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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場雪

  • 風知道
  • 沈熊貓
  • 21191字
  • 2023-08-15 16:53:27

涇河鎮上有一家酒吧,裝飾僅一爿木質門楣,抬頭處的匾額油漆掉光,看不清上面的字。酒吧門前有一盞煤氣燈,造型古樸別致,成了酒吧的招牌。

燈亮,酒吧營業;燈滅,酒吧打烊。人們看不清酒吧的名字,便稱呼這里為“煤氣燈”。

不少過路客在酒吧駐扎,久而久之,這里變成了一個信息站。車隊進山有幾個空位可以撿人上路,什么人可以做向導帶隊,什么人從山里帶了貨出來想要出手……在這個酒吧里,都可以打聽到。

過路客日益增多,小酒吧擴張,貼出了招聘信息。

隔日,一個女人上門。她一頭自來卷及腰長發,個頭適中,身姿單薄,五官秀美。

羅叔看著她,心想,這女孩出現在南方倒是合適,放在黃河邊的小鎮,顯得過于靈秀了。

“你好,我是滕雪刃,來應聘的。”女人開口。

“雪人?”羅叔皺著眉頭。

滕雪刃笑得不行,從桌邊拿了紙和筆寫下名字。羅叔看了,女孩的字跡迥然有力,揮筆間帶著男子氣概。

“你這樣的女娃娃,留在這里不好。”羅叔搖頭。

滕雪刃卷起袖子,硬擠出胳膊上的肌肉。她說:“我不怕事。”

“我是怕別人因為你惹事。”羅叔咂了口煙嘴。

“那我明天再來。”滕雪刃說。

“明天再來也一樣。”羅叔說。

第二天下午,滕雪刃再次登門。守店的還是羅叔,他摸著兩撇胡子,看著滕雪刃,眼里溢滿驚訝。

女娃娃剪掉了長發,頭發短得連耳朵都遮不住,臉上不知抹了什么又黑又黃,穿土色褂子、黑色褲子,整個人失了昨日的風采。

“你這……”羅叔差點拽下了自己的胡子。

“今天應該可以了?”滕雪刃笑得燦爛。

她一笑,臉上的黑黃蓋不住眉眼的神采,還是透出了幾分好看。羅叔心疼那一頭長發,只好點了頭,滕雪刃就此留在了小酒吧。

酒吧內雇員不多,除了羅叔和常年不在的老板,還有三名服務生。服務生中兩名本地人,一名是騎行旅客多木。多木丟了錢包沒處落腳,酒吧又缺人手,老板就把他“撿”回來了。多木覺得此處挺好,也就留下來了。

滕雪刃問:“那老板呢?”

“項征幫旅游公司勘察新開發的路線,要等一陣子才能回來。他不在,我要做賬,要忙著后廚,還要管人事,恨不得長八只手。”說到項征,羅叔忍不住多說了幾句。

老板項征有一個姐姐項苑,兩姐弟熱愛戶外運動,常年走南闖北。項苑愛在網上分享經歷,久而久之,聲名鵲起。早年兩姐弟在邏些開餐廳,項苑當地話說得好,路況熟,偶爾也做旅客的導游。有一年,有考古隊前來尋找向導,要去的正好是項苑感興趣的烏丹古城。項苑二話不說隨隊去了,可這么一去,再也沒回來。

一紙公文交代了項苑的死訊,連尸體也沒見到。

項征無法接受,他嘗試穿越羌塘進入烏丹古城。第一年因迷失方向被救援隊送回,第二年因遇到雨季道路受阻,兩年嘗試,兩年失敗。

項征于是關了餐廳離開高原,回到了祖祖輩輩生活的家鄉涇河。

羅叔叮囑滕雪刃:“項征回來,你別在他面前提烏丹古城,這是禁忌話題。”

滕雪刃只是笑,也沒應,羅叔以為那是默認了。

有了滕雪刃,酒吧的活計輕省了很多。她不僅包攬了服務員的工作,連羅叔最頭疼的賬目也被她接手了。她把手抄賬本換成了電子賬,羅叔需要查看的時候就打印出來,方便了許多。

羅叔最擔心的事也不曾發生,沒人因為滕雪刃鬧事,他安心地去了后廚,把酒吧接待的工作交給了滕雪刃和多木。

多木愛偷懶,但哄客人開心很有一套。他在多地騎行,見聞不少,說起奇人異事,更是張口就來,唬得不少喝多的人和他稱兄道弟。

小蔡和小馬是本地人,倆人年紀不大,高中畢業就不讀書了,農忙時幫著家里種地,農歇就來小酒吧幫忙。

滕雪刃問羅叔:“這里都是男的,不招女工?”

“這里的人總覺得女孩來這種地方不正經,對這里有偏見,一些女孩不敢來。還有些女孩惦記項征,來是來了,但事情不干,總圍著項征打轉兒。可項征一年有幾個月在這里待著啊?他一走,人也就走了。哪里是正經做事的,都是一群候鳥!”羅叔往煙桿里填煙絲,滿腹抱怨。

“看樣子老板還挺受異性歡迎呢。”滕雪刃手托著下巴。

“何止啊,還有跟著老板從外面回來的女人呢。”

酒吧還沒到開門時間,多木捧了個葵花盤湊趣聊天。他把葵花盤往滕雪刃面前一推:“吃不吃,我今天剛下地摘的。”

“剛下地偷的吧?”羅叔睨他。

“胡說,是小蔡他們家田里的。大家都是兄弟,什么偷不偷的。”多木惱火地跳了起來。

滕雪刃笑瞇瞇地掰了幾粒,一顆一顆嗑著吃。剛摘的葵花子濕潤脆甜,別有一番風味,吃完了手里的,她又掰了幾顆。

“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多木跳完腳又坐回椅子,說,“半年前不是有個妹子跟著老板回來了?她還逼婚呢。結果不到一個月,自己又走了。”

“項征難拿捏,心又不定,一天到晚在山里跑,哪里荒蕪去哪里,一般姑娘又待不慣,更別提降住他。”羅叔吸完最后一口煙,意味深長地看了滕雪刃一眼。

多木也看滕雪刃,說:“我們叔擔心你,老板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你千萬別當那片被他摘下來扔掉的葉子!”

滕雪刃被瓜子嗆到,咳個不停。

眼看時間不早了,羅叔去后廚忙活。滕雪刃趴在門框上哎哎叫喚:“羅叔,香菇醬拌面,香菇醬拌面!”

羅叔很會做飯,香菇醬也是他買了香菇自己做的。滕雪刃來這里,幾乎天天都要挑一口香菇醬蓋在主食上。羅叔的手搟面做得極好,蓋上香菇醬,比什么珍饈都讓人饞嘴。

“天天都拌面,我想吃飯!”多木抗議。

“香菇醬拌飯,香菇醬拌飯!”滕雪刃說。

“你干脆改名叫香菇算了!”多木說。

滕雪刃看著他笑,一雙眼亮得像揉入了星星。雖然多木臉皮厚,但滕雪刃一笑,他便難得地紅了臉,甩下一句“我去擺凳子”,就從后廚跑走了。

最后羅叔炒了小菜,煮了飯,還下了碗面。滕雪刃就著菜吃面,眼睛笑得沒形了。

羅叔嘬了口糧食酒,感慨地說:“女娃娃這么好養,一碗面就打發了。”

滕雪刃呼嚕幾下,把碗里的面全部掃完了。

等店里收拾好,滕雪刃出門點煤氣燈。夜色迷蒙,她遠遠地見到一輛車身高抬的吉普車,四個輪子尺寸偏大,看來是改裝過的。

她沒再看,轉身回了店里。

不過半小時,店里熱鬧起來。滕雪刃端著啤酒瓶穿梭在桌子與桌子的空隙間,留心聽著客人的需求。

有客人要滕雪刃露一手自己的開瓶技巧,她便用桌角起開瓶蓋,將酒瓶置于桌上。

客人吹出叫好的口哨,問:“妹子,你不是這里人吧?”

“我祖上三代都是二十里外陳溝村的莊稼漢呢。”說話時,滕雪刃帶了幾分涇河口音。

多木聽到滕雪刃的話,差點笑出聲。

“那你們家同意你來這里端盤子?”客人又問。

“家里有個要上學的弟弟,姐姐自然要出來端盤子。”滕雪刃答。

“你叫什么啊?”客人問。

“我叫倪白遲。”滕雪刃答。

客人反復咀嚼,還沒品出個中滋味,滕雪刃又被別桌叫走點餐,客人站起來喊:“倪白遲,倪白遲……”

有人應聲:“你罵誰白癡呢?”

客人倏然臉紅,知道自己被耍了。

周圍哄堂大笑,他想找滕雪刃理論,有人說:“還跟姑娘家計較呢?”

酒吧大門被推開,銅制門鈴亂響,一個穿著橙色沖鋒衣的男人走進店里。他人高馬大,眼神像獸,氣勢不凡。

羅叔從后廚出來:“項征,這次你回來挺早的嘛!”

聽到羅叔的話,陷在客人間的滕雪刃迅速轉頭。她盯著項征看,眼神讓項征毛骨悚然。

項征指著她問羅叔:“候鳥?這么看著我?”

“呸,什么候鳥。她是我們新招的員工,滕雪刃。”羅叔抽出煙桿子,狠狠地敲在項征的手臂上。

項征皮肉結實,被打一下也沒覺得疼,說:“不是就行,免得招了個沒做事的,你又怪我。”

項征脫了沖鋒衣扔在吧臺上,問:“叔,有飯嗎?”

“后廚吃去。”

“不愛進后廚,不喜歡那味道。”

項征開了瓶啤酒,仰頭喝了兩口,瓶子空了一半。他將酒瓶擱在臺子上,左手扶著瓶身,右手支著臉,目光不知落在哪里。

看到這樣的項征,滕雪刃似乎明白為什么有些女人對他趨之若鶩了。坐在吧臺前的他,讓人莫名地很在意,忍不住就會往他的方向看去。

羅叔嘮嘮叨叨,還是去廚房給他端飯了,吧臺前只剩下項征和滕雪刃。

滕雪刃像只小狗趴在吧臺上,項征轉頭看向滕雪刃,問:“有事?”

“萬仞山,有烏丹,城內血沒腕,淌過晴河畔。”

項征失手打翻酒瓶,酒瓶滾到地上摔出脆響。他伸手想拽滕雪刃的胳膊,哪知滕雪刃反應更快,立刻跑走了。

玻璃瓶的響聲讓酒吧安靜了一瞬,項征擠出笑臉:“手滑,手滑,大家繼續喝。”

滕雪刃說完就跑,氣得項征牙疼。

他吃了飯回后院洗澡睡覺,開門一看,自己的屋子被人占了。

他轉頭找羅叔,羅叔說:“沒想到你會這么早回來。涇河天冷,我讓女娃娃睡你屋里去了。”

“那我呢?”項征感到絕望。

“旁邊那屋。”

隔壁那間屋子常年空置,沒人修繕,墻縫大到可以鉆老鼠。

項征一臉不滿:“冷啊!”

“大老爺們兒,你連雪山都睡過,這有瓦遮頭的地兒還嫌冷啊?再說了,你愿意跟我擠一個屋嗎?”羅叔反問。

別說擠一個屋子,連共一個帳篷項征都不樂意。雖然他常年跑野外,但有選擇的時候,他會遷就自己的壞毛病。

他妥協了,問羅叔:“那我的衣服呢?”

“搬隔壁去了。屋子和衣服都是女娃娃收拾的,你要謝謝她。”

我還謝謝她呢,我都換屋子住了。項征腹誹,看樣子又要湊合一夜了。

打開房門,按開燈,項征發現這屋子煥然一新,一低頭,地上還鋪了泡沫地板呢。他將鞋子扔到門外,打開柜子,衣服疊放整齊,還帶著一股莫名的香氣。

窗上掛了新窗簾,磚墻間的縫隙也打了填縫劑,大概是怕他冷,屋子里放了個電油汀。

再轉頭,項征看到床上的鋪蓋卷了起來,他攤開卷起的床鋪,從柜子里抱出套好的被子,就可以直接睡了。怪不得向來挑剔的羅叔也被滕雪刃收服,能把這破屋子收拾得干凈溫馨,再討厭的人也沒那么討厭了。

項征拿了衣服去洗澡,回來時聽到自己原來的屋子有動靜,是滕雪刃正在用番語和人打電話。他的番語沒有姐姐的好,只聽得懂幾個單詞。什么山,什么東西,大意像是叫電話里的人不要擔心。項征覺得偷聽別人打電話的行為不妥,轉身回房睡覺了。

他鉆到被子里,被子松松蓬蓬的,像是掉進了棉花堆。到底有多久沒睡到這么舒服的床了?項征還沒想到答案,就睡著了。

每次長途跋涉回到家中,項征都會懈怠一周,主要生活是吃喝睡。晚上要是沒事干,就沿著鎮子散步。

這次不同,他回家后搞起了觀察,觀察對象是滕雪刃。

除卻那次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滕雪刃基本和他零交流。項征查過滕雪刃說的那句話,在網上沒找出個結果。

他托在邏些開客棧的朋友老卡去問,老卡說:“不是我說,你別老跟烏丹古城死磕了,那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不是我死磕,是那地方跟我過不去。”項征說。

“怎么,羌塘的鬼魂跟出來了?”老卡一副神秘兮兮的語氣。

“我信這個嗎?”項征覺得好笑。

“別說,你問的這個歌謠夠玄乎。我朋友是搞民俗研究的,他說這歌謠幾乎失傳,他是從無意進入晴河邊的牧民那里打聽到的。你又是從哪兒聽來的?”老卡問。

“是人家湊到我面前,念給我聽的。”

此時項征坐在屋頂上曬太陽。他往下看,滕雪刃正在院子里曬被子。她拿著曬衣桿敲被子,身上的外套有點大,她揚起手,袖子滑了下去。

項征看到她的手臂上有印記,可因為坐得遠,看不太清。他挺起身子想要瞧仔細,手下一滑,重心不穩,連人帶手機從屋頂滑下去了。

下墜時,項征攀住了二樓的圍欄,他借力跳回走道。磚瓦和手機沒手沒腳,倒霉地碎了滿地。

乒乓脆響后,就是羅叔的罵聲:“項征,你才回來幾天就上房揭瓦了?”

項征甩了甩擦破皮的左手,沖羅叔喊:“我差點摔死!”

“禍害遺千年,你把這心放回去吧!”

項征懶得再說,他回房包扎,準備出門買瓦補屋頂。

滕雪刃舉著曬衣桿看得目瞪口呆,這人的身手和反應相當厲害。

項征補了幾天屋頂,滕雪刃還是沒來找他。項征又找老卡問了烏丹古城的事,老卡只說幫他留意,畢竟那段傳說中的文明沒有多少資料,要找起來也很困難。

聽老卡這么說,項征問:“你認識滕雪刃嗎?”

“什么?”

“滕雪刃!”項征的嗓門提高了些。

“聽不到,信號不好!”

項征掛斷電話,想給老卡發條短信。這時房門被敲響,小馬說:“羅叔說飯做好了,要你去吃飯。”

他把手機一扔,不如直接問,何必拐彎抹角。

吃完飯,滕雪刃收拾碗筷,她轉去廚房,項征也跟了進去。羅叔捏著嗓子學項征說話:“不是不喜歡后廚那味兒?”

“叔,我背回來兩袋煙葉,你要想抽趕緊去我屋子拿,不然我回去埋了當肥料。”項征說。

羅叔走前對項征說:“不要亂搞男女關系!”

項征一個頭兩個大。

他跟進廚房,滕雪刃正在洗碗,卷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上面好些疤痕。最深的一條疤痕呈暗紅色,有縫針的痕跡,遠看像蜈蚣。項征恍然大悟,那天在屋頂上看到的,正是這條疤。

“滕雪刃。”項征出聲。

滕雪刃甩了甩手上的泡沫,嘴角勾得老高,問:“老板有事問我?”

“算是。”

“那老板洗碗。”滕雪刃笑瞇瞇地說。

項征擰著眉頭:“不是,我就找你問點事情。”

“作為交換,請先洗碗。”滕雪刃答。

“不洗呢?”

“就當沒這回事。”滕雪刃說。

“嘿,”項征氣笑了,“是你先拿話撩撥我的。”

滕雪刃抿出嘴邊的酒窩。

項征有個怪癖,看到酒窩就想按。他的舌頭在嘴里發出“噔”的一聲,壓下心頭那點欲望。

“洗就洗。”項征說。

等他洗完碗,滕雪刃不見了。

項征繞到酒吧,見滕雪刃正拿著小本給客人點餐。等她走回吧臺,項征說:“滕雪刃,我的問題還沒問。”

“我沒說一定回答。”她一手夾了三瓶啤酒,快步往前走去。

項征一愣,這女人是流氓吧?

滕雪刃忙完工作,送走客人,熄燈鎖門。

項征坐在吧臺前,面前放著一碗拌面,面是手搟面,佐以香菇醬和小蔥。他問過羅叔,知道這是滕雪刃最喜歡的食物,以此“賄賂”,她應該能擺出好臉。

滕雪刃拌勻面條,三兩下就吃完了。項征遞過抽紙,她接過抹了抹嘴,昏黃的燈光照得倆人的神色溫和了幾分。

“你想問什么,說吧。”滕雪刃說。

“你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項征說話直白。

“找你,進烏丹古城。”滕雪刃回答。

項征雖不意外,但聽來還是愣住。他強壓下心頭的不適,又問:“那首歌謠你從哪里聽來的?”

滕雪刃說:“說來你也不信,我一覺醒來,就會了。”

“不要開玩笑。”項征冷著臉。

“是真的,是你姐姐項苑在夢里教我的。”滕雪刃信誓旦旦。

項征棕色的雙眸死死地盯住滕雪刃,那次考古隊進入烏丹古城的事故,沒有幾人知曉。他是無神論者,不信托夢之說。

“這歌謠沒幾個人知道,我姐也沒對我說過,下次說謊記得先查查。”項征說。

“都說了是你姐姐托夢,夢里的話,你聽得到嗎?”滕雪刃笑道,眼神很亮,臉上沒有被揶揄的窘迫。

“你去烏丹古城做什么?”項征又問。

“拿回你姐姐在夢里告訴我的東西。”滕雪刃說。

“什么東西?”

直覺告訴項征,滕雪刃在騙人,但事關項苑,他總會追問。

“烏丹古城城主的印章。當年你姐姐為了不讓大印落在盜寶人的手里,才跟著考古隊進了烏丹古城。”滕雪刃說。

“你怎么知道我姐姐是跟著考古隊進的烏丹古城?大印又是什么?你是什么人?”

項征看著滕雪刃,眸光冷厲,臉色鐵青。他很有壓迫感,一般人被他這樣看著,很難保持鎮定。

可滕雪刃表情平淡,眼中無半點波瀾,她說:“問這些干什么?不如問問你姐姐還跟我說了什么,有沒有提到你。”

看她鎮定自若的模樣,項征對她多了幾分興趣,問:“你知道我?”

“你曾經獨自從中線穿越羌塘,想進入烏丹古城。不過你迷失方向,被救援隊送了回來。”滕雪刃說。

項征手托著下巴,不自覺地挑眉。他很少和人說過自己穿越羌塘的路線,她如此準確地說明路線,一定是有備而來,難道她和救援隊有聯系?

他略一思忖,覺得可以從救援隊處打聽滕雪刃的事。

“你打聽過應該知道,我沒去到烏丹古城,帶上你,可能連羌塘都進不了。”項征說。

“是我帶你進烏丹古城。”滕雪刃說。

“你有這個本事?”項征又問。

“我有。”

輕飄飄的兩個字激怒了項征,他笑得輕蔑:“時間不早了,大話還是夢里說吧。”

滕雪刃打了個呵欠,敲了敲桌面,說:“你說得有道理,我去夢里說大話了。”

滕雪刃伸著懶腰離開,徒留項征看著她的背影。

項征一腔怒火無處釋放,他開了瓶啤酒猛灌,喝完后端著盤子去后廚,一邊洗盤子一邊想,如果滕雪刃真有這樣的本領,那么他反諷時,她為什么不亮出證據呢?如果她沒有這樣的本領,那她說大話的氣勢也太足了。

越想越氣,項征將濕抹布摔到水槽里,走了那么多地方,風景尚有重復,怎么就沒見過和滕雪刃一般的女人?

項征又想,幸好沒見過,要不然他早被氣死了。

趁著項征洗碗的工夫,酒吧后門打開,多木躥了出去。他趕回房間,打開電腦,搜索“烏丹古城”。

項征被滕雪刃的話搞得幾天沒睡好,他本以為滕雪刃還會來找他。哪知這女人又恢復了平常那副模樣,到點上班,按時睡覺,遇到他便問好,神情自若,像是從沒和他產生交集,兩個人只是雇傭關系。

一日,項征起床,院子里傳來滕雪刃的聲音。

等他下了樓,滕雪刃不見蹤影,只有羅叔一個人拿著藍牙音箱在院子里聽戲:“孫仲謀無決策,難以抵擋,東吳的臣武將要戰,文官要降……”

項征抱臂聽了一陣,是馬連良的《借東風》,很是感慨,這兩句唱詞真是合了他的處境。

自從和滕雪刃聊過,他的腦子里就有兩個小人打架。一個叫囂著要他跟著滕雪刃去古城探虛實,一個教育他要摸清底細、不能輕舉妄動,想了很久,兩個小人打不出勝負。

項征感到煩亂,他兩步上前:“叔,我聽你剛才和滕雪刃說話。”

“哦,女娃娃說要請假幾天。”羅叔說。

“請假?”項征的聲音不自覺地拔高,“她人呢?”

“員工請假很正常吧?你不在的這段時間,她一天都沒休息呢,一人頂好幾個人呢。”羅叔說。

項征知道羅叔誤會了他的意思,忙說:“我有點事問她。”

“她剛出門了,一會兒回來。”羅叔說。

項征回房間躺著,迷迷糊糊又快睡著了,聽到隔壁有鑰匙聲,他驚醒,開門,果然看到了滕雪刃。

項征招手,滕雪刃歪著腦袋看他。他穿著灰色套頭衫,下身一條黑色運動褲,頭發睡得東倒西歪,冷厲的五官因為這發型柔軟不少。

滕雪刃問:“是我動靜太大吵到你睡覺了?”

“不是,是我有事……”項征掃了眼她手里拿著的水果,問,“是不是我洗切好水果,再端到你面前才配提問?”

“辛苦你了。”滕雪刃將塑料袋塞到項征懷里,又笑出了兩個酒窩。

項征伸手拿過袋子,消失在樓梯轉角。

滕雪刃掏出手機回復郵件,直到肩膀被人拍了拍。她轉頭,見項征把塑料袋換成竹籃,里面的水果還掛著水珠。

“進去說吧。”項征指了指房間。

滕雪刃盤腿坐在地上,從籃子里揀了杏,邊吃邊問:“你為休假的事情找我?”

“是。”項征點頭。

“我休假是為了去邏些。”滕雪刃說。

“不是進烏丹古城?”項征問。

“現在進不去。你想跟我去看看也可以,也是和烏丹古城有關的事。”

項征發現,其實兩個人還是有相似之處,在關鍵信息上從不拐彎抹角,這樣的人多半不壞。

他點頭,說:“好。”

“我準備買三天后的車票,一起買了?”滕雪刃問。

“可以開車去,你掏一半油錢。”項征說。

“那我不如買火車臥鋪躺過去,省錢又省心。”滕雪刃啃完杏子,又揀了個橘子。

“從這里進高原風景很好,可以洗滌你的心靈。”項征說。

“我信這個?”滕雪刃眼皮一抬,似笑非笑,像是在嘲諷他拿出哄小女生的話哄她。

項征也不尷尬,聳了聳肩,說:“大家都這么說。”

滕雪刃沒說別的,只是看著他。她的一雙眼黑白分明,眼里有水波,看過去時,亮得出奇。

項征被她看得揉了揉鼻子,心跳猛然快了一拍。他說:“你買票吧。”

滕雪刃掏出手機買票,買好之后,她攤開左手,指尖染了橘皮香。

項征拿了幾張紙幣給滕雪刃:“不用找了。”

“那水果就留給你吧。”說完,滕雪刃真把那籃子水果留給了項征。

他從里面扒了個梨,咬了一口,脆甜又多汁。這女人還挺會買東西,當然,也挺會計較的。

為了防止羅叔誤會,項征背著包先出門,說是業務上的事,要出門幾天。

下午,滕雪刃拿包走人,多木開車送她到火車站。

快到車站時,多木問:“滕姐,你和老板這先后出門,是不是約好了什么?”

滕雪刃聞言表情沒變,語氣淡漠:“你問這話,那就是認定了我和他約好了什么。我倒是好奇,我和項征談話的那天晚上,你偷聽到了多少?”

多木悚然,偷空瞟了滕雪刃一眼。

滕雪刃沒抬頭,還在按手機:“不用看我,你直說吧。”語調平直冷酷,真的像刃,毫不客氣地割裂了虛偽和客套。

“滕姐,你說話的語氣,和平時不太一樣。”多木裝傻道。

“機會只有一次,你錯過了,有事下次再問。”滕雪刃說。

車停下來,滕雪刃下了車,多木殷勤地拿了行李給她。滕雪刃看他一眼,露出笑容,說:“謝了。”

看著她背著大包進了站,多木突然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他想,滕雪刃真的沒有雙重人格嗎?一個人怎么會分裂到如此地步?

上火車后,滕雪刃將包里的隔臟床單鋪在下鋪,包放在靠門的地方。

對鋪的項征見了,百般不順眼。他拿走她的包,放到了自己的床頭,“嘖”了一聲:“一點安全意識也沒有。”

聽到這話,滕雪刃垂下眼瞼,蓋住了眼里的漣漪。長期奔波在外,滕雪刃怎么會沒有安全意識?其實包里沒有重要物件,連紙幣都沒有,只是這突如其來的關心讓她感到意外。

從涇河到邏些,要跨越兩個省份,中途還要轉一趟火車。如果要項征選,他會選自駕或乘飛機,絕對不會選擇如此折騰的火車之旅。而且火車上的食物也不好吃,一到飯點,整個車廂都是泡面味。

天色漸暗,項征起身,準備去餐車看看。靠在鋪位上假寐的滕雪刃睜眼,她叫住項征:“我請你吃晚飯。”

項征狐疑地看著她,這么摳的人會請他吃晚飯,難道是鴻門宴?

大概是項征的疑惑太明顯,滕雪刃反而笑了。她爬到項征的鋪位去翻自己的背包,拿出了兩盒泡面,又抓出了好些瓶瓶罐罐,對項征說:“你坐著,一會兒就好。”

滕雪刃跑進跑出,項征歪在床鋪上看著她忙活。她眉目含笑,幾縷短發垂在臉頰邊,拌面時,臉上露出的孩子氣實在讓人困惑。

項征想,要跟著這樣的人進羌塘,死在路上都比活著進去的可能性大,怎么看怎么不靠譜啊。

“好了,可以吃飯了。”滕雪刃回頭看向項征。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向桌上的食物。泡面只留被泡好的面餅,里面拌上了香菇醬。桌上還有另外三個密封盒,一個盒子里裝了醬牛肉,一個盒子里裝了蔬菜沙拉,一個盒子里裝了切好的水果。

上鋪的兩個人被他們的豐盛晚餐勾得受不住,紛紛爬下床去買吃的了。

滕雪刃坐下來,說:“這個總比餐車上的食物好吃吧。”

項征看著她,半天沒說話。他拿筷子往嘴里送了口面,又夾了兩片牛肉,確實好吃,卻也真的麻煩。換他,情愿隨便對付一餐,也不愿意在包里放上這么多東西。

他吃到一半,抬頭看著滕雪刃好半天。項征覺得好奇,這樣利落的女人,偏偏在飲食上格外細膩,想想還挺奇妙的。

項征忍不住問:“你包里不會全是吃的吧?”

“一套洗漱用品,剩下的全是食物。”滕雪刃說。

“為什么?”項征問。

“不為什么。”滕雪刃又說。

“你知道我要問什么,答這么快?”項征勾起嘴角。

他眉目含情,凝視滕雪刃時,像是眼里只看得到她一人。這就算了,他偏偏帶著一身痞氣,深情的眼神和滿不在乎的神情混在一起,滕雪刃被他看得心跳漏了一拍。

她不動聲色地收好盒子,說:“不管你想問什么為什么,我只有一個回答,不為什么。”

項征本就沒指望她作答,只是見她那副表情,想要逗她罷了。

趕在熄燈前,項征幫滕雪刃把碗洗了,她將東西收拾好,塞回了背包里。

項征看著她,更是好奇,這女人像個謎,拆完一面,還有另一面,不會輕易地讓人看到謎底。

項征被滕雪刃勾起了好奇心。

滕雪刃架著小鏡子擦臉,余光發現項征正看著她。

她問:“憋著話不難受嗎?”

“反正你也不會回答。”

項征脫了外套,將背包當枕頭靠,一只手拉過被子搭在身上,擺出了睡覺的姿勢。

睡到半夜,項征被重物落地的聲音驚醒。他心臟狂跳,胡亂地摸手機打開手電筒,只見地板上躺著四仰八叉的滕雪刃。滕雪刃摔蒙了,半天沒爬起來,項征端詳了一會兒她的狼狽模樣,這才慢悠悠地伸手將她拉起來。

她站在原地摸摸腦袋,小聲嘀咕:“我怎么會掉到地上?”

“睡太沉了吧?”項征說。

聽到這話,滕雪刃更是困惑。她坐回鋪位縮成一團。

項征想睡覺,閉眼靠回自己的位置,可躺了一陣,他總是能強烈地感覺到對面鋪位的視線。他睜眼,火車正好進站,一縷光線從薄薄的窗簾處透進來。滕雪刃的眼睛在那束光的映照下像是鬼魅螢火,亮得嚇人。

“你看我干嗎?”項征暗吐了口氣,壓低聲音問。

滕雪刃沒說話,眼神和表情愈發苦悶,像是倆人之間有什么血海深仇。

“又不是我害你掉地上的。”項征又說。

她狠瞪項征一眼,躺回了床上。

項征被她瞪得莫名其妙,他什么都沒做,這也有錯?

兩個人在金城轉車,又是二十多個小時的車程。

吃早餐時,滕雪刃打發他去餐車買了兩碗白粥。回來時,他看到這女人跟變戲法似的做出兩個簡易三明治。三明治里有菜有蛋還有肉,吃起來幸福感滿溢。

項征發現,滕雪刃對蔬果有種別樣的執著,一丁點也舍不得浪費,寧愿扔掉一塊肉,也不愿放過任何一片菜葉子。

他這才相信她曾經進過羌塘。極端天氣里蔬菜不易保存,他當時第一次往羌塘里走沒什么經驗,大蒜和西紅柿都凍爛了,全靠維生素片吊著。出來后,項征也像她一樣,狂吃了好多天的蔬果。

就這么一路好吃好睡,滕雪刃和項征抵達邏些。下車后,滕雪刃緊盯項征,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又來了。

項征故作鎮定,問:“你這么看我,是個什么意思啊?”

“我在觀察你有沒有高反癥狀。”滕雪刃說。

“我上這里就高反,我當時怎么進的羌塘?”項征反問。

“難說啊。我認識一個人,體格和你差不多。第一次來邏些還挺好,第二次來就高反了。”滕雪刃認真地道。

“我要是胸悶頭暈作嘔,那不是高反,是被你氣的。”項征回答道。

滕雪刃咯咯笑起來,項征更覺離奇,這女人,諷刺她,她還笑得出來,真的古怪。

滕雪刃提議,倆人分開住宿。

項征無所謂,他在邏些朋友不少,而且正好有事要找老卡。他說:“那我到了把地址發給你。”

“行。”滕雪刃點頭。

項征攔車先行,滕雪刃目送他坐上出租車,這才拿出手機打電話。不一會兒,一輛黑色的巴博斯850停在滕雪刃面前。

滕雪刃上車,開車的是一個男人,他的皮膚呈棕色,五官周正,眼珠顏色卻比皮膚淺上一度,看起來像是少數民族,又像是外國人。

這人一見滕雪刃,立即笑出了白牙:“康拉,你這發型真難看啊。”

滕雪刃摸了摸短發,心里氣惱,嘴上卻假裝不在意:“會長長的。”哪有女孩子一點也不在意外表的?

兩個人說著話,他們的車迅速超越了前面好幾輛車。超過項征乘坐的那輛出租車時,項征往窗外看了一眼,心里感慨道,有錢。

項征到了老卡的客棧,老卡正在院子里曬太陽。他站到老卡面前,把光線擋了個嚴嚴實實。老卡不耐煩,一睜眼看清是項征,登時跳了起來。

老卡一米七五不到,身姿格外靈活。他一躍跳到項征身上,扎扎實實地四肢纏身,給了項征一個擁抱。

“禮太大了吧。”項征笑著把老卡從身上拽了下來。

“兩年沒見還不能抱一下?你這人越活越小氣了。”老卡說。

“我是這意思嗎?”

兩個人邊走邊聊,老卡將項征安排在一間帶獨立小院的房間。項征把包扔在房里,出來轉了一圈:“不錯啊,兩年前還沒這個地方呢。”

“最近不是流行精品高端路線嗎?我收了旁邊的院子,打了個門,重新整修一番,還開辟了獨立帶小院的房間。這么一弄,居然還賺回了本。”老卡得意地說。

“你這么給我住,不怕虧了本?”項征調侃。

“嗨,我們之間說什么本不本的,沒意思。”老卡擺手。

“成,那我住幾天。”

“你這次來,不會是因為烏丹古城的事吧?”老卡忙問。

項征沒接話,反而問:“你知道一個叫滕雪刃的女人嗎?”

“知道啊,你怎么打聽起她來了?”老卡很是不可思議。

還沒等項征接話,老卡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知道了,情債!我不細問了。”

項征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反正他在眾人眼里就這形象,也不打算費口舌澄清什么了。他順著老卡的話,高深莫測地點了點頭,說:“對,不可說。”

“你打聽她干嗎?都是情債了,肯定關系匪淺啊。”老卡驚奇道。

“這不是想聽聽別人嘴里的她是個什么來頭嗎?”項征神色淡然,像是真就隨口一問。

老卡不疑有他,拉著項征往大廳走。老卡邊走邊說:“走走走,我們前面去說。”

項征和老卡坐在院子里的沙發上,服務員上了兩杯甜茶,老卡把一杯推到項征面前,說:“好久沒喝了吧?”

“畢竟也這么久沒來了。”項征說。

“要不要找方老頭他們聚聚?”老卡提議。

“那必須要聚一聚。”項征點頭。

兩個人閑扯一陣,說到幾人在方老頭的帶領下在義務消防隊工作的日子,很是感慨。等老卡把想說的話說完,項征這才把話題轉到滕雪刃身上。

老卡告訴他,大家都喊滕雪刃為康拉。一開始,她的名字是康拉梅朵。滕雪刃覺得不適合,就改成了康拉。

“康是雪的意思,拉是山,也有人說,拉是神仙的意思。反正不管什么意思,這名字就是在喊她。”老卡說。

康拉常年進出高原山區,路況熟得很,有富人請她做向導,可她很少給人做導游。順路帶一帶可以,特地去的,她不去。別人都說她像是有什么任務,每年都在這里待命。

她常年和一群搞科研、考古、歷史文化的人混在一起,研究冰川的人她認識,研究極地動物的人她認識,研究當地宗教的人她也認識。可大家聽過她的名字,認識她的卻不多。她不算神出鬼沒,可就是不好找,需要請熟人引見,才能找到。

項征喝空了杯中的甜茶,問:“康拉人怎么樣?”

“挺好的,仗義,正直。聽說她冬天進山,還會在寺廟里教當地牧民的小孩認字和學數學。”老卡說。

“行,差不多知道了。”項征點頭。

“你真跟她有關系?”老卡問。

“我和她一起來的。”項征說。

“還真沒你搞不定的人。”老卡很是感慨,“我要是有這種本事,我也不搞什么客棧了。”

“那她明天還要來這里找我呢。”項征覺得好笑。

老卡朝項征抱拳作揖:“哥,你還是我的哥。”

項征因和老友吃飯喝酒聊到深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

從后院轉到前廳時,項征看到滕雪刃坐在院子里瞇著眼曬太陽,老卡端著洗好的水果湊到她身邊說話,滕雪刃有一搭沒一搭地回話。

“康拉。”項征喊了一聲。

滕雪刃抬頭,大概是太陽太大,她的眼睛瞇了瞇,像街角曬太陽的貓。她的雙眸在太陽的照耀下也如此幽深,看得人心旌搖曳。

項征想,她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好看。

滕雪刃說:“等你一個小時了。”

“倒時差呢。”項征雙手插袋,勾起嘴角,笑得很是無辜。

“起晚了就起晚了,借口還挺多。”滕雪刃無奈。

“今天就有事了?”項征問。

“帶你去看個東西。”滕雪刃起身,準備往門外走。

哪知老卡瘋狂地向項征遞眼神,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項征不傻,自然明白老卡的意思。老卡想和滕雪刃套個近乎,這擠眉弄眼,是要項征拖延時間呢。

“我還沒吃早飯。”項征說。

“再給你十五分鐘,我吃個蘋果。”

滕雪刃話音落下,老卡立即在盤子里扒出了蘋果,并討好地問:“要切成小塊兒拿牙簽扎著吃嗎?”

她一笑:“好啊,那就麻煩你了。”

項征“嘖”了一聲,繞到大門口,去對街面館吃面去。

兩個人會合,正好是十五分鐘后。

滕雪刃說:“故意給你朋友留時間,你這人還真好啊。”

項征歪了下腦袋,一雙眼眨了眨,問:“你說什么,我聽不懂。”

“你朋友想托我辦個通行證,進羌塘的,我拒絕了。”滕雪刃說。

“哦。”項征點頭。

“你不替他求求情?”滕雪刃問。

“給了他機會了,他自己沒辦成。我求情,你和我都為難,還是別干這種事了。”項征說。

滕雪刃露出淺淺的笑意。她想,項征這人不討厭,適合當同伴。

她帶著項征走出巷子,路邊停著那輛方方正正的黑色越野車,像個體積頗大的黑匣子。湊得近了,項征發現這車明顯改裝過,前唇包圍都換了,還在車上加裝了外置防撞鋼梁。駕駛位車門處還貼了一朵莫名其妙的花。

項征彎腰打量車牌,“嚯”了一聲:“這G500是你的啊?”

滕雪刃盯著項征看了半天,冷哼一聲:“這是巴博斯850。”

項征撓了撓后腦勺,問:“那是什么?”

滕雪刃撇了下嘴,心想,這可真是對牛彈琴。她將鑰匙拋給項征,說:“少廢話,開車上路。”

項征說:“我不知道去哪兒。”

“我知道就行了。”滕雪刃說。

兩個人上車,項征發動車子。

他分神去聽滕雪刃的指使,腦子里還在想自己的事。

這女人有錢有人脈,跑他的小酒吧打工,什么心態?她到底是瞄準自己來的,還是和他姐有什么關系?

正在胡思亂想時,他的右胳膊被滕雪刃輕捶了一下。項征偷空看她,滕雪刃說:“看路,注意安全。”

項征收斂心神,專心看路。

車開出城區,往郊外行駛而去。他們來到一個較為偏僻的院落,項征停好車,把鑰匙還給滕雪刃。

“好玩嗎?”滕雪刃問。

“好玩。”項征點頭。

“那回去接著開,現在先做正事。”說完,滕雪刃領著項征走進院子。

昨天開車接她的棕色皮膚的男人迎了出來,項征一見那人,壓低聲音問滕雪刃:“他是……印第安人?”

沒等滕雪刃開口,那人走下臺階和項征握手:“你是第一個這么快認出我是印第安人的人。你好,我是鄧肯。”

“我是項征。”他伸出手。

兩只手握了握,又迅速放開。

項征又問:“你是哪一族啊?”

“我是特林基特族,父母祖輩都生活在阿拉斯加,家系是渡鴉。”鄧肯說。

“你怎么對印第安人也有研究?”滕雪刃問項征。

“我去過阿拉斯加的錫特卡。”項征說。

“我家就在錫特卡。”說話時,鄧肯的臉上帶著幾分不可思議,“沒想到我在這里會遇到去過錫特卡的人。”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印第安人。”項征很是意外。

兩個人熱絡起來,先是說到錫特卡的事情,后來又聊到各自身上。項征去錫特卡是為旅游公司勘察路線,因成本太高的關系,旅游公司放棄了那條路線。但錫特卡之行給項征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還受邀參加過一次印第安散財宴。

就是因為那次散財宴,他對印第安人產生了無比的好奇。

鄧肯則是在阿拉斯加大學學習野生動物學,后主攻極地動物方向。當年他深入阿拉斯加荒原觀察狼、麋鹿、北極熊等,后來他聽說這世界上還有個“第三極”,一時興起,來到此地。鄧肯在這里從事雪豹研究,也常常深入羌塘,研究羚羊和野牦牛等生物。

項征和鄧肯聊得興起,滕雪刃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打了個響指:“朋友們,正事,我的正事。”

“差點忘了,你們是來看東西的。”鄧肯學著滕雪刃打了個響指,“這邊請,東西在這里。”

他的普通話說得好極了,項征為之一愣。鄧肯像是知道項征的想法,他說:“康拉更厲害,她的英文和番語都好,我教她我們民族的單詞,她一學就會。”

滕雪刃頭也不回,走入房間,直奔桌前。桌子上放著一塊斷裂的石壁,約有二十乘二十八厘米大小,上面繪有佛像。

佛像形象清晰,表情栩栩如生,描的金邊閃閃發亮。滕雪刃瞇著眼看了許久,想起曾經在皮央東嘎發現的一種金銀粉汁書寫的經書。經文一排用金粉汁、一排用銀粉汁書寫,在陽光下金光閃爍、富麗堂皇。

而烏丹古城內的古老壁畫多為特殊的礦石顏料繪制,歷經風雨,色彩鮮艷,少有褪色。但使用金銀粉汁勾勒的,滕雪刃沒有見過。

難道是皮央東嘎的壁畫?滕雪刃不確定地問:“這東西,哪里收的?”

“牧民說,這是從死去的盜寶賊的身上發現的。盜寶賊死在羌塘通往雙措縣的路上。石壁用塑料、油布、防水袋裹了很多層。除了這塊石壁,還有這個也是牧民從盜寶賊尸體上搜到的。”

滕雪刃神色一凜。

鄧肯從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戒指上鑲有一克拉黃鉆,很明顯是現代飾品。

滕雪刃尚未細看,項征立即變了臉色。他一把奪過鄧肯手里的戒指,仔細地端詳戒圈內側。看了半晌,他抬頭看向滕雪刃,眼球隱隱充血,牙關緊咬,表情復雜。

“你認識這枚戒指?”滕雪刃問。

“這是我姐姐的。我賺了第一筆錢,她選了這枚戒指做生日禮物。戒指里刻著她名字的拼音縮寫,‘YUAN.X’。”

項征將戒指遞給滕雪刃,她看到戒圈里的字母,又把戒指還了回去。她說:“既然是你姐姐的,那你就留著吧。”

項征一言未發,死死地盯著那枚戒指。過了好半天,他才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滕雪刃眼看著他把明顯的悲傷一點一點收斂起來,突然有些感慨。她輕咬舌尖,想要忽略心底那點莫名的感受,手機卻在此時響了起來。

她接起電話,用番語應答了幾句,便掛斷了。她抿了下唇,表情很是奇怪,眉毛擰著,嘴角忽上忽下,像是遇上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

鄧肯和項征見了,都覺得詫異。

項征問:“你怎么了?”

“鄧肯,你記得仁欽桑波嗎?”滕雪刃問。

“那個派人把你從羌塘邊緣撿回來的活佛?”鄧肯說。

滕雪刃點頭,一只手抵在下巴處:“他給我打電話,說觀想時看到了石壁上的佛像,還看到了我。他說我的表情困惑,肯定是遇到了什么難題。觀想結束后,就給我打電話了。”

鄧肯和滕雪刃面面相覷,項征也覺得離奇。

三個人互看一陣,滕雪刃說:“仁欽桑波叫我去一趟寺里,說要看看那塊石壁。”

聽了鄧肯和滕雪刃的對話,項征想,說不定還能找活佛問問項苑的下落。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時,項征就覺得自己有些病急亂投醫了。他捏著那枚黃鉆戒指,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原來他從不信這些東西,現在居然還想著主動去問,真是瘋了。

項征自嘲地笑了笑,頭垂得更低了。

滕雪刃見他臉色很差,回程時主動接過車鑰匙,坐到了駕駛位。

坐在車上,項征還在糾結,即使是迷信,他也想去問問姐姐的下落。來都來了,去一趟總比不去好,抓一根稻草總比兩手空空要好。

項征側過腦袋,對滕雪刃表明了自己的想法。

滕雪刃一聽就笑了,問:“項征,這大冬天的,跟著我去山區,你不怕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騙局,把你往死路上引?”

說話時,滕雪刃正開著車,項征聞言看向她。她眉眼秀麗,額頭飽滿,臉蛋小巧,一雙眉毛冷厲些,看人時配上眼神,顯得咄咄逼人。但某些時候,她有種說不出的風情,讓人移不開眼。總之,他覺得滕雪刃挺好看的。

他沒答話,滕雪刃也沒催。

車駛入邏些市區,項征問:“你會嗎?”

滕雪刃笑了笑,沒說話。

“我要是不信你,就不會來這里了。”項征說。

“那你憑什么信我呢?”滕雪刃問。

“那你為什么找我呢?”項征反問。

兩個人同時沉默,又齊齊響起兩道冷笑。兩個人心里生出同一個念頭:這種時候,默契倒是挺足的。

滕雪刃將車停在來時的路邊,走進巷子,就是老卡的客棧。

項征下車,滕雪刃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后天八點這里見,帶你去寺里。要帶什么我給你發消息。”

項征沒說話,背對她擺了擺手。車子一陣轟鳴,駛離原地。他雙手塞到口袋里,步伐緩慢地往巷子里走。

都是狗屁問題,沒什么好猜的,已經走到這里了,還能退到哪兒去?而且,他很肯定,滕雪刃不會害他。他說不出原因,只能將這種想法歸結于第六感。他常年在危險的邊緣游走,對這種事情,還是有一定的嗅覺。

正想著,項征感覺有人在看他,向右后方看去,巷內空無一人。

項征走進客棧,客棧里來了幾個年輕的女孩,看模樣是大學生。三個女孩盯著項征看了許久,其中一個扎著馬尾的女孩臉一紅,扯著同伴小聲嘀咕,目光不離項征。

項征滿腦子都是事,沒心思多看別人。他剛坐到院子里的沙發上,拿出手機,就看到了滕雪刃發來的消息,里面寫著要帶的東西和寺廟的地址。

她最后一條消息寫的是:如果你不放心,把地址給你的朋友抄送一份,約定時間,要是超過三天沒聯系或者沒回來,要他們報警。

如果怕他起疑心,滕雪刃不會在車上問出那種話,可現在這條消息又是什么意思呢?聯想到剛才在巷內的感覺,項征想,是不是有人跟蹤他們?

想到這些,項征已徹底把戒指的事情拋之腦后,連身邊多坐了一個人都沒察覺。

項征的左胳膊被人拍了兩下,他看向左邊,一個長相清麗扎著馬尾的女孩沖著他笑。項征敷衍地笑了笑,問:“有事嗎?”

“請問你是項征嗎?”女孩的臉上掛著羞澀又興奮的神情。

項征點頭,眼神疑惑地看著女孩。

“你也是來邏些旅游的嗎?”女孩又問。

項征剛準備糊弄過去,腦子里閃過滕雪刃的臉。他想,滕雪刃好像從沒問過他什么,都是他在打聽滕雪刃的事情,這樣的感覺,還挺奇特的。

見項征失神,女孩又說:“我叫宋悅。我看過項苑在論壇上寫的邏些和納里游記,還見過游記里你們倆的配圖。就是因為那些游記,我和朋友心生向往,想著一定要來邏些看看……”

宋悅的雙眼一直看著項征,臉上泛起紅暈,眼里的崇拜幾乎要溢出來。

項征的臉色有些微妙,宋悅尚未察覺,還在自顧自地說:“我們想按照當年你們走過的路線重走一次,所以選擇了納里線……”

眼看這人還要長篇大論,項征立即截住她的話頭,問:“第一次來就去納里?”

“我看到你們在納里拍的照片都好美。”宋悅答。

“冬天路不好走,容易出事。你們往尼池去看看吧。”說著,項征起身,準備往自己的小屋走。

誰知他剛站起來,宋悅抓住了他的衣角,紅著臉問:“我……我能不能和你合影,再要一個你的簽名啊?我們還去找了你們的餐廳,可聽人說已經關門兩年了,哪知在這里遇到你了。哦,對了,你在這里,那項苑呢?項苑也在嗎?”

項苑、項苑、項苑。

項征緊緊地握著手里的戒指,鉆石尖銳的切面硌得手心發疼。他盡量維持客氣的語氣,說:“我不是名人,合影簽名就算了吧。”

“那你有什么安排嗎?我記得以前項苑也帶隊旅游,這次呢,是不是你也帶隊?”

項征被宋悅吵得頭疼,起身準備離開。誰知她不肯撒手,問:“旅行就是要人多才好玩,我記得項苑也這么說過。”

“既然你這么崇拜項苑,我告訴你一句項苑說過最多的話。”項征勾起嘴角,眼神不善。

“什么?”宋悅問。

“出門在外,少和陌生人搭訕。”說完,項征扯回自己的衣角,往后院走去。

項征想,還是話少點好,滕雪刃就比較可愛。

隔日起床,項征解下戴了很久的鏈子,將姐姐的戒指掛上去,套在了脖子上,又拿了紙和筆將滕雪刃囑咐要帶的東西謄寫在紙上,寫好后就準備去買東西。

睡袋可以找朋友借,衣物還是買新的比較好,不過讓項征很疑惑的是為什么還要買瓜子和糖果?這就算了,“隨便買倆毛絨玩具”又是什么需求?她是來騙錢的吧?帶著滿腹疑惑,項征把東西買齊了。他在手機上敲了半天,本想說這額外的錢兩個人平攤,想了想又覺得這話說得小氣,于是把寫好的內容刪了,發了句:買好了。

項征時不時地拿出手機看,一路上都沒有新消息提醒。他想,這女人回條消息是會死嗎?

回到客棧,前院很是熱鬧,一群年輕人圍坐在沙發上聊天喝茶,昨日那幾個女大學生也在。項征隨便瞟了一眼,宋悅一見他,就將腦袋撇向旁邊,故意和身邊的人說話去了。

項征順著她的方向看去,為什么多木也在這里?多木抬頭,看向項征,倆人皆是一愣。

多木訕笑:“老板,你好啊。”

“我不好。”項征說。

多木閃身從人堆里擠出來,接過項征手里的東西,笑問:“老板買了什么好東西啊?”

“話那么多,怎么不去當播音員呢?”項征問。

多木呵呵笑了幾聲,觍著臉跟進了項征的小院子。

兩個人坐下來聊了一陣,項征知道了因多木請假,羅叔干脆取消了酒吧一半的業務,現在僅提供酒水和場地,不做飯了。

他問多木:“你來這里,總不是休假吧?”

“老板,我認個錯,我偷聽了你和滕姐的對話。”多木低著頭搓手。

“聽到了什么,想干什么?”項征問。

多木一愣,總覺得這話耳熟。再一細想,滕雪刃也說過類似的話。之前沒注意,現在再看,項征和滕雪刃在性格上還真有幾分相似。兩個人在關鍵事情上從不含糊,直面重點,連客套話都不肯多說一句。

“烏丹古城啊,我聽說是什么失落的文明,想跟著你們開開眼界。”多木很坦誠地說。

“你這次開不成了,我們不去烏丹古城。”項征說。

“那也帶上我啊,我跟著你們,你們還多個幫手呢。”多木毛遂自薦。

“我做不了主,你問滕雪刃。”項征說。

“我找不到滕姐啊,老板你幫我問問?你的面子,滕姐肯定賣!”

“你覺得我吃你這套嗎?要打電話自己打。”

項征翻出滕雪刃的號碼,撥了過去,再將電話遞給多木。電話接通,多木開了免提,立刻說:“滕姐,我是多木。”

還沒等多木說是什么事,滕雪刃立即說:“不行。”

多木委委屈屈:“我還沒說話呢!”

“不行就是不行,你要不在邏些待著,要不自己去找樂子。如果你跟著我,生死不論,后果自負。”滕雪刃的聲音冷冰冰的。

“滕姐,那你這話我聽懂了,你對老板負責,對我不負責。”多木說。

項征抿嘴,心頭一跳,多木在胡說什么東西?

“是。”滕雪刃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多木哭喪著臉把電話還給項征,說:“老板,你把你的桃花運分我一半吧,我情愿把我的話癆分你一半。”

“你就在邏些放幾天假吧。”項征接過電話,拍板定論。

多木哪里是安分的人,他起了心思,就一定要達到目的。

悻悻然從小院離開,多木走到前廳時看到宋悅站在原地探頭探腦,暗自好笑,估摸著這姑娘瞧上了老板。他故作無意地走到宋悅面前,宋悅果然打聽起項征的事。說著說著,多木心生一計,反正滕雪刃只說不負責,又沒說不讓跟。

到了約定的時間,項征拎著行李去路邊。他剛站定,那輛黑盒子車就來了。滕雪刃停好車,下車打開后備廂。項征看到后備廂里塞得滿滿當當,還有兩卷白色的東西。

他指著問:“那是什么?”

“毛氈子。”滕雪刃說。

“有什么用啊?”

“你睡覺的時候就知道了。”

看她一副不想多說的樣子,項征也不問了。車往前開了一陣,行駛速度不似以往那么快。

項征問:“今天心情好到連車都開得慢了?”

“怕后面的傻子跟不上唄。”滕雪刃說。

項征抻著脖子往后看,看不出哪輛車是她嘴里的“傻子”。他又坐回來,問:“多木還是跟上來了?”

“我攔得住嗎?”滕雪刃問。

“那為什么不讓他和我們一輛車?”項征問。

“我信不過他。”滕雪刃說。

“鄧肯呢?”

“不信。”

“我呢?”

前面路口正好紅燈亮起,滕雪刃踩了剎車。她側臉看向項征,表情很是認真:“我只信你。”

突如其來的誠懇讓項征鬧了個心慌,他吞了口口水,問:“這話什么意思?”

滕雪刃突然笑起來,嘴邊的酒窩又露了出來。她說:“你這人除了會問‘這是什么’‘為什么’‘什么意思’,還會說什么?”

“你提醒了我,你昨天在電話里說對我負責是什么意思?”項征問。

“都是字面上的意思,你想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滕雪刃說。

“那我亂想了啊。”項征說。

“行啊。”滕雪刃很是坦然。

項征鬧了個沒趣,摸了摸鼻子。

車子開出邏些,經過一些路段時,公路兩側插滿了旗桿一樣的東西。項征明知故問:“你知道這些旗桿有什么用嗎?”

滕雪刃面無表情地道:“這是導熱桿,將凍土內的熱量傳導出去,以防凍土從內部融化變軟,導致公路塌陷。”

項征吹出了叫好的口哨:“不錯啊,看得出來你確實常在這邊出沒。”

滕雪刃冷哼一聲,懶得再搭理他。

隨著路面延伸,還有藍得過分的天空和飄得很低的白云,不管幾年沒來,這里的景色還是一如既往。

項征倚在車窗上胡思亂想,車內又安靜又暖和。他想,車子貴果然是有道理的,密封性可真好。順著右邊后視鏡看去,項征遠遠地看到有車跟著,突然想到昨天的猜測。他坐直身體,側臉看向滕雪刃:“你是不是被人跟蹤了?”

“一直。”滕雪刃說。

“跟蹤你的人是要進入烏丹古城偷印章的盜寶賊?”項征又問。

“差不多。”

聽到這話,項征覺得好笑:“嘿,差不多是個什么東西?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我不確定這些人是沖著印來的,還是沖著我來的。這件事說來話長……”

滕雪刃還沒說完,項征立刻將她打斷:“請不要告訴我,因為說來話長,所以按下不表。反正這條路也不短,你可以慢慢說。說累了,我來開車。”

“我又沒說不告訴你。”滕雪刃抽空瞟他一眼,眼神飽含不屑。

“誰知道呢,我們的信任感這么薄弱,你反悔又那么快。先知會一聲比較保險。”項征說。

滕雪刃空出右手,狠狠地在他左胳膊上捶了一下。那力道不弱,打得項征胳膊痛。這比羅叔的煙桿打得疼多了,項征齜牙咧嘴地揉胳膊。

這邊的路不比內地,突如其來的風雪掩蓋了路上的坑。來回車輛都是小心翼翼,有時經過,還互相告知路況。路雖難走,人言溫暖,驅趕了寒意。

滕雪刃和項征換著開車,但冬天路不好走,趕死趕活也才開了三百五十公里路。

在路上時,項征一直在觀察滕雪刃。她不抱怨路遠,也不嫌開車時間長腰酸背疼,如果項征不主動提出換人,她就能這么一直開下去。除非項征拿話逗她,要不然她決計不開口。

問她為什么話這么少,她說:“多說多錯,少說話顯得深沉又不好接觸。”

她突如其來的幽默讓項征笑出聲,他揉了下鼻子,說:“巧了,我就喜歡和話少的人聊天。”

滕雪刃坐在副駕駛座上,正在吃零食,一陣嚼碎薯片的咔嚓聲過后,她說:“那是因為你有毛病,欠虐。”

項征大笑,聲音低沉干凈,撞到滕雪刃的耳朵里,如落雪簌簌。

不知不覺,項征聊起了以前的事:“我以前勘察旅游路線時,遇到了兩次很危險的情況。一次落入冰縫,一次掉下深坑。掉下深坑那一次,我以為自己死定了,割了安全繩,讓位置處于上方和我鎖在一起的向導先爬出去了。后來我找到了一條結實的藤蔓,拽著它爬了出來。一個月后,我又去登山。”

“有些人喜歡參加冒險性的活動,喜歡在危險的邊緣試探,那是因為這些活動迫使他們進入當下的那個時刻。在那個時刻里,他們的思維和煩惱能從過去和未來中解脫出來。”滕雪刃緩緩說道。

項征不自覺地咬唇,冷厲的表情放柔和。他將車停到一旁,滕雪刃也不催他,兩個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你的意思是,我在逃避某些事,從而需要這些刺激性的活動?”項征問。

“你有嗎?”滕雪刃反問。

項征看著她那雙黑亮的眸子,很肯定地搖了搖頭:“我只是全心全意活在當下那一刻,相信我姐姐也是。我們倆并不是為了逃避什么,而是因為相信自己,從不搞什么無謂的焦慮和后悔,才會把這個愛好做成事業。”

“遇到危險,你不會害怕嗎?”滕雪刃問。

“你呢,你在工作中遇到危險,你不害怕嗎?”項征問。

滕雪刃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她說:“如果是工作,無所謂。”

“無所謂?”項征十分意外她的用詞。

“只要能完成任務,我可以摒除個人好惡。”滕雪刃說。

“如果是愛好呢?”項征又問。

這次,滕雪刃沒有那么快回答了。項征偷空看她,她側頭看向窗外。他本以為滕雪刃不會再答,哪知滕雪刃突然說:“我不知道。”

車輛開到起伏不平的路面,車身有些顛簸,滕雪刃的聲音突然轉小,幾乎要淹沒在音樂聲中。但項征根本沒在聽歌,他的注意力除了開車,就是放在滕雪刃身上。

他聽到滕雪刃說:“我不知道愛好是什么。”

項征咂了咂嘴,想,這話聽來真不是滋味啊。

夜色降臨,倆人找到了投宿的旅社。

項征知道這種地方住宿環境不會好到哪里去,可拿著行李進屋子一看,他立刻頓住了腳。

屋子里冷冰冰的,床上的被褥上黃黃黑黑,手摸到桌沿,還有種說不出的油膩感。

算了,他又不是來旅游的,湊合睡吧。

兩個人剛安頓好,樓下就傳來車聲。滕雪刃敲門喊項征,項征開門,她招了招手:“你過來看看。”

“看什么?”項征不解。

她拽著項征去二樓露臺,指著樓下的車。車上下來三女一男,項征立即認出了多木。另外三個女生看著眼熟,他想起來,其中一個就是宋悅。

“我來的時候問了,只剩一間房。”滕雪刃說。

項征不喜歡和人一屋同睡,但這個時候,他也不可能讓這幾個人流落在外。他想了想,說:“我讓多木和司機跟我擠擠。”

“不行。”滕雪刃一口拒絕。

“難道你要跟我睡一起啊?”項征笑了笑。

“我下去跟老板說,你把行李拿到我房間來。”說完,滕雪刃就下樓了。

項征看得愣住,他想,這女人還真是獨斷專行啊。

滕雪刃下了樓,多木領著三個女生站在前臺,老板正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跟他們說只剩下一間房的事。

“老板,我們這邊退一間房,你看他們要不要。”滕雪刃用番語對老板說。

老板依言復述,多木看她一眼,眼里藏著狡黠,像是知曉了滕雪刃的秘密。

滕雪刃說完也不久留,轉身上樓。

宋悅扯著身邊的女生小聲嘀咕:“她比項苑差多了,怎么項征不和姐姐出來,偏偏選了這個女人?”

“也許是人家女朋友呢?”朋友笑著調侃。

宋悅努了努嘴,沒說話。多木找司機商量,問他肯不肯共住一間,司機點頭,幾個人便在這里安頓下來。

滕雪刃走到屋子前敲門,項征喊了一聲:“進來。”她進屋,項征說,“你這屋子比我那間干凈暖和多了。”

“我是常客。”滕雪刃說。

“VIP待遇啊。”項征感慨道。

倆人一通收拾,項征見她直接把兩塊羊毛氈鋪在床鋪上,又蓋了一層床單,這才將睡袋擺了上去。

等滕雪刃收拾好了,項征問:“我們上哪里吃飯啊?”

“這里吃。”

“這里?”項征有點難以置信。

滕雪刃從包里翻出食物,指揮項征把那些瓶子、盒子都帶上,等門外的腳步聲安靜下來,他們下樓繞到了廚房。在廚房里忙活的本地人一看是滕雪刃,立即用番語和她打招呼。滕雪刃只說了兩句,他們就讓出了一個灶。滕雪刃便端了口石鍋,開始忙活起來。

項征抱臂倚著門框看滕雪刃,她不管活在哪里,總能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的。這種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項征。”滕雪刃喊。

項征往前走了兩步,問:“怎么?”

“把鍋端房間去吃,別走餐廳。要是游客見了容易引起誤會,給人家添麻煩。”滕雪刃說。

“什么麻煩?”項征問。

滕雪刃告訴他,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她在這里住,也是一個人煮了東西在餐廳吃。游客聞著香味跟旅社里的人鬧,非要吃一模一樣的東西。可這鍋里的東西都是她從邏些帶來的,他們再怎么強烈要求,旅社里的廚子也做不出來。那幾個人臨走時在網上給旅社留了惡評,勸說大家都不要來此地住宿。

說到這些,滕雪刃也覺得不好意思。項征聽來好笑,可嗅著這口鍋里的香氣,又覺得人家的無理取鬧也可以理解。

兩個人窩在房間里,吃了頓又辣又鮮美的粉絲湯。湯底是用牛肉和番茄燉的,辣椒是她從涇河帶的,白菜是從邏些買的。在這種雪地小村里,能吃上這樣的食物,項征覺得很滿足。吃完去還鍋,項征繞到餐廳看了一圈,沒一個人比他吃得好。這么一對比,項征覺得更幸福了。

回房間時,項征遇到了多木和宋悅。宋悅一見項征又扭頭,項征故意搭話:“好巧啊,你們怎么在這里?”

“這里就你能來,我們都來不得嗎?”宋悅反問。

“能,那你們要去哪里呢?”項征又問。

宋悅不說話了。

“要我說,你們往北走二十公里路,那邊有個草原,還可以看看寺廟。看完了趕緊打道回府,這幾天可能還要下雪。”項征好心建議道。

他不知道多木是用什么法子引這幾個小女生同路跟到了這里,可項征覺得不妥。風雪天氣,路況不好,他們又沒個自救能力,在這種時候亂跑,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宋悅以為項征是在諷刺她,臉都氣白了,說:“我就是出來玩的,你不是說不要聽陌生人的嗎?你不是陌生人嗎?”

見小女生一臉倔強,項征也不好再說什么。他囑咐了一句:“注意安全。”說完,就往樓上走去。

走廊盡頭倚著一個人,走近看,原來滕雪刃站在那里看他呢。

“熱鬧好看嗎?”項征問。

“受點教訓,他們自然也就長記性了。你的苦口婆心還不如小姑娘親自摔一跤。”滕雪刃說。

“教訓太大,傷了、殘了怎么辦?”項征又問。

“那也是自作自受。”滕雪刃轉身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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