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庫爾勒的長夜
小舅走了。
走得非常突然,他才三十八歲,正值人生壯年。
那時我在總部機關借調。當大舅從遙遠的新疆把小舅走了的消息通過電話告訴我時,我怎么也不相信。一個非常陽光、健康、身高一米八幾的漢子,怎么就那樣走了呢。
生命無常,命運莫測。我震驚在這個城市里,久久沒有說話。
往事就在北京的雪天中,慢慢爬入了記憶。
我原來不叫他小舅,而是叫周小平。因為他是我初中同學。在小學時,他與我姐同班,年齡比我大,高我兩屆。那時我們老家對讀書并不怎么重視,有時因為這事那事,同學中多讀一年或少讀一年的,最后隔幾屆讀到一個年級的,都很正常。所以在進入初中后,學校幾經整合,小舅便與我同班了。
我直呼小舅其名“小平”時,我們還是好朋友。那時他高大、帥氣,講義氣,性格直爽,很受同學們歡迎。似乎一到下課,到處都是他的笑聲,很搶眼。他也喜歡搶眼,所以小舅走到哪里,哪里便被帶活了空氣。三十多年的往事,記憶最深的就是小舅曾經喜歡過一個女同學,讓我傳信,我不傳,小舅很生氣。后來,他又不生氣了。因為他知道了我喜歡另外一個女同學,沒有說出來。那時我們懂個啥呢,今天喜歡這個,明天暗戀那個,都沒戲。到若干年后,同學重逢,提起來,都會笑著說:“啊,是嗎,有那回事嗎?”
我們讀到初三時,小舅突然走了,他要到新疆去當兵。小舅似乎天生是當兵的料,他出生的日子就是建軍節。但他突然要走,還是讓我猝不及防!
小舅走前與我聊天,他說:“反正也讀不出什么名堂,不想給家里添負擔,還是當兵去吧。當兵學點東西回來。”
那時當兵在我們紅安縣是個熱門的事,不是誰想當就能當得上的,除了政治過關,體檢過線,還有別的要求。為此,我對小舅很是羨慕。他走時,我們都很惆悵。不知此去一別,何年能見。那時我們才覺得人生的分離,是多么難受,也明白了友誼的種子發起芽來,是驚人的深情。后來,我們偶爾通信,聽他在遙遠的新疆異地,傳來種種新鮮的消息。與他的軍旅不同,我在貧窮的生活中,從一所學校到另一所學校,為所謂的前途奮斗。高考失利那年,我也想去當兵,但最終沒走成。在流浪了多方走投無路之際,我拿著小舅曾經寫的信,去了新疆。
那時我們已經三年沒見面了。我到新疆時,沒有見到他,他由于表現優秀而提干,到庫爾勒集訓去了。幾經周折,我見到了大舅——因為我伯母是大舅的堂姐,他面對我的到來沒有辦法,也無法拒絕。于是,又幾經周折,我得以在新疆異地入伍,成為茫茫戈壁上的一名新兵。等小舅參加集訓回來時,我已穿上了軍裝,與他站到了同一個陣營里。小舅開始很驚訝,他站在那兒看著我。我那時已經知道了新兵與老兵的差別,何況小舅已是一名干部而我還是個戰士。我不敢表現出曾經同學時的親密無間,但他作為老兵,用凌厲的目光注視我幾分鐘后,很快就柔和下來,先給了我一拳,接著摟住我笑了。
也許是因為軍營的等級,初到新疆的那幾年,由于我是戰士,而小舅在另外一個連里當排長,是干部,我們見了面聊起來總覺得中間隔著什么。而且,經歷了五年的軍旅生活,他已經成為一個標準的軍人,舉手投足之間,英氣逼人,令人羨慕。而他開口說話,總是像在連隊講話一樣,帶有命令的口氣,讓我感覺到了與他的差別。好在大舅和大舅媽待我如親人,讓我找到了家的感覺。
我進入大舅的大家庭,是從新兵開始的。老實說,我根本想不到在老家沒有達成的事,在遙遠的邊疆竟然實現了。穿上軍裝,成為改變我命運的開端。而這個大家庭,也把我當作親人,幫助我、鼓勵我、厚愛我和成就我。我得以在異土異鄉,找到人生中另一種真正超越血緣關系的所在。每到周六日,如果有時間能夠回家,我便請假從東營跑到團部,混在大舅家吃吃喝喝。這時,與小舅的接觸多了起來。他常常說:“你是知識分子,要好好干,爭取考個軍校,以后超過我這個土八路。”我說:“你是干部,我是戰士,怎么是土八路?我才是真正的土八路。”小舅笑,大舅也笑。大舅說:“我們都對你寄予厚望,干好工作之余,還得好好學習,條件達到了就去考軍校。”我說好,其實心里一點譜也沒有。因為我們整個營三年沒有考上一個,作為汽車兵得考理科院校,而我又是文科生,總覺得那遙不可及。好在他們都支持,我也很努力。每次回家,都是打牙祭,好吃好喝的。大舅媽在后院養了一些雞,只要來人,就會殺雞待客。小舅也喜歡回家,因為連隊的伙食怎么也比不上家里好。但我們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回來的,連隊有連隊的規矩,小舅是排長,要管理一個排,且連長還安排給他其他任務;我是戰士,更不能輕易離開連隊,加上我在連隊里當文書兼通訊員,一天到晚有事。所以,家里有了好吃的,大舅媽看我們不回來,便會留上一碗放在冰箱里。小舅回家容易,常常是“先吃為快”,弄得舅媽經常批評他,說那是給我留的。小舅有天對我說:“喲嗬,你現在在家里的地位,比我還高了呀!”他一說,大家都笑,我也笑。日子就這么其樂融融的。
也正是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對小舅有了更多的了解,許多故事都是大舅講的。大舅一生善良、厚道又健談,雖然是個團級領導,但回家一點架子也沒有,沒事時經常給我講些過去的事,雖然那時他離開故鄉也近三十年,但提起來卻如數家珍。
大舅說,1967年外公被打成“三類分子”,同年3月被發配到鄂西神農架搞三線建設。身懷小舅的外婆每天要挺著肚子照顧他們兄弟姐妹六人,還有他們身殘的外婆以及多病的奶奶和二伯。那時大舅年紀最大,但也只有十四歲,他幫不了外婆多少忙,只有心疼母親,每天打柴擔水、上山挖藥換點家庭零用錢,跑跑腿來幫外婆。
到了這一年的8月1日下午,大舅放學回家,看見外婆肚痛難忍,知道母親是要生產了。他急忙跑到兩公里外的大隊部找接生婆,大隊部的民兵正在集會慶“八一”。大舅好不容易找到接生婆一起回家,小舅已經出生了。大舅說:“今天是建軍節,小弟就叫建軍吧!”但外婆笑著說:“哪有哥哥給弟弟取名的。只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才能給小孩取名,或找算命先生取。”
大舅親眼見到小舅出生,因此對他便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小舅從小就惹人喜愛,在他們兄妹七人中雖然最小,但從小就長得英俊,又聰明伶俐。村里老老少少見了,都喜歡逗他,而小舅從小就很乖巧,更是招人待見。
1988年,已是副團級軍官的大舅與大舅媽一起回老家休假時,小舅還在武漢的一家建筑工地上打工。他有時上學有時不上,但聽說大舅回來了,便趕回家迎接他們,一起過春節。吃年夜飯時,小舅把家庭氣氛搞得很熱鬧,全家人都很開心。大舅媽說:“小弟是塊好料,要不帶出去闖闖。”大舅說:“你問問他,看他是否愿意。”大舅媽問小舅想不想去當兵,他當時沒有表態,只是說再想想。
過完年后,大舅和同是軍人的大舅媽要歸隊,再次問起小舅,小舅說愿意。
于是,來到新疆的小舅,在地方政府登記當了兵。果然不出大舅媽所料,小舅一當兵便表現出不一樣的氣質,他處處要爭第一。特別是新兵下連后,他被選調到汽車團學開車,由于悟性好,很快就把車開得嫻熟。加之在連隊人緣好,又能吃苦,干什么都身先士卒,所以不到一年他就當了班長,第二年代理排長,帶著車隊翻昆侖、戰戈壁,長年奔馳在新藏線上,為守邊防的將士運送物資。由于表現突出,小舅先后兩次立功,十二次受嘉獎!
功夫不負有心人。1990年年底,小舅經嚴格的考核,于次年破格提為軍官。提干后,小舅在排長職務上代理連長,負責全連工作。他知兵愛兵,懂兵為兵,與兵摸爬滾打在一起,不到一年就把一個連續三年不達標的后進連隊,帶成全團的先進連隊。此后,團領導對小舅刮目相看,只要有“老大難”的后進連隊,便少不了小舅。他先后將三個后進連帶成先進連,甚至軍區領導都公開表揚“周小平會帶兵”。正因如此,組織上很重視對小舅的培養,他得以從排長晉升到副連長、連長和副營長,后來又從庫車調到庫爾勒任軍械裝備修理所所長。
作為軍人,小舅在每一個職位上都干得很出色,個人多次被評為優秀基層干部,所在單位被評為先進集體。
我在連隊當兵時,小舅從來沒有到過我的單位。他說:“自己的路靠自己走。”他雖然與我的連長關系很好,但從來沒有為我的事打過招呼。偶爾回家碰到,他總是問相同的幾句話:“干得怎樣?”“復習了沒?一定要考軍校。”“在連隊,首先是要把工作干好。”
我總會點頭稱是。不知什么原因,有事我都是向大舅媽匯報,對大舅和小舅都有點害怕的感覺。后來,我到司訓連學開車,有個陜西兵不知為什么總愛欺侮我。我很想讓小舅來教訓他一下,但小舅說:“戰友之間,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即使別人不對,也要學著自己解決。”后來,軍校預考中,我在整個分部考了第一,大舅高興,小舅也高興,說:“到底是秀才。為我們長臉了。”
等到我正式考上軍校走時,小舅恰巧帶隊上昆侖山運送物資。后來在軍校讀書時,他只是偶爾來一封信,在表示祝賀的同時,還表示羨慕,說他是提干的,軍校那一課他只有在實踐中落實了。
日子匆忙走著。小舅后來在新疆找了一個女軍官結婚,不久有了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孩,小名“貝貝”,全家人高興得不得了。特別是大舅,覺得小舅的人生從此有了著落,更是高興。畢竟,小舅是他帶出去的。
在這個過程中,我在軍校里上學,一直害怕被淘汰,所以格外努力。到畢業時,突然被學校宣布留校,感到很意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大舅和小舅,大舅很高興,小舅卻很惆悵。他說:“以為你會回來,一起在新疆好好奮斗呢。”我說這是學院的安排,自己也沒有想到。小舅還是高興,覺得自家人有了出息。
1999年,大舅從新疆正團職崗位上轉業,安排到烏魯木齊公安局工作。他離開部隊時非常難過,因為舍不得那身軍裝,干了三十年,所有邊防艱苦的地方他都去過,光是搬家都有十多次,孩子只得跟著多次轉學。部隊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認為他忠誠能干,前途無量,現在卻突然要離開這支隊伍,他顯得郁郁寡歡。我們也都為一個優秀的軍人脫下軍裝而感到嘆息,但命令就是命令,必須服從。小舅為此有些不平:“在邊防工作了大半輩子,最終還是轉業了。”大舅總是安慰他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黨讓在哪里就到哪里。部隊是屬于你們年輕人的。”
大舅轉業后,我費盡周折終于在2000年調入北京。大舅很高興,說留校的路走對了。小舅聽后,更是激動。他打電話給我說:“好好干吧,沒準能出一個將軍,希望在你身上了。”我說:“那怎么可能!只是僥幸而已。”小舅說:“只要努力,就有可能。”
小舅在基層很忙,我也剛進入城市,忙著結婚生子,上有老下有小,兩頭跑。2003年我在單位抗擊“非典”,中間又經歷了母親去世,讓我此后好幾年都沒回過神來。2004年新的軍改開始,我又被借調在總后機關工作,天天加班熬夜。
時間一晃就到了2006年。這年年初,春節還未過,大舅突然從新疆打來電話,說小舅去世了!
好似晴天霹雷,一下把我擊蒙了!
原來,2005年12月31日晚,小舅為了自己所在的部隊過好節,放棄在家休假的機會,決定和戰友們一起過新年。但就在這一晚,他卻不幸因公犧牲!
我們怎么也想不到,陽光、健康、熱情、帥氣而又善良的小舅,會遭遇這樣的事!他到新單位任職才幾個月啊!
大舅在電話那端哭泣。他說,12月22日上午小舅從內地送兵回來,還到烏魯木齊去看他。因為24日要趕回部隊,大舅將他送到車站。分別時,大舅還對小舅說:“這次軍改,組織上決定讓你留下來,是組織對你的信任。現在轉業名額多,領導們的壓力也很大。但組織既然將你留下了,就是對你的認可。你一定要努力干好,不能辜負組織的信任與重托!”大舅還有些憂傷地對小舅說:“我沒當上將軍,就看你的了,你要爭取為紅安再添一名將軍。”
大舅萬萬沒有想到,這會是他與小舅的最后一次見面。他在電話里哽咽著說:“我真沒想到,是我把他接到這個世界上的,又是我最后把他從這個世界送走……”
深夜,我在北京的電話這頭哭了。大舅又回過頭來安慰我說:“他英年早逝,走得太突然。但你們作為軍人,就意味著犧牲。誰叫他是一名軍人呢?可憐的是年邁的父母、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我不知道怎么對他們講!”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大舅。我向組織請假回去,但組織沒有批準。我把情況對大舅講了,他說:“你也是軍人,必須服從命令!”
大舅和部隊上的人一起料理了小舅的后事。他將小舅的骨灰從新疆送回湖北的老家安葬。老家的人們聽說后,家家戶戶成群結隊地去相送扶靈。白發人送黑發人,一家人哭得山崩地裂!
從那時起,只要有人提起小舅,外婆就會哭,外公就會生氣。所以,我們回去,幾乎不敢提他。我也只有在小舅的墳前,默默禱告。有一年春節,大家都回老家了,我們一起來到小舅的墳前,聽到外面的鞭炮聲響起,人們熱熱鬧鬧,大舅流淚了:“再過幾年,就是他四十歲生日。按老家習慣,逢十是大生,四十歲本應很熱鬧的,可你小舅,只有一人寂寞地長眠九泉了……”
站在墓前,我對著冰冷的墓碑敬禮。這是一個新兵向老兵的敬禮,是一個親人對另一個親人的致敬!
有一年,小舅媽趁著孩子放假,帶著貝貝回老家為小舅立了個碑,以示懷念。大舅對我說,“我一直在想,那究竟是你小舅的墓碑,還是一座豐碑?”
從此,小舅便成為我們心頭永遠的回憶。特別是大舅,想起來總是放不下。有一年,他在博客上這樣深情寫下對小舅的思念:
小弟,我在夢里看見了你
小弟生前是部隊一名優秀的基層指揮官。2005年12月31日,他因公犧牲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留下他年過八旬的老父老母和摯愛的妻子女兒。我們兄妹七個,我是老大,小弟最小,他自幼就贏得全家人喜愛!今天是他兩周年祭日,我很懷念他。
小弟,
你走了兩年,
我昨天才在夢中見到了你,
看見你在向我走來。
我在夢里看見你像往常一樣,
你還是嬌滴滴地拉著我的手說:
“我嫂娘(小舅對大舅媽的稱呼)到哪里去了,
我好想我嫂娘,
哥,你可要待嫂娘好一點,
別再發你那牛脾氣。”
醒來,
我再沒有入睡,
小弟,
別人說親人眼淚掉在你的臉上,
再不會在夢中相見,
兩年了,
七百多個日日夜夜,
我在想你、想你……
你還是來到了我的夢里,
見到你結實的身體,
我欣慰,
聽到你的囑咐,
知道你沒忘記對你恩重如山的嫂娘。
小弟,
不在你身邊,
你一定要牢記,
離別前我的囑咐,
你再不要好強,
要好好照顧自己,
有哥在,
我會孝敬父母,
善待你摯愛的嬌妻,
培育你的女兒成才。
你在另一個世界,
相信你的兄長吧!
小弟,
去年的冬至,
去年的12月31,
今年的冬至,
今年的今天,
我用博客的形式紀念你。
小弟,
想你了,
我就看看相集里的你,
看見你在向我微笑。
我的淚珠從眼角滑落。
我的雙眼已模糊,
淚水從眼里溢出。
小弟,
你離開我已有兩周年了。
兩周年前的一周,
我在烏市車站送你,
沒想到,
這一天是我們兄弟訣別的一天,
我清楚地記得我說:
“小弟,
好好干,爭取當個將軍,
如果哥要是當了將軍,
你和周田(大舅的孩子)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委屈受罪。”
你對我笑了笑,
招了招手,
上了車,
我看到你趴在車窗上,
目睹著我。
這一天,
我不會忘記,
這是2005年12月24日。
你像往常一樣去了,
我站在站臺上,
目送著載你離去的列車。
小弟,
你離開我已有兩周年了。
在這兩年里,
你的嬌妻為你立了墓碑,
一心一意地培育著你們的女兒,
你的女兒十二歲了,
去年參加第二屆全國少年兒童書信文化活動,
她寫的作文《我的爸爸》,
獲巴州一等獎,
獲自治區二等獎,
孩子沒有忘記你,
孩子也很爭氣。
小弟,
你離開我們去了,
多病體弱的父母好想你,
常常提到你就是淚流滿面,
你要理解老人老來喪子的悲痛!
兩年來,
哥哥姐姐都在代你為父母盡孝,
你在那個世界如果真的有靈,
你也要盡盡心保佑二老身健平安。
小弟,
因為我沒有了你小弟,
遠在塞外的哥哥心里有話無人訴說,
因為我沒有了你小弟,
我肩上的擔子壓得我喘不過氣,
因為我沒有了你小弟,
誰能助我一件寒衣!
兩年來,
我希望能在夢里看見你。
昨天,
我終于在夢里看見了你。
小弟,
今天是你的兩周年祭日,
你深愛的妻子昨天打電話給你三哥,
讓他去你墓前看看你。
為兄的以此文紀念你,
一路走好!我的小弟……
小弟安息吧!
大舅的詩寫得直白而簡潔,痛苦而深情,帶淚,帶血。至今,這首詩還孤零零地湮沒于浩瀚的博文里。就像共和國犧牲的軍官一樣,在和平年代永遠是那樣無聲無息……
在大舅的這篇博文下面,至今留有我寫的一首詩:
往事隨風逝,傷情入夢來。
曾經肝膽照,塵世兩徘徊。
本是英年發,忽聞異地哀。
狼煙倏遮日,獨墓對天開。
重溫執手事,涕淚滿盈懷。
那一天,是小舅的生日,與建軍節同一天,我們永遠也忘不了。
在小舅次年忌日那天,他十二歲的孩子貝貝,正在庫爾勒讀小學五年級,為自己的爸爸寫了一篇文章,題為《一封永遠寄不出去的信》:
親愛的爸爸:
您走了,我再也見不到您慈祥的面龐了,再也得不到您的愛撫了。我每一次都希望奇跡能夠出現,每一次看著您的遺像,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停地流,流也流不完。每當聽到鄰居的小孩撒嬌地喊著:“爸爸!”我的心就酸了,您知道嗎?沒有您的陪伴,我和媽媽都好孤獨,您曾經對我和媽媽說過,要帶我和媽媽騎摩托車去兜風,帶我們去旅游……這么多事,您還沒有做,就撇下我們匆匆地離開了。在人生的道路上畫一個句號,永遠的句號。在您離去的那一天,我和媽媽哭得天昏地暗,肝腸寸斷,連周圍的山仿佛也在搖晃著,仿佛也在哭。
如果您在,我們一定是最幸福的。可您走了,我和媽媽失去了往日的歡笑,媽媽的心像是被一塊巨石壓著。爸爸,您是個熱愛人民,熱愛工作崗位的人,您這一走,您的戰士們不傷心嗎?我常常在夢中見到您,我每一次夢見您的時候,您都對著我笑,摸著我的頭。我感覺那時候,我是最幸福的了。
爸爸,我長大以后,要刻苦學醫,攻克治癌難題,讓天下所有的癌癥者轉危為安,不讓生死離別的悲劇重演。
愛您的女兒:珂兒
2006年4月11日
這篇文章后來在第二屆全國少年兒童書信文化活動中,榮獲巴州賽區一等獎和新疆賽區二等獎。
好在,貝貝上大學時,也選擇了軍校。畢業提干后,她在組織的關照下分到北京,成為像當年的小舅一樣的“戰士的貼心人”。穿著軍裝,還是像小舅一樣出現在人民軍隊的行列里。而這支堅強的軍隊背后,是大舅與大舅媽的整個家族,他們中有二十多人都曾在這個隊伍里服役過,包括他的兒子、侄兒和侄女等。
我也三生有幸,在這個龐大從軍家族的幫助下,加入了偉大的人民軍隊,成為其中一員,并且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至今還在這支光榮的隊伍里服役。
而關于小舅和他的故事,除了親人時常記起,仿佛歷史的塵煙就此落幕。我每次回去,無論是否到他的墓前,都要按照故鄉的規矩,在村頭燒些火紙來紀念他,并告訴他,他的每一個親人,在這個他愛的奉獻過的世界上,都如他所愿過得很好。特別是他的寶貴女兒,已經在部隊與另一名年輕的軍官結婚,過上了他曾期盼的幸福生活……
安息吧小舅,只要穿上軍裝,有軍人的存在,就一定會有犧牲的可能。因為今世之所以安好,是因為有另外一些人,像您一樣,總是在無聲無息中不忘初心,不辱使命,負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