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六年，五月。

睢陽城。

尹子奇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一路南下輕而易舉。就連沖進洛陽也沒費多少力氣，怎么就拿不下一個小小的睢陽城。

安祿山催兵的詔令似雪花般，一路從洛陽紛沓而至。尹子奇甚至能想象那具肥滾滾的身軀，滿臉暴怒，呵斥他攻城不利，追著他揮刀砍人的情形。

他在帳中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可張巡那丫的，就算城中糧草斷絕，但他手下的唐軍仍然每天和打了雞血一樣。

甚至，還猖狂至極，在他們眼皮子底下來搶糧食。

更可惡的是，次次尹子奇都落進他的陷阱，暴跳如雷。

尹子奇摸了摸這幾個月已經快要禿掉的發際線，他大喊道。

“攻城！繼續給老子攻城！”

之前就一直跟張巡過招的令狐潮進諫道，

“將軍，睢陽城沒有糧倉。沒必要讓兵馬這樣送死！多困幾個月，睢陽城自然就拿下了！”

尹子奇怎么會不知道這個道理，但安祿山四面不得利，現在就只緊著他一個勁地奪命連催。

相信再過幾個月，睢陽城會不會拿下不知道，他尹子奇的這顆腦袋可能就要被安祿山拿了！

當即，尹子奇命人加緊攻勢，一天攻城二十多次。

耗也要耗死他！

傍晚，一將士拿了支木箭喜滋滋沖入營中，

“將軍，唐軍沒箭矢了。射出來的竟是木箭！”

尹子奇喜不自勝，也樂呵呵沖到陣前去看。可剛到陣前，便覺察到一股森寒的殺意。

尹子奇抬頭望去，城樓上一小將正拉弓射箭，箭矢如流星倒射、疾馳而來。

他連忙勒馬回還，可已經來不及了！

南霽云在城樓上收弓長笑，“可是尹子奇尹將軍？見你一面還真是不容易！”

說著手上弓弦又響，尹子奇捂著一只眼睛立刻落荒而逃。

尹子奇被射，在營帳中疼得齜牙咧嘴，等大夫處理完，他又立刻從床上蹦起來，大喊，

“老子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說完，就立刻停軍，下令休整。

令狐潮狐疑地看著他，心里想，這是射的眼睛，把腦袋也給射壞了？！

事實上，尹子奇沒有被射壞腦袋。他令將士白日休息，夜晚擂鼓大戰。竟學張巡玩起了夜襲！

是夜，烏云遮月，黑云壓城。

夜子時時分，眾人已進入夢鄉。

忽然城下傳來一陣擂鼓之聲，緊接著燕軍如雷踢踏之聲席卷而至。

城上唐軍瞬時倉惶奔走，大喊，

“叛軍攻城了！叛軍攻城了！”

尹子奇見狀大笑，立即令士兵加強攻勢。一時間黑暗中城墻云梯之上，密密麻麻，黑影攢動。

但還沒等燕軍剛剛沖上城頭，嚴陣以待的唐軍立刻從四面八方躥了出來，那磨刀霍霍，哪里有半分慌張的模樣！

燕軍大亂，一顆顆反叛的頭顱紛紛從睢陽城上如雨墜落。

緊接著云梯被人火燒，方才那面還是黑幕的城墻，此刻立即燃起火星點點。

燕軍下逃不及，倉皇之間為了逃命，竟紛紛從云梯上跳落。

摔傷燒死者，又折了尹子奇兩千人馬。

尹子奇率馬回營，心里打了一百個問號。

唐軍白日需要提防燕軍攻城，夜間也沒法好好休息。按理說應該被折磨得疲憊不堪，精神虛弱。

但他們怎么個個都和打了雞血一般，尹子奇的馬鞭頭一次將案桌甩出一條印痕。

與此同時，睢陽城內。

尹子奇從停軍休整的那一刻開始，張遠就猜到他葫蘆里是想悶什么藥。

夜襲想要致勝，貴在出奇。

而想要大敗尹子奇的夜襲，他就必須要有比對方更多的耐心。

總結來說就是一個字，“耗”！

好在尹子奇沒什么耐心，虛晃一槍的招數用了三天，就上了真刀真槍。

南霽云頂著兩個黑眼圈，在他身邊一頭栽倒，

“媽的，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將士們經歷了幾天的精神折磨，在這場大勝的夜戰后，紛紛倒地睡去。

張巡登上城頭，望著無邊的黑夜，竟一眼看不到盡頭。

“這種日子得守到什么時候？”

同張巡一道守城的許遠也跟了上來，他同張巡的目光在無邊的暗夜中交匯，又折回來，輕聲嘆了口氣。

“守——”

“守到死！”

沉默良久，張巡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堅定而悲壯。

夜風嗚咽，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令他們覺得死亡是如此之近。

盡管數月的守城，已令他們對死亡感到麻木。但在兩人無言的沉默中，相互竟不知是祈禱這樣的日子，來得長一點，還是短一點。

“不會有援軍嗎？我去搬救兵！”

南霽云不知何時從城下上來，手里的長槍一揮，背于身后，他臉上一副堅定的從容，

“我率三十余眾前往周邊搬救兵，定能解睢陽之圍！”

“要是有救兵，早就來了，何至會等到現在？”

許遠嘆氣。

“睢陽城背后乃是江淮糧道，再往下便是財稅重鎮！若睢陽城被破，南下更無精兵抵擋叛軍鐵騎的踐踏！”

“國家失了糧倉，定然會動蕩更久。朝廷當真會坐視不理？”

張巡看著他，心里在說，郭子儀、李光弼的大軍正在收復河北，西面固守潼關，朝廷也無軍可出。

周遭的城池皆是狹隘利己之輩，若妄想他們出兵援助，還不如期盼他們不要臨陣倒戈的好！

但這番話，張巡最終也只是在心里說了說。看著南霽云的一腔孤勇，他半晌點了點頭，

“好。”

許遠不可置信，大喊著，“南八，你的傷！”

遠處的小將已頭也不回的下了城樓。

許遠回頭看著張巡，眼底已濕，“你明明知道，明明知道……”

“他什么也拉不來。”

天光微亮，有點點的晨光落在了遠處的曠野上。許遠等了許久，才有張巡的聲音從風中傳來。

他說，“許遠，馬革裹尸、身經戰死才是南八最好的歸宿。在此處戰是戰，出城尋救兵也是戰。不若就隨了他，省的同我們在城里一道背負這罵名。”

什么罵名？

許遠要問，可話還沒出口，他就立刻面色慘白，明白了張巡的意思。

許遠抖著身子，在風中淚流滿面，“南八啊南八，我倒真盼你能搬來救兵！”

糧草已盡。吃完了草木，就開始啃樹皮。啃完樹皮，就殺戰馬，戰馬殺盡，就吃死去同伴的尸體。

等到城中除人以外的生物，全部吃盡。

一個洶涌大膽的想法在張巡腦海里出現——

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