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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術名家

論“積極不干預”的誤讀:1965年香港銀行危機的前因后果(1)

□李培德

李培德,現任華中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兼亞洲研究院副院長,香港大學名譽教授。

東京大學東洋史學碩士和博士,專研中國近代經濟史和金融史。2019年曾任布魯塞爾世界儲蓄銀行協會訪問研究員。最近五年著作包括:①《華商賬簿——近代中國企業經營和會計》(香港中華書局,將出版);②《蔡增基:中英借款談判的推手——解讀李滋羅斯與招商局貸款往來書信(1936—1937)》,收錄于《近代史學刊》第24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9月);③《為何研究中國企業史——近三十年的經歷和體會》,收錄于《中國經濟史評論》第13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年6月);④《從遞解僑匯到延伸網絡——1899至1912年香港金山莊華英昌賬簿分析》,收錄于《人文及社會科學集刊》第33卷第1期(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心,2021年3月);⑤《華商跨國網絡的形成、延伸和沖突——以胡文虎與陳嘉庚競爭為個案》,收錄于《商脈與商道——國際華商研究文集》(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年1月);⑥《改革、開放、全球化——當代中國經濟史研究動態》,收錄于《海外中國當代史研究理論前沿》(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年10月);⑦《受制于日債的漢冶萍公司的教訓與反思》,收錄于《中國國家地理(黃石專輯)》第671期(2016年9月);⑧《階級和職業——1930至40年代上海銀行界的政治和經濟動態》,收錄于《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民國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年6月)。

中國香港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成功實現工業化,到了80年代一躍成為亞洲地區的新興工業經濟體(Newly Industrialized Economies, NIE)之一。過去學者對中國香港工業化成功經驗的總結,無不歸功于政府推行有效的“積極不干預”(positive non-intervention)政策。換言之,自由放任被認為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香港經濟增長的主要推手。但是,中國香港于20世紀60年代實行的所謂“積極不干預”政策的真實含義是什么?對“積極不干預”這個詞匯是否需要重新界定?1965年的金融危機是怎樣爆發的?中國香港的本地華資銀行是否出現了問題?恒生銀行被匯豐銀行收購造成了什么影響?針對這一系列的問題,李培德教授通過香港銀行危機這個案例帶來了精彩演講和深度探討。

一、引言

20世紀60年代香港銀行的政策是什么樣的?為什么會爆發危機?爆發危機的原因是不是政府缺乏監管?危機爆發以后,政府采取的措施又是什么?

二、中國香港銀行業的歷史進程

中國香港被稱為國際金融中心,我們要問一個問題:所謂的國際金融中心,它的內涵是什么?我認為其中一點就是華人的金融業特別發達,當時好多的本地華資銀行像明德、永隆、道亨,還有恒生,它們的前身都叫銀號,后來都成為中國香港本土的華資銀行。這些銀號都有一個特點,就是規模比較小,做的業務也不是一般的存貸款這么簡單,還包括匯款、外匯以及買賣金銀、金條、珠寶,所以它們的特色就是經營得比較靈活,絕大部分實行無限責任和合伙制。

隨著中國香港經濟的發展,這些原來由華人經營的銀號不斷改變。第一個變化是重新注冊,由無限責任變成有限責任,并更改為有限公司。名稱從原來的銀號改為銀行,多集中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來完成這個改造過程(見表1)。

表1 香港華資銀號的改組和重新注冊

如果說中國香港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就變成一個國際金融中心,那么應該說這個中心里面包含銀行業的兩大類:一大類是英資銀行,其中以匯豐銀行為老大,下面還有渣打銀行。外資像花旗,其他如日資、歐洲資本等在當時還沒有大規模地進入中國香港市場,它們真正進入是80年代中后期的事情。另一大類是華資銀行,它們的特點就是只有中小型規模,資本比較小,根本沒辦法跟英資銀行競爭。華資與英資從來不存在競爭,因為英資銀行就是大,華資沒辦法與之比拼。但是,華資銀行能夠從小慢慢壯大,還有一個途徑,就是英資銀行做不了或不會做的事情,華資銀行拿來做。舉個例子,英資銀行給你三厘利息,華資銀行可以給你四厘,以比別人高的利息來吸引顧客。比如英資銀行上午十點半開門,華資銀行九點開門,中午不休息。英資銀行星期六、星期日休息,華資銀行拼一點,在星期六、星期日也開門營業。這是華資銀行唯一可以跟英資銀行比拼的。

還有就是分行,從今天的角度來說,分行不算是什么特別的經營策略,每一家銀行都有分行。在20世紀60年代以前的中國香港,基本上是沒有分行的,就算是英資銀行也不會有太多的分行。匯豐銀行是中國香港銀行業的老大,總行、分行共有17家,渣打銀行有5家,恒生銀行、上海商業銀行、東亞銀行等華資銀行沒有幾家分行。那個年代開分行不是一種風氣,但是華資銀行為了做大,慢慢在不同的地方開設分行,通過增加分行的數量來與英資銀行競爭。

恒生銀行講求顧客服務,它的對象就是中小企業。中小企業在英資銀行不能開戶,到恒生銀行就可以開戶,而且恒生銀行職員的服務態度很親切,那時銀行職員會從柜臺走出來跟客戶聊天。所以當時在中國香港銀行業里出現了兩個奇葩,一是恒生銀行,二是廣安銀行,這兩家銀行鶴立雞群。人家英資銀行不做的業務,華資銀行像恒生、廣安是人棄我取,以吸引顧客,而且非常成功。

恒生銀行是一家怎么樣的銀行呢?從數字上說很湊巧,剛好是四個三,即1933年3月3日開始經營,由林炳炎、何善衡、梁植偉、盛春霖、何添五人創立。到了2017年,恒生銀行總資產是15 000億港元,盈利達到200億港元。我不知道大家會怎么評價。作為中國香港最大的本地注冊及上市的華資銀行,一年可以賺200億港元,大家認為它的盈利率高不高呢?不妨判斷一下。要提到的是,它當時的總資產有15 000億港元。

三、恒生銀行于“二戰”后的崛起

恒生銀號最初成立的時候只有11個職員,初期主要經營黃金、匯兌、找換業務。抗日戰爭爆發后,很多內地富人南遷,急于把法幣兌成港幣,恒生銀號做了很多兌換的業務,發了財。到了1946年,有一個叫利國偉的人加入了恒生銀號,這人是所有銀號股東里面唯一一個會講英語的人。危機爆發后,利國偉發揮了非常關鍵的作用。恒生銀號和其他進取的銀號一樣,很早就開始炒賣黃金、外匯。

“二戰”后的1960年2月,恒生改組為有限公司,但不叫銀號,改稱為恒生銀行,而且在九龍油麻地及旺角成立分行,引起了匯豐銀行的注意。因為過去匯豐銀行沒有開設分行的做法,那是由恒生銀行帶動的。匯豐銀行要在某些地區開分行,老是開不起來,但是恒生銀行就可以開起來。它對地區的滲透,做得遠遠比匯豐要好。

所以在20世紀60年代銀行危機還沒爆發時,在存款和資產規模方面,恒生可以說是香港最大的華資銀行,在銀行的零售業務方面慢慢變成匯豐銀行的主要競爭對手。恒生銀行最大的股東名叫何善衡,他寫了一本名為《閱世淺說》的書,大談自己對經營銀行的看法,包括怎樣經營、怎樣創辦、怎樣提供服務、怎樣針對中小企業提供協助、怎樣給它們貸款、怎樣把香港的經濟向前推進等。

到了銀行爆發危機的時候,何善衡沒有辦法解決,不得已把銀行股份賣給了匯豐。有兩件事情何善衡始終覺得遺憾:一是他的兒子沒有繼他之后當上恒生銀行的董事長,因為匯豐銀行不同意;二是何善衡當時正想創辦恒生商學院,也就是今天的恒生管理大學,但當時匯豐銀行極力反對,如果要辦這個學院,只可以用何善衡自己的錢,不能用恒生銀行的錢。

四、“積極不干預”的含義和由來

1965年香港銀行危機的其中一名主角是當時的香港財政司司長,叫郭伯偉(James Cowperthwaite),他是一個典型的英國公務員,于1961年到1971年當了十年香港的財政司司長,他最有名的管理手段就是維護市場的自由,政府盡量不干預、不插手,而且他能夠成功地把戰后的香港打造成為國際金融中心,很多人將此視為他的施政效果。

郭伯偉最有名的政策是“積極不干預”。他拒絕搜集經濟數據,認為搜集經濟數據對香港的經濟政策沒有多大幫助。所以很多人把香港戰后的經濟成功看成一個奇跡,是“小政府、大市場”的典型,目的就是推動經濟增長。

什么叫“自由放任”?什么叫“不干預政策”呢?英文laissez-faire的意思就是let it be,不要管它,市場自然會好的,政府根本不需要插手。“積極不干預”主要是香港早期推行經濟政策的基本原則,最早是在1961年郭伯偉任財政司司長時開始的。而且他認為只要政府不干預,對市場不給予過多的限制,市場自然會自己發展。這個政策被后來幾任財政司司長奉為寶典,在1961年到1971年的時候,香港經濟每年竟有十幾個百分點的增長,著名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也套用中國香港的自由經濟政策,認為其是世界自由經濟體的一個模范。

五、香港銀行危機爆發背景

(一)熱錢涌入房地產

為什么香港在1965年爆發銀行危機呢?其中一個說法就是外來的熱錢太多了。20世紀60年代初,東南亞的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還沒獨立,加上菲律賓、中國臺灣、澳大利亞等,每年都有熱錢流進香港(見表2)。熱錢進來了,銀行的存款增加了,從1960年的26億元增加到1964年的65億元,銀行的錢與日俱增,它就需要找投資方向,其中一個方向便是房地產。熱錢越要進入,房地產價格就越漲。

表2 20世紀60年代初海外資金涌入中國香港

從中環、銅鑼灣、尖沙咀、旺角的地價來看,在1960年的時候,中環的一平方尺才800港元,到1963年它就翻了好幾倍,達到2 000港元;銅鑼灣從650港元漲到1 000港元;尖沙咀從500港元漲到1 300港元;旺角當時還不怎么繁華,漲得少一點,但也在漲。地價在短時間內的高速增長,吸引了不少人去投資。

大家不妨留意當時香港房地產業的發展,如果1960年的指數是100,房地產業在整個60年代基本上都是增長的,只有在1962年下調過,降至61,但很快又爬上來。1963年是117,1964年是152,到了1965年更厲害,急升至296,短短幾年間漲成原來的3倍。

把老房子拆掉改建新房子,英語叫“城市改造”(urban renewal)。如果把其1960年的指數定為100的話,在20世紀60年代初同樣在不斷增長,高峰是1963年的326,但隨即于翌年下調至131。1965年銀行危機爆發時回升至155。當土地和房地產的價格出現巨大變動時,商人是不會錯過任何可以投機的機會的,恒生銀行也不例外,最初在房地產業的投資(主要為房地產的貸款)是244萬港元,后來逐漸增加至300多萬港元,1962年時減少了一些,但到了1965年則有700多萬港元。有意思的是1966年和以后的數字。如果說1965年爆發了銀行危機,恒生銀行應該有所收斂,但是數字告訴我們事實并非如此,投資的金額一直增加,并沒有減少,在銀行危機爆發以后的1966年、1967年、1968年、1969年,都在增長。因此可以直截了當地說,房地產業并非構成銀行危機的唯一原因。如果這是主要原因的話,恒生銀行為何繼續在房地產業投資呢?難道不擔心再出現一次危機嗎?

(二)自由放任和過度競爭

銀行危機爆發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第一,1964—1965年香港經濟高速增長,增長率達到13%~16%。一般認為,自由放任政策是香港經濟成功的主要因素,卻忽略了它所隱藏的其他問題。

第二,匯豐銀行是于1865年成立的,一直得到支持,被賦予壟斷性的特權。比如說匯豐銀行可代理香港財政,可以發鈔,但華資銀行就沒有這樣的特權;匯豐有票據清算的功能,從20世紀初就有了,但是華資銀行沒有。到了20世紀60年代,匯豐銀行是香港最成功的銀行,而且從來沒有競爭者。恒生銀行是1933年創辦的,到了60年代它慢慢變成本地華資銀行業里做得較為成功的一家老字號銀行。那時候香港的銀行業主要分為三個板塊:第一個是英資銀行,第二個是包括恒生銀行在內的本地華資銀行,第三個是中國內地資本的中資銀行,比如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等。到了60年代危機爆發,匯豐銀行受香港當局委托,接管有問題的本地華資銀行,包括恒生、遠東、永隆,讓匯豐銀行有機會擠垮有可能成為它競爭對手的恒生銀行。

第三,銀行業的高度競爭。我們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危機爆發的原因。根據英國外交部的一份文件,1965年銀行擠兌共發生了兩次,分別在2月初和4月初。第一次是2月初,當時英國外交部認為是單純的“貨幣問題”(currency problem),香港的銀行業一時之間周轉不過來,未察覺到是銀行業本身出現的結構問題,也不認為是因為香港當局監管不力。顯然,英國外交部沒有詳細、深入了解銀行危機爆發的真正原因。這份調查報告說,造成銀行危機爆發的原因主要是明德銀號的一兩個廠家客戶在春節期間一時周轉不靈,開出的支票沒有兌現,所以引起了恐慌,再由恐慌引發為擠兌,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不過,時任財政司司長的郭伯偉被英倫銀行(Bank of England)批評,后來更派了專家高爾(Cole)到香港進行調查,高爾當時是英倫銀行的顧問。

高爾的第一個批評就是政府不愿意去開罪那些已經被寵壞的本地華資銀行家,把一次半次的擠兌、支票不能兌現等看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問題。高爾認為應該調查這些本地華資銀行家,他們到底有沒有過分借貸、有沒有過分投資、有沒有違規、有沒有以股東的身份向自己的銀行借錢。還有,高爾認為沒有對銀行業進行深入調查,是爆發銀行危機的主要原因,進而提出銀行之間的過度競爭,比如提供過高的利率來吸引顧客,也是造成銀行危機的原因。

高爾還向香港財政司提出建議,主張處罰這些違規的銀行,認為是這些過度發展、過急發展、提供過高利息以招徠顧客的銀行,把香港的銀行業推向高風險的境地。高爾提出一個改革措施,就是馬上撤銷這些違規銀行的經營牌照。香港的銀行業由于過度競爭(over-banked),最后促成危機。

(三)政府管理脆弱

英國牛津大學金融史學者尚克(Schenk)從四個方面討論了香港金融危機,第一便是脆弱的政府管理,幾乎沒有足夠的銀行條例來對銀行進行監管。當時援引的1948年銀行條例過時和過于松散,而且沒有要求銀行去遵守固定的儲備率,沒有法律效力的套現率或套現率定得太低,這些都造成了銀行業的互相競爭。加上當時沒有存款的保險,香港的銀行業顯得比較脆弱,“炸彈”隨時會被引爆,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建立起存款保險制度。

除了高爾以外,另一個被英國派來調查香港銀行業的顧問同樣批評財政司司長郭伯偉這個“積極不干預”政策是不對的,但他并不認為銀行業有過度的競爭,只認為是香港當局沒有給予適當的診治。此外,為了保護華資銀行業而不讓外資銀行進入也是錯誤的,以上是尚克對香港銀行危機爆發背景的分析。

(四)財政司判斷錯誤

已故香港政治經濟研究專家顧汝德(Leo Goodstadt)對兩任香港財政司司長的管治進行過分析。一任是1952—1961年出任財政司司長的祁樂嘉(Arthur Clarke),另一任是上文討論的郭伯偉,于1961—1971年任財政司司長。他們都有“非故意性忽略”(benign neglect)的弊病,就是不對銀行業做任何限制,而且當局為得到政治上的方便,盡量不插手管理,對經濟統計數據都是敵視的,認為根本不需要。正如顧汝德所說的,郭伯偉采取的是“虛假”的自由放任,對香港的稅收、稅率等都是估算出來的,可以說是一種不稱職的行為,最后造成銀行危機。

香港當時施行的緊縮財政預算、高政府儲備,顧汝德認為都是不對的。相反,市場需要的是資金,應該減稅,不應該加稅,兩任司長對香港經濟的判斷都是錯誤的。

如果大家對銀行危機的一些背景、相關文獻等感興趣,可以看看顧汝德的專著《創富奇途——香港銀行業之起落與經濟奇跡》(Profits, Politics and Panics: Hong Kong's Banks and the Making of a Miracle Economy, 1935—1985)(2),還有我本人跟科大衛老師合編、2004年由香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香港歷史文獻經濟卷》(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Hong Kong: Economy),其中就有一章是討論銀行危機的。

六、恒生銀行資金流動性問題

這個銀行危機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情?為何“梅開二度”,出現了兩次銀行擠兌?第二次的擠兌可謂給恒生銀行造成很大的打擊,在短短數天內就有3 000萬元存款流失。1965年4月5日開始擠兌,同月9日匯豐銀行與恒生銀行開始正式談判,匯豐銀行公開宣布無限量地支持恒生銀行,希望市民大眾不要來提款。香港當局為了應付這次危機,動用了共16 300萬港元現金去拯救所有出問題的銀行。按照當局的做法,爆發危機的銀行如廣安銀行、道亨銀行、永隆銀行、遠東銀行等,都由匯豐銀行和渣打銀行出手維持,才能夠安全渡過難關,繼續經營。

恒生銀行沒有其他辦法,在危機發生時,它的流動資產比率(liquidity ratio)大概是32%,而且已繳付資本是2 250萬港元,足以應付債項。當時政府對銀行的規定是25%,恒生銀行是32%,完全沒有違規,比政府的要求還要高7個百分點。如果要總結這場銀行危機,可以直截了當地判斷,恒生銀行是資產流動性不足(illiquid),沒辦法在短時間內靈活套現,而絕對不是資不抵債(insolvent)。

對恒生銀行來說,危機爆發后它有三個選擇:第一,接受美資大通銀行給它的臨時救急貸款;第二,馬上關門,讓當局來接管;第三,接受匯豐銀行的支援,不是無條件的,匯豐銀行要求恒生銀行出讓51%的大比數股權,以5 100萬港元的代價售予匯豐銀行。這個金額太低了,匯豐銀行可以說是撿了一個大漏,就這樣把恒生銀行收購了。

其實,翻開恒生銀行當年的資產負債表(balance sheet),便可以明白為何說匯豐銀行占了恒生銀行的便宜。恒生銀行的資本是2 250萬港元,手上持有的現金是22 400多萬港元,能夠收回的票據在6 000萬港元左右,不過恒生銀行的存款可有7億港元,假如這7億港元的存款人全部都來銀行提款,恒生銀行手上只有不到3億港元的現金便沒辦法滿足所有的存戶了,所以說恒生銀行的問題不是資不抵債,而是暫時不能套現,由于手持現金有限,無法應付所有的存戶都來提款。

七、展望今后的香港華資銀行業

匯豐銀行兼并恒生銀行以后,對匯豐銀行的發展有什么影響呢?最大的影響便是它繼續享有特權,其銀行業的龍頭地位不受影響。第一,匯豐銀行是香港的發鈔銀行,其在香港銀行業占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比如說1991年香港市面上流通的紙幣高達400億港元,匯豐就占了八成。第二,清算票據。從1970年起,匯豐便與香港銀行公會達成協議,全港的票據清算統一由匯豐銀行承辦。票據的清算對一家商業銀行來說,無疑具有很大的利益。第三,匯豐銀行又是香港當局的代理銀行,而且每個月有5 000億港元的流動資金,這對匯豐銀行來說也是一種無形的利益。第四,匯豐銀行在香港立法會等里,都有官守議員,對于香港的財金政策,匯豐銀行都了如指掌。同時,它又是銀行業的最后貸款人,說匯豐銀行是香港的貨幣政策主管機關也絕不為過,試問香港的華資銀行如何有能力向匯豐挑戰?于20世紀60年代稍有經營策略和漸具規模的恒生銀行,最后都被匯豐控制,匯豐的地位可謂無與倫比,香港政府如此操作,很值得我們深入研究。

今天,香港本地的華資銀行已沒有幾家,都被收購了。除了外資如星展銀行收購道亨銀行、華僑銀行收購永亨銀行,還有創興銀行被廣州市政府窗口公司越秀集團收購,友聯銀行被中國工商銀行收購,永隆銀行被招商局集團收購,廣東銀行被中國建設銀行收購。現在存活下來的可真是寥寥可數了,只剩下東亞銀行、上海商業銀行、大新銀行,還有大生銀行。經過2008年世界金融危機的洗禮,從今天的銀行業經營環境來看,嚴密的監管和高度的合規(compliance)要求幾乎讓銀行危機銷聲匿跡,但這同時也是本地中小規模的華資銀行難以追求高額利潤的主要原因。

延伸閱讀

為了更全面地展示李培德教授的研究成果,我們挑選并綜述了以下五篇他近期的研究成果,以饗讀者。(3)

一、江南制造局的“局塢分家”(4)

江南制造局是中國近代史上較早出現的現代大型企業,李培德教授在文章中考察了江南制造局的三次組織變革,重點討論了1905年“局塢分家”給江南制造局企業組織結構帶來的轉變,并從企業經營史角度對該企業的歷史重新加以評價。

1905年“局塢分家”后出現了新的商業化經營氣象,由于經營得法,業績迅速改善,江南船塢(1912年改稱江南造船所)幾乎每年都有盈余。李培德教授進一步指出,江南制造局從1865年成立到1905年實行“局塢分家”,完全符合美國經營史大師錢德勒所說的“范圍經濟”在縱向聯合時的整合過程,同時也是一個“規模擴張”的過程。“局塢分家”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史上企業經營的重要案例,揭示了企業經營模式的轉變對企業發展的重要價值,為后人了解清末官督商辦企業另辟了蹊徑。

二、20世紀60年代香港的華人商會(5)

香港政府欲制衡當地的華人廠商組織,催生了香港工業總會。李培德教授討論了香港政府對華人商會的統治政策,并以20世紀60年代香港中華廠商聯合會為個案,分析政府與商會之間的關系。

香港在受殖民統治時期最大的政治特色,莫過于被給予“有限度”的政治參與。商人參與政治活動需要通過社會團體或商會,而政府則通過與社團、商會合作,實施成本最小但效果最大的管治。李培德教授指出,一方面,香港總商會并不能完全容納華商,因此華商轉而設立專門的華人商會;另一方面,中華廠商聯合會與當局之間的猜忌難以擯除,故而當局主導成立了香港工業總會。至于其中更深層次的糾葛,還需要考慮到冷戰背景下香港的“左”“右”陣營之爭與香港當局的政治平衡手段。彼時的香港工業運動中,中華廠商聯合會和其他眾多機構一樣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三、世界大蕭條與中國經濟(6)

大蕭條給全世界帶來了嚴重的困難,然而有些吊詭的是中國并沒有受到什么嚴重的影響。李培德教授探討了世界大蕭條與20世紀30年代中國經濟的關系,發現雖然中國在該時期也出現了一定程度的經濟危機,但更主要的是受日本軍事襲擊以及白銀價格大幅波動的影響,與當時歐美世界的大蕭條實際上并無直接關系。

李培德教授指出,對于國民政府、英美日列強和中外商人來說,中國所經歷的并不是破產的年代,更多的是一個博弈的年代。一方面,當時的國民政府恰好抓住了時機,在美國的協助下推行了幣制改革,并于戰時自主地掌控國家財政;另一方面,由于失去了白銀所給予的保護,加之被卷入世界經濟體系,到了20世紀40年代,中國出現了不可遏止的惡性通貨膨脹,當時的中國已經別無選擇。從20世紀30年代的情況來看,“蕭條”于中國而言是“危”“機”并存的,是可以被合理利用的。

四、買辦的壟斷地位和網絡延伸(7)

買辦是中國近代經濟進程中的一個重要群體,李培德教授在文中考察了19世紀的買辦群體。研究指出,買辦群體的凝聚力非常強,無論是從買辦的推薦制度還是保證制度來看,都可以清晰地發現這一特點。香港的廣東買辦多以世襲或互相保薦的方式壟斷,將影響力從群體擴散到全國,甚至更進一步擴散到日本。

買辦群體的衰落與中國的民族主義覺醒有很大的關系。在一輪又一輪排外運動沖擊下,買辦這種特殊的商業制度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外商對買辦群體依賴度的下降,則是買辦制度走向衰落的另一主要原因。盡管洋商對買辦能力和社會網絡的要求逐漸提高,但是洋商經過多年的經營也越來越了解中國,買辦存在的必要性自然就越來越低了。總之,李培德教授認為:外國商人對買辦依賴度的下降,疊加中國的民族主義,必然導致買辦制度逐漸走向衰落。

五、從華商跨國網絡的形成、延伸和沖突來看胡文虎與陳嘉庚的競爭(8)

據李培德教授的分析,陳嘉庚和胡文虎的競爭并非源自族群,而在于網絡的重疊和沖突。新加坡的殖民政府和中國國民政府在此過程中各自扮演了一個催化角色,企圖利用兩人的不和關系平衡兩派勢力。雖然發生過虎牌商標爭奪事件、山東賑濟會事件、華僑中學門樓事件,乃至《南洋商報》和《星洲日報》的罵戰等,但李教授認為這些從未威脅過兩方的生存。

胡文虎是一個跨界的人物,可以將其看作客家人,也可將其看作福建人。胡文虎的商業網絡也是雙重的。首先,他能夠由仰光順利轉移到新加坡,再由新加坡轉移到中國香港繼而進入中國內地。其次,由虎標成藥擴展到星系報業,利用報業去宣傳成藥,憑著所謂的“軟實力”如大眾傳媒、慈善活動和社團網絡與以新加坡殖民政府、由蔣介石控制的國民政府、戰時日本首相東條英機等為代表的“硬實力”周旋。陳嘉庚和胡文虎的競爭是海外華商史的一個重要案例,陳胡二人的經歷都在顯示一種由族群、幫派的環境孕育出來的獨特商業精神。

附:李培德教授近年主要研究成果

[1]李培德,蔡增基.中英借款談判的推手——解讀李滋羅斯與招商局貸款往來書信(1936—1937)[J].近代史學刊,2020(2).

[2]李培德.香港地區中國海關史研究:議題、成果和資料[J].史林,2020(6).

[3]李培德.全球化視野下的海關史研究[J].國家航海,2019(2).

[4]李培德.華商跨國網絡的形成、延伸和沖突:以胡文虎與陳嘉庚競爭為個案[A]//商脈與商道:國際華商研究文集[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

[5]李培德.漢冶萍公司史與大冶鐵礦[A]//第二屆漢冶萍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8.

[6]李培德.改革、開放、全球化:當代中國經濟史研究動態[A]//海外中國當代史研究理論前沿[M].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8.

[7]李培德.受制于日債的漢冶萍公司的教訓與反思[J].中國國家地理(黃石專輯),2016(671).

[8]李培德.階級和職業:1930至40年代上海銀行界的政治和經濟動態[A]//兩岸新編中國近代史(民國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9]李培德.民國乃吾友也:辛亥革命后的盛宣懷[A]//辛亥革命與百年中國: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第3冊)[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6.

[10]李培德.論江南制造局“局塢分家”的經營史意義[J].近代史學刊,2015(2).

[11]李培德.多維視野下的漢冶萍公司史研究[N].光明日報,2015-06-17.

[12]李培德.孫寶琦與漢冶萍公司:以1920年代日本橫濱正金銀行借款問題為中心[A]//礦冶文化研究文集(二)[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3.

[13]李培德.中國銀行行史:檔案、實物、詮釋方法[J].近代史學刊,2013(10).

[14]李培德.1960年代香港華人商會的政治分析——以香港中華廠商聯合會與香港工業總會為個案[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3).

[15]李培德.19世紀買辦的壟斷地位和延伸網絡[J].國家航海,2012(2).


(1)本文源自“大金融思想沙龍——學術名家系列”第37期(總第111期),2019年1月3日。

整理:高慶如。

(2)顧汝德.創富奇途——香港銀行業之起落與經濟奇跡(Profits, Politics and Panics: Hong Kong's Banks and the Making of a Miracle Economy, 1935—1985)[M].香港:香港大學出版社,2007.

(3)整理:楊智。

(4)原文:論江南制造局“局塢分家”的經營史意義[J].近代史學刊,2015(2).

(5)原文:1960年代香港華人商會的政治分析——以香港中華廠商聯合會與香港工業總會為個案[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3).

(6)原文:略論世界大蕭條與20世紀30年代中國經濟[J].史林,2010(5).

(7)原文:19世紀買辦的壟斷地位和延伸網絡[J].國家航海,2012(2).

(8)原文:華商跨國網絡的形成、延伸和沖突——以胡文虎與陳嘉庚競爭為個案[A]//商脈與商道:國際華商研究文集[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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