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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云上故鄉
  • 李駿
  • 24390字
  • 2023-08-16 16:52:04

我的母親

2009年,我寫過一篇關于母親的文章,題目叫《回到我們出發的從前》。

那年的某一天中午,我做了一個夢。夢中非常離奇,許多死了的人與活著的人竟然都聚在一起,在同一個熟悉的村莊生活。接著,我突然回到村莊,回到錯綜復雜的人們中間,不知為什么號啕大哭。哭的時候,我還埋頭坐在屋外的一個土堆下,捂著眼睛,盡量不哭出聲音讓別人看到——因為我發現頭頂處,母親就坐在那里,我更不能讓她聽見我哭。

其實,那時母親已走多年了。

母親走時,我兒子剛出生,北京剛好遇上“非典”,我在單位參加“抗非”。為確保兒子安全,他一個多月大就被送到山西岳父家里。母親至死也沒有見上兒子一面,只看到了兒子的大頭照片。而我做這個夢時,她的墳頭已長滿了青草,她的孫子已開始上小學。

醒來我有些發呆,沿著長長的記憶,走入江南的雨里霧里和風里雪里。我記起了有人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們常常是走得太遠,而忘記了出發的目的”。我在一邊嘆服的同時,還想加上半句,“甚至忘了出發的目的地”。

我的出發地是村莊。村莊,是我永遠埋在心底的一個痛。

村莊的記憶太長,我隨時能回想起每一個細節,關于人、人們,狗、牛羊,土、土地,稻谷和麥子,森林與墓地。但記憶最深的,還是我離開村莊的瞬間,出發時的那一瞬又一瞬,一次又一次。

其中,都有母親。

母親嫁到我們李家時,家道已經衰落。此前,母親僅見過父親一次。來后才知道,我們家已一貧如洗。家族里出去參加革命的,沒有一個能活著回來;而家族因為曾經開過票號,雇過長工(河南要飯來的,怕他餓死,爺爺便留他在家里賞一口飯吃),解放后為頂指標,爺爺先是被評為“地主”,后來改為“富農”,接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批斗。我們家族,因此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母親剛來的時候,甚至連村里人都勸她與父親離婚,說這個家的日子苦不穿頭。但母親堅強,硬是在李家扎住了根。

我小的時候,因為害怕孤獨,總是想跟在母親身后。她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田頭地里,山溝河畔,雨里雪里。母親苦,又照顧不了我,于是想盡一切辦法把我留在家中,比如拿繩子把我捆在樹上,等她走了再讓老人解開;或把我關在羊圈里,等她出去后再把我放出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盡一切辦法要跟在她身后,愿意和她一起出工干活,櫛風沐雨。母親實在沒法兒,只有生氣。直到有一次,她們去很遠的山溝里挑塘泥,剛好遇上下雨,她用尼龍塑料把我裹著丟在草叢里,回去時忘了。過了很久才想起回來找我,我因此大病一場,才改了這個毛病。

雖然如此,我知道母親愛我。從小,我便見母親在燈下一邊納鞋底一邊哭。那時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哭,直到開始上學讀書,我才知道,母親是在為整個家族的命運而哭。那時,村里的苦活重活累活,都是我們這樣家庭的人去干的,而受到的歧視,讓我們整天抬不起頭來。父親一輩子忠厚老實,生產隊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回來對母親服服帖帖,對我們這些孩子卻動不動就發脾氣。母親常常把家里最好吃的留給父親,說他是家里的勞動力——“他要是倒下了,全家人就都沒飯吃了”。其實呢,父親除了種莊稼內行,家里的其他活都是母親干的。母親在這個家里辛勤付出,偶爾也為命運長吁短嘆。但更多的,卻是鼓勵我們要好好讀書,有一天能夠從大山中走出去。

如果不讀書,我理解不了母親。回顧自己的讀書之路,真是一條不堪回首而又處處充滿母愛的路。

先是讀小學。我們的小學不大,只是一個大隊九個生產隊的孩子在一起上學,學校換了好幾個地方,好在每個都離村莊不太遠。我們每天早中晚都必須回家吃飯,最遠時也只有兩里多路,沿途全是綠油油、金燦燦或雪飄飄、風蕭蕭的田野。每條田埂上都有人,大家一路大呼小叫,有時還難免打群架。那時我們不知道人為什么要讀書,一切都是大人的安排。況且各家各戶目的還不一樣。我母親的話是,“伢啊,窮人不識字好傷心啊”。那時我還不懂母親為什么傷心,除了家族還頂著階級的帽子,除了沒完沒了令人特別討厭的貧窮,除了常常吃了上頓無下頓的苦悶,我不曉得母親要我讀書做什么。但是,每到期中期末,當我以僥幸的聰明換來一張張掛在墻上的獎狀時,母親臉上就洋溢出春天般的喜悅。我那時不曉得也不理解母親的喜樂哀愁,只要她高興,我就拼命讀。所以我的成績一直很好,在班里也始終當班長,但老實說,整個小學都上得稀里糊涂。母親經常對著在燈下寫作業的我說:“伢啊,好好學啊,不學連個賬都記不會。”那時,與母親的“記賬”相比,我更喜歡她炒的為數不多的“油鹽飯”。而此時,與我一同考上初中的姐姐,正面臨著兩難抉擇,要么與我一起上初中,要么輟學回家幫助父母干農活。按當時家里的條件,哪怕只是一個孩子上初中,學費也掏不起!最后,姐姐主動選擇了放棄,把上初中的機會給了我。那時重男輕女的思想在鄉間特別嚴重,父親太強勢,母親無奈,最后只好如此。姐姐為此偷偷地哭了好幾天,眼睜睜看著我背著書包,手里攥著母親跑了好幾家親戚才借到的七塊錢學費,去上學。

入了初中,我開始到更遠的學校上學。起初還可以回來,但四五里路的行程,還是有些遠,中午常常趕不上家里的飯。考慮到來回耽誤時間,學校便讓我們住學,當然也可以選擇不住。我開始沒住校,覺得還能跑,赤腳穿過村莊與田野也不覺得累,但多半時間花在路上行走。我得穿過三個村莊,躲過三個村莊的狗叫,扛過三個村莊的寂寞,我開始恍然覺得,通往山外的那條路,其實很漫長。但好奇心在滋長,關于山那邊還有什么,一直是心頭的一個結。到了初二、初三,學校要維修,經常換地方,我也開始像其他同學那樣住學。起初父親不太支持,因為干不了家務活,便意味著他更勞累,意味著他好不容易掙出的那點錢,又要流向一個遙遠的未知。但母親支持,哪怕學費常常是在她悄悄地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淚后,偷偷地借到,塞在我的手里。那錢,便在我的掌心有了溫度。

住學,一般是一個星期可以回家一次。一星期里,我們帶的咸菜常常發霉,煮飯時用的大米,得在學校邊的河里或學校前的池塘里淘干凈,再放入一個大鍋里蒸。沒有煤,我們還得挑柴火交給學校。離家五六里的路,起初是父親挑著柴火送去。后來,父親忙,便讓我自己挑去,無非是每次少挑一點。在當時,挑著柴火上學,也成了一道風景。路上遇到好心的大哥大姐,便擔過去,幫忙帶一段。但往往到了學校,把柴火過秤,人一進教室,身體就開始散架,累得不行。

日子便像教科書中一樣慌張與匆忙。那時我特別盼望每個星期回家的時刻,母親站在一邊,望了又望,仿佛不是她的兒子。終于,母親到廚房里,圍上圍裙,開始弄吃的,他們平日自己舍不得吃的,卻要我一頓全吃下去。我去田地里幫他們干活,母親開始不讓,父親堅決要我幫著干。干著干著,累了之后,直起腰來,望著高入云天的群山,望著沒有盡頭的山路,望著不動聲色瘋狂生長的莊稼,我便常常失落,不知道天在哪里,希望在哪里。許多時候,我躺在山上流淚。悄悄地,不讓母親看見。村莊里失學的人漸漸多起來,許多人選擇了廣闊的田野,開始面朝黃土背朝天。我還在讀,一是母親的堅持,二是我不相信黃土地里能生長出什么值得我去耕耘的東西。在漫長的歲月中,我們所看到的、經歷的,除了貧窮還是貧窮,除了汗水還是汗水。我對土地的失望,開始超過村莊。我不知道,村莊里除了人們一天天變老,除了雞飛狗跳、牛出羊歸,還會有什么值得我留戀。父親從早到晚蒔弄他的莊稼,對莊稼的關心絕對超過了關心我們。我看到母親眼里堆起的哀傷,便盛滿她的哀傷獨自去學校尋找希望。

終于,搖搖晃晃的青春開始漸行漸遠。初中苦悶、自卑而又壓抑的生活,在我多次想自殺但迎著母親的目光變得沒有勇氣時,一下子打了一個結。

畢業了。但畢業不是一件好事。起初,鄉下謠傳,成績一直很好的我,考上了中專。上中專,在當時意味著拿國家飯碗,吃商品糧。那是多少人羨慕的鐵飯碗啊。記得那天,我和父親在離家很遠的一個水田里薅秧。我們光著腳站在泥濘的田里,秧苗拂在腿上使我過敏,全身癢。起初父親罵我,后來聽田埂上路過的人說我考上了中專,父親的態度就變了。他臉上立刻有了笑容,對我說:“原來你不是吃這碗飯的。”他開始設計我的未來,將來會在城里過怎樣的日子。我也相信自己一定能夠考上,胸膛慢慢被喜悅撐滿。那天父親很早就收工,回到家,我看到母親眼里閃爍著伴有淚光的喜悅。一家人,坐在燈下,靜默許久。我低著頭,父親與母親還有姐姐,都用特別高興而又復雜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真的就要離開他們,去過另外一種生活了。

但第二天,一個消息敲碎了全家的希望。我不僅沒有考上中專,而且連高中都上不了。因為我們那個鄉鎮沒有高中,其他鄉鎮的高中在錄取我們這個鄉鎮的名額時,分數定得特別高。我們學校除一個與我關系很好的女同學考上了別的高中外,其他人都被排在了別人圍墻的外面……

于是,我看到,仿佛有一盆冷水,在冬天潑到了家里人的脖子上,又冰,又涼。一家人圍坐在那里,沉默無言。最后,母親的嘆息聲從深夜傳來,縹緲、飄忽而又沉痛。那個夜里,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推開窗,窗外彎月如刀,仿佛在我心頭,一點點地割肉。我悄無聲息地哭了出來。怕母親聽見,我把頭埋在枕頭里,身子激烈地抖動。這時,母親推門進來看我,問我怎么了。我強忍著淚,說沒什么。母親說:“伢啊,明年再好些來吧。”母親說完就坐在床頭,我突然覺得愧疚溢出了胸膛。

為了我上高中,母親開始漫無邊際地找關系。像借錢、借東西、找人情這些事,父親幾乎沾不上邊。何況,一個山里人家,與外界幾近隔絕,又有什么關系呢?即使有點兒沾親帶故的硬關系,但人家的日子過得那樣滋潤,鄉下親戚硬著頭皮湊上去,也未必傾心幫忙。我那時開始明白,“窮在大路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句古人留下的千古名句,原來是用血淚鑄成的啊。母親背著家里的花生和花生油去了城里。那時的鄉下除此之外,實在拿不出像樣的東西送人,而這些不像樣的東西,在鄉下實在是金貴,即使是自己種出來打出來的,平時都不舍得吃。有一天晚上,母親回來了。一看她的臉色,不用問,結果已很清楚。

實在沒有關系上其他的高中,母親說:“認命吧,伢。”母親還說,“命中只有八個米,走到天下不埋身。”母親強裝笑顏勸我,“千千萬萬的人,種了千千萬萬年的田,不一樣過日子?”

就在我幾乎認命的時候,收到了一所職高的通知書。那個地方離家六十多里地,父親為此請木匠給我打了一個箱子——那是我出生以來,擁有的唯一一件屬于自己的東西。

我背著這件屬于自己的東西,去了一所職業高中。職高當時也叫農高。去了之后我非常失望,那里基本上是一塊沒有希望耕耘的土地,所有學生的臉色都像掛了一層灰布,個個苦大仇深。偌大的學校里,上千名學生,幾乎沒有人覺得在那里會飛出一只金鳳凰。

這時,由于離家較遠,為節省車錢,我一般一個月才回家一次。每個月初回去,背上一袋大米,還得帶上能管上這一個月的咸菜。那時鄉下沒有電話,六十多里的路,幾乎完全隔斷了我與家的聯系。偶爾放假回家,姐姐說,母親的眼都望大了,特別是到了月底,她總是選擇在靠近村莊出口的地方勞動,直到看見我的影子,出現在村莊的那頭,母親的臉上才浮現了笑意。為了這個笑意,每次短暫相聚之后,我還得再次背起米袋和咸菜,在母親期待的目光中,為了那遙不可及的前途繼續去外地上學。

一年后,終于還是像許多人那樣,我也忍不住離開了那所職高。母親背著花生油,又找了人。那次,是我與母親一起去的。我們坐在人家的門口等,一邊等我還一邊哭,因為我覺得自己帶賤了母親。母親也想哭,但她的淚水硬硬地縮了回去。母親說:“伢啊,人在屋檐下,就得要低頭啊。”于是,我低頭了。等人家回來,母親說了一堆好話。出了門,我看到,母親的淚溢出來了。我轉過身去,裝作沒看到。我硬起心說:“大,我和你回去種田吧。”母親生氣了,她一路訓斥我,說全家人節衣縮食,指望著我有一天能出人頭地,好來改變家族的生活,現在我卻先包了。母親罵得我心驚膽戰,特別是她掉淚了之后,我頓時覺得心里翻江倒海,便答應她繼續好好讀書。幾日后,所找的那個人的愛人,在街頭見到我時,一個勁兒地安慰我說:“別急,找好了,伢。”

淚水從我臉上滑落下來。好心的女人啊!我當時雖然不好意思向她鞠躬,但在我心底肯定是鞠躬過了。

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我去離家更遠的地方上高中。去的那天,母親委托在城里上班的堂兄送我。我總算是進了一所正規的學校上學,又回到了母親希望的目光中,并在這充滿希望的目光中,踏著無限的憂傷與苦悶上路。

這時,我基本上兩個月才回一次家。學校離家有八十多里路,中間要經過縣城。通常是我們村子里的人,把米和菜帶到縣城堂兄那里,我一個月去取一次。之所以一個月不回家,除了學習任務日漸加重以外,還有另外一個主要原因,就是為了省錢。有時,連坐車回家的錢也沒有。即使回去,車錢也是沒有讀書的姐姐上山挖藥草賣錢后給的。我姐姐說,母親在家常想我。我知道母親想我,心里總是沉甸甸的。但有什么辦法呢?可以說,高中幾年的生活,幾乎都是在一種陰暗的心情中度過的。特別是到了星期六和星期天,學校的人基本都回家了,偌大的教室,經常只剩下我們幾個外地生。我常常一個人走在鎮子周圍的馬路上,對著天空,涌起無數無端的眼淚。再或,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集體宿舍,捂住被子哭。星期六和星期天學校不開飯,這意味著我得自己找飯吃,然而人生地不熟的,哪里去吃飯呢?鎮上有餐館,但誰能吃得起啊,買一根油條,還得猶豫再三,覺得那是一家人身上流著的汗與血,舍不得。于是,有時我就那樣餓上一天,餓到頭昏眼花,便躺在漆黑一團的宿舍里,對前途充滿了恐懼。而那時,我自尊、敏感、脆弱、自卑,多情而又多愁善感,幾乎看不到一點優秀青年的影子與特質。今天翻看那時的照片,整個眼里都盛滿憂愁,好像足以殺死世界上最兇猛的動物。

直到一年過去,我交了當地幾個特別好的同學做朋友,他們主動幫了我許多忙,比如把我帶的咸菜拿回去加工一下,或者給我帶點新鮮的菜,抑或帶點吃的來,這種情況才有所改變,但那時我已有嚴重的胃病了。一到陰天,胃部受了刺激,我痛得幾乎站坐不住,嚴重地影響了學習。有一天,從同學的收音機里聽到東北有一種治療胃病的藥,便壯膽給那個企業家寫信,希望能夠得到救助。但人家回信,說他們不是慈善機構,必須有錢才能買。拿著信,站在異鄉的天空下,我覺得天都是陰的。從那時起,我便開始相信命運,覺得一個人的命,一定是天生就注定的。

終于,熬了兩個月,我可以回家了。到了家,母親看著我一臉菜色,開始慢慢地哭。她一哭,我的心便像沉到水底一樣。我最怕的,就是她哭。所以在家待兩天,干上幾天的農活,我就又要走了。每次走的早上,母親總是要把我送到村口。有時,她還一邊送,一邊開始抹眼淚。我說:“大,你停下來吧,別送了。”母親不自覺地又跟著走。我又說。她終于停下來了。我告誡自己,千萬別回頭。等走了老長一段,回頭望去,看到母親單薄的身影還在霧中佇立,我的淚水才嘩嘩地流下來。村莊,也從此成了我心頭永遠難忘的一種痛。姐姐說,我不在家的日子,母親常常在田岸上,在池塘邊,在灶頭旁,在菜園里,在山頭頂,在河溝里,望著村頭的路口失神。

是啊,我知道村頭,那是她的全部牽掛與寄托。她總是希望我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這個家族的命運,能讓她抬起頭來。一想到這個,我在課堂上便走神,壓力更大。特別是每次開學時,面對越來越高的學費,我幾乎都被絕望籠罩。

有一年春節剛過,學校要求去報名。因為失望與絕望,因為貧窮與貧困,學校失學的學生越來越多,學校每到開學,不得不出此舉。如果不報名,就意味著不再來上學。我在過年的鞭炮聲中,跑到八十里外的地方報名。結果去的那天,下起了大雪。那是我們紅安城罕見的大雪,五十年不遇。出發時,雪還很小,我對母親許諾說當天一定回來。可轉了幾次車到了學校,已是下午時分,報完名準備回去時,由于雪大天暗,路上已無班車。我站在無邊的雪里發呆。學校老師說:“別走了,明天再回去吧。”我看著漫天的雪,想著回去那么遠,也有些猶豫。但我突然想起了母親,如果我不回去,她會不會跑出來找我?那時鄉村沒有電話,我又不能通知母親。再說母親身體不好,這么大的雪,要是真的出來找我,有個三長兩短,我該怎么辦啊?

于是,我做出平生一個重大的決定:絕不能讓母親牽掛與擔心,走著回去!

那時,無邊的雪還在下著。我走著走著,雪便開始沒過膝蓋。最初,還有幾個勇敢的外鄉同學一起走,都是山里長大的伢,走起來也沒感覺什么。但快到縣城時,同學們都分開了,過了縣城就只有我一個人走。而八十多里的路,才走了五十里。一凍一餓,腿都麻木了。我又渴又餓,這時天慢慢黑下來,雪也下得更大。出縣城時,已過膝蓋的雪,讓我每走一步都很艱難。我相信母親一定會在家等我,于是咬著牙,堅持著往前走。每走一步,我都相信,離母親的心更近了一步。

漸漸地,天完全黑了。四野里沒見一個人影。我在路過的一個村莊的柴堆前,找了一根棍子,那時我們那里還不時有狼群出沒。我想,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就應了母親的命了;如果命不該絕,怎么也能見得到母親。好在一路上除了風,除了雪,除了在風雪里胡思亂想的我,什么也沒有遇到。過去,我是害怕走夜路的,村莊里太多關于鬼的傳說,讓我們從小就害怕鬼會出沒。但那時,想到了母親,我就什么也不怕。

這樣一路走啊走啊,終于離村莊越來越近了。巨大的疲憊與喜悅,讓我加快了步伐。一邊走一邊散出的熱,把頭上和身上的雪都融化了,感覺全身濕漉漉、汗涔涔的。

那時我還買不起表,八十里的路,也不知走了多少時間,但到達村口時,已是夜半時分。

這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喊:“伢啊,是你嗎?”

聽到了母親的聲音,我高興地大聲回答:“大,是我啊……”

我看到,母親站在雪夜里,手上提著一個馬燈,無聲的大雪早已覆蓋了她一頭一身。如果不是那個馬燈,我還以為,那里站著的是一棵樹,而不是一個人。

我頓時淚如泉涌,接著就倒下不省人事了。直到睡了整整兩天后醒來,第一眼看到的還是母親。

她說:“可把我嚇著了,你發燒了,我生怕你出事呢。”

我握緊母親的手,身子不停地顫抖。

從此我相信,永遠守候在村頭那棵樹下,等我和盼我的那個人,是一個人到中年但頭發漸白的女人。許多年后,當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母親已遠離人世,我更明白,會守候我一生的,也許只有母親。

村頭那里消失的,永遠是她的牽掛;那里出現的,將會是她的希望。

我在這沉甸甸的希望中,延喘,掙扎。多少次淚與淚的交碰,多少次灰心與喪氣的折磨,多少次左手握右手溫暖自己的虛幻,多少次冬去與春來的重復,一切走到了希望與絕望重逢的日子。

是的,對于鄉下的大多數學生來說,什么希望也沒有。在經歷了漫長而苦悶的三年后,我亦以幾分之差,與大學失之交臂。雖然那個分數放在其他的省份或地區,上個一般的大學不成問題,但我們生在分數奇高無比的黃岡,命中注定這些懷著希望的人,要成為沉默的大多數。

一個巨大的氣球突然破裂時的滋味,徹底沖淡了一家人的夢想。于是,全家人坐在那里,沉默,沉默,再沉默。并且好長時間變為一種習慣。本來就沉默寡言的父親,并沒有指責我,而是坐在一邊開始以同情的目光,不時掃在我的身上;而母親,想裝出若無其事,也已做不到了。村莊里多少句諷刺的語言,在挑戰著她的神經和心臟,“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祖墳上想冒秀才煙,妄想吧!”她終于忍不住,有一天跑到外婆的墳頭上,哭了整整一個下午。

母親不知道,其實那個下午,我一直跟在她身后。我怕她想不開——鄉下多少想不開的女人,在希望破滅的時候,都一了百了,跳河或上吊死了。那個下午母親沒發現我,我躲在離她很遠的草叢中,聽她哭得撕心裂肺的聲音,像一根根針一樣扎著我的耳鼓。風聲呼嘯而過,我感覺自己的內心空空蕩蕩,一時不知道何去何從。

我沒能上大學,母親也就沒了希望。

我決定去當兵。作為出了兩百多個將軍的黃安縣,我們那里盛行當兵的傳統與熱潮。當兵讓無數人改變了命運。我開頭瞞著家里,但是當體檢、政審等一切都已通過,我在一個夜里得到通知第二天將去領服裝的時候,才告訴了母親。她先是驚愕,接著是高興,最后是憂傷。但次日,當我興沖沖去鄉里準備領服裝時,突然又被告知去不了——因為我們大隊包括我在內一共有兩名通過,而參軍的名額只有一個。對方的親戚在縣里當領導,加之視力只是剛剛合格的原因,我最終還是被淘汰出局。

這個打擊,讓母親在家再度大哭起來。她終于明白,這個世界的無情與無奈。

在她的哭聲里,我決定出走。而且這個決定是那樣斬釘截鐵。

終于,在那年九月一個細雨霏霏的夜里,我真的悄然出走,而且幾乎是永遠地走了。走時除了一個同學知道,其他沒有任何人知道我會去哪里。當時我的心里充滿了悲壯,根本沒有想到有一天還會回來——為了圓母親的一個夢,我得離開已沒有任何希望的故鄉,去他鄉尋找我自己的人生傳奇。

第二天一早,當故鄉的人們起來,沒有發現我的身影時,我便從那個小村莊里銷聲匿跡。至今,我想起母親,都在為那個夜晚愧疚不已。因為我的自私,因為我想到遠方去尋找證明,那個夜晚變得如此自私而羞愧。特別是后來母親不在世的時候,每當想起那個復雜的夜晚,愧疚就會塞滿我的胸膛。可是,不這樣,我又能怎樣呢?難道就待在家里,看著一家人大眼瞪小眼,無限制地悲傷,無節制地自虐?

那個有雨的夜晚,因此顯得那樣漫長。走時我環視整個村莊,村莊在夜雨中沉沉地睡去。母親綿長的愛,隨著我的目光,掠過高山小河,掠過菜地田野,掠過亂石殘垣,掠過無盡的歲月,最后掠過我的心頭,只是一陣冰涼的風。

我決計走了,到他鄉去尋找自己的夢。我知道,如果告訴母親,她肯定放心不下,不會讓我走。于是,我在半夜爬起來,在大家熟睡之后,背起自己過去寫的詩和文稿,背著好友寫給我的信,悄然出走了。在村頭,在母親曾經站立等我的地方,我甚至沒有下跪,我知道一跪我便失卻了前行的勇氣。我也沒有回頭,我知道回頭便有無限的內疚與牽掛,會拉扯住我前行的腳步。

我不知道我走后母親是怎樣過的。反正就在那個無休無止的雨夜里,我就那樣輕易揮別了故鄉與村莊,輕易地留給了母親一個巨大的漩渦與莫測。

我對自己說:我要到遠方去,去尋找證明。

而我行囊里的東西,僅是我平日里寫的一本又一本文字。我以為,我一定是個懷才不遇的能者,在流浪的生活中,我一定會寫出驚世之作。

武漢、鄭州、石家莊、北京……在那些艱難的日子里,我明白生活遠遠不是詩歌。詩歌中曾有著一千遍號召人們“流浪”的謊言。

那時我也寫詩,那是帶血的詩。遠在天涯的日子,饑餓、困頓,無依、無靠時時刻刻,給了我人生太多太多的啟示。那是一些書上從來沒有告訴過的啟示。

有好些次,死神就在身邊徘徊。每到那時候,我便想起了故鄉可憐的父母,他們生我養我,竟然不知我流落何方。

于是,每到一個城市,我便流淚給他們寫信。每封信只有簡單的一行字:我還活著,一切平安,勿念。

我不知道父母收到我的信后是何種心情。我那時年輕,根本不理解“家書抵萬金”的涵義。

后來,抱著對文學的狂熱,我又去了陜西、青海、甘肅、新疆、西藏,一路狂奔,一路憤世嫉俗,一路長歌當哭……無論走到哪里,我給家里的,還是一封簡短的信,還是那一句簡單的話:我還活著,一切平安,勿念。

這樣的日子,一直堅守到四年之后,我穿著一身軍裝,扛著軍校的紅牌子,在一個黑夜里再次從外地歸來。

那四年中,我最初流浪了八個省,經歷了萬千磨難,最后到了新疆。在那個陌生而廣闊的地方,我差點因瘧疾死去。結果,命運就在那塊陌生的土地上發生奇跡,在東不拉舅舅和舅媽——那是后來我永遠的親人——等好人的幫助下,我不但當了兵,而且在守了三年之久的風雪邊防后,以高分考上了天津一所軍校!邊防三年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工作之余,我常常一個人在茫茫的雪野里奔跑,讓無邊無際的風,吹醒我的頭腦,讓我記得自己是誰,在干什么……后來,我把這種感覺寫在了《一個人的戈壁與荒原》中。

這些消息,當時我都沒有告訴母親。當兵,因為是異地入伍和東不拉舅舅怕自家親戚攀比等種種原因,他不允許我告訴任何人;而剛上軍校時,由于指揮專業是淘汰制,我害怕自己不合格被淘汰,害怕竹籃打水一場空,所以一直也不敢告訴家里。直到軍校的第一個寒假,也就是我離家近五年之久后,帶著母親當年堅守的那個希望與心愿,我終于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回家是一種多么好的感覺啊。那天也是夜里,天很冷,與五年前我離開家鄉下著小雨不同,故鄉的冬天下著小雪。我到家時,已是夜半。當我在空蕩蕩的夜里敲自己家的門時,我幾乎沒有勇氣。我想象,我會怎樣在母親的跟前跪著!訴說這么多年來,我是如何對不起她,又是對得住她們……

當敲動的門在夜半打開,我看到,母親站在那里,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象不到,她的兒子,那個離家五年,寄托了整個家族和全部希望的兒子,居然這樣活著回來了!

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到母親的頭發幾乎白了一半,她瘦弱的身子站在門口直打哆嗦。我輕輕地弱弱地像過去那樣喊了她一聲“大”——結果話音剛落,我看到,那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撲了上來,緊緊地摟著我,不停地捶打著我的背,吼出了一串更撕心裂肺的長哭……

那么多年,我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從來未曾哭過。而那時,我已不由自主,讓自己的哭聲也突然高高地揚了起來,讓整個沉睡的村莊,在我和母親的哭聲里,從此不這樣昏沉沉地睡去;讓整個村莊的人,都從夜夢中驚醒,互相傳說著我歸來的驚人消息——有多少人相信,那些年我已死在了外頭;有多少人曾在她耳邊說,我跟著外面的壞人學壞,可能加入了黑社會!

而只有眼前這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相信:她的兒子,載滿了她希望的兒子,會選擇這樣一個時機歸來,只是這個可憐的女人,在她流盡與熬干了所有的淚水之后,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漫長,這樣快速……

從她的蒼蒼白發中,我才聽到了人們的種種謠言與傳說。

人們說:知道嗎?那誰家的孩子,今天在這個城市,明天在那個城市,肯定是加入了黑社會,不然他怎么活下去?

他們于是教育他們的孩子:不要學他呀,學他就學壞了!

我可憐而又自尊心特別強的母親,聽到這些消息后,心里的種種希望一下子全垮了。她整日整夜地跑到山里,偷偷地哭個不停。她的身體從此垮了下去。而我父親,從此變得愈加沉默寡言。

我沒有想到我的出走,會給一個家庭帶來這樣大的打擊。那時我還在努力,還在對生活進行咬牙切齒地奮斗。

我更沒有想到,五年后回來,我在故鄉變成了傳奇人物。人們又開始了這樣的謠言:你知道嗎?那誰家的孩子,幾年前跑了的那個,竟然活著回來了,還考上了大學!

他們開始又這樣教育他們的孩子:你看看人家,那才是你們的榜樣呢!

我母親聽到人們這樣說,精神慢慢變得開朗起來。

再后來,我畢業留校,留在了天津,接著又奮斗到了北京,日子開始慢慢好轉。工作之余,發表了大量文章,出版了書籍,立過大大小小的功,獲過大大小小的獎。母親的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至少在金錢上,她不再像過去那樣發愁了。每當我發了工資,總是要給母親寄一些,家里的日子也逐漸有了亮色。她所不知道的是,我在外受過的委屈;而我所不知道的是,她日益加重的病情一直瞞著我。

母親說:“你也不小了,該結婚了。”我起初不知道母親為什么催婚,等我知道真正的原因時,已經晚了。

2002年,我按照母親的愿望,終于結了婚。在北京辦喜事時,我邀請母親來京參加,但母親說不來了,走不開。后來我從姐姐那里知道,母親覺得自己是農村人,來了也不會講話,怕影響我們。

我聽后,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揪心之痛。

這一年的秋天,母親老是說肚子疼。我與愛人商量,決定讓她來京治療。我當時在全國最好的醫院工作,覺得母親得的是個小病,沒有治不好的。但母親怕花錢,堅決不來。我做了幾次思想工作也說不通,后來愛人親自給她打電話,她才決定來。姐姐說,母親其實是怕影響我的生活。

母親是和弟弟一起來的。那時我雖然結了婚,在北京還沒有房子,愛人住在她們的集體宿舍。我對同宿舍的同事講了我母親要來,他就搬到別的屋去住了。母親和弟弟,還有我,就住在有兩張高低床的單身宿舍里,我們像往日在鄉間那樣說著話,拉著家常。母親很高興,她最盼望的場景就是這樣的,沒想到在北京終于實現了。

起先是在醫院做些檢查,我們都以為沒事。檢查結果出來,醫生說要住院手術,是宮頸癌。母親在婦產科住了幾天,身體有一項指標一直很低,怎么也上不去,所以不能手術。我勸她別急,聽醫生的,慢慢來。母親高興了,她覺得好像沒事,對治病有強烈的信心。這從她開始戒煙可以看得出來。

從懂事的時候起,我便看到母親抽煙。那時鄉間抽煙的女人很多,對此我也沒有感到什么奇怪。等上了小學,看到母親抽煙招致同學們的笑話,我感到面子上受了傷害,回家便勸母親不要抽了。母親只是不語,煙卻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老實說,這時看到母親每天煙霧縈繞,心里有些討厭的感覺。可故鄉的傳統,是小孩甭管大人的事,母親是大人,我自然也就不敢多說。

后來上了中學,知道了煙草對人身體健康的種種危害,看到母親還在吞云吐霧,就再次勸母親戒煙。母親抽的煙其實也值不了幾個錢,都是我們當地最便宜的那種,什么紅花牌、山羊牌等,六七分錢一包,家家農戶抽的牌子大致差不多。貴一點的都舍不得買,可一年累積起來,對于我們山區的農村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聽到母親抽煙不停地咳嗽,有時身體急劇地抖動,我們堅決反對她再抽煙了。

母親也心疼錢,卻始終戒不了。有一天,她給我們講她為什么學會了抽煙的故事。原來,母親十五歲多的時候,正是國家號召大修水庫之時,家家戶戶年滿十六歲的都要到工地上干活。那時男女干活別無二致,母親雖然年紀輕輕,可不得不在工地上像一個成年男人一樣,挖土、挑土、推車、打炮眼,一天下來,累得走不動,腰也直不起來。而只要工頭發現有人站著休息一會兒,都按偷懶處理,一天也不算工分。但工地上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抽煙的人,都可以直起腰來,站著把一根煙抽完。

母親本來是不抽煙的,還特別怕嗆。有一次,她實在是累得堅持不住了,大口大口地吐血,于是就直起腰來站了那么一會兒。工頭發現后,不但沒計她一天的工分,還加大了她的勞動任務。母親哭了,再也不敢伸腰。而工地的勞作實在是讓她受不了,有時一收工她就倒下了。與她同齡的女子還累死了一個。這時有好心的成年婦女看不下去,便勸母親她們:“孩子,不要和命過不去,學會抽煙吧,抽根煙也許能救你們的命。”

母親那一撥年輕的姑娘為了活命,就這樣學會了抽煙。我不知道十五歲的母親她們當時抽煙是什么感覺,要知道那時的鄉村還很封建。但在那樣的環境,沒有一個人覺得女孩子們抽煙是奇怪的。于是母親她們靠著香煙,熬過了她們人生中最艱難的青春季節。

母親講完后我沉默了。也說不清為什么,我不再反對母親抽煙了。我那時還想,等以后有錢,就讓母親抽些好煙。

那之后又許多年過去,我們已經長大,母親抽煙把手指都染黃了。我看著白發一天天地在她頭上纏繞,看著母親一天天地消瘦,聽到母親在深夜中的咳嗽,又不想母親再抽了。母親此時也不想再抽,可就是戒不了。往往是戒了幾天,又舊癮復發。一個人的習慣其實是很難改變的,我們對此毫無辦法。因此我畢業后開始把工資的一部分寄回家時,總是在匯款單的留言中這樣寫:不要再抽那些劣質的煙了,一定要買好點的抽。

母親當然舍不得。她還是買當地那些最便宜的煙抽,一天最少也得一包兩包的。我們回去探家,在給母親買禮物時往往也選擇香煙,盡量揀好的買。可母親卻把它收藏起來,說是要留著待客。這時母親由于家里家外操勞過度,已明顯地瘦了下去。我說:“戒了吧。”母親只是笑。她說:“哪有那么容易啊!都快五十年了吧。”

這次,母親來醫院治病,是她第一次進城。來到首都北京她害怕了,緊緊地抓住我的手,生怕人多丟了。當我把中華、玉溪等名煙擺在母親面前說:“這次你終于可以抽上好煙了。”母親點了一根中華說:“就是不一樣,不一樣。”高興得不得了。

但住院后,得知自己的病是肝硬化時,母親的臉就愁云密布了。醫生是熟人,他說:“你要想活得長一點,必須把煙戒了。”母親聽后,心情一下子低落下來。她不但得了肝硬化,還有了腹水。醫生說:“這種病特別難治,保肝吧,到啥程度是啥程度。”我聽后感到特別難受,心里總像有什么東西堵著,那些天也打不起精神。母親過去生活苦,等到現在可以享福了,她卻又老了。母親看到我們臉上寫滿愁容,她安慰我們說:“這是命。”

沒想到,在母親住院的那一個月里,她居然創造了一個人生奇跡,竟然把煙給戒了!我弟弟后來對我說,母親看到他在抽煙,也特別想抽,有時甚至從他的嘴里把煙搶了過去,但母親抽了一口,又把煙還給了他。母親說:“不抽了,我還想活長一點,替你們抱孫子呢!”

我和弟弟聽到這話,感到心酸。我握住母親那發黃的、長滿了老繭和布滿了皺紋的手,轉過身去,一股淚水已涔涔而下。作為兒子,我多么希望母親的生活,幸福萬年長啊。

可天公不作美。母親又住了好幾天院還打了許多血紅蛋白后,血小板還是升不上來。這樣來來回回大約折騰了一個月,最后醫生診斷說,是肝癌伴肝腹水。醫生對我說:“手術做不了了,晚期了。宮頸癌是轉移發現的。”聽到這個消息,我與弟弟都蒙了。于是,我們將母親轉到了肝膽外科,還想奇跡發生。那時每天都要輸一瓶白蛋白。當母親聽護士說一瓶白蛋白要幾百塊錢時,馬上就急了。她趁我們不在時,悄悄問醫生一共花了多少錢。醫生說已經花了一萬五千多塊——而那時我的工資一個月才六百多塊!母親嚇了一跳,當即要求出院。醫生也希望她出院,因為沒有別的辦法。并且醫生還規定,母親不能吃鹽。

母親說:“一個人吃飯吃菜,沒有鹽一點味道也沒有,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們聽了很難受,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于是,母親堅決要求出院。辦完手續后,我和愛人帶她到北京幾個地方玩。母親見到了天安門,見到了故宮,見到了毛主席的水晶棺,她說自己這一生滿足了。

母親和弟弟離開,是臨時動議的。他們沒有與我商量,而且當天沒有買到軟臥,最后是坐硬座走的。直到上了車,我弟弟才打電話告訴我。我聽后一邊責怪我弟弟,一邊流眼淚。從此,只要我坐火車,坐在臥鋪上,就會產生強烈的自責。

母親回去后,先是遵照醫生的要求,不吃鹽,身體好像好了一些。但最后,母親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點鹽,腹水又有了。姐姐說,母親慢慢地瘦下去了。

那一年,北京剛好遇上“非典”。我在單位是“抗非”人員之一,天天加班寫材料。從姐姐和弟弟嘴里得知母親病重的消息時,我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許多的往事,跑回來敲我的門,好像要把逝去的日子找回來。但是,找回來的只有眼淚,只有無窮無盡的傷痛與悲哀。

當眼淚終于掉下來的時刻,我一直覺得愧對母親,特別是她后來病得臥床不起的時候。我仿佛看到受了一輩子苦的她,總是那樣無聲而又孤單地面對命運。命運沒有給她一個公平的回復,因此她的一生就那樣擁抱了所有的傷痛。

我最為內疚的,還是在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選擇了獨自離家出走。更過分的,是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我究竟到了哪里,在干什么。整整近五年的時光啊,他鄉的風風雨雨,辛酸委屈,母親都不知道。在大山里,她無盡的思念變成了一個人深夜時的眼淚。而那時我為了功名在遙遠而陌生的地方,開始了長期的孤軍奮戰。為了證明自己,我在年輕時那樣輕易地選擇了別離。盡管那時沒有一絲陽光灑在我的身上,我卻總是相信,美好的事物一定存在于他鄉。對于母親,我覺得對她的愛就是證明自己,用成功來撫慰她的傷痕。如果不是弟弟后來出事,我想母親也許會少了些對我的思念,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把一生的希望全寄托在我的身上。而當她終于病倒,天天需要吃藥打針,生命漸漸衰微下去,我卻無能為力。此時,我除了完成本職工作之外,不得不加班加點寫各種文章,用掙來的稿費供她吃藥。

當“非典”終于控制住,我從北京回去看她時,母親已經躺在床上。那時她已不再像往日那樣對我談起往事與家常,她呆呆地坐在床頭,身子瘦得只剩下骨頭。有時她拉著我的手,卻什么也不說,有時她只是呆呆地看我一眼,迅速地把眼簾低下去。從母親的眼里,我知道她不想死,我們也不愿她死,但命運就這樣落在了她的頭上,仿佛要她把家里的一切苦難一個人全部承受下來。也許生活無所謂公與不公,我不明白,善良而又富有智慧的她,在有條不紊地安頓了我們家庭生活的同時,為什么上蒼就不給她一個平安的機會。一夜之間,從她的身上,從我的身上,從我姐姐和弟弟以及父親等家人的身上,我仿佛讀懂了命運。我曉得了命運就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它完全沒有道理,完全沒有章法,完全沒有原則,隨隨便便地安排了生活的一切。記憶之門訇然頓開,于是我想起了小時候,每天夜里醒來,母親還在納鞋底,還在哼著趕走瞌睡的小曲,更多的是三更半夜中,被她凄苦的哭聲驚醒。那時候,雖然我還小,卻明白了生活中有許許多多不可測的東西在左右著我們,在安排著一切。有些人一輩子一帆風順,衣食無憂;而有的人,從出生起便注定了受苦受難,注定了悲悲戚戚。于母親一生而言,沉重的勞作壓在了她的身上,所有的困難,所有的悲哀,都是她一個人默默地忍受。如果沒有她,我相信我們的家庭早就沉入水底,我相信我們的命運也會像大多數人那樣,永遠生活在困苦之中而無聲無息。雖然家里窮,母親卻說:“伢呀,窮人不識字好傷心,一定要讀書!”于是即使沒有錢,即使母親很愛面子,她也硬著頭皮把我送到學校里去,對著老師說一聲“對不起”,說能不能讓娃先把書讀著,學費有了馬上送還。母親領著我上學的情形,至今仍是我夢醒后落淚的原因之一。

在老家的那些日子,當我坐在母親身邊,看著她痛苦地翻身時,我腦子里過電影一般地閃現母親的一切。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從來不欠別人的人情,因此這些東西后來也傳到了我們的身上,使我們長大后學會了堅韌,學會了忍耐,學會了吃虧,學會了腳踏實地。我最對不住母親的是,在她還健康的時候,我沒有如愿考上大學,也從來沒有想到過當年落榜對她的打擊。在我離家出走的日子里,我聽說下著那么大的雨,她跑到外面的山溝里撿樹上散落的木籽賣。為了獲得區區的幾塊錢,她常常被雨打得全身濕透。而我弟弟出事的時候,我考上了軍校,卻由于怕淘汰沒有告訴她,那時我們都音訊全無,她只有天天跑到山溝里哭。父親一輩子老實巴交,因此所有的委屈與無奈,都在那哭聲中嚴重地傷害了她的身心。那時,她在村子里低著頭走路,倔強地支撐著,在困難與困境面前,卻又顯得那樣堅強。后來,隨著我們的奮斗,隨著我在城里安家,母親從來沒有向我提出過什么要求,從來沒有主動向我伸手,從來不說家中的困難,從來不說那些怕我們在外擔心的事。每次我給家里錢時,母親總是顯出愧疚的樣子,好像為拖了我的后腿而感到不安。每每講起過去時,母親總認為沒有幫過我什么,為我在外“做過賤人”而一臉的愧疚之色。其實如果沒有母親的支持,我肯定讀不了書,讀不了書肯定也不會改變命運。而在那失學嚴重的鄉下,即使母親不讓我讀書,我也不能責怪她什么。因為整個故鄉都是那樣,一代又一代讀不起書的比比皆是,至今如此,把我撒在故鄉的人們中間,可以說毫不起眼。鄉下人的命運是我們共同的命運,除了自我奮斗,除了個人的努力,我們很難擺脫現實的束縛,很難不走入苦難的樊籬。現在,每當無數的兄弟姐妹在過了春節跑到外面打工時,我在對他們懷有深深的同情的時候,就對母親當初沒有錢也送我去讀書而懷有一種深深的感激。無論我在學校的考試曾多么令她失望,她從來沒有埋怨過我。她相信命運,苦難的生活在沒有希望時她變得越來越相信命運。因此,當我在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的時候,她總是鼓勵我,不要怕失敗,實在不行了就回來種田。“多少人在種田啊!你要是不行了就回來!”母親每次越是這樣說,我便越是慚愧,因此也更加努力。在我沒有考上的時候,哪怕她打我一個耳光我也會好受些,但她總是反過來安慰我。

在后來每次回故鄉的時候,母親總是這樣對我說:“身穩嘴穩,到處好安身。”我覺得母親普普通通的一句話,勝過了書本上的千言萬語。她的一生不貪不占,不說人家的壞話,不傳閑話,這對我的成長起著重要的作用。后來,我在外面之所以能擁有那么多的朋友,就是記住了母親的話,要與人為善,要樂于助人,要勇于吃虧。

我感謝母親,如果不是她,也許至今我仍然待在鄉下,是一個一事無成的鄉間之子。母親在時,每次回故鄉,即使我已三十多歲,母親還總是不放心這叮囑那的。我說我已是成年人,也是有孩子的人了。母親說,再大在她跟前也是小人兒。母親一說,我的淚便流了下來,為了我們,為了這個家,她在養大并培養了我們的同時,自己卻瘦了下來,老了下去,病了下去。我知道無論多少金錢,再也挽不回她的生命;我知道再多的懺悔,也得不到她的只言片語。我在日記中寫下了我的懺悔:

母親啊,請你原諒我吧,原諒你的孩子們,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時候,都不在你的身邊;在你最想看到的時候,一個個都為了生活而選擇了逃離故鄉。我們那么多的內疚,再也挽不回你的健康;我們那么多想對你說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啊,母親,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你來到了北京,看到了我的生活時,你好像才露出了笑臉,只有你看到別人都生活得特別好的時候,你才露出了羨慕。在那種情況下,當醫院確定你得的是肝硬化腹水不能再抽煙時,你堅決戒了四十多年的吸煙習慣,你說你想活下去,要幫我們帶孫子,要為我們再送上一程。當你住在中國最好的醫院時,你總是說,給我們拖后腿了。你的一輩子總是不求回報,卻將生命如此慷慨地全給了我們,給了老實巴交、不善言辭的父親,給了真正幫你分憂、忍辱負重的姐姐,給了讀了一年又一年苦書的我,給了還不懂事但吃了不少苦頭的弟弟。無論我們做錯了事,還是說錯了話,你從來沒有打我們,總是在教育我們的同時,要我們學會自強自立,學會忍耐和讓步。即使你從來沒有說過要如何淡泊名利,但我覺得你比那些我認識的哲學家和道學家更為深刻。因為我從小到大,目睹了你是如何帶著我們,帶著這個家,從絕望走向希望,從無助走出低谷,從困苦走向幸福。記得小時候,你每到過年便對我們說“伢呀,來年再好些來”,我知道你那時已經足夠努力了,但你總是把這些本來是我們應該慚愧的事情攬到了自己的肩上。你從來不把過錯推向我們。

更讓我感動的是,你用自己的一生印證了什么是偉大的愛情。在你與父親相親的時候,父親的家族還頂著“富農”的成分。可你還是嫁給了他,并且關心和愛護著他。父親一輩子是個老實的農民,從來不敢出頭不敢稍有閃失,不能直起腰來做人。而我聽說,那時只要有誰欺侮了他,你便變得特別堅強,非要跑到人家里去理論不可。可天下的理,哪里有屬于窮人的時候呢?你們也因此吃了一輩子的啞巴虧,你把這一切全裝在了心里,卻在燈下給我們講做人的道理。你說:“伢呀伢,讓著別人一些啊,你們能活下來,能有今天不容易。”每次聽到這些話時我都想哭。可你對父親卻從來不曾虧待,在我的記憶中你們從來不曾吵架,不曾動手,不曾紅過臉。我記得小的時候,每天早上父親在外面勞動時,你總是煮了雞蛋,送到田頭地里,父親不讓你這樣做時你還是堅持,你對我們說:“家里的主梁骨不能倒了,倒了一家人怎么辦呢?”盡管家里全靠你在支撐,可你總是那樣維護父親,維護著他一個男人的全部尊嚴。在小時候家里糧食不夠吃的時候,你對我們說:“先讓你爸吃吧,他要干活。”然后你再讓我們吃,有時不夠,你自己就不吃,但你對我們說你先吃了。母親,到底是什么樣的生活,使你在苦難中養成了這樣偉大的心靈?后來有次我問你,為什么對父親一直這樣好,你說:“人踩人,踩死人;人扶人,人上人。”就是因為這個,你嫁給了一貧如洗的父親,沒有聽信別人讓你與他離婚的勸告。那時候,有好心人對你說:“伢啊伢,在這個家里什么時候能夠苦穿頭啊。”但你拒絕了他們的好意,你不信看不到頭,你不信命運就會永遠讓這個家族衰落下去,你說你要看到來日,你說你不信天地沒有良心。后來,你終于看到了,但在你看到時,你的身體卻漸漸地不行了。為了不牽扯我們的精力,你沒有告訴我們,你從來就是這樣,把一切的苦難放在了心中不說,總是忍耐著。有人說,你一生受了幾生的罪,受了幾生的氣。但無論是怎樣的罪與氣,你卻總是笑著要我們努力。你從我們很小時就要我們學會勤快,學會勞動,不但給了我們健康的體魄,還給了我們立足生存的道理——到了哪里無論做什么都是不能偷懶的。正是因為這個,我覺得你雖然沒有給我們講什么做人的大道理,但你的一言一行,卻已勝過了萬語千言,像刀一般地在我們的心頭上刻著。我們后來在外面做事,一直記得這些永遠也不會忘掉的教誨,永遠安分守己地做人,永遠忠厚本分。

我還記得在北京,當我和妻子以及弟弟帶著你四處游玩時,你好奇地問這問那,就像一個孩子。那時候,我覺得你如果生在城市,一定是個能人。只是命運就是這樣無情,它在你最困難的時候,把更多的困難留給你;在你最需要親人的時候,讓你的親人在遠方奮斗;在你最需要健康的時候,病魔卻纏住了你。我依然記得,你小時候對我說:“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太多的困難與孤苦使你相信了命運。在你病重時,我們都很傷心,可你說,這是命。你以此來減輕我們心中的負疚,卻不知我們看著你,是多么難受啊。為什么,幸福總是不降臨在窮人的身上?后來我在城市里一次又一次地想這個問題,但最終我明白,幸福只是一種感覺。我也因此而明白,你為什么在我們小時候就一直教育著我們要好好讀書,要我們學知識,你就是不想讓我們落得像你們那樣的命運。

于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我在離家近五年之久的時候,在考上了軍校回來的那個夜里。那天一大屋子的人在家里等著,當我走進家門時,你突然沖上來抱著我哭了。我走時你的頭上還是青絲,可我回來時你的頭上已長滿了白發,那時盡管我在外學會了堅強,學會了在人窮志短時怎樣的生活,但那天我還是忍不住號啕大哭。我看著瘦弱的你,與可憐的父親和已是大齡卻還守在你們身邊沒有出嫁的姐姐,是怎樣支撐起了這個家,是怎樣在痛苦中思念著我,是怎樣在人前人后出入于鄉村之間。那時我便感到了深深的內疚,我知道一生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夠挽回這種內疚,母親啊,我們——你的孩子,的確有太多對不住你的時候。你原諒你不懂事的孩子吧。為了到遠方尋找證明,為了讓你能夠在鄉間抬起頭來,我就那樣輕易地選擇了別離,在離開家鄉的那個雨夜里竟然沒有告訴你一聲。我不知那些日子你是怎樣度過的,但回到家里我卻看到了空空的四壁,看到了家里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看不到弟弟的身影;我還看到了幾年前我離開家時寫的那些憤世嫉俗的條幅與毛筆字,仍在墻上歪歪斜斜地掛著,像是要把我扯回那些痛苦的過去。當時我站在屋子里,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流了下來。出門在外那么多年,我受了委屈沒哭,因為我想到自己是一個農民的孩子,應該忍受那些傷痛;我受了冷眼沒哭,因為我知道自己來自鄉間,是不能與別人相提并論的;我受了再大的不公平沒哭,因為我知道我們不是來自豪門望族,我們是頭頂草屑的孩子,是打著赤腳在鄉間行走的窮人,我一直忍耐,像你那樣忍耐。可那天夜里,當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回來,在你抱著我的那一刻,我卻像個孩子似的哭了。只有在你的身邊,我才知道自己是個孩子,才會受到歡迎,才會得到真正的愛護。撫摸著你那瘦下去的手,我才知道我當初離家出走時沒有告訴你是一個多么大的錯誤。我只想到了窮人的孩子要到外面的世界靠自己的力量混個前途,我卻沒有想到那些日子會給你心靈上留下巨大的傷痛,沒有想到我的出走和家庭的變故會讓你的身體受到那么大的傷害。原諒我吧,母親,原諒我們這些不孝的孩子。在你有生之年,我們曾盡量想為你做些什么,但更多的時候,我們無能為力。如果世界真的還有輪回,真的還有來生,我希望再做一次你的兒子,把我們欠你的東西,全部補償回來;把你受過的全部苦難,換成你一帆風順的幸福。

聽到你再次生病的消息后,我回去,你對我說:“我死時你一定要回來,你回來了我便感到了依靠。”聽到你說這些話時,我心里特別難受。多少年來,我成了家庭的希望,成了你們的主心骨,而我自知能力太小,自知自己的力量還不足以讓整個家庭站起來,所以一直為此而感到愧疚。也因為如此,在外面,我像你那樣的忍耐,把多少心頭的事,全放在了肚子里爛掉。我知道,無論外面的天空下著怎樣的雨,作為沒有后臺與背景的我們,只有自己撐起天空,自己打一把傘來遮風擋雨。如果沒有傘,就用一些草和樹葉編織一個美麗的圈套在頭上。我們來自鄉間,來自一個沒有任何依靠的大山故里,命里注定了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傷痛。但無論怎樣,我們學會了你的堅韌,學會了你的剛毅,學會了你的堅強,學會了你的做人,學會了如何偷偷地把眼淚擦去,把微笑的臉露出來。母親,沒有你,就沒有我們的今天,無論我們境況怎樣,我多么希望,即使你是病了,也能活上千年萬年。但命運,就這樣把人的一生劃定,蒼天浩浩,世事哀哀,人海茫茫,又有誰知道你心中的悲痛,又有誰能夠走入你的內心,給你冰涼的心一點溫熱?而我,你不孝的兒子,也只有在遠方,祝你一切平安,早點好起來。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是,你的孩子,姐姐、我、弟弟以及姐夫與弟媳,都曾在你生命的晚年,竭盡全力給了你愛與關懷。雖然我們對你的愛與你對我們的愛比起來,是那樣微不足道,但我仍然希望,當有一天,你一個人獨行在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還能感受到我們在你身邊,永遠做你孝順的兒女!我真的希望如果還有來生,再做一次你的兒女,讓你能夠真正地得到一生的幸福……

無論我們怎么做、怎么想,命運再也沒有給母親這個機會,上天如此不公,不能善待一個善良的生命。

2003年的秋天,母親還是走了。走的時候她還不滿六十歲,剛到五十九歲的年輪。母親病中,我回去過兩次。有次,她剛有些好轉,便趕我回北京上班,說不能丟了工作。等我回到北京,剛下火車,又接到家里的電話,說母親不行了。于是我又請了假,轉身買了票趕回老家。

這次,我親眼見證了親人的死亡。我無助地看著母親在痛苦中慢慢地哀號與衰竭。在她走前的一個星期里,她先是失眠,眼睛睜不開,接著不能說話,只打手勢,最后她幾乎不能動了,喪失了聽力。整整五個月,到了那一天夜里,她將離開這個讓她痛苦了一生的世界時,她特別想睜開眼睛,在急劇地抽搐與抖動之后,終于沒有把眼睛睜開,就去了。與她跟病魔抗爭的過程相比,母親走的那一刻,看上去很安詳。而五個月中,母親每天要忍受腹脹帶來的痛苦,要忍受醫生每天的注射,那時她的話里詞間,透露出多么想繼續活下去的愿望啊。

但我們知道,她的病是治不好的。我們誰也不敢問她有關死亡和遺言的問題,我們總是避開那些生僻的字眼。直到最后兩個星期,母親才知道,她的病真的無法救治了。于是她開始拒絕打針,拒絕吃藥。我幾次回去,母親只是哭。后來,她不哭了。她也不與我們說話,不再像往日那樣與我們拉家常,一直到最終離別的那個晚上,母親完全不能說話的時候,她始終沒有告訴我們什么。而在此之前,她的愿望是要我照顧好弟弟的孩子,照顧好父親。母親談起父親時,盡管她說不清楚,但是對父親的不放心是一眼可見的。父親是個老實人,不善言辭,母親怕他受委屈。所以,她一直等我回來,要交代這個問題。母親愛弟弟的孩子,那是一個乖孩子,母親不放心弟弟,所以摸著弟弟孩子的手交在我手里,一直到我點頭時,她才松開手。我的淚水一下便流了下來。那一刻,我才知道,男人的哭是需要力量的。正如母親走了之后,每當看到父親哭時,我的淚水便毫不猶豫地流下來。

母親還有一個沒說出的心愿,就是想看看我的兒子。那時我的兒子在山西,他還不到半歲。湖北老家的天氣太熱,我兒子從出生時起便老是得病,因此兒子在山西沒有回來。我帶回了兒子與媳婦的照片,聽我姐姐說,母親在眼睛還能看時,她讓我姐姐打著手電筒,把鏡框里所有的相片看了個夠。那時她已不能說話,但每指到一張相片,就要用那瘦得只剩下骨頭的手撫摸半天。姐姐說,她看到母親的淚水從眼里溢出來。但姐姐不敢哭。

直到今天,我還為此事內疚。沒有從山西帶回兒子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無論什么原因,我為沒有了卻母親這個心愿而感到愧疚。

我親眼目睹了母親告別這個世界時的最后一夜。那一夜的場景于我一生難忘。我們不知道母親要在那個夜里告別我們,那時我們輪流值守。等輪到我姐守時,我睡著了。我姐姐慌忙來喊我,我邁進母親所在的房間喊了她一聲,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突然變得很有力,但很快,不到兩分鐘的時間,她手一松,便走了。那一刻,我沒有哭,因為我不相信她會這樣就走了。在此之前,我總是盼望著奇跡發生,但奇跡最終沒有出現。我看到母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我只是喊了一聲,她沒有答應便離開了我們。那一瞬,從來不言不語的父親說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他說:“人的一生不就是這樣?辛辛苦苦的就這樣了。”

父親的話充滿了玄機與哲理。但是,我還是不相信母親就那樣走了。直到后來我親手埋葬了母親我還是不信。直到今天我依然不相信。我總認為母親坐在某個角落里,或嘆息,或在看著我們。我還希望能夠夢見母親,但是她不肯再像往日活著時那樣走入我的夢里。我只是迷迷糊糊地做著一切,那些后事煩瑣。鄉間送走死者的過程是隆重的,這使我懷疑起生命的意義。輕生重死,薄生厚死,其實是做給活人看的。無論如何,我只是反省我自己,只是無限地回想母親活著時,我是否在哪些方面留有遺憾。后來,每想到一樁樁小事,這種遺憾便無處不在,這種自責便無孔不入。也只有在那時候,我多么希望母親能夠再重新活一次,再給我們一次機會,讓我們這些做孩子的能更好地侍候她。

但母親終究是走了。沒有一句留言,她的一生便埋葬在故鄉的黃沙之下。我親自幫忙挖的墳墓,親眼見到盛載她的棺材入土,那時淚水滔滔而下。我看到那么多人哭著,訴說著母親生前的種種好處,我便心如刀割。回過頭來,我想起生命的意義,想起一個人活著一生的意義。如果說別人的死亡只給我關于死亡的啟示,母親的病逝則給了我另一層關于生和生命的認識。我們那樣熱衷的東西,我們那樣忽視的東西,于人生而言到底哪一個是終極?

按老家的規矩,但凡逝者三天才能出殯。在母親未走之前,故鄉湖北老家多天來一直熱得出奇,但在母親病故的第二天,天空開始下雨——故鄉那時好久沒有下雨了。我想,母親的死,難道觸動了上天?上蒼既然在她一生中給了她苦難與不公,何必又要在她死后才給她安慰?更讓我奇怪的是,那三天中,故鄉變得涼爽起來,天氣一點也不熱,而在此之前與在此之后,天氣熱得只要人一動,汗便下滾。送葬的人都說,母親生前賢惠,死后亦是如此。到了第四天,母親已入土為安,天氣又突然放晴,氣溫高得讓人受不了。

母親下葬后,我離開故鄉的那天早上又到母親的墳前看了她。那時整個故鄉非常安靜,整座大山無聲無息。我按故鄉的規矩在母親墳前燒了些火紙,那是一種信道教的鄉人印制的紙,按鄉間的說法是洋錢,而一般的火紙只是普通的紙幣。母親生前說,不要燒太多普通的冥幣,她背不動。于是我便讓父親又去買了些“網絲錢”,那是在陰間所用的洋錢。盡管我并不迷信,但我知道母親生前相信這個,我肯定要滿足她的愿望。那是一個特別安靜的早晨,無風無雨,四野的綠色籠罩著整個山谷。母親的新墳在那里靜靜地安臥,幾個花圈紋絲不動,我企圖在哪個地方看到母親的亡靈頓現,但是,母親沒有給我任何的暗示。故鄉的天空看上去有些陰沉,沒有任何的植物與動物抑或人類給我任何的暗示,我于是想到,人這一生,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一了百了,不復存在了。因此活著的時候,我們還得努力。當然,不再是徒然的努力。

于是在轉過身的時刻,看到蒼老的父親坐在墳頭不發一語,我的淚水又要奔涌。但我使勁地擠了擠眼睛,盡力不讓淚水流下來,并且在母親的墳頭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

我說,安息吧,母親。

那一瞬,我感到漫山遍野的花草樹木都在流血。

從那以后,有整整八年,我幾乎每天都能夢到母親,夢到過去經歷的一切。在母親走后,我的心無限悲傷,甚至覺得人生的奮斗沒有任何意義,好像我之前的努力都是為了母親而做的。

隨時隨地,我的眼里腦里經常出現幻覺。我總是感覺到,某一段已在記憶里塵封的歲月,不知不覺地又回來了。于是,我痛苦地蹲下來,想了好一陣。那時,周圍的風光與人,好像都與我有著必然的聯系,但一切又好像與我漠不相干。而只有母親,無論她故去了多長時間,卻一直活在我的記憶里,在看著我,讓我對人生的旅行,不敢懈怠與出錯。

再后來,內疚便來敲門,它放了一個收條,面無表情地走了。我便深陷黑暗的光陰里,流著眼淚。我覺得自己虧欠母親的,也許太多,也許太久,也許太沉,于是我真的想哭。可是,母親此時已完全聽不到了。她對人世的厭倦,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而她對人生的留戀,卻久久地沉積在我的心頭。我真想找到,關于生命與存在的意義。但最終發現,我不過只是生活鏈條上的一環,微不足道,隨著人群一起行走。至于路上的風景,我的印象總是模糊。

只有母親的墳墓是真實的。當她下葬時棺材入土的那一刻,我感到了塵世與陰間的隔絕,我感到母親真的去了。比她咽下最后一口氣時還要真切,于是,我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悲傷。

那天,天氣出奇地從熱到陰,最后下起了小雨。我感覺到天空哭了,大地哭了,而深埋土里的母親也哭了。我想,為什么她活著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死亡會是如此令人苦痛?為什么沒有在她活著的時候,盡到自己最大的力量?我也曾逃離,也曾抱怨,也曾忘記啊,母親。

在你走后,一切都變得不可原諒。

我便又想起小時候,想起年少時,那些清冷的日子,讓母親的微笑顯得如此美麗。而她走了,世上那個最愛我的,最關心我的,最惦記我的,最高尚的人,閉著眼睛,咽了一口氣,便匆匆遠行。

于是,我在內疚中,利用閑暇時間,為母親和母親的三個家族,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小說的題目叫《穿越蒼穹》,共四十多萬字。我把小說給了偶然認識的劉醒龍老師,他看了非常感動,把這部長篇稍有刪節發表在他主編的《芳草》雜志上。再后出單行本時,朋友兼編輯丁曉平先生,將之改為《黃安紅安》全文出版。他在書的封面上寫了這樣幾句話:一座名城的革命運動史,一所村莊的百年變遷史,一位母親的人生苦難史,一個游子的青春心靈史。并以“穿越蒼茫的革命敘事,洞悉命運的世象寫真”為宣傳語。他的話,為那本書增色,提純,鍍金。

翻開首頁,我在內封寫下了這樣一段話:

這是一個時代的喜怒哀樂,

也是一個家族的愛恨情仇。

這是一位母親的離合悲歡,

也是一位游子的苦辣酸甜。

——謹以此書,獻給我長眠于紅安故鄉山川那多難多災的母親,以及她死去的親人們,愿他們在另外一個世界里不再流淚,靈魂安息。

同時,也以此書獻給我生活過的那塊生長將軍的黃安熱土,以及像母親一樣曾多難多災的故鄉人民,愿他們在今世里能夠飛黃騰達,幸福安寧。

書籍出版后,我寄了一本給家里,讓父親將此書燒在母親的墳前。

說來奇怪,曾經八年幾乎天天入夢的母親,卻從此再也不肯進入我的夢里!

此后,我還能到哪里去尋找那潔如云白的母愛,去尋找那廣如天闊的包容?我找到的,只有父親的背影,像故鄉大地上的一張弓,在寂寞地行走。

而故鄉的田園、山川,還有那些我已忘記了的、叫不上名字的花草,都在熟悉中陌生下去。我想哭,但即使是百分之百純潔的淚水,再也喚不回那個熟悉的聲音。我想跪,但即使是筆直而虔誠的雙膝,再也溫暖不了母親的心。

所以,后來的城市,只有那些碎片,卻讓我想起母親,無端地無休止地,在靈魂上背起十字架。我懂得了,沉默原來是這樣一種東西,它消磨人的時候,我們根本看不見眼淚,卻使得靈魂消瘦。

直到今天,我的腦中還無數次想起那座墓地,那塊由母親自己選定的墳地,在樹林中,靜悄悄的。那兒有鳥叫,有草生長的聲音,有一切有關記憶的熟悉。

只是,那地方離我生活的北京,早已是千里萬里。正如我在中篇小說《夜半鐘聲》的開頭與末尾寫的那樣:

每次離開村莊,當我在山路走了好遠回過頭來,看到路上的鴿子撲棱撲棱著飛起,看到瘦弱的母親站在路邊的那棵樹下,就像是那棵大樹伸向四周的枝丫,向她的每一個親人,道了千遍萬回的祝福……

這部中篇小說,是我高中時就寫成的,后來幾乎一字未改發表在《青島文學》上。

我不知道,為什么一生平平淡淡的母親,會成為最打動我的、最令我思念不已的那一個。

我因此內疚滿懷。而內疚之花,在母親曾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已遍地而開,無法躲閃。

母親啊,我心中有無限的悲痛來思念你的遠行!當你在告別這個讓你受了一輩子苦的世界之時,親愛的媽媽——我們多么希望,你在另一個世界,能夠不再像今生這樣受苦受難,能夠步入天堂,過著幸福與安寧的日子,過著另外嶄新的人生。那里的生活,不會再與這些悲傷與苦難相伴,而是像你年輕時那樣,能夠自由地歌唱,幸福地歌唱,美好地生活!母親啊,請你原諒我們吧——沒有給你帶來生命的福音,你卻為了我們和父親,忍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日子。也只有此時,我才會悟到并且向你表白,我們會永遠像你那樣自尊自立、自珍自重、本分勤勞地做人,不會再辜負你對我們的期望;我們也會永遠把你記住,記住在我們家庭,還有你這樣一個雖然沒有讀過書卻知大義、識大理的婦女,讓我們這些后代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通過你的汗水與淚水改變了命運!

我們感謝你,母親!我們愛你!

雖然你已經聽不到了……我們真的希望,如果另一個世界有天堂,你能在天堂里感受到我們的愛與遙想。

安息吧,母親!你的血液還存在于我們的體內,你因此也擁有了永恒的今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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