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巢”門內(nèi)的世界并非天堂。渾濁的空氣混合著汗臭味,劣質(zhì)燃料味伴隨著排泄物的臊氣和隱約的血腥味撲面而來,嗆得凱恩一陣咳嗽。昏暗的應(yīng)急燈光下,是擁擠到令人窒息的空間。巨大的地下車庫被粗糙地分割成無數(shù)狹小的“格子”,用破布和塑料板甚至紙箱隔開。每一寸地面都擠滿了人:蜷縮在破毯子里的老人,眼神空洞麻木;抱著膝蓋發(fā)呆的婦女;面黃肌瘦、在大人腿間鉆來鉆去的孩子;還有更多像他們一樣的“浪跡者”,風(fēng)塵仆仆,臉上寫滿疲憊和警惕。低語聲、壓抑的咳嗽聲、孩子的啼哭聲、遠(yuǎn)處傳來的爭執(zhí)聲……匯成一片沉悶壓抑的背景音。
“這邊!”莉亞的聲音穿透嘈雜的人群,直直傳入凱恩他們的耳朵里。她示意抬著擔(dān)架的凱恩和“鼬鼠”跟上,巴克和“扳手”則留在入口處,和守衛(wèi)低聲交談著什么,巴克手臂上的傷口還在滲血。
他們穿過迷宮般的通道,無數(shù)雙眼睛從“格子”的縫隙里投來審視的目光。凱恩能感覺到那些目光中的復(fù)雜情緒:麻木、好奇、警惕,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又一個倒霉蛋帶著麻煩進(jìn)來了。
終于,他們停在一個相對寬敞的區(qū)域,這里被改造成了簡陋的醫(yī)療點。幾塊沾滿不明污漬的白布象征性地隔開了幾張行軍床??諝庵袕浡南舅奈兜烂銖?qiáng)蓋過其他異味。一個頭發(fā)花白、戴著厚厚鏡片眼鏡的老人映入凱恩的眼簾。那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襯衫,正佝僂著背,在一個小煤油爐上煮著什么,鍋里冒著可疑的熱氣。
“老哈維!”莉亞揚(yáng)聲喊道。
老人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鏡片后的眼睛銳利地掃過擔(dān)架上的埃德,最后落在莉亞臉上。“莉亞隊長,又給我送‘生意’來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疲憊。
“重傷員,腹部撕裂傷,失血過多,昏迷。在“邊境”那邊剛挨了導(dǎo)彈?!崩騺喺Z速飛快,直接掀開了蓋在埃德身上的破布,露出了被簡易包扎、依然滲血的腹部傷口。
“早就聽說‘漩渦’要和‘邊境’開戰(zhàn),唉,沒想到來得這么快?!?
老哈維一邊發(fā)著牢騷,一邊湊近埃德,動作卻異常麻利地解開布條。傷口猙獰外翻,邊緣帶著泥土和碎布屑。他眉頭緊鎖,用手指小心探查了一下,又摸了摸埃德的頸動脈和額頭?!笆а啵}搏很弱。需要立刻清創(chuàng)縫合和輸血,而且還要有強(qiáng)效抗生素。否則……”他搖搖頭,沒說完,但意思明確。
“救他!需要什么多少籌碼?”凱恩急切地插話,聲音帶著顫抖。
老哈維直起身,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凱恩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澳贻p人,在這里,‘需要什么’不是問題,‘付得起什么’才是關(guān)鍵?!彼噶酥概赃呉粋€銹跡斑斑的鐵皮柜子,“縫合線,快沒了。生理鹽水?自制的,效果差。抗生素?盤尼西林倒是有幾支,但那是給雷克斯老大的人預(yù)備的。至于血源……”他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麻木的人群,“得看有沒有人愿意‘獻(xiàn)愛心’,或者,你得有東西換?!?
凱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卸下背包,把里面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倒在地上:幾塊壓縮餅干、一小袋鹽、幾個打火石、一把還算鋒利的匕首,還有這次任務(wù)從“司毒”運(yùn)到“邊境”后,“邊境”本該支付、但還沒來得及拿到就被導(dǎo)彈打斷的報酬憑證——一張蓋著“邊境”物資處印章的硬紙片,上面潦草地寫著物資種類和數(shù)量。
老哈維蹲下來,像挑揀垃圾一樣撥弄著?!帮灨?,鹽,打火石……勉強(qiáng)夠換點我自制的消毒草藥湯和一條繃帶。匕首不錯,能換一片普通的消炎藥。這張紙?”他拿起“邊境”的憑證,嗤笑一聲,“現(xiàn)在‘邊境’自己都挨炸了,倉庫還在不在都難說,廢紙一張。至于抗生素和縫合線……你這些,零頭都不夠?!?
“我還有!我……我和埃德還有物資存在‘鴉巢’外面的一個臨時點!我可以去??!”凱恩急得語無倫次。
“來不及了?!崩騺喞淅涞亻_口,她一直抱著手臂看著?!暗饶慊貋恚w都涼了。而且現(xiàn)在外面什么情況你不知道?出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辦?!”凱恩幾乎要崩潰,他看著埃德越來越蒼白的臉,再一次感到如此絕望和無助。
老哈維嘆了口氣,目光轉(zhuǎn)向莉亞,帶著一絲詢問。莉亞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權(quán)衡什么,然后對老哈維說:“先處理傷口,用你能用的東西盡量止血縫合??股亍襾硐朕k法?!彼挚聪騽P恩,眼神銳利,“你,跟我來。想救他,就做好付出一切的準(zhǔn)備?!?
凱恩別無選擇,只能踉蹌著跟上莉亞。他們穿過更深的區(qū)域,來到一個由厚鋼板和集裝箱加固的獨(dú)立“房間”門口。門口站著兩個身材魁梧、眼神兇悍的守衛(wèi),腰間別著手槍和砍刀,與外面那些疲憊的幸存者截然不同。這里的氣氛明顯更加壓抑和戒備。
“莉亞隊長,什么事?”一個守衛(wèi)攔住他們。
“帶個新人見雷克斯老大。有‘生意’談?!崩騺喢鏌o表情。
守衛(wèi)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衣衫襤褸、渾身是土、臉上還帶著淚痕和血污的凱恩,用對講機(jī)低聲說了幾句。片刻后,房間的門被從里面打開。
房間里的空氣稍微好一些,甚至還有一股劣質(zhì)雪茄的味道。燈光也明亮不少。一個身材高大、穿著相對干凈的皮夾克的光頭男人,正坐在一張寬大的舊辦公桌后,把玩著一把锃亮的左輪手槍。他臉上有一道從額頭劃過左眼直到下巴的猙獰傷疤,讓他本就粗獷的面容更添幾分兇戾。他就是“鴉巢”的掌控者——雷克斯。
桌子兩旁還坐著幾個人,看起來像是他的親信。其中一人凱恩在入口處見過,正是之前和巴克交談的守衛(wèi)頭目。
“莉亞?稀客啊。怎么,你的‘爪子’又抓到了什么好東西?”雷克斯聲音洪亮,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戲謔,目光越過莉亞,落在凱恩身上,像打量一件貨物。“還是說……帶來了新的麻煩?”他看到了凱恩身上的狼狽。
“老大?!崩騺單⑽⒌皖^,姿態(tài)放低,但語氣并不卑微,“‘邊境’挨了‘漩渦’導(dǎo)彈,這小子和他同伴是從爆炸中心逃出來的。他同伴重傷,在老哈維那兒,快不行了,急需抗生素和輸血?!?
“哦?從導(dǎo)彈底下爬出來的?命還挺大?!崩卓怂桂堄信d致地放下左輪,身體前傾?!叭缓竽兀窟@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鴉巢’的規(guī)矩你懂,莉亞。老哈維的藥品,尤其是抗生素,那是戰(zhàn)略儲備,給有用的人準(zhǔn)備的。不是給不知道哪里冒出來的、快死的倒霉蛋用的?!?
凱恩的心臟狂跳,他鼓起勇氣上前一步:“雷克斯老大!求您救救埃德!我們……我們有物資!存在外面!這次任務(wù)的報酬也在‘邊境’的憑證上,雖然他們現(xiàn)在可能……但我們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他急切地展示著那張被老哈維稱為廢紙的憑證。
雷克斯掃了一眼憑證,發(fā)出一聲短促的嘲笑?!啊吘场钠弊??現(xiàn)在擦屁股都嫌硬?!彼闷饝{證,隨手撕成兩半扔在地上?!安贿^,儲存在外面的物資?你告訴我地點,我派人去取,取回來,算是你預(yù)繳的‘戰(zhàn)時特別居住費(fèi)’。至于你那個同伴……”他拖長了音調(diào),“老哈維可以盡力,但藥,不能白給?!f巢’不養(yǎng)閑人,更不養(yǎng)廢人?!?
“您需要我做什么?我都答應(yīng)!”凱恩毫不猶豫,只要能救埃德。
雷克斯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像獵人看到獵物入套?!昂?!爽快!”他靠回椅背,手指敲擊著桌面?!艾F(xiàn)在是非常時期?!鰷u’瘋了,‘邊境’挨了揍,外面亂成一鍋粥?!f巢’需要更多的物資,更強(qiáng)的防御。第一,你存在外面的東西,地點,現(xiàn)在告訴我的人?!彼赃呉粋€親信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那人立刻拿出紙筆。
凱恩只得說出他和埃德之前藏匿少量備用物資的隱蔽地點。
“第二,”雷克斯繼續(xù)道,“你和你同伴,就算活下來,也是‘鴉巢’的人了。你們欠我一條命,再加上藥品的費(fèi)用……怎么還?很簡單,替我干活。臟活,累活,危險的活。比如……”他目光轉(zhuǎn)向莉亞,“莉亞隊長的‘渡鴉之爪’最近人手損失不小,正好缺個敢沖敢打的。我看你小子能從導(dǎo)彈底下爬出來,命硬,膽子也不小。莉亞,這人交給你了,下次出外勤,帶上他。用命來還債?!?
莉亞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沒說話,算是默認(rèn)。
“至于那個重傷的,”雷克斯最后說道,“老哈維會盡力。但他能不能挺過來,看上帝的意思。挺過來了,他欠的債,也得一樣還。挺不過來……”他聳聳肩,“‘鴉巢’會處理掉,不占地方。明白了?”
凱恩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他把自己和埃德都賣給了雷克斯,賣給了這個冷酷的“奴隸主”。但他別無選擇?!懊鳌靼琢?。”他的聲音干澀。
“很好。帶他去老哈維那兒等著吧?!崩卓怂箵]揮手,像打發(fā)掉一件小事。
莉亞帶著失魂落魄的凱恩離開了雷克斯的“辦公室”?;氐结t(yī)療點,老哈維已經(jīng)開始清理埃德的傷口,動作熟練但帶著一種機(jī)械的冷漠。一個看起來營養(yǎng)不良的少年被叫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坐在旁邊,似乎是被臨時找來準(zhǔn)備獻(xiàn)血的“愛心人士”。
莉亞把一小支用蠟封著的玻璃瓶遞給老哈維。“一支盤尼西林。省著點用,稀釋了注射?!?
老哈維接過,有些驚訝地看了看莉亞,但也沒多問,小心地收好。
“你……”凱恩看著莉亞,眼神復(fù)雜,有感激,也有恐懼。
莉亞看著手術(shù)臺上毫無知覺的埃德,又看了看凱恩絕望的臉,低聲說:“記住,在‘鴉巢’,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但也是唯一能拿來交易的東西。雷克斯要的是能替他賣命的狗。想讓你朋友活下去,你首先得讓自己活著,并且證明你有用。”她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凱恩能聽見,“別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雷克斯和他身邊的人。老哈維……他只管治傷,不管死活。看好你朋友用的藥?!?
說完,她不再看凱恩,轉(zhuǎn)身對“鼬鼠”吩咐了幾句,便帶著自己的人匆匆離開了醫(yī)療點,顯然還有任務(wù)在身。
凱恩無力地癱坐在埃德病床邊的冰冷水泥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墻壁。他看著老哈維用粗糙的工具清理傷口,看著那支珍貴的抗生素被小心地稀釋,注入埃德幾乎感覺不到跳動的血管,看著那個少年獻(xiàn)出的、顏色暗淡的血液緩緩流入埃德的體內(nèi)。
周圍是壓抑的呻吟、麻木的面孔和渾濁的空氣。遠(yuǎn)處,似乎傳來隱約的敲擊聲,不知是有人在加固工事,還是絕望的“囚徒”在敲打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