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間接思考的藝術:復雜問題解決法作者名: (英)約翰·凱本章字數: 2809字更新時間: 2023-08-14 16:51:56
第一部分
迂回的世界
第2章
幸福的悖論:為什么最幸福的人并未竭力追求幸福
1980年,萊茵霍爾德·梅斯納爾完成了登山史上的壯舉。只身一人,無氧攀登,他從更為艱險的北坡登頂珠穆朗瑪峰。他寫道:“我幾乎難以前行……感覺不到絕望,感覺不到幸福,感覺不到焦慮。我失去了感受,或者說,我沒有感受。我只有意志。”[1]
梅斯納爾的目標有很多——從地球的最高點俯瞰世界,完成艱險的攀登任務,獲得名聲和滿足感。他在忍受痛苦中追尋幸福,他選擇了最困難的路線,他放棄了讓攀登更安全、讓成功更簡單的工具。在前行的道路上,他給自己設置障礙,然后克服障礙,以迂回的方式完成自己的目標(暫且不論目標到底是什么,我們不知道,他當時可能也不知道)。
高海拔攀登非常危險,對體能要求極高。一旦踏上征程,就必須面對刺骨的寒冷和缺氧的不適,頭暈目眩更是家常便飯。但如果你問登山者為什么堅持要去,他們通常會引用喬治·馬洛里(1924年于珠峰喪生)那句令人費解的回答:“因為山就在那里。”[2]如果你繼續追問,他們可能會多些解釋,大致可以歸結為追求個人價值、聲望或成就感。
人們在可以選擇舒適的時候卻去進行了非常不舒適的活動,登山就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不過也有很多其他例子。常見的休閑活動都需要消耗體力。草坪上經常有男男女女追著一個球到處跑,直到累得站不起來。通往幸福的道路是迂回的。人們讓自己去感受寒冷、潮濕、筋疲力盡。我們登上山頂再下山回家,我們游到深海再回身上岸,我們瘋狂奔跑直到雙腿失去力氣。決定幸福感的因素就是這么復雜。
心理學家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賴將人們在高難度活動中體驗到的感覺稱為“心流”,即“在面對能力范圍內的挑戰時,將個人技能充分投入其中所獲得的忘我的感受”。[3]人們通常會在工作中感受到“心流”。比如,我的心流體驗往往發生在進行得比較順利的講座或研討會上,聽眾們鴉雀無聲地期待著我的下一句話。再比如,我在寫作時也能體會到心流,文字似乎流淌而出。但是,也有很多心流體驗發生在休閑活動中,比如沖浪、打球,還有作曲、雕塑等活動:這些活動的唯一目的就是活動本身。
體驗心流狀態的人不會說自己很幸福。契克森米哈賴在實驗中要求受試者定期匯報自己的精神狀態,他們表示,與朋友社交時的幸福感比心流狀態的幸福感更明顯。也許,處于心流狀態的人忙得顧不上感受幸福吧。但是心流體驗似乎對長遠的幸福感有利。或許正因如此,馬洛里才回到群山之中,直至離世。
契克森米哈賴指出,許多人將心流體驗描述為“人生中最精彩的時刻”。如果他說得對——大多數讀者也肯定了他所描述的感覺,那么通過迂回且看似徒勞的方式尋求幸福就沒有錯。這些經歷平時很難與幸福感聯系在一起,它們卻讓人獲得了更大的幸福感。
人們可能會覺得困惑,到底什么事情能讓自己感到幸福?[4]你有沒有給嬰兒換過尿布,或者安撫發脾氣的熊孩子?有過這些經歷的人會覺得照顧孩子是通往幸福的迂回道路。契克森米哈賴指出,人們在工作時比在照顧孩子時的幸福感更高。研究人員也發現,當孩子離家之后,父母的幸福感會顯著上升。[5]但是,很多人也表示,養育孩子是人生中最美好的經歷。
不排除一種可能,那就是社會輿論一向贊頌養育孩子,父母迫于壓力,不得不違背內心真實的感受,宣稱孩子令自己感到幸福。但更可能的解釋是,那些說養育孩子讓自己覺得非常幸福的人說的是真話。當這些人說和孩子在一起的大部分時間并不幸福時,他們說的也是真話。梅斯納爾等登山者可不會說嚴寒、缺氧、受傷甚至面臨死亡的風險會讓他們感到幸福。他們證實了一個常識性假設,即這樣的經歷是不愉快的。但是,歷盡艱難、登上頂峰卻能讓他們擁有巨大的幸福感。這并不矛盾,因為幸福感并不是幸福時刻的疊加。
人們擁有創造幸福時刻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在當下幸福一點兒。有些人會服用百憂解抵抗抑郁,有些人會通過某些藥物、賭博或者性愛獲得短暫的歡愉。這種生活方式在英國作家奧爾德斯·赫胥黎的作品《美麗新世界》中遭到了嘲諷。[6]這本書虛構出一個未來世界,在那里,學習的目的在于讓人們相信自己是幸福的,而一種叫soma的藥物會消除人的所有負面情緒。隨著現代科學的發展,我們對幸福或不幸福時大腦中的化學反應的了解越來越多,赫胥黎的soma不再是文學作品中的想象。
但是,那些以這種方式追求幸福的人真的感受到幸福了嗎?哲學家羅伯特·諾齊克在一個思想實驗中假設出一種體驗機器,它不僅能讓使用者創造出任何想要的感受,還能讓使用者忘記自己正在與機器相連。[7]但是,諾齊克認為,人們可能并不想接入這樣的機器。在他看來,迂回是通向幸福的最佳路線,也是唯一的路線,而且他認為大多數人都持同樣的觀點。
奧斯卡·王爾德筆下的道林·格雷就想感受這種體驗機器:“一個能主宰自己的人可以隨時終結自己的悲傷,正如他可以制造任何一種情緒一樣。我不想受情緒的擺布。我要利用情緒,享受情緒,主宰情緒。”[8]小說《道林·格雷的畫像》是對浮士德式主題的探索,即以靈魂交換眼前的歡愉。這一主題經久不衰,恰好表達了人們時常為了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而忽視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幸福無法通過不斷重復愉悅的體驗而獲得,既然如此,何來“追求幸福”?我們很容易理解美國的開國元勛們選擇用一種謹慎的措辭來描述他們的愿望。美國公民擁有生命權和自由權,但如果“幸福”也被定義為一種權利,那就未免有些狂妄了。追求幸福并不是獲得幸福的最佳方式,那些追求幸福的人可能誤解了幸福的本質。
追求幸福困難重重,首先就難在我們不知道追求的是什么。威爾·史密斯主演的溫情電影《當幸福來敲門》[9]講述了主人公加德納白手起家,走向人生巔峰的故事。故事取材于非洲裔美國商人克里斯·加德納的經歷。[10]他通過自己的努力擺脫了流浪街頭的命運,先后在迪恩威特證券和貝爾斯登公司擔任證券交易員,最終成立了自己的證券公司。對加德納而言,追求幸福的開端是他看到醫院停車場里紅色法拉利中坐著一位股票交易員。從那時起,野心和驅動力把他帶到了頂峰。他后來也買了一輛紅色法拉利。
這個故事與其說是討論幸福,不如說是討論美國現代生活和價值觀。幸福并不是紅色法拉利。在發達國家,人們的整體幸福感水平長期以來都比較穩定,并沒有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而明顯提高。在像尼日利亞這樣的貧困國家,人們的幸福感水平也沒有顯著低于美國或西歐國家。雖然幸福感不會隨著國家人均收入的增加而顯著上升,但是高收入家庭的幸福感還是明顯高于貧困家庭的幸福感——這就是紅色法拉利的誘惑。
幸福感取決于個人,而不是客觀境況。很多重度殘疾人士認為自己很幸福。截癱患者的幸福感水平比人們想象的要高得多。在逆境中生存,從逆境中崛起,正是人類適應能力卓越的證明。[11]
橫穿美洲最短的路線是由淘金者發現的,而不是海洋探險家。通向幸福的道路就像發現新大陸的過程一樣,通常是蜿蜒曲折的。幸福無法通過苦苦追尋得來。
[1] Messner, 1989, p. 244.
[2] New York Times, 18 March 1923.
[3] Csikszentmihalyi, 1997, pp. 28–9.
[4] For surveys of evidence on sources of happiness, see e.g. Nettle, 2005; Layard, 2005; Myers, 1993; Haidt, 2006.
[5] Csikszentmihalyi, 1990; Nettle, 2005.
[6] Huxley, 1932.
[7] Nozick, 1995, pp. 42–5.
[8] Wilde (1890), ed.1993, p. 79.
[9] The Pursuit of Happyness (2006), director Gabriele Muccino, writer Steve Conrad, Columbia Pictures.
[10] Gardner, 2006.
[11] Nettle, 2005; Layard, 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