。直到下課,他再度拒絕了拉什的熱情,正起身打道回府,他被老師叫住了。
“這位新同學,過來一下。”老師站在臺上。漢帶著疑問伸手點了下自己,老師點頭示意。
“漢·肯特,是你吧?”老師調出簽到界面,萬綠叢中一點紅。
“嗯。”少年看了看老師,猛然注意到老師的視線落在何處。他如同犯了錯掩飾般心虛地迅速按滅了全息平板。
“這沒關系。”深色教學袍男子已然抽回視線,把紅色點綠了。“有時間嗎?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漢看起來很為難。然后他說:“呃……今天恐怕不行,我……有點急事。”
“沒問題。”老師回答,“我希望你過后有時間來上課,可以嗎?”
“可以。”漢的腳步一直向門口挪去。
“別忘了我還有問題要問你。”老師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而且,說不定我知道你為何如此難受。”
漢的腳步猛然停下了。但他沒有回頭。他繼續走進刺眼但是沒有熱度的陽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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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系統有內置時間,他恐怕早已不知是否顛倒日夜。
身后的人似乎在耐心地等他逐漸搞明白情況。能量依然低下。微電路燒毀廣泛,除了疼還是疼。永無止境的白噪音。恨不得他們讓自己永遠下線。
“EP-003,如實回答以下問題。”
又來?他做好了自己被電死的準備。他開始懷念早先的舵形機體了,說下線就能下線。現在失去了這個功能,太可惜了。
“來O區的目的是什么?”
“使用礦石分析儀MN-BM4。”
沒有電擊。奧托有些詫異。
“是否計劃復飛公理號?”
經歷了上一次的問答,奧托在這個問題上斟酌良久,拿不定主意應該回答是,否或者尚不知道,抑或不回答。
這么長時間的猶豫,沒有電擊。
“使用礦石分析儀的目的是什么?”這次沒有等他敲定答案,新的問題拋了出來。
奧托同樣選擇不回答。沒有電擊。
但是他這次莫名其妙地覺得這些問題非常熟悉。不是之前電擊那次的詢問,似乎是在電擊問答前或者后的某個時刻,他在哪兒回答過這些問題。
“A-113指令是否在運行?”
“F——否。”他突然停住了。
“此次行為是否與A-113指令有關?”那邊拋出了一個冗余的問題。
奧托沉默了。
兩個站在機器人身后的人突然聽到一種單調的、刺耳的、連續不斷的如同金屬片摩擦敲擊的聲響。他們不禁嚇了一跳。但隨即在這金屬聲中出現了語句,這種聲音的含義才被他們猛然辨識。
機器人笑了。笑聲粗糲可怕,聽到的人無不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哈……”奧托不需要換氣,持續不斷的單調聲響回蕩在狹小的房間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們……這些……愚蠢的人——”
持續不斷的電擊猛地襲來,最后一個字卡在發聲器中,無法送出。此次電擊比上次強烈許多,熟悉的雪花充滿了視野,劇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但他不再感到痛苦。奧托想繼續笑,但是已經沒有關系了。他知道自己要如愿了。
電擊終止。金屬軀體了無生氣地被藍色力場帶吊在椅子上。冰冷女聲命令后面兩個人檢查機器人的受損情況。這兩個近乎被嚇傻的人才有所動作,即使奧托無法作出任何反抗,他們還是不由得地小心翼翼接近金屬軀體,生怕有那么一瞬間,他會猛地重新活過來。
他們放平鋼椅,免得一關閉力場就使得這具重量不輕的金屬軀體栽倒在地。隨后藍色的力場帶消失了,金屬軀體上,直接承受電流高溫灼烤的高壓電接入點熔成一團,碰到它的氮氣猛烈騰升。等到溫度降得差不多了,他們才費盡力量把鋼坨子一樣沉、但因失去任何支持力而難以找到支點移動的奧托搬到另一個移動平臺上。
“瘋了。”一個人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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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對。”半夜三更,有人上了公理號。他們將從奧托的初始芯片獲得的矩陣輸入到飛船電腦中,電腦提示矩陣錯誤。權限一個都沒有解開。
“他在騙人?”旁邊的人問。
“不像。”甲說道,“當時沒有激活其高級功能,不經過高級功能處理給的矩陣,一般不會是假的。”
“那是為什么?”
甲的臉被全息屏映得熒藍,想了一會兒,然后背過身面對乙。
“除非那個真實的矩陣不在初始芯片里。”
“他現在這個軀體的電子腦。”
“沒錯。”甲回答,轉而面對全息屏。“這矩陣設的很精巧。憑我們一己之力確實弄不來。我懷疑真實的只可能比這老舊的還要精細。”
“那么該如何獲得?”
“按照要求,得先給他一次機會看他的態度。”甲說,“這他媽是機器人。暫且不管這操蛋要求,他這個不合作的態度,多半最后還是要我們干臟活。”
“說的輕巧。”乙說,“你也知道他那個電子腦的系統很難弄吧?”
“根據情報,他在監控室里已經搞出了名堂。這個好弄。”甲說,“以毒攻毒是比較好的選擇。但若此毒無效,那就得上劇毒。”
“咱們那點劇毒顯然對付不了他,就算對付了,最后沒法交差。”
“所以來個修修改改,思路不變,架構看著怎么弄。”甲回答,“我們能拿來做實驗的材料恐怕將非常非常有限。”
“你知道我們的對話都在被監控的吧?”
“所以呢?”甲關閉了全息屏,艦橋內只留少數幾個按鈕的亮光。“我說的都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O區內,冰冷女聲的主人將這一連串對話盡收囊中。
她面前就是尚未恢復生機的金屬軀體。在剛過去的幾個小時內,她已經發現了幾個這個機器人與她之前遇到過的任何機器人的不同之處,這些不同讓她燃起久違的工作熱情。
奧托這具機體沒有BNL公司機器人上普遍具有的開關,因此無法像當年一樣簡單按掉開關完事。同樣,她不能用普通的那種紅色的公理號故障環來限制這個機器人的狀態。相反,她得用特殊的辦法阻止他的系統自激活。除了干擾器,或者過強的外界刺激迫使他機能下線而進入保護狀態,目前看起來比較安全穩妥的辦法是直接將初始芯片與目前的機體斷連。
但她不想這么做。芯片斷連意味著整個機體停止運作,這與他死了沒什么區別。雖說一個機器人“死”有點故意擬人的滑稽意味,但她的確觀察到,在沒有高級中樞參與下,奧托的低級中樞功能比其他機器人要復雜很多,也許這是為了適應特殊的工作而給予的特性。
然而這些特征給她的感覺非常奇怪,似曾相識又非常陌生。這種控制的機制非常非常古老。她有點印象,似乎在AI剛剛起步的年代里有人嘗試過這種控制方法,但它要求又高精度又低,無論在當時還是BNL公司的鼎盛時期,性價比都讓所有人放棄了這條路。因此后續再也沒有人繼續走這條路,它在后來也只作為概念或者簡要說明存在于科技編年史中,那些早先人們的心血幾乎丟失殆盡。
有什么東西在她眼角一閃而過。她轉過頭去,仔細看了看那個接入低級中樞的全息屏。里面的數字穩定不變,一時她看不出什么異樣。她轉回來工作。不久又一個東西在屏幕上一閃而過。她敏銳地重新轉回全息屏。這次,她抓住了這個一閃而過的機靈鬼——是其他穩定的數字叢中,某個不尋常的位置有了數值跳動。這個標注的位置,在沒有外界干預下,其他機器人從來不會跳動,只有奧托的數值跳動了。
她默默將這個數值記了下來。過了十分鐘后,她確認了這個事實。她不由得盯著這個被她一直用低頻消減干擾來抑制高級中樞的機器人,覺得自己應該找點幫手了——不是普通的機器人學同事們,而是其他什么人。比如那個總是一身莫名其妙異味的前男友。她對于他已經沒什么牽掛了,但他這個特點讓她一想就立刻想起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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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持續數月的加速與調整,一塊人造隕石從馬頭星云的“頸部”沖出。與碩大的星云相比,這塊不起眼的小石子沒有激起遮掩新生恒星的黑暗塵埃群的一點波瀾。如果不是那條逐漸平移的、若隱若現的尾跡色譜能讓可能的觀測者意識到有所不同,除非這塊人造隕石都近到擦過觀測者數萬千米的上空,單憑反光很難觀測到它的存在。它沖出馬頭星云后還在加速。不過遲遲都沒有進入超空間躍遷。
隕石內一片黑暗,所有用來模仿舒適夜間環境的燈光早已讓步于簡單的寥寥幾盞警示燈。地面的指示線也減為稀疏幾條,僅僅為了提示有特殊急事的人或者不應此時出現的其他人這是工程軌道的電磁感應區。外面的星光比里面還亮,在舷窗下投射出長長的冷紫色的光線,而作為發射源的星團背景們,仿佛永恒地嵌在黑色真空中,一動不動。往往要過上好幾天,可能才會發覺外面近距離的的塵埃薄霧有些許位置改變。
“隕石”的引擎幾近全功率開啟,艙內不像古早時期的太空飛行器那樣充滿震耳欲聾的聒噪,只有艙壁的柔和振動,與似乎遠在天邊的低聲悶雷,提示里面的所有成員,真空的靜謐生活結束了。但他們不在意這個生命中第一次出現的背景噪音,多數人只消適應一夜,就完全聽不到悶雷了。輕微的艙壁振動最終也會被緩沖裝置所抵消。
嚴格上講,隕石本身在半夢半醒地全速奔跑。艦載電腦讓絕大部分功能陷于沉睡,剩下的那一部分全神貫注于自身的消耗與行進方向上的可能小型障礙物。隨著加速,它可能會擠壓前方還沒有集中在黑色馬頭的稀薄氣體,遠看可能形成傘樣薄霧。不過這持續時間不會很長,因為隨著離馬頭越來越遠,這些本就稀薄的氣體都不足以被高速集中在船頭了。到了那時,阻礙飛船的因素再也無法用這古老的方式破除,而需繞道而行。
理論上,他們只要再加速兩個月,然后花費一番功夫恢復到隕石本來應該從一開始就使用的躍遷裝置,在虛空中縱身一躍,就可以來到它的目的地附近。但它也會同時損失掉能支撐它最后一躍的絕大多數能量。這是一次單程票。如果它沒有在目的地找到下一站的躍遷所需能源,它很可能就會永遠滯留在方圓數十光年內,要想逃出這個牢籠,就得拿自身的壽命與時間對抗。等到逃出牢籠的那一刻,可能它也即將化為齏粉,由剩下毫無動力的原子們繼續強弩之末的逃脫,或者個頭再小點,好運的話被發光發熱的恒星猛推一把,不好運的話被恒星抓住,彈彈弓似的在虛空之間彈來彈去。
隕石中,有個理論上能夠與大家一起休眠的身影懸掛在艦橋前方,依舊處于清醒狀態。五爪蜘蛛顯然沒有在欣賞太空中的美景。他完全忽略自己能夠與電腦直接進行數據交換的事實,倒沒有放棄直接通過回路控制下翻頁面的特權,緩慢滾動著布滿密密麻麻小字的全息屏。這些小字各種語言的都有,他依仗存在于自己系統中的多語言功能,輕松進行閱讀。
艦橋的巨大落地窗前,仿佛隔著一堵虛空,外面才有一層薄霧。那是前方力場防護罩對高速行進的人造隕石的保護。薄霧由擠壓在飛船前方的原子組成,過兩天很可能會更明顯些。這倒是對探測前方障礙物沒什么影響,但對于接收更細微的有意義訊息來說,聒噪的原子氣霧就會有點阻礙了。
雖然長久以來他們增強了人造隕石的信號接收系統,以便在處于星云的塵埃中也能接收到可能性微乎其微的一點點有意義脈沖。但他們早已習慣了在太空中孑然一身的生活。接收不到信息已經深深地刻入了他們的骨髓,增強信號接收系統更像是一種例行公務似的任務,沒有半點希望在里面。突然接收到信息反而會讓他們覺得詫異。
艦載電腦卻一直不遺余力地盡力完成它所能完成的任務。近一千年來,它都兢兢業業地占用那一部分資源對太空中的各種脈沖進行處理。偶爾它會解讀出某個字。但這么多年,宇宙諧波總是有可能形成“哇”“啊”“哦”之類的仿佛嬰兒牙牙學語的巧合信息。別說讓各個猴子似的天體打出《哈姆雷特》,連一個簡短的“Hello, world”都從來沒有被電腦解讀出來過。
這天循環夜間,電腦興高采烈地在控制臺上間斷亮起一個代表收到信息的藍色觸鈕。大概哪幾個天體又新學會說一個字了?五爪蜘蛛抱著這個念頭,沿著軌道來到那處藍色觸鈕上方,用自己的一個爪子點下它。上面彈出了一段話。
五爪蜘蛛掃了一眼這段話,紅色魚眼視野的對焦重點放在了底端的信息來源。他通過與電腦交流,確認不是自己也不是電腦被各路來源的各種脈沖噪音轟迷糊了。他思考了一陣,本來不應當遲疑的。他沿著軌道來到落地窗對面。那里沒有如同公理號那樣面對艦內的窗,只有一面弧形墻壁。頃刻間,墻壁裂開了,露出里面的狹小艙房,燈沒有打開。
“艦長。”他待在艙房外,帶有調子的聲音從發聲器發出。他很久之前就拋棄了機械平聲調,即使這種方式耗費內存少。“地球來源的信息。”
里面的人還在睡夢中,似乎沒有聽到機器人搭檔的聲音。
“伊利克!”舵形機器人拔高音量,直呼艦長大名。“地球來的信息!”
“地球?”伊利克·弗洛伊德艦長(Eric Floyd)聽到這個名字一個激靈坐起來。“講什么的?”
“在你手邊的顯示器上。”
弗洛伊德和人造隕石“康斯特號”(CONST,常量)里的其他人都保持了相當良好的身材,甚至在低重力下,他們都顯得消瘦。他一把抓過全息面板,尚未適應亮光的眼睛不由得瞇起來。等他看明白這究竟在講什么之后,他放下了面板,面對吊在門口,中央魚眼鏡頭亮著紅光的機械舵手。
“只比‘你好,世界’好那么一點點,嗯,科林?”語氣中透露出不滿與質問。
“不只是來自地球,準確地說,是來自地球上的公理號。”被稱作“科林(Colin)”的機械舵手回答。“看在您還沒有看出這個重要信息的份上,我推薦您4小時后再起來好好理解。”
“再好不過。”弗洛伊德艦長瞪著舵手,“還有,你這諷刺人的習慣早晚得改。”艙房門重新滑上,科林也什么都沒有多說。
4小時后,弗洛伊德艦長走出狹小的艙房,來到艦橋內。艦橋和船艙內只亮起一點柔和的燈光,便于人眼看清東西,也讓人們體內的生物鐘維持其被訓練成的節律。
長期缺乏一定量紫外線照射的弗洛伊德和艦上絕大多數人一樣皮膚蒼白。他重新調出那則信息,內容與4小時前朦朧理解的幾乎一樣,他把視線放在底下的信息來源上。特征代碼是公理號,位置是地球。在他端詳這則信息的同時,科林則在一旁例行檢查艦上各個系統運行情況,同時下命令給GO-4,讓他詳細規劃艦載機器人開始一個循環中的維護工作。
“公理號是旗艦吧?”弗洛伊德問旁邊的機械舵手。“它回地球說明什么?”
“說明那邊生態穩定了。”科林沒有轉過來面對艦長,波瀾不驚地回答。
弗洛伊德抬頭看了看旁邊懸掛空中的船舵,張嘴想要說什么,終究沒說出來。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運氣這么好?”
“鬼知道。”科林轉過來面對艦長。
“好極了。”弗洛伊德轉回這條信息。“公理號的泊船點在哪兒?”
“和我們一個發射區的。”科林嗤了一聲。
弗洛伊德瞪著旁邊的船舵,久久沒有開口。“好極了。”他再次重復了這句。“他媽的好極了。一個發射區的。”
“至少還給了我們兩個月時間考慮對策。”科林說,“一切順利的話,還能媷一把新鮮基因組。何樂而不為?”
“有這磨嘴皮子的時間你還不如認真點給個可行方案,科林。”弗洛伊德艦長正視懸掛在控制臺旁邊的機器舵手,“首先別考慮基因組問題了,怎么在不驚擾他們的情況下找到我們要的東西,才是正道。”
“這容易。”舵手回答。
“那你先說說你打算怎么處理這個信息吧,科林?”
“先放著,看看過一段時間還有沒有新的信息發過來,排除誤差。”科林說。“反正,對我們來說,他們那邊發不發都一樣。”
“我的意見和你恰恰相反。”弗洛伊德艦長盯著機器舵手,說,“不回復根本沒法探明那邊的情況。”
“我們還有2個月。”科林回應,“等一周,有何不可?”
“一周是吧?”弗洛伊德說,“好,我給你一周時間當姜太公。如果一周都沒有接到新的信息,那么我全盤接手。”
“成交。”舵手機器人回答。
這一周沒有什么特殊的,毫無懸念地在無任何信息中過去了。弗洛伊德艦長早想好了需要探明的幾點情況,沒有提到他們的路程。科林過眼后提示艦長加了幾條。隨后他們啟動了船上極少使用的超遠距信息傳輸系統,向太陽系所在的方向發射了他們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