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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是一種療法

只有通過一種方式才能征服死亡:搶在死亡之前改變世界。今天我們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需要另一個共和國——寫作的共和國。在那里,我們關注的是另一些權利:詩歌、藝術、思想和文學的權利。[17]

——[以色列]耶胡達·阿米亥

五十歲來臨的時候,一種天命感讓我對時間變得越來越敏感:這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后十年。從八歲上學到二十九歲博士畢業,二十一年全在學校讀書。抬頭望遠,職業生涯的盡頭已然歷歷在目,我需要重新安排自己。人生的晚年還有二三十年,足以作為一個長時間段來規劃。

從四十不惑到五十知天命,人的最大的問題是中年危機。事業的、家庭的、情感的、心理的,馴服自己的過程異常艱苦。你得忍著,經常無可奈何地感知自己的某種崩潰。有一段時間,看起來似乎穩固與自信的道德秩序、內心格局以及生活城堡會不可避免地走向坍塌。可能遭遇愛與背叛,可能遭遇社會巨變,可能震驚于人性的貪婪,中年的我們經常身陷重圍,四面楚歌,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面對自己的怯懦和蘇醒,徒喚奈何。走過來,你會發現,其實用不著驚慌,時間總會慢慢平息一切,前提是你還有時間。那些無所遁逃的愛和恨是你生命最繁盛季節的花朵。詩人菲利普·拉金寫過一句存在主義色彩很濃的詩——生活就是慢慢死去。人到中年,閱人無數教會了我們對世界、社會、人生的思考角度和方法,三觀恒定,思維定式固化。蒼茫中,對終極世界的思考,像夜幕一樣降臨,我們多么需要安靜、廣闊、深邃和悲憫。心宇澄明——天命之年最好的境界大概就是這四個字了。謙遜讓你目光深遠,無論成敗你都容易接受。天命有軌跡,不是人力所為。此刻,你知道了世界大勢應該是什么,知道了中國現實的本質是什么,知道了自己又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從歷史到現實,從政治到社會,從人性到人生,年逾五十應該想明白了大半。煩惱當然一直會有,因為你身處塵世,因為你是血肉之軀。但你至少領悟到這些煩惱源自什么,其本質又是何物,至于平復的方法卻可以千差萬別,知其因,懂其果。無論哪個年齡段,找到自己的永久驅動力,是一個人立身處世、勇往直前最重要的事。在人生最后的二三十年,我開始問自己一個永恒的問題:你準備寫一個什么樣的劇本,你的人物設定是什么?將以什么生活方式走向死亡?

作為一個不可救藥的文學愛好者,我平生所學大半于此。三十多年前,中文系老師給我們上的第一堂課打碎了我的作家夢——中文系不培養作家。從那以后,我們就自覺地與這個夢想刻意保持著距離。中文系也有寫作課,但那嚴格地講應該叫公文寫作,不是教文學——虛構與非虛構寫作,而是枯燥乏味、工具性極強的照本宣科。多少年后,我才逐漸意識到我的老師錯了。我注意到歐美最好的大學都有受人歡迎的創意寫作課——培養作家。作家當然是培養出來的,與工程師、醫生、音樂家、畫家一樣,沒有人天生就是作家,現代教育體系下,再提倡自學成才,顯然愚蠢之極,西方現代作家正從著名大學源源不斷地產生。重返文學或者說重返寫作,對于我來說與其意味著一種人到中年的個人志趣的回歸,還不如說是一種覺醒,一種反抗,一種認識生活和人性之后的自我拯救。我們掙扎于自己的暗黑,不祭出拯救自己的紓解方式,將難以安穩自己的內心。

書房因為越來越多的書而變得擁擠和狹小,但我還是塞進了一張民國時期的舊書案,我需要那種古舊木頭的氣味和時間感,并擺上文房四寶裝點我的古典時光。四周堆滿了我喜歡的書,桌上是幾支不錯的鋼筆,我在一些精致的筆記本上寫字,能聽到整個房間都響著筆尖在紙上滑動的聲音。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有一句名言:“我們的私有空間就是我們找到入口后再也不會被趕出來的地方。”而伍爾夫干脆把“自己的房間”作為一個概念,送給被生活奴役的女性。這是我一個人的世界,一個人的房間、一個人的時光,神圣的孤獨、滾熱的咖啡和自由自在的煙霧,這種消磨是一種幸福。

幾年來,我讀了許多詩集,陸續寫了二百多首詩,看起來像一個勤奮的詩人,并對這個角色暗自欣喜而不是自顧羞愧。我也開始嘗試寫小說,寫到十萬字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把電腦中的手稿加密封存,如果是手稿我一定會扔進廢紙簍的,因為它實在寫得太爛了。于是,我回過頭去讀名著。蹩腳的寫作體驗教會了我如何讀小說,年過半百,我正式成了一位“文學學徒”,真真做回到一個文學中年。我去認識一個個淵博、睿智的作家,和他們一起領略讀過的書、見過的人、說過的言語、造訪過的國度。在閱讀與寫作之間隔著一條迷人的文字之河,我喜歡在此暢游。我正在向我的后半生開放,希望過一段文學人生、寫作人生。我想到了一句話,并把它作為一句臺詞記在自己的筆記本上:中年這口氣總算喘勻了。

法蘭西學院院士達尼·拉費里埃寫過一本隨筆集《穿睡衣的作家》,他是著名小說《還鄉之謎》的作者。讀《穿睡衣的作家》的間隙,我偶然發現書架上有他另一本書《幾乎消失的偷閑藝術》。很多外國作家的書會在我的書架上碰面,因為你實在不熟悉這些長長的名字。達尼·拉費里埃是一個著名的生活家,一個“世界級的午睡專家”,可以“喝出每一口紅酒里的陽光”。有一天,他在舊貨商那買了一臺舊的雷明頓22型打字機,開始寫下第一句話。這是一個“用一根手指敲字寫作的夏天”,像一個寫作運動員。雖然空間狹小,天氣奇熱,但感覺自己像神仙一般,仿佛一臺打字機給他許諾了全世界,肚子里裝滿了他小說的所有句子,他要做的就是從機器里一句句拽出來。這是世界上最棒的玩具,睡衣是他的工作服。“在沉睡的城市里寫作,內心滿是愉悅。我的頭腦里只有它:寫作。對我而言,這是永恒的節目。”這個與金錢保持距離的窮光蛋過著貌似不堪的生活:他勾引房東的女兒,為了減免房租;他和超市的女收銀員上床,為了少付一點貨款;他聽從一位老人的話,去女人們身邊,為了她們的幫助。這個“流氓”青年就是這樣毫無后顧之憂地開始了他第一部小說的創作。“口袋里的全部家當,就是字母表的二十六個字母。從句子到段落,從段落到篇章,最終壘成一座大山,山下涌動著的是感官、感受和感情。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詩,他都喜歡說自己在寫書。”[18]

“寫作本身就是一種獎賞”,這是美國作家安·拉莫特在《關于寫作》一書中得出的結論。她是一位美國女作家,在一所大學教寫作,這本書是她的講稿。在這本書里,作家回顧了一個有寫作天分的女孩兒如何熱愛著閱讀和寫作。她一直對寫作充滿敬畏,你能感覺到她行文中的小心翼翼和異常謙卑的心。從小膽小,長得不好看,遠離人群,沉浸在自己的文字世界里,從小到大,時不時因為寫作獲得一些獎賞,但大部分時間都是默默地寫,她從大學選擇了退學,打零工掙錢,生活看起來并不如意。后來父母離婚,父親早逝,但作家父親給她遺傳了閱讀的習慣和寫作的天分。她一直傳達的不是因為寫作得到的心滿意足、怡然自得的光芒,而是寫作過程中的犯錯、低潮、崩潰等等。她發現那些偉大的人物、卓越的作家內心,竟然也是“一座欲望的動物園、野心的瘋人院、恐懼的溫床、盲目仇恨的深閨”。她聽從父親的勸告,每天騰出一段時間寫作,就像練鋼琴一樣。事先排出時間。把它當成一種道義上必須償還的債,并且要求自己一定要寫完。這是一件關于堅持、信念和辛勤耕耘的工作。她相信成為寫作者能徹底改變閱讀方式,讓你在更深入地品味并全神貫注于閱讀的同時,也感悟到寫作有多艱辛。從寫作者的角度閱讀,你關注的焦點和過去截然不同。你會研究別的作者如何運用新奇、大膽、獨創的方式描寫事物,留意作者如何在不提供大量相關細節的情況下,具體呈現一個迷人角色和時代。寫作者屬于輝煌傳統的一部分——將自己過去所見所聞寫下來,依然是一種高貴之舉。為什么要寫?為了靈魂。寫作和閱讀減輕我們的孤獨感。它們能為我們的人生增添深度和廣度,擴大視野,滋養心靈。我們要跟人生的荒謬共舞或鼓掌,而非被它一次又一次地擊潰。書的結尾,安·拉莫特講了“最后一堂課”,宣言般致敬寫作行為:“寫下自己內心擁有的一切,如果可能,每天都寫,而且持續一輩子。從中找出慰藉、方向、真相、智慧和驕傲。它令智力更機敏,也帶來挑戰、喜悅、痛苦和許諾。”[19]

小說《華氏451》的作者雷·布雷德伯里是一位科幻作家,被譽為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他的寫作課講稿《寫作的禪機》像一首長詩,被美國《作家》雜志選入“十大最佳寫作指導書”。他告訴聽他課的學生們,終其一生,我們每個人都在竭盡全力地與生活搏斗,我們的世界,我們的問題,我們的喜悅和我們的絕望。每一個動容的瞬間都值得記錄,每一個夢想都閃閃發光,那是你的靈感,你的冰山,你的花園,你的深井。如果你低頭向內心的深井吶喊,一定會聽到這聲音。把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時刻抓住,讓它存活,用我的感官去感受它、凝視它、撫摸它、聆聽它、聞嗅它、品嘗它,并且希望別人和我一起跑,用思想和創意追求。[20]就像夜深人靜的日記本,那是你自己的世界,回到內心的偉大時刻。一旦你拿起筆,那都是你靈魂出竅的美妙時刻,生命正平靜地流逝。這是一個作家的偉大的獻祭時刻,獨自一人,轉向自己的內心。在內心的陰影里,用詞語建立起一個世界。

賴聲川寫過一本關于創意寫作的書,是他在大學的授課講稿,我讀的時候把它當成了一本哲學書,其中的思考和探討發人深省。賴聲川此書的真正價值在于整體性智慧的闡發。在他看來,創意不是技巧,而是智慧。藝術,或者創意,源于對愛的執著,對美的感受。賴聲川引用了文藝復興評論家瓦薩里提到安吉利科修士時說的一句話:“他從未提筆畫畫之前而不禱告,從未畫十字架而不哭泣的。”這就是“把虔誠之心注入到作品中的偉大心靈力量”。所有前所未有的創作都是靈魂的燃燒。賴聲川是這樣定義創意的:“創意是一種跨越界限的能力,智慧是看到更多可能性的能力。”所有創造性工作都需要找到解決問題的渠道和辦法,寫一個劇本,拍一部電影,經營一個項目,形成自己的審美風格,都需要善于跨界尋找。創意就是一種將似乎不連貫的事物連結在一起的能力。尋找邊界和聯系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尋找創意就像暴風季中你行走在曠野上,很長時間你什么也看不見,除了皚皚的白雪,有時候,遠處出現了什么東西,一棵樹或者一個人影或一縷煙。你竭盡全力想看清前面的東西。每個人都會碰到生命中的特殊情境,那一刻將觸發一種神秘的源泉,靈感由此誕生,仿佛大腦中的機關被擊中,一個概念、一個詞語、一個句子、一個故事,閃電般地出現了。我們需要做的是打通神秘的任督二脈。人的內心深處是一眼深井,每個人都要珍視自己的內在的財富,珍視內心的空間與想象力的激越,重要的是要有表達的欲望。

互聯網時代,我們面臨的挑戰不是暫時的,而是結構性的。我們時刻要想的是:優化生活還是應付生活?我們的內心經常雜草叢生,垃圾成堆。這是一種阻塞。人們如何清空這些廢物,讓自己變得澄明?我們經歷生活,我們行走世間,每天都在接收信息、累積信息、處理信息,不斷地累積,像雙腳走過泥濘,鞋上沾滿泥巴,野心、欲望、怒氣,也有感動、善念、美德,這些成為我們的習性、氣質和整個人。只有經常清理擁塞的內心空間,給思考以呼吸的空間,新生的葉子才會發芽。學會看自己的動機是累積智慧最快的方式。這是一把尖刀,可以剖開自己的心。釋放自己內心的空間就是面對自己最赤裸的習性和欲望。“放下”是一種讓自己“回來”的方式。放下什么?標簽、偏見、好惡、執著。回到哪里?回歸到更單純的境界,回到原點,去發現一種更純凈的連結世界方式。安靜的心靈能綻放出火花。賴聲川說:“擁有一顆寧靜的心,我們會加深和世界的連結。”他聲稱每隔一段時間會去閉關,那是他的創意中心。“閉關”,藏語是限制的意思。我們不能單獨存在,必須和萬物“互為彼此”。這是一種對關系的思考,“真正有智慧的人,能夠看到一切的相關性”。賴聲川的感悟是:“每一位木匠,每一位大理石的雕塑家,每一位芭蕾舞演員,都在遵循禪宗所講的一切,即使他一生從沒有聽過這個詞。”[21]

書寫是一種古老的、笨拙的爬行方式。作家蘇珊·桑塔格說:“我喜歡用筆寫作時那種特有的緩慢之感。閱讀和聽音樂就是我的磨蹭方式。”閱讀和寫作提醒我們,我們還活著,這本身就是一件禮物或者特權,因為生命賦予我們生機,也要求我們回饋。寫作是一種療法,這是我讀上海譯文出版社兩本格林的自傳《生活曾經這樣》和《逃避之路》記住的最重要的一句話。寫作,教會你睜開“作家的眼”,用作家的眼光來欣賞作品的卓越之處。他們是如何運用他們的智慧,讓作品充滿生命、真理和美的光輝的。寫作,是一場私人慶典。穿針引線縫合自己的裂縫,讓自己變得完整而系統,并在這個喧囂的世界里,降低噪聲的強度。文字和語言是心理重建的結構方式。安靜,冥想,回憶,凝視,我手寫我心,將內心與世界連接起來,將冥想與行動融為一體。這是手的舞蹈,筆畫的拆解與組合是對天地人文的描摹與書寫,將思緒變為符號,用符號建立縝密的王國,抒發與虛構層層被黑的字白的紙固化下來。

“寫作乃祈禱的形式”,卡夫卡說。把自己想象成一位僧侶吧,讓我們行走在通往開悟的道路上。


[1] [德]尼采:《曙光》,田立年譯,漓江出版社,2000年1月。

[2]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為什么讀經典》,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15年1月。

[3] [法]達尼·拉費里埃:《穿睡衣的作家》,要穎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月。

[4] [俄]貝科夫:《帕斯捷爾納克傳》,王嘎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9月。

[5] 張愛玲:《紅樓夢魘》,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7年2月。

[6] 周汝昌:《定是紅樓夢里人》,團結出版社,2005年5月。

[7] [意]翁貝托·埃科:《埃科談文學》,翁德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年12月。

[8] [美]巴黎評論編輯部:《巴黎評論·作家訪談1》,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2月。

[9] [意]伊塔洛·卡爾維諾:《新千年文學備忘錄》,黃燦然譯,譯林出版社,2009年3月。

[10] [美]哈羅德·布魯姆:《如何讀,為什么讀》,黃燦然譯 ,譯林出版社,2011年1月。

[11] [德]赫爾曼·黑塞:《書籍的世界》,馬劍譯,花城出版社,2014年10月。

[12] [英]V.S.奈保爾:《康拉德的黑暗我的黑暗》,張敏譯,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5月。

[13] [法]馬塞爾·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徐和瑾譯,譯林出版社,2010年5月。

[14]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芬尼根的守靈夜》,戴從容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

[15] [美]約瑟夫·布羅茨基:《悲傷與理智》,劉文飛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年4月。

[16] [美]巴黎評論編輯部:《巴黎評論·作家訪談2》,仲召明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月。

[17] [敘利亞]阿多尼斯:《在意義天際的寫作》,薛慶國、尤梅譯,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2年9月。

[18] [法]達尼·拉費里埃:《穿睡衣的作家》,要穎娟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月。

[19] [美]安·拉莫特:《關于寫作》,朱耘譯,商務印書館, 2013年1月。

[20] [美]雷·布雷德伯里:《寫作的禪機》,巨超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19年2月。

[21] 賴聲川:《賴聲川的創意學》,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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