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觀念的變遷:中國古代政治思想的演變(何以中國)
- (韓)張鉉根
- 2205字
- 2023-08-07 18:52:23
第一章
觀念史研究與“政治”的概念
超越思想史,邁向觀念史
中國政治思想研究歷史悠久。到了近代,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試圖從人文主義的視角出發,通過強化王權實現社會安定。他們推崇的儒家理想道義,交織著對專制王權的懷疑與反省。他們的研究方法也主要采用學案式,即以分學派介紹起源與學說的方式來撰寫傳記。
在中國,跳出以上窠臼,自主開展近代意義上的思想史研究要到1920年以后。面對西方的沖擊,中國第一代近代知識分子一方面延續著傳統儒家士大夫的改革趨向,另一方面又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開始新的嘗試。儒學既是他們學習的基礎,又是他們學習的環境,因此研究方法仍未擺脫傳統人文主義與文、史、哲一體的整合型框架模式。這僅從梁啟超1922年所著的 《先秦政治思想史初稿題目定為“中國圣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這一點來看,便可見一斑。這些人所撰寫的文章扎根于中國傳統思想,又吸納著西方政治思想。
百余年過去,中國政治思想研究在質與量方面都取得了長足發展,引進西方方法論來書寫中國政治思想史的研究傾向逐漸成為主流。20世紀三四十年代,唯物論者呂振羽的 《中國政治思想史》于1937年出版,蕭公權的 《中國政治思想史》于1945年出版。緊接著,陳啟天 《中國政治哲學概論》(1946)、徐大同等北京大學教授們編著的 《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1981)、劉澤華先生的 《中國傳統政治思想反思》(1987)與 《中國政治思想史》(1996)等大量著作相繼問世。
上述中國政治思想研究成果中,雖不乏觀念史 (the history of idea)領域的研究,但絕大部分還是屬于思想史 (intellectual history).思想史主要站在通史立場上,探討思想經驗的持續變遷及其歷史意義。1西方政治思想史研究同樣存在這樣的傾向。時至今日,歷時性 (diachronic)思想史在韓國仍占據著主流地位。然而,考慮到只有與共時性 (synchronic)思想史撰述同時作用,才能揭開思想的真面目,“觀念史”研究可謂迫在眉睫。
即使是為了主體性的東方政治思想的確立,韓國也有必要以中國的政治和思想經驗為基礎,完成“中國政治思想”相關的著述。為此,“洞察”中國人的政治語言及思維,通過這一洞察“發掘”中國悠長歷史上的政治經驗,為接近融合了東西方思想的共同真理而進行“比較”,通過“洞察”“發掘”“比較”來重新創造等,這些工作必不可少。
觀念史、思想史、學術史、哲學史雖有重疊的部分,但也擁有各自獨特的研究領域。針對中國政治思想變遷的觀念史研究在確立政治思想的共同意義方面成果巨大,使得所需的“洞察”“發掘”“比較”成為可能。譬如,董仲舒的天人關系論作為中國政治思想中濃墨重彩的一筆,足足影響了此后兩千多年。以往思想史與哲學史方法論往往純粹敘述董仲舒的主張或其在心態史 (history of mentality)中的脈絡,但若跳出這個框架,詳細比較“天人”觀念的形成與變遷、天人哲學蘊含的邏輯結構與發展過程等,則其文化史意義顯然會更加鮮明。
同樣,西方學界開始注重思想體系內部觀念之間的構成關系嘗試采用內在研究方法來厘清“單位觀念”(UnitGidea)與“觀念群”(IdeasGcomplex)的變化,時間并不長。阿瑟·O.洛夫喬伊(Arthur O.Lovejoy,1873—1962)倡導的“觀念史”研究正是這種趨勢的典型代表。1940年,他與其追隨者們創辦了 《觀念史研究學報》(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觀念史雖未能成為思想史研究的主流,但我們可以通過觀念史研究來審視特定的思想或者思想家們的基本假設與其辯證動機,發掘思想的大原則及其形成的相關社會性觀念對政治思想的歷史性影響。觀念史研究重視思想的內在結構與邏輯變化,因此容易受到批評,被指無視社會關系實況與時代性條件。然而,就像語言或派生概念一樣,無論哪種觀念都無法完全擺脫歷史背景與社會條件的限制,反而應被視為形成于該背景與條件之中。因此,無論有意無意,對觀念的變遷而言,所謂重視思想史變遷的內部邏輯,這一說法本身便帶有自主性。2
一直以來,傳統中國政治思想為人熟知的往往是由漢代學者“粗略”劃分的儒、墨、道、法等幾類,后世學界的研究重點也往往聚焦于尋找它們之間的差異點。然而,通過探索觀念的變遷,基于“差異與區別”的認識可以轉變為基于“同質性與統合性”的認識。
譬如,我們可以來看一下古人對人心與周邊環境關系的探索莊子的政治思想強調心的自主性,假定了不受外部因素影響的狀態,這與觀念史研究頗為契合。《莊子·應帝王》篇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偉大的人心思就像一面鏡子,既不迎合也不留戀,應合事物而又不有所隱藏,所以能超脫世俗而不受傷害。反之,荀子的政治思想雖強調了心的自主性,卻假定了人心會深受外界的影響。這點必須通過思想史研究才更能凸顯。《荀子·解蔽》篇說:“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一而靜。心未嘗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嘗不兩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嘗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人如何知“道”呢?因心可知。心如何知“道”呢?靠虛心、專心、靜心的狀態得以實現。為什么會需要虛心、專心、靜心的狀態呢?因為心會藏物、會顧盼、會動搖。
事實上,正是對于心的這些見解,構成了重視思想與行為,或者說思想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思想史研究的前提。這兩種傾向雖然有所不同,但都把心的自主性放在核心位置來思考思想與政治的關系。也是在這一點上,觀念史研究與思想史研究形成了協調補充。倘若以融會貫通的視角同時對莊子的“心”與荀子的“心”進行觀察,那么理解“心”所蘊含的中國政治思想的特征與普遍性,便要容易許多。有鑒于此,本書一改基于各學派差異展開的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慣常框架,選擇以融會貫通為基礎展開的研究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