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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窯變
  • 李清源
  • 5246字
  • 2023-08-16 16:49:55

日新隨舅舅來到程老板家。程宅挽幛高掛,吊客云集。程家是神垕第一大戶,程老板人緣亦好,此時忽然歸西,大小有點頭面的人都來致意。朱先生頭戴黑綢禮帽,上簪一朵白花,左臂纏條白布,在客堂那邊指點辦喪。聽見樊有叫喚,他回過頭,只見眼窩青黑,神情憔悴。他將日新領進一個沒人的房間,取出一支黑漆鐵管,正是昨天梁先生送來的那個。

“煩你再跑個腿,把這東西給梁先生送去。”朱先生將鐵管遞與日新,復從袍中摸出一張錢票,“不能叫你白勞動,這點錢你拿著,路上買個點心。”

朱先生本欲遣義民去送,義民不知去哪里鬼混了,尋之不得。朱先生不敢再等,便遣樊有去找翟日新。日新渾身酸痛未消,本不欲往,看看那張錢票,是周聚昌的拾串文,便應允了。朱先生亦稱火急,囑他盡快送達。日新不敢再去朱家騎馬,在街上雇頭騾子,匆匆趕往開封。

梁先生見信使又是日新,甚感意外,朱先生回信如此迅速,更是令他欣喜。他將鐵筒拿進里間,少頃又出來,口稱有要緊事去辦,撇下日新便走。日新父親又挖到幾枚鈞片,中有兩枚非同尋常,釉面上帶有紫色斑點,仿佛洇染的朱墨,想必能沽個善價,日新順道帶來,要賣與梁先生。及見他顧不上,只好去隔壁瓷行等候。店還是那個店,主人卻不復是自己,日新睹物感傷,軟綿綿癱在一只竹椅里。朱義夫關心他的馬,詢問腳力可好,為何沒有騎來。日新心虛,不說馬被他跑壞了,只說他被馬顛碎了,打死也不愿再騎。義夫大笑。

梁先生遲遲不歸。是夜,翟日新在瓷行打地鋪蹭了一宿。次日上午,梁先生仍未來文古齋。日新等得心焦。他不想干跑一趟,打算進些趁時的貨物,帶回去掙個跑路錢。他身上只有那張周聚昌拾串文的錢票,周聚昌是神垕錢莊,鈞州亦有分號,但在開封卻無處兌換,須得把鈞片賣掉,才有錢買貨。開封收片的齋號有好幾家,他只相信梁先生。梁先生是生意人,但凡賺錢的古董他都喜愛,但他私人癖好,卻是瓷器,尤愛鈞汝二窯之物。前年有一回,日新回神垕進貨,弄到一瓶三絕酒,拿來與梁先生分享,乘便把父親新挖的鈞片賣與他。兩人在齋中小酌,半酣之際,日新向梁先生打聽鈞瓷行情。梁先生頓時感慨起來,連稱風狂。光緒初年,鈞瓷還不算甚么名貴物事,在宮廷,鈞窯花盆用以種植三文錢一棵的六月菊,樂亭劉家喂貓喂狗,亦用鈞瓷做食槽,取其厚重結實。唯因近年洋人喜好,四處搜求,遂爾成為稀世名珍,價錢也扶搖直上,高入云天了。萃寶軒前數日收了一只北宋蓮子杯,梁先生有幸開眼,杯子小巧玲瓏,釉面瑩潤如玉,青中泛紫,紫中透紅,又有幾道紋路蜿蜒其上,狀如淚跡,捫之卻光滑無痕。梁先生從眼里饞到心里,復從心里饞入骨頭,恨不得變作一只錦匣,天天將它裝入腹中。

“值很多錢吧?”日新問。

“一萬兩銀子是有的。”

“嚯!”日新驚嘆。

梁先生脧他一眼:“倘若是我的,多少錢都不賣,有這東西,要錢干嗎呢?”

翟日新說:“我聽戲文,古代有個人梅妻鶴子,您若是獨身,怕是也要把鈞瓷當作老婆孩子了。”

梁先生大笑。“我先前并不喜愛鈞瓷,直到看見這只蓮子杯,才算領略了鈞瓷之美。相形之下,汝瓷僅有青色一種,過于單調,便顯冷淡了些。”說罷嘆了口氣,“有生之年,若能叫我收得一只鈞瓷,便是死也瞑目了。”

正因愛鈞如是,梁先生對鈞片亦有感情。用他話講,既不能得其完器,一片一段,亦可聊慰情懷,只消片段成色好,他出的價錢總比別人高一些,因此日新寧愿多等一些時候。他等了一天,才把梁先生等回來。梁先生略顯疲憊,神色間卻有掩不住的喜悅,想是他的事情辦好了。他見日新仍在,略感訝異,尋即又眉開眼笑,叫日新再幫他給朱先生帶封信。日新苦笑,心思黃了瓷器生意,卻當上了郵差,索性開間民信局好了。梁先生進里間將信寫好,依舊鎖進那支鐵筒。日新收訖,奉上自己的鈞片。梁先生打開布袋,將鈞片倒在柜臺上,扒拉幾下,揀起那兩枚飄紫殘片。

“這兩片還有點意思。”梁先生說,“這些片坯胎很厚,質地卻較為疏松,應是元代的。這上頭的紫紅斑是點斑,而非爆斑,相比之下就差些,不值甚么錢。”他將瓷片丟進片堆里,“這一堆攏共給你十五兩銀子,如何?”

日新大失所望。他知梁先生不會坑自己,說不值甚么錢,定是不值甚么錢,雖不開心,也只能成交。梁老板叫掌柜付錢訖,邀日新進內室吃茶,朋友送了一包敬亭綠雪,請翟老板品鑒。日新與他相識至今,從未受過如此隆重的招待,笑稱必無好事。梁先生亦笑。

“也沒甚么壞事。其一,幾番勞乏你做信使,聊表感謝。這其二嘛,是有一事相托。”

“甚么事?”

“神垕有個挖片的,叫陸秉憲,你可認得?”

日新笑:“認得。”

“他前日來開封,帶了一只三足香爐,自稱是挖片時所得,拿去萃寶軒出銷。他咬定是宋鈞,要價甚高。萃寶軒的老板與大掌柜都不在家,少東家拿不準,請我去掌眼。”梁先生說,“鈞瓷在北宋臻于化境,北宋滅亡后,這工藝便失傳了,后世雖有仿造,都無宋鈞的神韻。國朝景德鎮亦有仿鈞,但那釉色炫艷浮夸,光彩奪目,全無宋鈞之含斂大氣。有人試圖做舊,以釅醋浸泡,再埋入土中,腐蝕掉釉面賊光,冒充宋鈞。但這只能騙騙門外漢,遇到行家,也不難分辨。陸秉憲那只香爐云足螭耳,造型大方,釉層猶如堆脂砌玉,儼然就是宋鈞,若不是底兒露了相,我那日就被打眼了。”

“怎的露相了?”

“宋鈞底部概有一層保護釉,色如芝麻醬。他那只香爐卻是祼底,并無芝麻醬釉。且其釉色偏于光明,顯見是不曾到代。仿鈞仿到這般境地,可算是好工手,吃虧在學問不夠,出了怯。我判斷它是前朝舊仿,也值一些錢。少東家有意收,奈何陸秉憲把價繃太死,沒談攏。”

日新說:“想叫我幫你弄到么?”

“正是!”梁先生說,“我問過萃寶軒的少東家,他已確定不要,我再收便不算撬行。那香爐釉色雖則一般,并無紅紫窯變,卻也是個好東西,值得入手。翟老板若能幫我拿到,定不叫你白忙。”

萃寶軒出八百兩銀子未能成交,梁先生愿出一千兩。一千兩銀子不是小數,日新對采芹頓生艷羨之心,一樣是挖片,她爹能挖出好東西,他爹卻挖不出。若能促成此事,按成三破二的規矩,可得五十兩傭金。日新愿意一試,將茶吃完,辭別梁先生。他身上銀錢太少,不足以大肆采買,只選了幾匹洋布掛到騾背上,回神垕丟給洋布行,賺了三五串錢,頂這幾日的騾金。還過騾子,天色已蒼黑,秋風挾裹冷雨,從山間飄搖而來。日新無傘,小跑到朱總辦家送信。朱先生不在家,但此次梁先生并未要求送交本人,日新便交與朱太太,請她轉達。他有意繞去采芹家,找她爹談談生意,卻發覺身上發冷,寒毛一根根豎起來,似是傷寒了,便在街頭藥鋪抓兩包發汗解表的藥,匆匆跑回家去。

日新這所宅院在南寨東南角,位置偏僻,庭舍狹小,也頗老舊了,好處是便宜,買來后加以修葺,亦其堅牢,可以安居無虞。他買這宅院是為結婚,榮盛窯一名老工匠給他說了門親事,是本鎮的閨女,相過之后雙雙滿意,他彼時已小有積蓄,便買下這座院子,以為安家之計。夫妻倆尚算和美,婚后未久便懷了孩子,不料分娩時遭遇難產,母子兩命皆未保住。日新悲愴不已,多數時間都在外頭經商,不大回來,以免睹物傷情。兄長日進做了匠首宋及物的倒插門女婿,住在宋家,小小宅院只有翟父一人,便顯得幽深空曠了。日新趕到家,叫父親將藥煎了,喝下一大碗,裹起被子焐汗。老翟目睹兒子狼狽之狀,滿腹憂愁,在他床前踟躕再三,欲言又止。日新察覺了父親的異樣,叫他有話便講。老翟嘆一口氣。

“傷的那個,也死了,他老子和老婆來家里鬧,叫賠錢。”

日新愕然。老翟說的那人,是被劫匪刺傷的伙計,為救治他已花了許多錢,不料仍未保住性命。日新頭疼欲裂,悶了片刻,問老翟:“要多少?”

“兩千串。”

日新閉上眼,劇烈地打起擺子,剛焐出的一點汗也縮了回去。老翟唉聲嘆氣,指責他當初不該去販瓷,倘若像他哥哥那樣,老老實實在窯場干,早幾年已出師了,工錢不少也穩當。日新沒好氣:“你有后悔藥就給我吃,沒有就出去讓我睡。”老翟端起藥碗走出去。

日新并無睡意,身上時冷時熱,熱如火烤,冷如覆冰,說不出的苦楚煎熬。窗外的雨時大時小,卻一直未曾停歇。不知過去多久,忽有人拍門。日新想,不會是采芹吧。老翟也還未睡,跑出去開門,卻是舅舅來了。往日舅舅也曾半夜來過,總是捶門喧嚷,把一條街的人都吵醒,這回卻一聲不響,拍門也很克制,不知吃錯甚么藥。他進到院內,悄聲與老翟道別,說有緊急事去外地,過來跟姐夫講一聲。老翟詫異,樊有又不是公差,何事這般要緊,須得他漏夜冒雨趕路頭?樊有說:“你休問了,知道我走了就好,你和日進也莫擔心,有朱總辦罩著,有事便去找他。”老翟說:“日新回來了,染了傷寒,在屋里睡,要不要跟他說句話?”樊有說:“不用了,叫他睡吧,我這就走了。”然后聽聞腳步側側,走出宅院。老翟送出門外,在青瓦門樓下立了片晌,反閂大門,回他的上房去了。

次日上午,死者家屬又復找上門來。此次來人甚多,不唯死者老子與老婆,還有兩個兒子和一群叔伯兄弟。日新高燒未退,支撐著與他們商談。死者此前醫治與賠償,加起來已有四五百串,此時全都不算,須得再賠兩千串錢,否則便舉族住進翟家,絕不善罷甘休。日新無奈,只得寫下一紙文書,簽押認賠,搜索家中余錢,共得散碎銀子二十兩,錢票十五串,先予賠付。死者家屬這才退去。

經這一番鬧騰,翟日新病情加劇,癱臥床上,仿佛要死一般。午后秋雨又起,滿耳蕭瑟,令人倍感凄涼。翟日進撐把油傘來探望。翟父上午去找他,交代了兩件事:其一是勸日新改邪歸正,重回窯場做工;其二是央他岳丈幫忙,把日新收進榮盛窯,再分派個好職事。日進為人忠厚,亦且勤快,深得匠首宋及物喜愛。宋及物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皆已嫁人。二女兒名如玉,過門數年未能生育,在夫家飽受欺辱,后來丈夫與人斗毆致死,遂以寡婦之身回到娘家來。日進因是宋及物的愛徒,時常去宋家,與如玉互生好感。宋及物樂見其成,與翟家過了禮,將日進招為贅婿。老翟不樂意兒子倒插門,但彼時翟家在神垕尚未立足,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宋及物則是神垕公認的大匠,家境亦甚殷實,日進做人家的女婿,實是他的福分。如玉果然不利子息,與日進結婚多年,迄未孕育,直到去年才誕下一女,取名月容。日進生活美滿,家庭事業兩如意,眼見弟弟折騰許多年,卻落得如此恓惶,不免痛惜。即使父親不交代,他也有意找日新談一談,正好今日窯場休息,便來與日新說話。

日進行前,先如父親所教,找岳丈求了情,懇請岳丈幫日新謀個差事。宋及物沉吟片刻,答應收留,但不是去榮盛窯,而是他籌備中的窯場,為他做事。程老板尸骨未寒,三個兒子便鬧起了分家,宋及物無心為他們賣命,打算自立門戶,辦個窯場自己做老板。翟日新精明能干,是可用之人,將他招至麾下,對窯場定然有益。日進十分歡喜,覺得對弟弟有了交代,開開心心找過來。他敦勸弟弟回頭是岸,以后就跟他岳丈做事,與他一起好好燒瓷器,好好過日子,莫要辜負他岳丈的美意,也莫讓老父再為他擔憂。日新本來嫌雨聲聒噪,此時聽兄長絮叨不休,愈加心煩。

“謝謝你丈人的好意,他的差事我做不了,也不想做,你們另請高明吧。”日新說,“我過好過歹,也不用你操心。”

日進被弟弟搶白,無語以對,呆了片晌,摸出幾張錢票壓在草藥下。那是他這幾年攢的體己錢。他每月工錢多少,宋及物都會告知女兒,他也自覺如數上交。如玉心疼丈夫,每月給他一串錢零花。他不舍得用,攢上數月,便拿去周聚昌錢莊存起來。他叮囑日新好好養病,候了一會兒,沒有回音,知他情緒不好,也不怪他,默默退出門去。

日進才走,采芹便來了。她不知日新染病,看他半死不活的模樣,要去請先生。日新怕人講閑話,聲稱已好了許多,將剩下那服藥吃完就沒事了。老翟不在家,此時正冒雨在山腳挖片,試圖為兒子分憂。采芹自作主張,要給日新煎藥。她提起藥包,看見下面的錢票,對日新說:“你可看好了,我沒動你的錢,萬一少了別找我。”日新訝然,將錢票數了數,剛好二十串文。他明白是哥哥的心意,回想方才對他的態度,不禁追悔。采芹到伙房將藥煎好,捧與日新喝。日新喝罷,喉頭作癢,一時咳嗽連聲,咳罷吐出一口痰。采芹說:“咳得這么大陣仗,還以為你要吐血呢,才吐一口痰。”日新苦笑。他向采芹講了梁先生的生意,望她促成此事,五十兩傭金兩人平分。采芹說:“我才不稀罕那點兒錢,你幫我做個事,我便幫你做這事。”

“甚么事?”

“無量寺后頭有個枯井,你知曉吧?有點背,不太好找,仔細點也能找到。井里有個人,你去把他弄上來。”

“誰呀?”

“朱義民。”

朱義民在那口枯井里已困了五天。義民喜愛采芹,糾纏得十分厲害,采芹謊稱挖片時一只簪子掉進枯井里,他敢下去撿回來,便與他好。義民立即攜繩而往,將繩子一端綁在井旁櫟樹上,縋井而下。采芹等他降到井底,立即解下繩索丟入井內,嘎嘎笑著跑開了。那晚日新去拍她家門,她還以為是義民已逃出來,驚惶了一宿,后來才知不是。這幾日她每天都去枯井那邊,丟一些吃的給他,再取笑幾句,引以為樂。今日上午她又去,井下卻沒有聲響。她有些慌,怕朱義民死了,欲下井查看,又恐有詐,被朱義民在下頭欺負。思量無計,遂來找日新求助。

日新聽罷,驚出一身冷汗,想這姑娘也太野了,萬一鬧出人命如何是好?不過朱義民被她如此懲治,卻也十分解氣。采芹見他不語,有點急躁:“行不行啊?”

日新說:“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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